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两位对手都愣住了,谁都没有说话。一开始两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回应,然后才分别有了反应。法恩利稍稍耸了下肩膀,仿佛参与的不再是一场争论,只是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一下,笑容还有些僵硬。墨里的声音里充满着威严。至于申诉人,他略微犹豫之后,也没什么表示。他和蔼地小声问候了一下。
“晚上好,墨里。”他说。布莱恩·佩奇非常清楚学生对自己以前的老师会有怎样的反应。突然间他感觉天平的托盘倾向法恩利一边。
墨里环顾众人。
“谁……呃……来介绍一下我比较好吧。”他语带轻松地说。
法恩利从冷淡中缓过神来,给大家做了介绍。大家心照不宣尊墨里为这群人中的“长者”,虽说他比威尔金年轻得多。他身上有几分长者风范:干练决绝,却又爱跑题。他逆光坐在桌子前面。接着严肃地戴上一副猫头鹰似的玳瑁边眼镜,审视着众人。
“毕索小姐和巴罗斯先生我当然认识,”他说,“威尔金先生我略有耳闻。正是在他的慷慨相助下,我才能够享受这期待已久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假期啊。”
威尔金显得十分得意,心想由他主导来切入正题的时机终于到了。
“没错。好了,墨里先生,我的当事人——”
“哦,啧啧啧!”墨里相当不耐烦地说,“像老达德利爵士曾说的那样,让我先喘口气再聊。”他似乎真是想喘口气,因为他深呼吸了几次,环顾房间,然后目光落在两位对手身上。“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看起来你们是陷入了非常糟糕的大麻烦里。这件事还没有公之于众吧?”
“没有,”巴罗斯说,“你呢,当然也没对谁说起过吧?”
墨里眉头一皱。
“说到这儿我得请你宽恕。我跟一个人提起过。但是当你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想你不会反对。他就是我的老朋友基甸·菲尔博士,和我一样曾经是老师,你或许听说过与他有关的侦探事迹。我路过伦敦的时候去拜访了他。而我……呃……提起这事其实是为了给你一个警告。”尽管墨里宽厚仁慈,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却斜视着,闪闪发亮,显出兴致。“菲尔博士可能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你知道公牛与屠夫旅馆里除了我之外还住着一个人吧,一个爱打听事的家伙?”
“那个私家侦探?”法恩利突然问道,申诉人则显得一脸惊讶。
“这么说你也注意到了?”墨里说,“那人是苏格兰场的官方警探。这是菲尔博士出的主意。菲尔博士认为掩饰官方警探身份的最佳办法就是乔装成私家侦探,”尽管墨里极其愉悦,但他依旧目光如炬。“依照肯特郡警察局长的说法,苏格兰场似乎对去年夏天这里的维多利亚·戴利小姐死亡一案比较好奇。”
够轰动。
一脸烦躁的纳撒尼尔·巴罗斯做了个暧昧的手势。
“戴利小姐是被一个流浪汉杀害的,”巴罗斯说,“后来流浪汉在逃避警方追捕的途中自杀了。”
“但愿如此。总之,这是我在向菲尔博士提到这次辨别身份的小任务时顺便听说的。他对此很感兴趣。”墨里的声调又变得尖锐起来,而且如果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干涩。“嗯,小约翰——”
就连房间里的空气也仿佛在等待。申诉人点了点头。男主人也点点头,但佩奇觉得他的额头隐隐闪着汗珠。
“我们还能继续进行下去吗?”法恩利问道,“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没用,这无济于事啊,墨里先生。这么做可不体面,而且不像你的作风。如果你有那些指纹,就拿出来吧,这样我们就一目了然了。”
墨里睁大眼睛然后又眯起来。他像被激怒了似的。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我的确保存着指纹。我能否问一下,”他的语气无比镇定,又带有讽刺意味,“你们当中谁认为指纹比对会是决定性测试?”
