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幅素描

江璇远远看见简东平朝自己走来,心里像有只小麻雀,扑扑翅膀,忽地一下飞了起来。她喜欢他今天的打扮,黑色运动拉链外套,米白宽松长裤,怪模怪样的翘头跑鞋,外加一个斜背在肩上的帆布书包,看上去他真像是电视广告里的人,朝气蓬勃,青春洋溢,好像永远有好事情等着他。

她真喜欢他现在的模样。

虽然他的眼睛的确比小时候小很多,而且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清秀可爱了,可是现在的他更有男人味,江璇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就是让人由不得地注意他,由不得地听他说话,由不得地听他说完还照着他的话去做,就连依依这么骄傲的人都乖乖听从他的吩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厉害可见一斑。

“喂,东平哥哥还跟你说什么?”依依现在每次打电话给她,都这么问。

“你干吗叫得这么亲热?他又不是你哥哥。”每次听到依依这么叫他,她心里总是没来由冒出一股无名火,所以答得总是有点冲。

“他比我大,我叫他哥哥怎么啦?你们又没结婚。”

“没结婚也不许这么叫他!”她可不喜欢依依对自己的男朋友流口水。

依依大笑:“江,你真小气。”接着安慰她,“好了,放心吧,我不会看上他的,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你知道我喜欢哪一型。”过后她又问,“那我以后当着他的面不叫他哥哥,叫他James行不行?”依依就爱耍这样的花枪,虽然明知道依依是在故意逗她,她听了心里还是很生气。

“请你叫他简先生。”江璇每次都以冷冰冰的回答换来电话里的一阵疯笑。

“拜托,江,我才看不上他呢,我喜欢的可是布拉德皮特那样的,既强壮又性感,你瞧瞧你那位,瘦巴巴的,一点都没男人的力量感,脑子还特鬼,一般人根本抓不住他。我劝你小心点。”

哼!你懂个屁!就知道崇洋媚外!我的James不仅聪明还很性感!性感得很!江璇很想大声争上一句,但想到这可能会被依依抓住小辫子问个不停,所以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其实她不太明白男人的“性感”在外观上应该是怎么体现的。她不喜欢肌肉发达的男人,她觉得那与其说是性感,倒不如说是恶心。太恶心了,又不是卖肉的,干吗让自己身上弹出那么多“里脊肉”来,她每次看健美杂志,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她对“性感”的理解是,如果一个男人能让你由衷地产生想亲近他的冲动,那么他就是性感的。James就是。

她现在只要一想到上次他吞吞吐吐的表情就想笑,她喜欢他说话时微微泛红的脸,感觉他在那一刻露出了单纯的本质,他其实也只是假装成熟罢了,虽然后来他完全恢复了正常,而且还显得不是一般的严肃,但她总觉得他的严肃中有伪装的成分,好像是故意要掩饰一开始的胡言乱语才耍的花招。其实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也知道他在装糊涂,那一刻,她特别想亲亲他,但是又特别想笑,所以最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欣赏了一下他们家的住房。他住得真宽敞,他的房间是她看见过的最干净的男人的房间。

“喂!喂!你在想什么?怎么没声音了?”最近她给依依打电话经常会开小差,昨天白天,依依又在电话里对她大叫。

“我在想他关照的事,你等等。”江璇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振作了一下精神说,“好吧,他让我问你的是,元失踪前后,你们家有没有接到过奇怪的电话,奇怪的信,或者接待过奇怪的访客,比如推销员、保险经纪,或者广告访问员。还有,他要你姐姐的书单,就是书架上或者是床头,最常翻阅的书的书单,你好好想一想。”

“他为什么问这些?”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James说,你姐姐好像有个男朋友,就是那个最后自杀的人,他自杀未遂,你姐姐救了他。”

“啊!有这种事!”依依怪叫了一声,但马上又降低了音量,“被你这么一说,我姐姐走以前,是有点怪啊。”

“怎么个怪法?”江璇连忙问道。

“有一次,她问我,”依依的声音沉稳严肃许多,江璇眼前出现依依的圆屁股压在沙发上的情景,她估计依依现在准备开始她的长篇大论了,依依说,“她问我,喂,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我说我喜欢布莱德皮特啊,又性感又迷人又强壮,她说这样的她不喜欢,没感觉。我就问她,那你喜欢哪样的?她说她喜欢――病人。怪吧?我说她变态。她说她不是喜欢残疾人,而是喜欢受过伤的人,特别是心理受过重创的人。我说那些人都很变态啊,想法也跟普通人不一样。她说我不懂,普通人就像白开水,喝再多遍也只有一种滋味,但是那种人,就像鸡尾酒,你不喝就不知道它有多少种滋味,喝了才知道那味道独一无二,无可替代,而且一旦喝上就会上瘾。她还说,她感觉一个人受伤的过程就像是被雕刻的过程,虽然每一刀都那么痛,但是等完成了,就会很美。”依依忽然又叫了一声,“她不会是在说那个男人吧。我当时以为她在乱发议论,也没注意。”

“八成是的,依依,我听着像。她还说什么?”

