上巳节,慕容泓息朝一日。理由是为了赈灾,文武百官都度过了一个十分忙碌且艰难的冬季,是以不妨趁上巳节这天带家人出去好生游玩一番,以作散心。
大早上,长安在房里裹胸。其实她的胸现在也不算大,可她骨架纤细,个子抽高了,整个人便似一枝瘦弱细长的柳条,哪儿有点凸起醒目得很。
而且这裹胸必须裹得很紧才成,如若不然,原本的规模加上布条的厚度,只会显得更突兀。
裹好之后,长安坐在榻沿上大喘气,暗暗祈祷这胸千万别再长大了,如若不然,要裹得看不出来会死人的。
其实认真想来,女人真的从心底里都喜欢大胸吗?长安觉得至少有一半的女人是因为在意男人的眼光所以才喜欢大胸,至少她上辈子就是这样。上学跑步时她讨厌死自己发育得过早又过好的那对大胸了,长大后才发现原来操场上的确不是它的用武之地,情场上才是。
但是这辈子,她应该不需要这件撩汉利器了。虽然一个女人一辈子都假扮男人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是一种失败。但如她这样的出身,在这个社会作为一个女人来生活,其境遇只怕远比现在更糟。别的不说,若是几个地痞无赖摁住了她,她还能翻天不成。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即便遭遇了这种不幸,她也很可能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或者没有地方为自己讨回公道,这种彻底的绝望,还是真正致命的。
这样想来,这辈子能遇见慕容泓,还真是踩了狗屎一般的幸运。
她歇了一会儿后,伸手拿榻沿上的干净衣裳,却从衣裳里掉出一块帕子。她捡起一看,是慕容泓帮她包腕子的那块帕子。丝绸质地,又是纯白的,血渍干在上面后没能洗干净,不可能还给他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待会儿带出去扔掉好了。
长安穿好衣服戴好帽子,衣襟袖子全都抚平了,确定自己仪表整齐,这才将那块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准备开门出去。
手堪堪搭上门闩,她却又停了下来。
从袖中摸出那块帕子,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它。
真的是纯白的一块帕子,只在一角用金线绣了一条优美舒展的线条,没有爪子没有犄角,但依然看得出是龙的形状。
她摸了摸那条写意的小金龙,脑中忽闪过那日慕容泓在那片绿意泛滥成海的林间为她包扎伤口的模样。初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瓷白的脸上,那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在光斑中泛起五彩迷离的光泽,映得他整张脸镶金嵌玉般的华丽……
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一幕长安的心跳便会加快。她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回身走到立柜前拉开抽屉将手帕往里一丢,心道:有金线呢,蚊子腿再瘦也是肉啊!
关上抽屉,生怕方才那个理由还不够她说服自己一般,她又想:待将来后妃入宫,就说这块帕子是陛下包过伤口的帕子,说不定还能卖上一大笔钱。
这样想着,她心里总算舒坦了,开门出去,锁好门后一回身,看到不远处郭晴林也正出门。
他与刘汾不同,他懂得偷懒。以前刘汾总是一大早起来带着宫女太监去甘露殿伺候慕容泓起床洗漱。郭晴林不这样,他直接安排在内殿守夜的太监负责早上慕容泓的洗漱事宜。至于他自己,只要在慕容泓走出甘露殿时,能准时在殿外候着就成了。
今日慕容泓不用早朝,是以大家都起得晚些。
既然撞见了,长安只能过去行礼。开春后衣衫穿得薄了,郭晴林身上那股丹参川穹膏的味道愈发清晰。宫中规矩,为了避免引起主人不适,奴才身上是不能有味道的。这郭晴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这股味道历久不散?总不可能身上天天都带伤吧?莫非是用得多了腌入味了?
“长安,你今年多大了?”长安正跟着郭晴林一边往甘露殿的方向走一边胡思乱想,旁边的郭晴林却突然问道。
“回郭公公,奴才今年十六。”长安道。
“果然是一代胜过一代啊,记得杂家十六那年才刚刚入宫,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哪及安公公这般千伶百俐深得圣宠。”郭晴林悠悠道。
长安摸不准他什么意思,遂讪笑道:“奴才这叫笨鸟先飞,您这叫后来居上,自然是您更胜一筹。”
郭晴林看他一眼,这奴才个性太过鲜明,在接触之时往往就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长相。但细细看来,这奴才的长相与他的个性还真是相配,都是表面柔顺内藏桀骜,不好调教的那种。
不好调教的猎物,总归是比那些容易调教的猎物更能激起捕猎者的兴趣。
“听说刘汾是你的干爹,在你之前,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可从未收过干儿子。”郭晴林忽换了话题。
长安叹气道:“大约奴才命里真的带煞,克亲生父母不说,连这干的也克。从今以后,奴才可再不敢随便与人攀亲了。”
话题还未展开,这奴才便已将此话题终结,果然是个极聪明的。郭晴林暗忖。
“即便不是亲生的,好歹也父子一场,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郭晴林抛出诱饵。
长安心中咯噔一声,一脸迷惑地看着郭晴林问:“太后不是说他是上吊自尽的么?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郭晴林风流毓秀地弯起唇角。光看他的皮相和做派,这哪是个太监?分明是哪个富贵人家的浪荡公子。
“今晚来滴翠阁,我告诉你。”他倾过身低声道。
长安:“……”这变态是要开始对她下手的意思?
