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看着机器人偶得有八秒钟,就像那东西般一动不动。
窗户透出来的光微微发黄,向草坪照过去有十到十二英尺远,正好落在人偶上过漆的底座上。它那张蜡脸似乎皲裂得更厉害了;从楼梯滚落之后它稍稍向一侧倾斜,里面的机械装置也掉了大半。要想修理只好费点力气,拉过那身破烂的长袍来遮住破损的地方。它破旧且伤痕累累,还瞎了一只眼,就站在月桂树的阴影下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他只得硬着头皮采取行动。他慢慢朝它走过去,发觉离亮着的窗户越来越远。它独自在那里,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他注意到上面的轮子已经修好。但七月长时间的干旱,地面干燥,以至于轮子在草地上几乎不留痕迹。左边不远处的砾石路同样没有任何印迹。
接着他急匆匆回到屋里,因为听见了玛德琳下楼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所有落地窗,然后把沉重的橡木餐桌推到屋子中央。有两根蜡烛晃动起来。玛德琳来到门口,发现他刚摆好桌子,正伸手扶住一根蜡烛。
“有蛾子飞进来。”他解释说。
“可是这样不会太闷了吗?是不是最好留一扇——”
“我来开。”他把中间的窗户打开约一英尺宽。
“布莱恩!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
他再次清清楚楚觉察到时钟的嘀嗒声,但玛德琳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尤其激起了他的保护欲。不安的情绪萦绕着他们。此刻她不再显得冷淡或是谦逊。她的气场——只有这个词能形容——充满整个房间。
他说:
“天啊,没有,当然没发生什么事。就是飞蛾太讨厌了,仅此而已。所以我才关上了窗户。”
“我们要不要到另一个房间去?”
最好不要离那家伙太远。最好别让它有机会为所欲为。
“噢,我们就待在这里再抽支烟吧。”
“没问题。再来些咖啡怎么样?”
“别麻烦了。”
“不麻烦。都在炉子上热着呢。”
她微笑着,是在神经紧张状态下的故作一笑,然后走进了厨房。在她离开的时间里他没有查看窗外。她似乎在厨房待得太久了,于是他进去找她。他们在门口相遇,她拎着一壶刚泡好的咖啡,轻声说:
“布莱恩,有点不对劲。后门开着。我确定我关上了,而且玛丽亚总是关上门才离开。”
“一定是玛丽亚忘了关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哦,我真傻。我自己知道。让我们做点高兴的事吧。”
她好像如梦初醒,略带歉意却旁若无人地笑着,容光焕发一般。在这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台收音机,像玛德琳本人一样低调。她打开收音机。启动花了几秒钟,结果嘈杂的音量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她调低音量,舞曲流畅的旋律充满整个房间,像在海边冲浪的感觉。曲调似乎一般,歌词更是不怎么样。玛德琳听了一会儿,接着回到桌子旁坐下,给两个人倒上咖啡。他们呈直角对坐着,近得可以触碰到对方的手。她背对着窗户。他始终感觉外面有什么东西在伺机而动。他不禁想假如有张破损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面,自己会是什么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神经受到触动,大脑也运转起来。他似乎如梦方醒,好像是第一次找回理智。打破了束缚,脑袋也从铁箍中挣脱开来。
那个人偶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只是一堆无生命的铁片、轮子和石蜡。危险性和厨房里的锅炉差不多。他们检查过它,清楚得很。它的目的就是吓唬人,通过人为控制来达到个人目的。
它不会像个恶毒的老女人坐在轮椅上那样自己从法恩利庄园沿着小路滑过来。是有人带到这儿来吓唬人的,目的和手法都很明显。这个机器人偶从一开始就参与到案子里,他早该看出来的……
“好了,”玛德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来谈谈吧。这样比较好,真的。”
“谈什么?”
“整件事情,”玛德琳说着握紧双手,“我……也许我了解到的比你想象的要更多。”
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她再度将手掌平放在桌面上,像是要把自己往后推那样。眼角和嘴边依然挂着略微惶恐的微笑。不过她不声不响,近乎迷人,而且态度前所未有地令人信服。
“我在想,”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对这事的看法?”
