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之后,菲尔博士试着回想当他们听到这项控告时,在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他记得衣服的颜色,每个人的站姿或坐姿,甚至地上影子的模样也比那一团朦胧无形之物来得清楚。他记得康丝坦思的手捂在嘴上。他记得艾顿法官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平静地等着听答案。珍·坦纳特说不出话,她脸上苦恼、极度恐惧和痛苦的表情,让其余的印象都模糊了。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巴洛,侧着头面向菲尔博士。他穿着一件棕黑色相间的运动外套,头发很乱。菲尔博士脑海里还留着这幅侧面像,跟铜板上的人物肖像一样清楚,巴洛下巴侧边的肌肉紧缩着。
“所以,你认为是我干的,”他显得并不意外。
“是的,先生。很抱歉。”
“巡官,”斐德列克说,“以你的看法,莫瑞尔是在哪里被杀的?”
“在恋人小径入口的另一边,大马路另一头有片沙和矮树丛的地方。”
“以你的看法,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杀的?”
“就我的看法,是在8点15到20分之间,我可以证明的。”
斐德列克的指头在膝盖上敲了敲,又敲了敲。
“在我去警察局前,”他以沉着坚定的语调说,“我有个请求。你说你证据确凿,可将我定罪,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证据吗?我知道你用不着说,也不符常规,可是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可以的,”葛汉巡官答道。
他走回书桌,从桌底下拉出一只棕色皮制的小手提箱。他把手提箱提到棋桌,放在桌上。脸上的荨麻疹这会儿更显赤艳了。他向法官说: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在通尼许镇有个医生,本地的一位家庭医师,侯罗希·菲罗斯医师。别把他跟菲尔博士搞混了。现在想起来,说来奇怪,这两位竟然会成为斐德列克·巴洛先生的敌人。”
“这段长篇大论你大可留着,”法官说,“把你的证据秀出来吧,能不能证明,我自会判定。”
“我的荣幸,先生,”葛汉咬着牙说。“好吧。星期六天黑以后,菲罗斯医师被召到侯修湾另一头的寒丘镇去治疗一位患急症的病人。他开车顺着大马路往侯修湾开去,快到恋人小径时,在车灯照耀下,他看一个男子躺在路旁的沙地上。地上的这个男子背对着马路,由于光线昏暗,菲罗斯医师只约略看出这个男子身材矮壮、发色乌黑,似乎穿着灰色的外套。巴洛先生站在他身旁,看起来‘像是杀了人似的’,这是医师说的。”
葛汉巡官停了下来。
“然后,菲罗斯拉着嗓子问:‘有什么问题吗?’以为刚发生车祸,才把车停了下来。巴洛先生说:‘是黑杰夫,他又喝醉了。’据医师所言,他完全没提有什么意外发生。菲罗斯医师信以为真。他说:‘噢,把他推下海堤,海浪会打醒他。’然后就开走了。”
葛汉又顿了一下。
“他没有下车察看。可是,遗憾的是,他看到巴洛先生和丧命于他车下的男子尸体。所以他得做点什么。”
艾顿法官思索着这一点。
“你打算说,”他说,“那个应该是流浪汉黑杰夫的人,其实是莫瑞尔先生的尸体?”
“不是的,先生,”葛汉回答,一边咔嗒一声打开手提箱的扣锁。“我不打算这么说,我打算证明。”
他打开了手提箱。
“那是在什么时间?”斐德列克问道,没有改变姿势。
“医师——”葛汉又把手提箱的盖子合上——“医师说他看了仪表板上的时钟,想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到了寒丘镇,他说那时候差不多是8点21或22分。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巴洛先生?”
“就在医师说他看见我的地方……就像你刚讲的。”
“哦?那你是承认喽,先生?”
“不可以,”法官插了话,“我不允许这样的做法。巡官,这位男士还没有被逮捕,你还没有告知他的权利,这样的问题不恰当、不合法,你若是想拿此作为证据,不会有好结果的。”
“先生,就照你说的,”葛汉立刻回嘴。“那么,也许你该看看这个。”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小硬纸盒,打开盒盖,里头是一颗很小的黄铜弹壳。
“这个东西,”他接着说,“我称为证物A。是艾维斯管特点32手枪的空弹壳。上头有清晰的击铁痕迹,与那边那把手枪弹膛里那颗空弹壳上击铁的痕迹吻合。我们的弹道专家说这两颗子弹都是从那把手枪发射的。换句话说,这是让莫瑞尔先生致命的那颗子弹留下来的东西,”葛汉又说,“这是在那片沙地上找到的,离巴洛先生承认他所站的地点不过几呎。”
葛汉盖上纸盒的盖子,把纸盒放回手提箱。接着拿出一个盖着玻璃盖的扁盘。
“这是我称为证物B的物品。沾有血的沙子样本,以及——”他不自在地看了两位女士一眼——“以及——呃,大脑组织。我们担心受雨水破坏,所以先采集了起来。有人在上面抹了沙,这已经不是本来的样子,也是在离巴洛先生站的地方不远处找到的。这些血属于第三型,专家说相当少见,而莫瑞尔先生的血型正是第三型。”
他把扁盘放回手提箱。
他拿出了下一件物品,在场者莫不为之一悚。也许是因为这个东西死白的颜色与意味深长的形状,给人死亡与制作木乃伊的联想。
“有人,”葛汉说,“把弹壳和这些沾了血的人体组织埋了起来,抹平了上面的沙。但是这个家伙忘了当晚的空气潮湿,他在沙上留了个清晰的右手手印。我们做了一个手印模型。今天早上我们在巴洛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取得他右手手印的样本。两个手印吻合。那是巴洛先生留下的手印。”
“珍,撑住!”斐德列克突然说。
一股强烈的恐怖气氛弥漫全场。尽管斐德列克看来相当从容,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白模型,黑影。白模型,黑影……
“你没有,”珍·坦纳特低语,“你没有。看在老天的分上,说你没有杀人。”
这阵悲叹引起艾顿法官的注意,让他不快。
“女士,”他说,“抱歉,我得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他环顾众人。“看起来事态的确严重。先生,你有没有什么解释?”
