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倒闭的艾克曼房地产与建设公司曾经雄心勃勃,把现在当地人仍称“恋人小径”的乡间小道改名“威灵顿大道”,准备发展庞大的住屋计划。
依照计划,这个地区将成为人口集中区。无数售价合理(650到950镑)的舒适住宅将在此林立,克伦威尔大道、马伯洛大道和沃夫大道等街名将标在艾克曼房地产与建设公司的新市镇蓝图上。
这些街道现在仍是一片荨麻和红土,只有恋人小径铺了水泥,是惟一连接联络通尼许镇和侯修湾大马路的像样道路。这里设了个电话亭,离恋人小径入口有20码远,原本高起的边坡在此开展成宜人的空旷平坦区域。水泥只铺到这里,后头还是红土碎石路。在一块整理过的地上,一栋独立的模型屋矗立在路的一旁,对面还有两栋相连的模型屋。
这些屋子倾颓污秽,不再是当年红砖白墙的模样。即使有人想买或租赁也不成,因为其法律归属权仍未厘清,加上一位董事还在达特摩监狱服刑,情况又更复杂了。孩子们倒是乐得有这么一个地方可玩,有一两回,还有情侣在这儿闹出丑闻。这些屋子任凭海风吹散百叶窗,鼠辈啃咬地基。
4月30日星期一下午,这一天天气晴朗,只有些许云朵,康丝坦思·艾顿从大马路转进了恋人小径。
她没戴帽子,但是深色连身裙外罩的外套领子挂着毛边。一头金发梳理得颇为随性,脸上也只上了点淡妆。也许这就是她看起来比较成熟的原因。她和安东尼·莫瑞尔在法院后面的小花园谈话,约翰·爱德华·黎派特被判死刑的那个下午,不过是上个星期四的事。现在的她看起来却更为成熟。
康丝坦思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拖着步子,似乎是被迫四处乱走。眼前出现的电话亭让她蹙眉,但没有停下脚步。
水泥路面有裂痕,这些水泥的品质本来就差。她犹疑了一会儿,信步走近了那些模型屋。快走到时,她突然停了下来。
“哈啰!”这个声音惊讶中带着松了口气的感觉。
两栋相连的模型屋右侧停了一辆眼熟的车子,是一辆有红椅垫的凯迪拉克。洁净的车子与后面颓败的屋子形成对比。康丝坦思先认出车,才认出声音。珍·坦纳特边戴上手套,边从屋子下阶梯来。
“康丝坦思!”
康丝坦思似乎转身要跑。珍急忙跑过屋前预定作为前院的空地,挡住了她。
“康丝坦思,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我们担心死了。”
“我待在爹地的小屋。我搭公车来的。不行吗?”
“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们,告诉我们你在哪里?”
“用不着,谢谢,”康丝坦思绷着脸回答,“电话已经给我惹了很多麻烦了。”
珍似乎吓了一跳。今天珍还是全身裹着一件不起眼的乡村风格花呢装,但她生动、柔和的脸庞让整个人光彩焕发。康丝坦思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但仍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要我代他们跟你道别,”珍接着说,“他们很遗憾没能在离开前见到你——”
“他们都走了?所有人?”
“是的,他们今天早上离开的。今天星期一,你知道的。雨果·瑞克斯要我提醒你一件事,可是没说是什么事。”
康丝坦思望着地上意味深长地笑了。
“嗯。雨果人挺好的,对不对?他知道怎么找乐子,其他人就不会。除了——”
“除了什么?”
“没事。”
“他今天早上宿醉得很厉害,”珍不经意说着,“前额还有个清楚的红印子,都是昨天想从高跳板炫技惹的祸。”
“唔?游泳派对进行得如何?”
“棒极了!”
“你似乎玩得很开心。”
“没错。”
“哦。那个穿红泳衣,老缠着他的骚货呢?”
“萝拉·康尼许?——康丝坦思,”珍温和地说,“你怎么知道她穿红泳衣?”
太阳惨白刺眼,天空也是同一个颜色,差别只在于太阳比较亮。深灰色的云块遮住了太阳又飘走了。这边地势较高,风吹着。一只走散了的鸡在预定为威灵顿大道的空地中央,边快走边猛啄地上四散的沙砾。
“康丝坦思,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到对面去,好吗?”
“好的。虽然我看不出你有跟我谈的必要。”
对面的独栋模型屋一度是艾克曼公司的骄傲,红砖白墙配着绿色的窗框。如今窗子上的玻璃盖满尘垢,有些已经破了;安在一道砖拱下的前门已经脱了框,旁边还有间单坡顶的车库。
“我们要去哪儿?”康丝坦思问。
“这里,跟我来。”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珍·坦纳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找一个叫黑杰夫的流浪汉。他的东西在另一间屋子,可是人不在这里。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康丝坦思回她,“他们把我赶出来。他们现在都在小屋那里,爹地、斐德列克·巴洛、菲尔博士和葛汉巡官争论不休。他们在讨论正经事,小女孩必须到外面去玩。”珍推开下塌的门时,她顿了一下。“这里?”
“这里。”
小门厅的屋顶仍挂着一盏威尼斯风格的小提灯。她们穿过屋子,走进灰尘满布的昏暗厨房。墙面高于瓷砖的部分,有铅笔涂鸦的姓名首字母和留言。冰箱上有个空啤酒瓶。珍带上了门。
“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人,”她说。她把手提包放在冰箱上。心里的痛楚让她捏紧了手。“康丝坦思,”她平静地说,“昨天晚上在泳池的是你,对不对?”