“我想我有这份自信,”申诉人边回答边询问似的望着周围的人,“我朋友帕特里克·戈尔后来才说想起了这件事。但他的印象似乎是,你当时是用玻璃片采的指纹。”
“确实如此。”墨里说。
“撒谎!”申诉人说。
他的声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布莱恩·佩奇突然发现,申诉人在温和而狡黠的外表下隐藏着刚烈的性格。
“先生,”墨里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
这时的情景仿佛回到了往日,申诉人似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并且想请求墨里的原谅。但是他忍住了。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再度显现出一贯的嘲讽。
“那么,我们这么说吧,我这里还有一种说法。你是用指纹记录本给我采集指纹的。这样的记录本你有好几本,都是在汤布里奇威尔斯买的。那天你采了我还有我哥哥达德利的指纹。”
“这个嘛,”墨里表示赞同,“的确是事实。我把那本指纹记录本带来了。”他把手伸进短外套内袋里摸了摸。
“我闻到了血腥味。”申诉人说。
的确,书桌旁的这群人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气氛当中。
“两个说法都对,”墨里继续说,好像没听见似的,“我最初做指纹试验就是用的小玻璃片。”他愈发神秘莫测、针锋相对。“好啦,坐吧,作为申诉人或者说原告,你必须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你才是约翰·法恩利爵士,你应该了解,有几件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当年书读得太杂了。达德利爵士……你得承认他是个开明的人……开了张他允许你读的书单。对于那些书你从没跟任何人谈论过你的看法,因为有一次达德利爵士说的一句无心的话嘲笑了你,从此以后你打死都不肯开口说出想法了。不过,你相当明确地向我表达过。你还记得都说过什么吗?”
“记得很清楚。”申诉人说。
“那么请告诉我,在那些书里你最喜欢的是哪本?让你印象最深的是哪本?”
“乐意之至,”申诉人抬起眼皮回答说,“福尔摩斯全集。爱伦坡的所有作品。《患难与忠诚》《基督山伯爵》《绑架》《双城记》。所有鬼故事。所有和海盗、谋杀、破败古堡有关的故事,还有——”
“够了,”墨里不置可否,“那么你极度讨厌的书呢?”
“简·奥斯汀和乔治·艾略特写的每一句死气沉沉的话。所有关于‘学校荣誉’这类让人哭哭啼啼的校园故事。所有教我们如何制造或操作机械的‘实用’书籍。所有动物小说。容我再补充,总之,现在我的观点依然如此。”
布莱恩·佩奇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申诉人了。
“我们来聊聊邻里的孩子们吧,”墨里继续说,“比如现在的法恩利夫人,就是当时我所认识的小茉莉·毕索。你自称是约翰·法恩利,那么你当时给她起过什么特别的外号?”
“吉卜赛人。”申诉人当即就答出来。
“为什么?”
“因为她总是晒得黑黑的,而且经常跑到树林另一边的营地去跟吉卜赛小孩玩耍。”
他瞥了一眼气呼呼的茉莉,微微一笑。
“还有巴罗斯先生,你给他起的外号是什么?”
“昂卡斯。”
“理由是什么?”
“每次我们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时,他总是能不出声响地钻进灌木丛。”
“谢谢。现在轮到你了,爵士。”墨里转向法恩利,注视对方的眼神仿佛在提醒他把领带扶正。“我不希望让人觉得我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因此,在我开始对比指纹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我看到指纹的证据之前就能决定我的个人判断了。这个问题就是,《艾平的红书》指的是什么?”
书房里几乎已黑了下来。炎热依旧横行,但一股微风已开始随着日落而吹来。风从一两扇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树木也随之摇摆。法恩利脸上掠过一抹阴郁……一丝十分令人不快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袖珍铅笔,撕下一页纸并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把纸折起来,递给了墨里。
“我绝不会被难倒,”法恩利说,又问,“这个答案正确吗?”
“答案正确。”墨里表示认可。他看着申诉人。“先生,你呢,能回答出同样的问题吗?”
申诉人第一次显露出犹豫。从法恩利看向墨里的表情佩奇无法读懂。他直接示意要笔记本和铅笔,法恩利递给了他。申诉人仅仅写了两三个字就把纸条撕下来交给墨里。
“好了,各位,”墨里说着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对比指纹了。我这里是当初的指纹记录本,大家看,太旧了。这里是印台,还有两张白色卡片。你们只要——麻烦可以帮我把灯点亮些吗?”