“正在猜呢。”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在和玛德琳讲话,不如说是和外面的东西在讲,那个出现在屋子周围伺机而动的家伙。
“最好不要猜我的想法。”他继续说,眼睛始终盯着窗户,“我想问你,你听没听说过在这附近有个……有个女巫异教?”
她有所犹豫。
“是的。我听过传闻。怎么了?”
“是关于维多利亚·戴利的事。我从菲尔博士和艾略特督察口中了解到基本情况。我甚至去收集信息来解释,但是没能把整件事串联起来。现在则明朗多了。你知道维多利亚遇害后,他们发现她的身上涂满了由泽芹汁、乌头草、委陵菜、颠茄和煤灰混合在一起的物质吗?”
“可凶手为什么这么做?所有这些恶心的东西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可大呢。这是著名的油膏配方之一……你一定听过……是撒旦崇拜者在安息日来临之前涂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只是缺少一种最原始的成分:小孩的肉。不过我想凶手再怎么努力照做也该有个限度吧。”
“布莱恩!”
他脑中所浮现的诡秘复杂事件的景象,与其说是撒旦崇拜者还不如说是凶手所为。
“噢,是的,是真的。关于这一点我略知一二,很难想象我怎么一开始没有想到呢。现在我想让你思考一下我们能从当前事实得到的明显推论,也就是菲尔博士和督察很早之前所做的推理。我指的不是维多利亚奉行撒旦崇拜的嗜好,或是伪装的嗜好。这一点显而易见,没什么好推理的。”
“为什么?”
“要知道,她是在收获节前夜,一个撒旦崇拜者重大集会的晚上涂了这种油膏。她是十一点四十五分遇害的,而安息日是从午夜开始。显然她在凶手抓住她的不久之前抹了油膏。她在一楼的卧室遇害,那里窗户是敞开的:这是——或者人们以为是撒旦崇拜者留下的集会传统。”
虽然他没正眼看她,却能想象出玛德琳的眉头微微一皱。
“我觉得我知道你的推论了,布莱恩。你说的是‘以为他们留下的’,因为——”
“我正要说这个呢。不过,首先,对于杀她的凶手我们能得出什么呢?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不是那个流浪汉杀的维多利亚·戴利,在行凶之时或刚发生过后,那个屋子里肯定还有第三个人。”
玛德琳噌地站起身。他即使没看她也感觉得到她蓝蓝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
“怎么会呢,布莱恩?我还是没太明白。”
“因为这种油膏的特性。你发现这种物质会起什么作用吗?”
“是的,我想我知道。不过还是告诉我吧。”
“六百年来,”他接着说,“有大量的证言来自声称参加过女巫安息日并且见过撒旦本体的人。读这些证言时那种绝对虔诚、一丝不苟的细节让你印象深刻,因为所描写的那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们不可否认,作为历史,撒旦崇拜团体确实存在,而且从中世纪到十七世纪一直长盛不衰。它设有精细化的组织,像教堂一样管理。可是那些不可思议的空中旅行,那些奇迹和鬼魂,那些恶魔和亲人,那些男妖和女妖呢?没人会承认这些东西是真的(不管怎样我现实的头脑不接受),然而有一大群不疯不傻也没受虐的人坚信那是事实。那么,是什么让人相信它们是事实的呢?”
