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赵椿闷闷不乐地回到咸安侯府他的小院中。
丫鬟洇儿端了茶上来,见自家主子神情恹恹的,便知他在外头八成又遇见了不顺心的事。
她回身向屋里的另外两名丫头使眼色让她们出去。这洇儿虽然进府比那两个丫头晚,可她长得有几分姿色,且进来没多久就上了赵椿的床,赵椿对她自与旁人不同,故而她在丫头中颇有几分威信。那两名丫头得了她的眼神,便退出屋去将门关上。
“公子为何愁眉不展?今日去宫中遇到什么不平之事了么?”洇儿柔声细语地问道。
“没有。只是午间陛下召见,我觉着自己应对得不好,恐是令陛下不喜了。”想起慕容泓说他无趣,赵椿便有些心灰意冷。长安曾说让他为慕容泓办事,争取将来能继承他祖父咸安侯的爵位。可若陛下想起他只觉得他无趣,又怎会将爵位给他?
“公子多虑了。陛下乃一国之主,胸怀天下,每天外朝后宫那么多人就够他应付了,哪会因为您一次应对不好就厌恶您呢?”洇儿宽慰他道。
赵椿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道:“你不懂,陛下现在还未亲政,身边常陪着的就那几个人。如今三叔中毒不能起身,我本想,若是能趁机取代三叔的位置便好了,谁曾想,陛下嫌我无趣。”
洇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椿蹙眉不满道:“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洇儿红唇弯弯地问:“公子您觉着老爷有趣么?”
“祖父?整天绷着脸,他能有什么趣?”因在自己院中,这洇儿又是他的通房,故赵椿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可即便他这般无趣,还不是一样做了位极人臣的丞相?”洇儿道。
赵椿心中一动。
“公子您曾经不是回来说过,那位安公公叫您做对皇上有用的人么?我看这位安公公倒真是有心帮您的,毕竟,有趣没趣那是对玩意儿的评价,有用没用那才是对臣子的评价。公子,您说奴婢说得在理么?”洇儿温情款款道。
赵椿斜眼看着她微微笑,抓着她的腕子将她一把拽到腿上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本以为你只是朵娇软润泽的芙蓉花,没想到,还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洇儿羞红了脸嗔道:“公子你好坏,就该让老爷见见你这不正经的样儿。”
赵椿一边将手伸到她怀中揉弄一边冷哼道:“他也不见得就是什么正经人,否则又怎能生得出赵合那种货色。”
洇儿被他揉得微微喘息,道:“公子,您说奇怪不奇怪?别说您,就连大爷、槿少爷和栎少爷,似乎都比不上三爷在老爷心中的地位。这是为何?”
赵椿伸手解她腰带,道:“老来得子,自然比寻常的更宝贝。”
“三爷出生时,老爷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算什么老来得子?哎呀,公子,这可是国丧期,三爷闯了祸自有老爷兜着,您若闯了祸可找谁给您兜呢?”洇儿一边半推半就地由着他将她外衣解了下来一边娇嗔道。
“呸!总有一天,爷我谁的脸色都不用看!”赵椿恶狠狠道。结果仿若现世报一般,话音方落,门外忽有奴才道:“椿少爷,老爷叫您过去。”
赵椿手一顿,洇儿忙从他腿上滑了下来。
“成天看管我比勾栏院里龟奴看管粉头还严!”赵椿愤愤不平地将桌上那杯冷茶喝了,待体内那股邪火渐渐熄了,这才整整衣襟出门去。
来到赵枢的令德堂,愤世嫉俗的那个赵椿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谨小慎微的赵椿。
“今天去甘露殿了?”赵枢坐在上首看着赵椿,那目光不似看着自己的孙子,倒像是看着一个奴才。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他年少无知时留续下来的一点血脉罢了,因为他的存在时刻提醒着赵枢他并非生而光鲜,虽然他如今爵位加身权柄在握,但从根源上来说,他与那些历代相传的世家大族,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区别就在于,他生而贫贱,而他们生而显贵。
因着这一点,他不仅不待见赵椿,甚至还有些厌恶,若不是为了要他看住赵合,这个孙子他是能不见则不见,反正供他锦衣得穿饱饭得吃,便已是仁至义尽了。
“是。”赵椿对这个曾经抛弃妻子的祖父同样不待见,他真正恭敬的不过是他代表的那份权势和富贵而已,尽管这权势和富贵如今还未惠及到他。
“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三叔的病情,叫我带话给三叔让他好生休养,说等他得空了再来探望三叔。”赵椿低着头垂眉顺目道。
“除此之外,没说旁的?”赵枢端起茶盏道。
赵椿见他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心中愤恨,原本不想说神羽营之事的,此时便有些任性道:“哦,陛下他还说起神羽营。”
赵枢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如电地向他扫来,问:“神羽营?他为何会提起神羽营?”