“入夜之后长信宫应当也有宫禁吧,奴才如何进得去?”长安眨眨眼道。
“安公公果然耳聪目明,这么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阁楼,杂家随口一提,安公公便知是在长信宫。”郭晴林直起身子,看着长安笑得意味不明。
长安面色不变,只道:“奴才知道长乐宫并无滴翠阁,郭公公向来行事妥当滴水不漏,自然也不会夤夜将奴才约至不知名的荒僻之处,故而奴才猜测这滴翠阁是在长信宫而已。”
郭晴林眼波一转,问:“那你来,还是不来?”
长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既然郭公公相邀,奴才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郭晴林指尖挑起一块令牌,乌木质地,边缘雕刻有精致的花纹,正面刻着一个“西”字。
“拿着这块令牌,进了长信宫,自有人带你来见我。”
长安伸手接过那枚令牌,想起长禄,心中顿时冒出一股亲眼见证历史重演的混杂着心酸的滑稽感,面上却分毫不显,低眉顺目道:“奴才遵命。”
两人来到甘露殿前,忽一太监上来对郭晴林禀报道:“郭公公,长禄的家人到京了,先正安排他在莲溪寺中等着。”
郭晴林正欲说话,长安抢先道:“郭公公,您待会儿还要陪同陛下去粹园,不如此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正好长禄留下的银两也还在奴才那儿呢。”
“既然你愿意,那就由你去办吧。”郭晴林无可无不可道。
两人当下进了甘露殿,郭晴林将指派长安去莲溪寺处理长禄后事一事禀报了慕容泓,慕容泓未作反对。长安溜到内殿从床榻下拖出箱子,从箱中取了张一千两的银票,想了想对于穷困之家,横财无异于横祸,于是又将银票放下,拿了张五百两的出来。
长禄没什么遗物,外头的东西也带不进宫里来,长安便只拿了这五百两银票去了皇宫后头的莲溪寺。
从拱宸门出去,步行不过两刻时间就到了莲溪寺前。
长安原以为这莲溪寺就是一座和尚庙,谁知到了才知,这寺里居然全是女尼。
在寺里的客舍里面,长安见到长禄的二哥,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一个年轻人。按年龄推算,今年他应该还不满二十,或因劳苦之故,看上去似乎有二十五六了。
长安进房的时候,就看到他表情木讷,或者说是麻木地坐在椅子上,察觉有人进来,也不过从坐着变成站着而已,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整个人透出一股绝望过后心如死灰般的气息。
长安看着他破得露出三根脚趾的布鞋,道:“这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吧,大哥为何没来?”话刚出口便后悔了,隔了这么几个月才来到盛京,又是这副模样,八成是没有盘缠一边赶路一边讨饭过来的。这种情况下,又何必多一个人一起受苦呢?
“大哥去年七月里就病死了。你、你是……”长禄的二哥嗫嚅着开口。
“我是与二宝一起当过差的。”乍闻王家大哥也已病死,长安心中有一瞬悲惘。所以说没体验过亲情有没体验过亲情的好处,至少不必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王家二哥眼中泛起泪花,问:“二宝他、他是怎么……”
“也是病死的。”长安接话道。
王家二哥抽泣着抬起袖子来擦眼睛。
“既然来了寺里,就去拜下菩萨吧。”长安侧过身,“二宝的骨灰已经派人去取了,应该待会儿就来。”
“我付不起香油钱。”王家二哥局促道。
长安道:“不用你出。”
两人出了门向大雄宝殿走去。
“对了,二宝既然行三,为什么会取名叫二宝呢?”长安忽然问。
王家二哥道:“我大哥叫王招财,我叫王进宝,后来有了老三,爹就给取名叫二宝了。”
“原来如此。”至此,长安才确定此人确是长禄的二哥。
两人堪堪走到大雄宝殿右侧,后头忽嘻嘻哈哈地跑来一女子,口中道:“放风筝,放风筝,秋君哥哥,放风筝咯。”
长安一抬眸,便见一女尼牵着风筝跑到前头去了,还回过头对她挤眉弄眼地笑,道:“你看我的风筝飞得高不高呀?”