白模型,黑影。黑影遮蔽、搅乱了思绪。斐德列克以失神的目光注视着法官。
“你认为是我下的手?”他说,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好奇。
“我还没说出我的看法。若是你真要这么问,恐怕我就没有选择了。对这项指控,你不是提出个解释就是没有。请你回答刚刚那个问题,好吗?”
“我现在没有解释,没有。”
法官看来思绪满怀。“也许这是明智的做法,是的,也许这是明智的做法。”
斐德列克以同样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法官,悠悠地呼吸。他转向了葛汉。
“了不起,巡官,你追踪到我用的手枪了吗?”
“还没有,先生,可是我们掌握了其他的证据,就没有必要追踪手枪了。我们有个证人作证,说你习惯在汽车右座门上的置物匣放一把手枪。以我来看,这就足以证明了。
“这不是事先计划的犯罪。也就是说是临时起意的。正如你告诉我们的,星期六晚上,你开车到通尼许镇买香烟。车行至恋人小径时,你看到莫瑞尔先生沿着路朝你走来。你憎恶莫瑞尔先生,你不否认这一点吧?”
“我不否认。”
“你有很好的理由要除掉莫瑞尔,艾顿小姐可以说明这一点。在一条平常20分钟才有一辆车经过的荒凉马路上,当你看见他走向你,我敢说你当时心里有两个念头。第一个是:‘如果莫瑞尔要找法官,真不走运,因为法官人在伦敦。’第二个是:‘嘿,我可以在这里干掉他,解决掉这个粗俗的暴发户,一劳永逸,不会有人知道的。’
“斐德列克·巴洛,你生性冲动,你就是这个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了再说。根据我的经验,大部分的凶手都是如此。
“你停车,下了车。他走向你,你一点机会都不给这个可怜的家伙。你从置物匣拿出手枪,他明白你的意图,转身往海边跑。不远处有座路灯,你还看得见他的身影。就在他横过马路后,你射中他后脑靠近耳朵的地方。
“如果是平常时候,你不会有什么麻烦。海浪拍岸的声音这么大,不会有人听见枪声,还有,我刚说的,这条路车子很少。可是,你运气背得很,就在你走到莫瑞尔身边,刹时心生恐惧,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办时,菲罗斯医师竟然出现了。
“你得赶快想个说辞。不过,你本来就是脑筋动得快的人。你想起黑杰夫总是睡在恋人小径进去的样品屋。杰夫穿的屠夫外套,以前是白的,现在已经脏灰灰了,就像莫瑞尔先生西装的颜色。光线那么差,从后脑勺见不着留胡子的面孔,你说是杰夫,这个人会相信的。你就这么说了,医师也没停留。
“说这个人是杰夫不会被揭穿,因为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常常从星期五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过后他总不记得自己星期六晚上人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像你说的躺在路边。可是,一具尸体可没这么好打发。如果有人在这里或附近任何地方发现莫瑞尔先生的尸体,若不是菲罗斯医师刚好看到你站在他旁边,也许等他回头一想,对自己说:‘嘿!那是——?’你就脱不了干系了。所以,你转念一想:‘法官的小屋。’”
斐德列克的口气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你是说我打算陷害法官?”