“对,”康丝坦思停了一会儿,答道。
她没再说话。
“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嫉妒你。”
“嫉妒?”
康丝坦思退到水槽边,两手搭在水槽上。从她的声音听来,她不带任何情感。她圆睁着的棕眼眸快速溜转,好奇地看着珍。
“你爸妈都不在了,对吧?”
“对,都不在了。”
“你有很多很多的钱,全是你的?”
“部分。”
“没人规定你做这做那,”康丝坦思说,“而且你年纪比我大,你高兴做什么事,没人会说话——他们对我就不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年纪比较大,我希望我现在是35岁,但我可能看来老气又有皱纹……”
“康丝坦思,亲爱的,别傻了——”
“但至少我说的话,没有人会感到讶异。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想去法国坎城还是瑞士的圣摩里兹,说去就去,没人会拦你。如果你想举办派对,说办就办。可是那些派对让你开心吗?没有,一点都没有。你根本不喜欢那些人在你家,对不对?”
她越说声音越小。她再度开口时,声音还是很微弱。
“珍,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珍还没答腔,她又抢着说:“我嫉妒你和斐德列克。我跟踪斐德列克。我想吓你,只是吓吓你,要你跟我一样惊吓痛苦。我跟踪斐德列克,早在你邀请他之前我就知道你会请他了。我从大厅拿了那把裁纸刀。我戴手套,是因为侦探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你气我吗?”
“噢,康丝坦思,你不明白,我其实不在意吗?”
康丝坦思只听到一层意思。
“你不气我?”她不相信地问。
“不会,当然不会。”
“我不相信。”
“康丝坦思亲爱的,听着。这个不重要。你——嗯,你有听到斐德列克和我说的话吗?”
“有,还看见了,”康丝坦思的声音极为平静,是确信自己看法的平静。“我觉得很恶心。不是我恶毒卑鄙,珍,我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恶心。我不应该让——”
珍的手松了开来,放回了身边。她深吸了一口气,灰眸子里的不确定感渐渐散去,困惑的表情也解了开来。
“康丝坦思,”她说,“你是个孩子。你真的还是个孩子。我现在才真的发现。”
“不准你也这样说我!”
“等等。康丝坦思,你爱斐德列克·巴洛吗?”
“不爱,当然不爱。我当然喜欢他,可是他只是像一个哥哥。”
“你真的爱过安东尼·莫瑞尔吗?”
“爱,非常爱!可是,你知道——”康丝坦思垂下眼帘,脚来回擦着地板,皱起了前额——“你知道,现在他已经走了,回不来了,我却不是那么想念他。他在身边的时候,我老觉得不大自在。珍,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讲。我觉得雨果·瑞克斯人比较好。当然对雨果,我不可能有对安东尼的那种感觉,我已经毁了,以后只能随遇而安,可是老实说,我觉得跟雨果一起,在派对上玩得比较开心。”
珍笑了起来,但马上止住了笑,因为康丝坦思会以为她是在笑她说的话,但她笑的其实是背后的含意。她的目光略过康丝坦思,越过水槽,穿过污秽的窗户,落在阳光时而照亮、时而遮蔽的荒凉景色。她是苦笑,笑到后听来像是呜咽声。
珍挣扎着要抛开这种感觉。
“康丝坦思,警察找到你了吗?”
“还没。”
“你知道他们在找你。”
“知道。昨晚他们来小屋找人时,爹地把我藏了起来。珍,我没想过他会这么有人性。他说他需要时间思考。”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吗?”
“知——知道。”
珍的声音非常真诚。“我要你相信我是你的朋友。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康丝坦思,你父亲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不是要吓你,我只是要你了解一件事。”
“我愿意做任何事,”康丝坦思简洁地说,“让他逃过此劫。”
“星期六晚上8点20分,你想从这条路上的电话亭打通电话到我家找我。康丝坦思,你那时候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派一辆车接我回陶顿市。”
康丝坦思不假思索答了出来。这个回答在珍听来有几许实在,可是并不单纯。康丝坦思的举止看似随时要逃的样子。
“就只有这样子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我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康丝坦思把手从水槽边收了回来,站直了身子。她握了握拳.似乎对僵硬的手指感到意外。她拉紧了外套。
“这个地方糟透了,”她镇静从容如展示衣服的模特儿,“我不晓得为什么你要待在这里说话,又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带着忧虑。“你不会拦我吧?”
“不会,我不会拦你。可是,康丝坦思!”
康丝坦思没有回答,径自走过她身旁,打开门,穿过门厅,踏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珍迟疑了一下,便拎起手提包跟了上去。康丝坦思就站在碎石路上,仿佛浑然不觉身旁有人,只想着自己该往哪儿走。
从此高处,这条路迤逦穿越一片空地,越过一处顶着海风吹刮的苍黄矮树丛。300码外,艾顿法官的小屋让一丛树半遮面。从这儿也看得到海。太阳露脸时,可以看见海面泛着蓝晕的薄雾,光点错落。
珍提出了她的问题。
“康丝坦思,是不是你杀了安东尼·莫瑞尔?”
康丝坦思喘着气说:“不是!不是!不是!我只能说这么多——”
她僵直了身子,珍也是。在这座刮风的小丘上,两个心有定见的身影同时转身,视线飘过空地,望向法官的小屋。两人心底想着同样的问题。从那个方向,一个略微模糊却显然是个爆裂声,顺着风传了过来——她们听到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