“我后来跟她谈起了袁之杰,她说她觉得跟袁在一起,好像跟自己兄弟在一起,很放松,但是没什么感觉。其实袁之杰挺可怜的。”

“所以,依依,你以后不要对袁之杰说什么’怪不得我姐姐不喜欢你’这种话,那多伤人啊。”那天袁之杰听了这话的表情,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大耳光,那种无法掩饰的尴尬、落寞和伤心,让江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不忍。

“好吧,我知道了。”依依好像也意识到自己那天有些过分了。

“八成是的,依依,我听着像。她还说什么?”

“我后来跟她谈起了袁之杰,她说她觉得跟袁在一起,好像跟自己兄弟在一起,很放松,但是没什么感觉。其实袁之杰挺可怜的。”

“所以,依依,你以后不要对袁之杰说什么’怪不得我姐姐不喜欢你’这种话,那多伤人啊。”那天袁之杰听了这话的表情,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大耳光,那种无法掩饰的尴尬、落寞和伤心,让江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不忍。

“好吧,我知道了。”依依好像也意识到自己那天有些过分了。

“还有别的吗?”

“不知道!”依依忽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在电话那头嚷道:“江!一想起元元,我就觉得心里特别堵,你说她到底上哪儿去了呀!她会不会已经……嗨!算了,不说了。等我想起什么再打电话给你。”

昨晚,依依就是这么挂了电话,江璇听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这些年来,元元的失踪是她们家最纠结的一件事了,她真希望元元能平安地回来,但是,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吗?James真的能帮依依找到真相吗?虽然上次他那么肯定地对她说,“蜜枣,我能找到元元,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能找到她。”可是,她还是将信将疑。

所以她忍不住宽慰他:“没事,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那么久了,连警察都没办法呢……”她不想让他为依依家的事太伤脑筋。

可他却很骄傲地昂起头说:“蜜枣,你要对我有信心。你男朋友可不是一般人。再说,罪犯也是人啊,就当跟他玩了。”他说完还朝她挤挤眼,那神情又让她产生了想亲亲他的冲动。于是她再次肯定,不错,我的James是很性感的,跟布莱德皮特不同,他那种应该叫做可爱的性感。反正就是可爱!

“江璇!”远远地,他叫了她一声,还朝她招招手,脚步飞快。

看他跑得那么急,她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一会儿,他已经奔到她面前了,他笑盈盈的,眼睛很亮,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她刚想张嘴说话,他就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她,吻住了她。天哪!这是在大街上!

她眼前一片红光,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他下巴上的小胡子在扎着她脸上的皮肤,又痛又痒,而他的嘴就像个火山口,舌头就像龙卷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卷了进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James,James,你是怎么了?她想说话,但她透不过气来,心情又害羞又激动,等他终于放开她后,她发现自己头发散乱,面孔涨得通红,而且微微还有种醉酒的感觉,等她站定后,她忙不迭地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低声嗔怪道:“你怎么啦?人家都在看我们哪!”

“真的?”他朝两边看看,笑着说,“那就再来一次,让他们看看清楚。”

说完,他的头又黑压压地地了下来。

天哪,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作无法呼吸了。她觉得他就像块超级强劲的荷氏薄荷糖,清新的感觉从口腔直达她的体内,瞬间充满了她的整个肺部。而他的身体,算不上魁梧的身体,此刻就像个火热的大吸盘把她整个人牢牢地吸在他怀里,她无法动弹,无法拒绝,更无法逃离,但是这一次她已经不害怕了,她只在心里低低地吼了一声,“哦,我的James”,便搂紧了他的腰。等她从天昏地暗中醒来时,她发现他正用手指在为她抹去唇边的口水。

“没涂口红,真好。”他轻声说。

等到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后,她轻声问他:“你是怎么啦?”她觉得他今天热情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我昨天跟袁之杰见了个面。”

“我知道啊。”

他看看她说:“跟他谈过后,我忽然意识到想要爱一个人就得抓紧,否则很可能就此错过,也许永远都没机会了。”他叹了口气,忽然将双手放到她肩上,表情严肃地叫了她一声,“江璇。”

“啊?”

“我爱你。”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的,她知道他爱她,但是他真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和放在心里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她没说话,看着他,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江璇,我爱你。非常爱。”他注视着她,她从他透亮的黑色眼珠里看见了自己。

她没吭声,心里像打翻了一瓶桔子水,酸酸甜甜地洒了一地。

“我从来没像爱你那样爱过任何人,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望着她,停了一会儿,说,“以前我总觉得‘我爱你’这三个字实在太庸俗,太老套,太傻,但是等我现在自己真的有了这种感觉后,我才发现真的找不出其他字来代替它们,所以我只好再说一次,我爱你,江璇。”他又说了一遍。

