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昭手一抖,笔尖的墨汁顿时晕染了宣纸了,黑乎乎的好大一片。
跟她不同,赵暚虽然性子跳脱,不耐练字,但是赵夫人从小这方面就管得严,一手字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赵昭心里发慌,眼神飘忽,猝然对上一双犀利逼人的凤眸,好似将她的伪装尽数撕开。
“我、我平时疏于练习了,惭愧。”她的声音发涩。
“那不知你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裴凤慕拿出袖里的梅花络子,“女红吗?”
赵暚最不爱做女红,虽然明知不会有人知道,赵昭还是做贼心虚,伸手就要抢。
裴凤慕抬手,让赵昭抓了空,眼眸愈发深了:“你这络子是打得不错,但也不能只精于针黹,不然国公夫人一手帖子写成这样,让人看了岂不笑掉大牙?”
此话一出,立即惹来丫鬟们的私语。
“对啊,老夫人、二夫人不光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
“对啊,咱们府里有针线房,再不济还有丫鬟呢,这些活交给她们就是了。”
“嗨,你也不看看她,就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也难怪得自己动手。”
“怪不得老夫人现在也没开口认她呢,就是怕咱们府会沦为京城笑柄吧?”
“咱们府拜她所赐,笑话已经过大的了。”
赵昭气得浑身发抖,她好心送他的回礼竟成了他羞辱她的由头,眼圈渐渐红了,紧紧咬着唇,努力逼退眼里的泪意。
手背倏地一凉,一只修长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上。
“你、你干嘛?”
“怎么连笔都不会握了?”裴凤慕右手把着赵昭的手,左手压在她左肩,带着她落、行、收笔,一气呵成,一个俊秀飞扬的“莹”字跃然于纸上。
“你看这字可好?”裴凤慕在赵昭的耳后低声笑问。
一股寒意顺着赵昭的耳骨蔓延到了心窝,她想抽手却纹丝不动。
裴凤慕的手沿着她的手臂跟条蛇似地游到了肩膀,哪怕隔着衣衫赵昭也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裴凤慕顺势松手后仰,动作有些夸张,矮个丫鬟立即过来扶:“玉姑娘,小心,你可不能摔着!”
裴凤慕很合事宜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丫鬟们看向赵昭,指责、轻蔑、了然…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赵昭知道上了他的当,她根本没用多大的力。
“没关系,我没事的。”裴凤慕站稳身子,对那丫鬟温和地笑笑,又轻轻拍了拍赵昭的肩膀, “你别动气,是我说话太直了。字技巧在一方面,但只要笔耕不辍,一定可以勤能补拙的。”
丫鬟们对他纷纷投以友善的目光。
赵昭拉住想理论的寻梅,摇摇头,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现在谁更得人心显而易见,闹到了老夫人那里,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趁人不注意,垂首揩了揩微湿的眼角,瞥见那个“莹”字,心头一颤。
裴凤慕的姐姐好像叫凤莹?
这是凑巧,还是?
赵昭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凤慕,那双藏着浓墨重彩的凤眸里闪烁着幽幽蓝光。
她倒吸一口气,裴凤慕已经死了,死在了南疆。
不可能的,玉英不可能是裴凤慕!
“你是要抄经了吗?”裴凤慕见她铺好了纸,转身悠哉地靠在圈椅上,“改日不如撞日,不如从今天开始就多抄些时辰好好练字吧。”
赵昭心里乱成一团,无瑕睬他,呆呆地提起笔连自己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裴凤慕支起手肘,默默注视着赵昭。
晌午的阳光打窗户里投进来,熨帖着她的侧脸,从微垂浓密的眼睫,拂过透着自然粉的指尖,仿佛镀了一层温柔的金。
他疑惑地皱了眉,赵暚是这么安静的人吗?
记忆中的赵暚总围在他身边聒噪不休,烦人得很,要不是母亲喜欢赵家的热闹,他才不会去。
如今回想,那时候的热情是多么地虚伪和讽刺。
就和现在一样,做样子给旁人看罢了。
赵暚,你还真会装!
裴凤慕把玩着手里的梅花络子,眼眸深处犹如万年不化的冰川积雪。
当初姐姐被贬到了寂照庵,裴家落败,曾经的挚交一个接一个地翻脸,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家,不光托人把母亲下定的镯子退了回来,撇清一切关系,赵大人还联合永州官员举报他们路过当地时是如何的奢靡挥霍、鱼肉百姓,更是坐实了季家构陷他们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种种罪名。
素来体弱的母亲捧着镯子气吐了血,她待赵母胜过亲妹,对赵暚更是犹如亲生,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会在背后捅刀。
裴凤慕攥紧了络子。
旁人都觉得他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他嗤笑,这有何难,仇人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死!
他不惜男扮女装接近季德就是为了复仇,只是不巧当时有件极重要的事必须离开京城几日,谁知回来季德就昏迷不醒,季老夫人更是雷厉风行地要给他冲喜,但峰回路转,冲喜的人竟是赵暚。
老天爷总算眷顾他一回,将仇家都聚齐了。
赵暚以为嫁入安国公府就能坐享荣华富贵了?