玛德琳轻声说:“乌头草和莨菪,或颠茄。”
俩人对视了一眼。
“我相信这就是答案,”他对她说话时注意力依然在窗户上,“这事有争议,客观来看,我认为在多数案例中‘女巫’从没离开过她的房子甚至是房间。她以为自己是在树丛里参加的安息日仪式。她以为是被魔法传送到污秽的祭坛并且在那里见到了恶魔情人。她会这么以为是因为油膏的两种主要成分是乌头草和颠茄。你知道这类毒药擦在皮肤表面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父亲有一本《法医学》,”玛德琳说,“我想知道——”
“颠茄,透过皮肤的毛孔——还有指甲下的肉——吸收进去,让人迅速兴奋起来,接着出现暴力妄想和精神错乱,最终不省人事。另外,乌头草导致的症状有:精神错乱、头昏眼花、活动受限、心律不齐,最终也是不省人事。剩下的就是沉迷于各种撒旦狂欢(在维多利亚·戴利的床头柜上就有这样一本书)的仪式了。没错,就是这样。我觉得我们现在明白她在收获节前夜是怎样‘参加安息日’的了。”
玛德琳的手指沿着桌边游走。她打量着十指,然后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就算我们认为这是真的,布莱恩,又如何证明在她死去那晚有其他人闯进屋子呢?我指的是除了维多利亚和杀她的流浪汉以外的人。”
“你还记得她被发现时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当然。睡袍、睡衣和拖鞋。”
“是的——这是尸体被发现时的衣着。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谁会在黏糊糊、腻乎乎的煤灰色油膏上面穿一件新睡袍,更不用说外加一件华丽的睡衣了吧?这不是极其难受而且异常的打扮吗?安息日穿着睡衣?安息日的服装一向是简单的破旧衣服,这样才不会妨碍行动或者沾上油膏。”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女人在黑暗的屋子里由极度兴奋陷入昏迷状态。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鬼发现有间开着窗户的黑屋子,心想可算逮到个好机会下手了。他所见到的是一个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正在惊厥尖叫的女人:想必她像个冒失的幽灵一样从床上或是地板上爬起来走向他。于是他失去理智,把她杀了。”
“任何涂了那种油膏且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的人是不可能也不会穿上睡衣、睡袍和拖鞋的。也不可能是凶手给她穿上的。因为他还没完事就被人发现并追了出去。”
“可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另有其人。维多利亚·戴利倒地身亡,身上涂满油膏,穿着奇怪的装束,一旦发现就会招来愤怒的丑闻。某个自作聪明的人或许猜到了事发经过。为了掩人耳目,这个第三人就在别人发现尸体之前潜入了卧室。(记得吧?那两个人听到尖叫,看见凶手跳窗逃跑并追上去,而后过了些时间才回到现场。)于是这个第三人脱下了维多利亚穿的‘女巫’装,为她换上得体的睡衣、睡袍和拖鞋。好了,就是这样。这就是真正的案发经过。”
他的心怦怦直跳。内心隐藏许久的影像清晰起来,让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朝玛德琳点点头。
“你知道这是事实,对吧?”
“布莱恩!我怎么会知道啊?”
“不,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你像我一样确定,不是吗?这正是艾略特一直以来想要证明的。”
她思考良久才回答。
“是的,”她说,“我的确想过。至少今晚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当时菲尔博士给出的提示和我的想法相去甚远——我也这么告诉他了。此外,他们的想法也跟事实不符。你还记得昨天他说过这附近没有女巫异教吧?”
“的确是没有。”
“但你刚刚还说——”
“我说的是个人行为。有且只有这么一个人。记得昨天菲尔博士告诉我们说:‘一切的一切,从内心残忍到实施谋杀,都是由一个人干的。’还有,‘我坦率跟你说,跟某些人发明的智力愉悦相比,撒旦崇拜本身算是正当的事情了。’把所有这些话汇总到一起,套用一种模式。内心的残忍、智力的愉悦、维多利亚·戴利的死,加上艾略特跟我说的什么来着——这一带绅士阶层中间关于巫术的暧昧传闻。”
“我想知道是什么促使这个人开始着手干这种事?单纯因为无聊乏味?对平凡事物提不起兴趣导致对生活彻底厌倦?或者是从童年延续下来的性格倾向,这种倾向从秘密事物中获取满足,隐藏在心底并逐渐形成?”
“开始着手什么?”玛德琳大声说,“我一直想弄明白你的意思。开始着手什么?”
在她身后有一只手敲击着窗玻璃,发出挠刮似的刺耳声响。
玛德琳厉声尖叫。那声敲击或是风声几乎把半开的窗户关闭,窗户撞击着窗框当当作响。佩奇犹豫不决。舞曲的叮当声仍然在屋内回荡。然后他走向窗边,推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