赵椿见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心中得意,面上却半分不露,仍然恭敬有礼道:“他问我何时来京里投奔您的,我说是六年前。他就说六年前您还是东秦的光禄卿,手下有个神羽营,后来赢烨攻打盛京时这支神羽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还开玩笑说他觉得这支军队肯定被您给藏起来了。”
赵枢神色不动,眼底阴霾却越来越浓,问:“还有呢?”
赵椿道:“没了。我说我不知道,陛下说我无趣,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赵枢握拳不语。
他之所以始终都觉得慕容泓不简单,就是因为他说话做事总是这样。仿若无心地挑动你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却又没有后续。让你提防吧,唯恐中了他引蛇出洞之计,若不提防,又恐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往种种即便真是试探也无妨,可是这次……
“老爷,许大夫来了。”管家金福山忽然进来禀道。
“直接带他去老三的院中。”赵枢道。
金福山领命退下。
赵椿见状,忙道:“祖父,若无其他吩咐,赵椿也告退了。”
赵枢挥挥手。
赵椿退出堂外,心思:既然陛下让我带话给赵合,那我便往赵合院中去一趟。若是赵合也有话让我带给陛下,那我明日岂不是又有借口与陛下说话了?有道是一回生两回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像今天这般笨嘴拙舌。
打定主意,他便一路向赵合院中走去。
赵合正躺在床上骂人。
他才十七岁,下半生便有可能只能躺在床上度过,这是宫里太医院众御医会诊后得出的结论。他爹还想瞒着他,这种事能瞒得住他吗?他看他屋里那些侍婢的脸色就能猜出七八分。
一个躺在床上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废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刚骂完丫鬟,眼珠一转见许晋来了,他气不打一处来,道:“不是叫你别来了吗?天天来扎扎扎,你能把我扎好吗?死也要我死得体无完肤是不是?”
许晋将药箱放下,一边拿出针灸包一边面色平静道:“太医院不是我做主,侯府也不是你做主。多言无益。”
赵合被他一句话噎住,一转头发现赵椿也来了,又骂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赵椿忙道:“我哪儿敢呢?三叔,我是替陛下带话给您的。”
赵合眉头一蹙,想起若非那天慕容泓叫他去甘露殿,他也摊不上这无妄之灾,当即没好气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椿巴不得他态度再恶劣一点,道:“陛下很是关心你的病情,让你好好休息,说他过阵子有空了会来探望你的。”
“探望?我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我为他纡尊降贵地来探望我而感激涕零吗?”赵合激愤道。
赵椿不语。
赵合胸口起伏一阵,口不择言道:“我不要他来探望,你就跟他说……嘶……许晋,你故意的是不是?”他话说一半,许晋突然下针,扎得他剧痛无比,却又不能动弹挣扎,当即叫骂起来。
许晋依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温淡表情,道:“此处刺痛感比前几日强烈的话,证明你的经络正在逐步康复中。”
赵合将这话细细一琢磨,眼睛一亮,急急求证道:“许大夫,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救?我还能站起来?”
许晋道:“或许。”
赵合泄气。
赵椿在一旁道:“三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你也别放弃啊。陛下也说了,此番你是为他挡了灾,他会念你的恩的。若等你好了,岂非前途无量?”
赵合看他一眼,叹气道:“我也不指望什么前途无量了,只要能再站起来,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算了,你替我带话给陛下,我多谢他关心。”
赵椿口中答应,心里却深感遗憾,忍不住看了许晋一眼。方才若不是他打断,还不知赵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呢。
许晋专心致志地在赵合的腿上扎着针,表情始终未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