长安瞧这女尼似乎精神有些问题,正疑惑,后头又追来两个小尼姑,其中一个连连喊着:“净莲,快站住!师父说不能到这里来玩的。”两人经过长安身边时,匆匆行了个佛礼,便接着追了过去。
那净莲见有人追她,愈发开心,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笑。
今日天气不错,天和气清万里无云,长安伸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仰头看着天上那只风筝。
那净莲一回头,却忽然停了下来。
“秋君哥哥,秋君哥哥!”她将手中线圈一扔,抬步就向长安这边跑来。
“净莲,你认错人了,这哪儿有什么秋君哥哥?”两名小尼姑忙一左一右挟住她的胳膊,试图强行将她带走。
“放开我!那明明是秋君哥哥,秋君哥哥来看我了!秋君哥哥来带我回家了!”净莲激动地挣扎着,见挣不开两名小尼姑的挟制,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过后,居然扭头就去咬旁边小尼姑的耳朵。
小尼姑显然早防着她有这一手,紧急关头慌忙放开她的胳膊往旁边退了一步,这才没被她咬到。
净莲见这一招有效,又对另外一边的小尼姑如法炮制。成功挣脱两名小尼姑的控制后,她撒腿就向长安这边狂奔而来。
长安方才见这女尼看着这边叫什么“秋君哥哥”,并不知她到底在叫谁?如今见她竟然是奔着自己来的,正想躲,一转身却与木呆呆的王进宝撞了个正着。
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净莲便已跑到近前,从身后一把抱住长安高兴道:“秋君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一定会来带我回家的!我们这就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呀呀,这位师太,有话好说,我不是你的什么秋君哥哥,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被一个随时会咬人的精神病患者抱着,纵然长安自觉胆大,也有些承受不住。
净莲动作一顿,放开长安将她扯得转过身来,质问:“你明明就是秋君哥哥,为什么不承认?你终究还是嫌弃我做过妃子,伺候过别的男人是不是?可你明知道那不是我自愿的!既然你嫌弃我,为什么又来找我?我恨你,我恨你!”
她一边喊叫一边大哭一边撕扯自己的头发,那疯狂的模样惊得长安倒退两步,唯恐她扑过来咬她一口。
好在这时赶来四个孔武有力的女尼,抓住那净莲将她强行带走了。
“对不住安公公,寺人看管不严,惊着您了。”一位四十左右的女尼上来向长安赔罪。
长安笑笑道:“无事。只不过,师太,这遁入空门之人,青灯古佛修身养性,该是最六根清净与世无争的,怎么还疯了?”
女尼道:“安公公有所不知,这净莲送来莲溪寺时便是这般模样,并非入了佛门才变成这般模样的。”
“哦,想不到我佛慈悲,竟连疯癫之人也收,那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之人定然也是来者不拒了。如此这寺中竟还未人满为患,倒是奇事。”长安道。
女尼道:“安公公开玩笑了,这莲溪寺是皇家寺院,原本就是为了收容宫里头被废或受罚的嫔妃,抑或老弱病残无家可归的宫女而设的,里头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自然也进不来。”
长安了然:“原来如此。”
辞别女尼之后,长安带着王进宝来到大雄宝殿前,对他道:“你进去拜吧。”
王进宝跨入门槛,回身看着站在门外的长安问:“安公公,你不进来拜拜吗?”
长安看着殿中慈眉善目的弥勒佛,脑海中闪过长禄被勒死时那涨成紫红色的脸,道:“我不配。”神佛,她是不信的,忏悔,她亦不屑。明知今后还会犯下更多罪孽,又何必在人前惺惺作态呢。
王二宝拜佛进香时,她就站在殿前回想方才那净莲为何会突然将她认作什么“秋君哥哥”。她第一次跑过她身侧时曾回过头来看到了她的脸,但当时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由此可见,净莲将她认错,并非是因为她的长相。
那会是因为什么?
长安想起净莲最后一次回头时自己的动作,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仰头向天上看。
难道是因为这个姿势?但这个姿势似乎也不具备什么特殊性。
长安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动作,无意间看到因为抬手的姿势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了她的手腕。手腕内侧三寸处在粹园扎破的伤口血痂还未脱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犹为醒目。
她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痂,脑海中一段因为细枝末节微不足道而已然模糊的记忆在她的竭力回想中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
最终,当那副场景恍若昨日一般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的脑海中时,她眯着眼缓缓笑了起来,心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