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寇蓉结束了万寿殿那边的差事回到自己位于西寓所的房里,有些疲惫地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太后为了查明陛下此番中毒的真相,按照张氏送来的纸条将计就计,保住了掖庭狱丞鄂中,却推崔如海出来顶罪,此事对她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失去了一条臂膀还在其次,关键是崔如海之死似乎也让宫里人看清了,她在太后眼里的地位,远远没有她们以为的那般重要。
龑朝新建不久,因陛下尚未大婚,宫里各部各司也未布置完善,宫女太监们一批接着一批地往宫里运。按着太后这般凉薄的性子,若她不能尽快寻到一条合适的生存之道,只怕,不久的将来,她便会成为第二个冯春。
她有些烦恼地侧过身,吸了吸鼻子,便蹙着眉头坐了起来,唤道:“玉梅。”
一名宫女应声而来,行礼道:“姑姑,有何吩咐?”
“屋里怎么还点青木香,木樨香还未买来么?”寇蓉问。
玉梅道:“姑姑恕罪,十日前奴婢已经去四合库让她们帮忙采买木樨香了。可之后去了几次,冯掌库都说外头的香料铺短缺木樨香,故而还未购得。她这样说,奴婢也没办法。”
寇蓉暗恨,上次若没有刘汾多此一举地去向太后禀报宝璐死后皇帝的反应,太后还未必会相信张氏所言。她甚至怀疑,崔如海之死,刘汾和冯春或许还贡献有一份心力在里头,只苦无证据罢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寇蓉屏退宫女,重新在藤椅上躺下。
该着手除掉刘汾和冯春了。四合库虽没那么要紧,却能与宫外联系,这可是很大的便利。入宫之初如非她忙着帮太后里外联络,也不至于让冯春趁隙坐上四合库掌库的位置。
不过,要下手也得找个绝好的机会一击必中才行,如若不然,只恐会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寇蓉正仔细筹谋,冷不防玉梅在门外道:“姑姑,四合库的冬儿求见。”
寇蓉坐起身,暗思:冬儿?不就是冯春身边的那个宫女?她怎么会来?
“让她进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冯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奴婢见过寇姑姑。”冬儿进了房,中规中矩地向寇蓉行礼。
“找我什么事,直说吧。”寇蓉没心思跟一个宫女绕弯子,故而开门就见山。
冬儿咬了咬唇,噗通一声就向寇蓉跪下了,仰头道:“寇姑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
寇蓉闻言笑道:“你这丫头说话恁的好笑。你是冯春的左膀右臂,有事不去叫她救你,却来叫我救你,莫非我比她与你更亲近不成?”
冬儿道:“奴婢知道奴婢没资格来求您,但,只要您肯援手,奴婢会报答您的。”
“哦?那你先说说看,能如何报答我?”寇蓉道。
冬儿犹豫。
寇蓉看了她两眼,忽道:“玉梅。”
玉梅应声进来。
“送她出去。”寇蓉背过身去。
“寇姑姑,我愿说,请您先屏退左右。”冬儿忙道。
寇蓉回身看她,确定她已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浪费她时间,这才挥挥手让玉梅出去。
“起来说话。”寇蓉道。
冬儿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寇蓉。
寇蓉展开一看,心中便是一惊。虽则画像与真人只有五分相似,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毕竟,那人也算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男人。
虽是心中惊疑不定,但她毕竟也是见过风浪的,当即面不改色地将画像还给冬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公公正通过四合库四处打听此人,我无意间听他们说此人与您有关,好像说只要找到这个人,您便会倒霉……”
眼见寇蓉的脸色愈发阴沉,冬儿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他们还说什么了?”寇蓉问。
冬儿摇头道:“我只听到几句,也不知真假,所以,来您这儿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那你运气不好,此人我并不认识。”寇蓉道。
冬儿闻言,低着头默默地将画像塞进袖中,再次行礼道:“那奴婢打扰了。”言讫,心里一边骂着长安一边向门外走去。
堪堪走到门口,身后寇蓉忽然道:“等等。”
冬儿应声回头。
“既然都已经来了,有何事相求不妨说上一说。话先放在前头,我听了也不一定帮你,说不说由你。”寇蓉从桌旁站起,走到窗前道。
冬儿立刻回到房中,对寇蓉道:“寇姑姑,奴婢想求您将奴婢调离四合库,顺便解除奴婢与御前听差长安的对食关系。”
“为何?”寇蓉问。
冬儿手指绞了绞袖子,豁出去一般表情愤恨道:“一群没根的东西,偏还对女人动手动脚的,奴婢……奴婢打心里觉着恶心。”
寇蓉淡淡一笑,这丫头的想法倒是与她不谋而合。她也是看不上那群一到冬天便满身尿骚臭的阉货,所以有需要宁可自己解决,也不想找太监做对食。
“就为这个?”她问。
冬儿既羞且愤,道:“奴婢不让他看,他就说奴婢看不起他,还拿鸡毛掸子抽奴婢。如今他不过是御前听差,年纪尚小,便如此暴戾。倘或等他再长大几岁,或者在陛下跟前更得宠一点,奴婢……奴婢还能有活路么?他是刘公公和冯姑姑的干儿子,在这件事上冯姑姑自然不会帮着奴婢,所以奴婢才来求您。”
寇蓉踱步过来,绕着她走了一圈,没去撩她的袖子,却猛然将她的领子一扯。冬儿肩头和颈后都有被抽打过的红痕。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她道。
冬儿也没多说,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寇蓉站在门内看着冬儿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唇角勾起一个冷笑的弧度。
晚上长安值夜,晚膳后慕容泓喝了盏安神助眠的汤药,戌时未过就睡着了。
长安悄悄自被窝中钻出来,溜到慕容泓的榻边,看一眼枕上睡颜勾人的少年,然后跪在地上将脚踏后那只装满金子的箱子轻轻拖了出来。
悄无声息地打开箱盖后,长安没有为那片金光目醉神迷,而是动作轻柔地拿开铺在第一层的金条,将下面压着的一叠银票取了出来。
这才是她自己挣来的钱啊!数了数,给赵合和嘉言传递信件一个多月,她已经挣了三千多两了。或许她可以定个小目标,先挣他一万两?