茉莉走过去,把门旁边的电灯打开。书房里有一盏锻铁的枝形吊灯,曾经插满蜡烛,现如今装上了小灯泡,并非都起作用,因此光线并不太亮。但总算驱走了这个夏日夜晚的黑暗,灯泡在窗玻璃上反射出千百束光,只是高高的书柜里书籍看起来依旧脏兮兮的。桌上摆满了墨里的各种物件。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那个指纹记录本。那是一本快要散架的小册子,灰色封面随着使用的磨损已经变薄。书名是红色字体,底下是一枚红色的大拇指指纹。
“老朋友喽。”墨里说着轻轻拍了拍记录本。“好了,各位。按说‘滚印’的效果比平印要好,但是我今天没带滚轮,因为我想复制当初的条件。我只需要你们左手拇指的指纹,要对比只需印一次就行。这条手帕的一头浸过汽油,可以擦掉手上的汗。擦擦吧。然后……”
迎刃而解。
佩奇这时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也都处于异常焦虑的状态。法恩利不知为何在验指纹之前果断挽起袖子,就像要输血似的。佩奇很高兴注意到,两位法律代理人都张开了嘴。连申诉人也迅速用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来到桌子近前。但是让佩奇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位对手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佩奇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万一验完发现两个人的指纹一模一样呢?
他想起来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仅为六百四十亿分之一。无所谓了,临近测试谁也没有畏缩或退出。谁都没有……
墨里拿出一支旧钢笔。他在两张白色(无光)卡片底下草草写上双方的名字和记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墨迹擦干,两位对手跟着把手指按了上去。
“怎么样?”法恩利问道。
“好了!要是现在你们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就好了,来让我认真研究这件事。原谅我先失陪一下,但我的这件事和各位的事同样重要。”
巴罗斯眨了眨眼。“可是你难道不能……我是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们……”
“我的朋友啊,”墨里看上去感受到了压力,“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扫一眼就足以分辨这些指纹?甚至是一枚二十五年前用蘸了褪色的墨水印上去的指纹?得找到更多的共同点才行。找是能找出来,不过保守估计也要花一刻钟。要是有半小时,就会更接近真相。现在我可以开始了吗?”
申诉人低声笑了起来。
“令人期待啊,”他说,“但是我给你提个醒,这么做可不明智。我闻到了血腥味。你将要被人谋杀。不,别生气嘛,换作二十五年前的你,应该会乐在其中,并且陶醉于自己的重要性啊。”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实际上是没什么好笑的。你坐在这明亮的房间里,透过一整扇窗户望去是昏暗的花园、一排树林以及躲在每片树叶后面低声耳语的恶魔。要当心啊。”
“好吧,”墨里回答,连脸上的一圈胡子都微微透着笑容,“既然这样我得多加小心。你们要是担心,可以透过窗户密切注视我。现在,我要失陪了。”
他们走出书房来到走廊里,他也回手把门关上。六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狭长舒适的走廊已经亮起灯光。诺尔斯站在餐厅门口等候。这间餐厅位于这栋房子正中间向后加盖的那排“新”厢房里,就像字母T下面的部分,正房像是上半部分。茉莉·法恩利尽管忧心忡忡,还是尽量冷静地招呼大家。
“你们不觉得最好吃点什么吗?”她说,“我让人准备了些冷盘。毕竟,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下去啊。”
“谢谢,”威尔金松了口气说,“我想吃个三明治。”
“谢谢,”巴罗斯说,“我不饿。”
“谢谢,”申诉人随声附和着说,“无论我接受还是拒绝都不太好。我要找个地方抽上一根长长的、浓烈的黑雪茄,然后再去瞧瞧里面的墨里是否安然无恙。”
法恩利什么都没说。在他背后的走廊里有一扇门,通向书房窗户正对的那座花园。他仔细打量了诸位客人好一会儿,才打开那扇玻璃门,走进了花园。
还有佩奇发现自己落了单。眼前只剩威尔金一个人,只见他站在灯光昏暗的餐厅里优哉游哉地吃着鱼子酱三明治。佩奇的手表指向了九点二十分。他稍作犹豫,然后跟着法恩利走进阴凉幽暗的花园。
花园的这一边仿佛与世隔绝似的,形成大约八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长方形区域。一侧邻近新厢房,另一侧挨着一排高大的紫杉树篱。阳光穿过长方形区域尽头的书房窗户,透过几棵山毛榉投射出一束暗淡稀疏的光线。新厢房的餐厅也有一扇玻璃门面朝花园,卧室窗户上方则是阳台。