“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你以为他人在伦敦,会搭最后一班火车回来,他一定有不在场证明。
“你把莫瑞尔先生的尸体丢进车子,关上车灯,在恋人小径倒车掉头,往小屋开去。你先察看了一下屋里的情形,发现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只有这个房间开了盏小灯,正是一般人离家时的情况,留盏小灯以便黑夜回家时好辨识。屋里也不见人影。
“你知道莫瑞尔先生口袋里有一颗子弹和嚼口香糖的习惯,不一会儿你就把整件事盘算好了。先生,我听说你在法庭上,有几次巧妙地把临时出现的证词融入论点,令人印象深刻。莫瑞尔先生倒在地上时,外套口袋进了些沙。虽然你拍掉了大部分的沙,(也许你记得)艾伯特·文斯指出外套上还有些白沙。而且,(你一定记得)我们都看到莫瑞尔先生的外套前面仍有些湿印子。”
艾顿法官这时候说话了。
“没错,”他说,“我记得。”
葛汉喀嚓一声扣上手提箱。
“这差不多就是整个经过。你把尸体拖进来,把他的指纹印在电话和屋里各处,用他前胸口袋里的手帕(我们在口袋里找到的,记得吗?)抹掉自己的指纹,然后实行你的计划。你站在椅子上开了枪,跳下椅子,把尸体滚到桌边,这时——”
“我听到有人进来?”斐德列克问。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
“对。你听到法官进来。你丢下手枪,从落地窗脱身。你必须把枪留下来,好证明只开了一枪。你有把握我们从这把枪追踪不到你,我们的确也不能。
“现在你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你知道,打了那通电话后,警方马上就会沿着惟一的一条路前来。所以,你开车回到原地,故意把车子停在反向的车道上,打开大灯,挡下艾伯特·文斯,告诉他黑杰夫的事,好让大家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你打给接线生女孩的电话一样。”
葛汉说这个结论时,急切响亮。说了这么多话以后,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证据在这里,”他加上一句,拍了拍手提箱。
“巡官,这是你惟一的证据?我得说相当具有说服力,可是你要证明我有罪的证据就只有这样吗?”
“不只是如此,”葛汉平静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艾顿小姐在此的原因。”
康丝坦思远远地靠在餐具柜上。她似乎想离珍·坦纳特越远越好。她苍白细致的小脸现在看起来像是因病憔悴。
“我——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又退一步。
“是这样的,先生,”葛汉继续说,在转向艾顿法官前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笑容。“我们一直对艾顿小姐的陈述有所怀疑。到现在还是。可是,一直到菲尔博士解释额外的子弹和打电话者另有其人前,我们都误会了,我们以为她说谎是为了保护你。
“可是我一想:‘她那些证词是怎么保护她父亲的?’她的证词不能保护你,也没这个意图。她说的话对你都没有多大帮助,对吧?其实,她惟一坚持的一件事是……是什么呢?让我告诉你。她看见莫瑞尔先生沿路走来,在8点25分进了小屋。
“天啊.这一点让我突然明白过来!她不是要保护她的父亲,而是巴洛先生。”
葛汉转身面向康丝坦思。他又是皱眉又是困窘,脸上的荨麻疹在明亮的灯光下越显鲜明,可是他认真的模样似乎说动了康丝坦思。他客气地说:
“好的,小姐。现在的情形是这样,我们能证明8点20分,你在恋人小径上的电话亭,离凶案地点只有60呎远。即使无从证明,我们也知道你对我们撒了个小谎。莫瑞尔先生在8点25分前就已经丧命,脑袋中了颗子弹的人不可能还走在路上。你若坚持原本的说辞,就等着惹上大麻烦。
“小姐,我的看法是,你看见巴洛先生击毙莫瑞尔先生。”
他清了清喉咙。
“我认为后来你奔向电话亭,情绪可能相当激动,打算打电话给坦纳特小姐,大概是想请她派一辆车带你回家。但是电话没打成,所以你回到小屋。该死,小姐,你人离现场那么近,不可能没看见什么或听见枪声。你谎称你在莫瑞尔先生死后的时间见到他,证明你一定知道什么!我们惟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是否有必要把你拘禁起来,因为你——”
“不是的!”康丝坦思大喊。
“我不会再提这一点,”葛汉说,“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在强迫你,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想说:如果你确实看见巴洛先生开枪,你有责任告诉我。你不能坚持先前的说法,假如你不肯改口,我们会一直追问到底,你会有大麻烦的。”
葛汉做了个怪表情,显然本来该是个同情的笑容。他张开双臂。
“说嘛,小姐!”他劝说着,颇有说服力,“我刚说的没错,对不对?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巴洛先生对莫瑞尔先生开了枪?”
康丝坦思缓缓举起手来,把手捂在脸上,若非是想把脸藏起来,即是要控制情绪。她的十指纤纤,擦着红色的指甲油,没有戴任何戒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钟滴滴答答仿佛过了永恒,她只是僵着身子杵在那儿。最后,她垂下了肩膀,垂下双手,张开了眼睛。这双眼睛似乎问了个问题,指望有人能在最后一刻及时给她个答案。
“没错,”她低声说道,“是他下的手。”
“啊!”葛汉说,吐了一大口气。
艾顿法官的雪茄已经熄了好一阵子。他从棋桌上的烟灰缸拈起雪茄,又点了一次火。
珍·坦纳特哀叹一声,像是呜咽着。珍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她不停地猛力摇着头,但没说话。
菲尔博士也不发一语。
斐德列克·巴洛拍了一下膝盖,仿佛拿定了主意,从沙发扶手站了起来。他走到珍面前,双手捧起珍冷若大理石的脸庞,给了她一吻。
“别担心,”他坚定地向她保证,“我会打败他们的。光是时间,他们就全都搞错了。但是——但是,那个间接证据……”
他把手抹过前额,似乎没了法子。他看了艾顿法官一眼,法官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巡官,”最后,他挺起胸膛,“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