不过这些银票放在这里终究不大妥当,万一被慕容泓发现,只怕又一声不吭就给她花完了。可让她藏到自己房间去,她又不放心,万一被人偷了,她找谁哭去?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它换成不动产。没错,等钟羡下次进宫,就拜托他去给她寻摸宅子去。
记得刚到盛京时,她还在想不知何时才能在这座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想不到还不到一年,她就实现了愿望。
房子有了,等她做到九千岁,获得可以出宫过夜的权力,她就养上一群美男。力争做到抬头是美男,低头是美男,左看是美男,右看还是美男……呃,对,必须要像这么美的才行。
长安保持着往右看的姿势与床上的慕容泓大眼瞪小眼半晌,猛然回过神来,一边忙不迭地将银票和金子往箱中塞一边讪讪道:“陛下,您还没睡着啊。”
“在你眼里,这世上可还有比金银更珍贵之物?”慕容泓声音轻轻缓缓地响起,于这静夜里听来,玉石相击般悦耳。不知不觉中,他的变声期终是过去了。
“当然有,就是您呐……”长安拍他马屁也已经拍出了惯性,话出口才想起他那句“所有你对朕说过的谎话,朕终会叫你一一付出代价”,于是尾音便耽于迟疑了。
这一迟疑更为不妙,长安忙抬起脸,笑盈盈地看着慕容泓补充道:“若没有您,奴才命都保不住,要金银何用?所以您在奴才眼中就是命一般的存在,自然比金银更珍贵。”这是实话,无懈可击。
慕容泓看着长安没吭声。
因着睡觉前长安熄了内殿大部分灯火,独留慕容泓榻首几案上一盏,还有离她地铺不远处墙角一盏,故而殿内光线并不十分明亮。
昏暗的光线下慕容泓那双眼闪亮如星河倒悬,光芒细碎而璀璨,这般专注柔和光影迷离地盯着你看时,就似他眼里的光彩都是为你一个人而绽放一般,足够让人联想起世上所有关于爱情缠绵悱恻的诗来。
正承受着这种目光的长安一脸不解风情地回看着他,半晌,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您快些睡吧。”
“朕睡不着。”他低声呢喃,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慵懒得近乎撒娇。
“事情是永远都想不完的,您龙体抱恙,不宜多思多虑。”长安关切道。
“朕并非为烦事所扰。”
“那您为何不睡?”
“朕,脚冷。”慕容泓给出了一个让长安意想不到的理由。
长安:“……”特么的这才几月,就脚冷得睡不着了?不过转念想想,他身体虚弱,体质偏寒也不一定。
“奴才去给您灌个汤婆子来?”长安试探问道。
“太烫。”
“用布包上?”
“太硬。”
“布里塞点棉花?”
“太难看。”
难看?特么的暖个脚还管汤婆子难看不难看,这龟毛程度也是天下无敌了!
不过想起慕容泓素日作风,又觉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如果爱鱼在,倒是个极佳的暖宝宝,可惜爱鱼还未获得可以进殿伴驾的允许。
长安实在没招了,当下站起身来,带着一脸“这可是你自找的”表情,将鞋子一蹬,下摆一撩,从榻尾爬了上去,钻进被中捞起那双肌理细腻凉滑如玉的脚丫子,往自己怀里一抱。
慕容泓脚在她怀里动了动,确定冷暖适宜,便安逸地闭上了眼。
长安:“……”
过了两刻,长安早就歪倒在床,呼呼大睡。
一直阖目安睡的慕容泓却轻咳着支起身来,看向横在榻尾毫无睡相的长安。听着外头秋风肆虐,他跪在榻上,拈起被尾,轻轻盖在长安身上。动作间流泻的长发差点拂过长安的脸,他忙一把捞住了,见长安未醒,这才蜷着身子重新躺下。
一切归于寂静后,长安却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
回想今夜种种,她话说得好听,他事做得漂亮。然而,他们真的能相信彼此所言所行皆是出于真心么?
不能。
那为何要这样呢?
因为初步的试探已经过去了,再往后,如果两人继续这样合作下去,她势必会知道他越来越多的秘密,面临更多生死一线的选择。他需要她的绝对忠诚,而她需要他不会卸磨杀驴的保证,于是两个人都极力表现出对方想要的样子来。一方面向对方说明: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一方面又向对方展示:你看,我可以做到。
然而,一个连做噩梦时宁可将自己的牙咬出血,将自己手心掐烂也不吭一声的少年,她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他会对旁人生出不忍杀之的仁慈之心呢?
这场戏其实是由她先登台的,但眼下看来,他却似乎比她更快地适应了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