受威廉三世国王的汉普顿宫廷启发,十七世纪时的法恩利用大量排列曲折的紫杉树篱将这座花园分隔开来,几条宽敞的砂石小径穿梭其中。那些树篱有齐腰高,看上去特别像建造了一座迷宫。虽说在花园里不大可能迷路,不过仍是个少有的适合玩捉迷藏的地方(佩奇时常这么想),你只要往树篱下一蹲就行了。花园正中央是一大块开阔的圆形空地,环绕着玫瑰树丛,中间有一座观赏水池,直径大约十英尺,池座非常低矮。从屋子透出的微弱灯光与残阳的光辉相互映衬,显得光影朦胧,使得花园成为一个芬芳神秘之处。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佩奇一向不喜欢这座花园的气氛。
这又让他联想起另一件更加不喜欢的事。单是花园、几片树篱、灌木、花和泥土倒不至于让他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心思全都贯注在那间书房里,就像灯箱玻璃上的飞蛾那样盘旋着。当然,认为墨里会出事太荒唐了。这种事很难得手,没那么容易。只不过是多嘴多舌的申诉人随口一说罢了。
“不过,”佩奇差点说出声来,“我想我还是绕到窗户那边去看看。”
他绕了过去,马上抽回身,喃喃地骂了一句,因为发现还有个人也在探头往里看。他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只见那人迅速在书房窗外的山毛榉树丛掩护下跑开了。不过佩奇看见肯尼特·墨里在里面,背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似乎正要打开一本浅灰色的书。
白担心一场。
佩奇快步走开,来到凉爽的花园里。他绕着圆形水池踱步,抬头看见天上有颗分外明亮的星星(玛德琳·戴恩给它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就在新厢房的烟囱群上方闪耀着。他从低矮的树篱迷宫中穿梭,带着烦乱的思绪走向了花园的另一头。
法恩利和另外那个家伙,到底谁是骗子?佩奇搞不清楚,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左右摇摆了多次,不想再猜来猜去了。此外,玛德琳·戴恩的名字好几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提到……
花园这一侧的尽头有张石凳,被房前的月桂树篱遮挡着。他坐下来,点着一根烟。他尽可能坦诚地追溯着记忆,他承认自己对这世界的些许抱怨来自玛德琳·戴恩这名字的反复出现。玛德琳·戴恩……一头金发和苗条美丽的外表透露了她姓氏的来源……在佩奇的脑海里这名字和《英国首席法官的一生》以及所有其他思绪混淆不清。他想她想得太多,已到了有害的地步,眼看就要变成古怪暴戾的单身汉……
紧接着,布莱恩·佩奇从石凳上一跃而起,不管是玛德琳还是婚姻全都被抛到脑后,只因听见从身后的花园传来一阵声响。声音不算大,但是从那些昏暗的矮树丛里传出来,清晰得吓人。最恐怖的是一阵窒息声,接着是脚蹭地的声音,最后是溅起水的扑通声。
一时之间他真不想转过身去。
他不愿相信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他根本不相信。可他还是把雪茄往草坪一扔,一脚踩灭,然后以近乎奔跑的速度朝屋子走回去。他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在捉迷藏似的小路里转错了两个弯。起初他不知身在何处,感觉空无一人,紧接着就看见巴罗斯高大的身形朝他走来,同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越过树篱照在他的脸上。他走近到足以看清灯光背后巴罗斯的脸,顿感整座花园的凉爽和芬芳都消失不见了。
“喂,出事了!”巴罗斯说。
佩奇此时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
“我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违心地说,“我只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罢了,”巴罗斯转过来耐心地解释,脸色发白,“快来帮我把他拉出来吧。我不确定是不是死了,但是他的脸泡在池子里,我十分确定他已经死了。”
佩奇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他看不见水池,因为被树篱挡住了。不过此刻房子后墙尽收眼底。老管家诺尔斯正从书房上方一扇亮灯的窗口往外瞧,茉莉·法恩利则在她卧室外面的阳台上。
“我告诉你,”佩奇坚持说,“没人敢动墨里一根汗毛!不可能。一定是疯了才会……再说了,墨里跑到水池边干什么?”
“墨里?”对方瞪他一眼,说道,“为什么说是墨里?谁说是墨里了?是法恩利啊,老弟,约翰·法恩利。我赶到这里时就已经发生了,恐怕现在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