做梦,他绝不会让她如愿。
忍辱偷生、苟延残喘到绝望而死才是她的归宿。
裴凤慕的身上泛起了一阵灼热,热得皮肤开始发痒,低头喝了一口茶。
旁边的丫鬟看见,忙道:“这茶凉了,奴婢去换碗热的吧。”
“不,凉的才好。”多凉的水也浇不熄这把火,唯有用仇人的血与泪,裴凤慕克制着内心的狂动。
直到赵昭写得笔都握不住了,跪得身子打颤,裴凤慕才风轻云淡地走了。
赵昭今日膝上没有垫暖包,连站起来都费劲,好不容易瘸着回了碧涛苑,简单用了饭,就听外面铃兰唤道:“主子,七姨娘带着三小姐看您来了。”
一名二十出头,雪肤花貌、楚楚动人的少妇领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踱步进来,姿态轻盈地半蹲福了一礼:“夫人好。”
小女娃行礼还有些生疏,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歪倒在七姨娘身上,随即紧紧揪着七姨娘的衣角往后躲,眼神透着一股子不安。
赵昭忙让她们坐了。
七姨娘是来送药油的,说抄经累手,她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还请赵昭不要嫌弃。
又是药油?!赵昭心中警铃大作,好在七姨娘非但没有要帮她按摩的意思,还生怕打扰了她似地匆匆告退。
赵昭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些姨娘相处。只是透过窗子,看着手紧紧牵着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慢慢远去,心里忽地有些羡慕。
孙妈妈拿了药油给她揉腿、揉手:“一味老实抄经也不行,姑娘得学学七姨娘。”
赵昭明白,孙妈妈是让她去讨好老夫人,可她怕得很,每日请安只是不让人挑她的刺儿,她巴不得老夫人不见她呢。
“再不到一个月,玉英就该有结果了,听说那个柳太医能辨男女。你若拢不住老夫人,说句难听的,到时候谁压谁一头还做不准呢。”为了这事,孙妈妈愁得夜夜睡不好觉。
国公爷没有后,玉英肚子里的就是最后的希望,保不齐老人家为了子嗣做出来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赵昭攥紧了裙子,现在她都对付不了玉英的机锋,到时候若真是个男胎,恐怕她连骨子渣子都不剩了吧。
就这么坐以待毙,任他宰割了不成?
赵昭从榻上下来:“寻梅,帮我分线。”
她不能坐以待毙。
寅时三刻,赵昭准时到了荣禧堂,这次是另一个大丫鬟可巧出来,如往常一样,老夫人还是不见。
赵昭上前一步,赔着笑脸道:“姐姐,我想麻烦你…”
可巧嫌弃堂屋冷,生怕冻了手生疮,搓搓胳膊不等赵昭就扭身要走。
“姐姐留步。”寻梅迈步拽住了可巧。
“哎,你干嘛?!”可巧惊道。
赵昭赶上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双手捧到可云面前:“劳烦姐姐替我将这抹额交给老夫人,就说是我的一片孝心。”
可巧看了看手、脸冻红的赵昭,接了过来:“我知道了。”扭头狠狠瞪了寻梅一眼,“还不松手!”
“姐姐真好看,妹妹舍不得放,姐姐别怪呀。”寻梅嬉皮笑脸。
可巧轻啐了她一口,扭腰掀了帘子。
寻梅吐吐舌头,还是孙妈妈说得对,在这里混就得脸皮厚。
赵昭和寻梅在外面不停地跺脚等,门帘还是安安静静地垂着,丝毫没有人出来的意思。
赵昭的心越来越沉,叹气道:“走吧。”
门帘掀开,露出可巧的笑脸:“老夫人请。”
屋里二夫人站在老夫人身旁,打量她手里的东西轻声细语,亲热得跟亲婆媳似的。
老夫人手里拿的正是赵昭这两天赶制的抹额,月白色的缎上绣着云鹤蝠纹,银丝的蝠纹好似阳光下的流水一般泛着光泽,那仙鹤身上的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这绣工可真是难得,要我说不光咱们针线房里无人能及,就连御用的缬彩坊也没这么好的手艺呢。”颜沁雪赞不绝口。
老夫人看了眼老老实实跪下的赵昭:“起来吧,你是跟谁学的女红?”
颜沁雪亲自扶她起来:“你这手艺想必一定师承大家吧,这仙鹤的翅膀怎么绣得这么亮。”
赵昭手足无措地站着说:“没有,我就是跟永州绣坊的师父学的,这银线亮是因为分得细。”
寻梅在后面暗暗着急,姑娘太老实了,要知道她们是用小指甲盖将头发粗似的线少则分成二十股,多的要分成五十股,这手艺不比玉英那一手破字费工夫?!
老夫人看着窈窕玲珑、娇美动人的赵昭,就连她都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是个出挑的。
颜沁雪帮着老夫人戴上抹额:“正合好,暚暚好厉害,婶婶可不能不赏。”
“不、不,我不是来求赏的。”赵昭怕老夫人以为她别有居心,虽然她也不冤枉,但她也只是自保罢了,“我只是觉着京城风硬,吹久了头疼,才想着给老夫人做点小东西,尽一尽孝心。”
季老夫人摘了抹额。
赵昭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手指绞在一起。
难不成说错了话?
她真是嘴笨!
“去把梳妆台上的那个匣子拿来。”季老夫人道。
恭维的漂亮话她听得多了,这种朴实无华的话已经很久没人会说了,还被风吹以为她是孩子嘛。
再看赵昭,通身只戴了一对入不了眼的银耳坠,虽是守寡也太寒酸了些。
崔妈妈答应,转身走的时候多看了赵昭一眼,没一会儿就拿出个气派的大红酸枝匣子。
季老夫人下巴尖朝着赵昭微微一抬:“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昭兔(立起身子好奇张望)
裴毒蛇(圈住昭兔):不许要别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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