她鼻子一酸,忽然想哭。她以为他接下去还会说一大段甜言蜜语,她好爱听,真希望他多说一些,但谁料他忽然话锋一转,深情的语气骤然平静下来。

“所以我想在你那个结束后,把我们的关系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我是指,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女人。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如果你愿意,我就着手准备,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等一等。我想终有一天,你会同意的。”他冷静、理智,几乎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了上述这番话,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跟我爸提过你了。”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说话的神气更像是在说,我想问你借500块钱,如果你愿意那最好,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但以后你也会向我借钱的时候。对了,顺便说一句,借了钱,我会还的。……她真想笑,但是眼眶却湿了。哪有这么求爱的,求爱的开场白,竟然是“我想在你那个结束后,”真让人笑破肚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想哭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想拒绝他,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要拒绝,她只是有点担心如果答应得太快,他是否会就此看轻自己,但是她的犹豫只维持了一秒钟,当她一接触到他炽烈的目光,她就下了决心。好吧,James ,也许以后你不喜欢我了,你就会因为我今天的决定看轻我,认为我不够稳重,但是我不管这些,我就是只看现在不看将来的人,现在,因为我喜欢你,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我愿意。

“你想等吗?”她轻声问他。

“不想。”

她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也不想。”

说完她就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接着又呜呜哭起来。

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轻声说:“我爱你。”

“那,那你,要轻点。”走出一段路后,她嘀咕了一句。

他哈哈大笑,有些流里流气地咬着她的耳朵说:“放心吧,我会是个好爱人。”随后他点了点头,又一本正经地低头说:“嗯,我先研究研究。”

“依依还说了些什么?”简东平一边吃他的海鲜套餐,一边问坐在他旁边的江璇。

“给你。”她把一张小纸片交给他。

简东平发现那是赵依依提供的书单。

“这些都是邱元元平时爱看的书吗?”

“是的。”江璇用小勺子很秀气地吃起蘑菇鸡饭来,他微笑地打量着她,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好像贴上了“James最爱”的标签,怎么看都可爱。

看完美人,再看书单。赵依依的条子上罗列了邱元元平时爱看的书,它们是:《女性健康指南》、《英国病人》、《情人》、《一千零一夜》、《世界未解之谜(上下册)》、《越活越自在》、《心理治疗》《人的修养》、《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金田一耕助探案》《名侦探柯南》(漫画)等等。

书单后面还有一句赵依依的留言:告诉潇洒英俊又聪明的小J哥哥,我姐姐超爱看推理恐怖小说,她看见一本就买一本。

看来小姑娘对我印象不错,简东平微微得意了一下,接着发现邱元元爱读的书跟他十分相似,除了那本《女性健康指南》和《越活越自在》之外,其他的他书架上几乎都有。

“这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是全套吗?”简东平自己也是克里斯蒂谜,但他没收集到全套,霎那间,他对邱家的书架充满了神往,还想去借书。

“嗯,元元好像喜欢整套买,依依说,她是个侦探小说谜。”江璇小口吃着香菇鸡,她舀出大半碗米饭,放在一个小盆子里。

“你就吃这点饭吗?”简东平看见她碗里的那两小口米饭问道。

“当模特不能多吃饭,菜可以稍微多吃一点点。”江璇看看他的饭碗,又看看自己的,“要不你替我吃掉一半吧。”

“那你不会饿吗?”

“我习惯了,当模特就得这样,从来不吃饱饭。”她发现他正定定地瞧着自己,便笑笑说,“你别管我了,还是说正经事吧。”

望着她单薄纤细的身体,他心里微微有些难受,于是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

“你可别给我饿出个低血糖来,蜜枣。”

她看看他,想了想,忽然拿起勺子,勺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然后笑道:“行,男朋友不嫌我胖,我就放心吃了。”

虽然她吃了一大口饭,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很不好受,因为他知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定每顿只吃很少很少的东西,或者有时候,根本就不吃。当然,这似乎也无可厚非,这大概也算是模特界的潜规则,但是他不希望她也是这样。他其实从不觉得消瘦是一种美,忽然之间,他很希望自己的女朋友能胖一点,最好像肉圆那样圆滚滚的,浑身摸不到骨头,不知道蜜枣再大几岁,会不会长成肉圆,也许等以后结婚,生了孩子后,她就会变成圆滚滚胖乎乎的肉圆了吧。

“你在想什么?”她推推他。

“没什么。”他用极快的速度再度扫描了一遍她的身材,为自己这两秒钟的遐想微微感到内疚。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喜欢她的一切,她现在的一切,不是将来的她,也不是被塑造后的她,而是她的本质。他想把经过整理后的想法尽快告诉她,也顺便告诉自己,所以他握住她捏着小勺子的小手,郑重地说:“江璇,我希望你多吃点,只是为你的健康考虑,我不希望你因为节食而搞得营养不良。至于我,不管你是胖还是瘦,我都喜欢。”

“我也是。”她笑着说。

“你也是?”

“不管你是胖是瘦,眼睛是大是小,会不会打架,我都喜欢。”她津津有味地吃了块鸡,微微带点挑衅地说,“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喜欢你。”

“好。”简东平笑着点头

“你不是要问我元元的事吗?怎么不问啦?”江璇道。

本来想问的,后来被你的美色搞昏了头,所以忘了问,他心里说。

“你说赵依依今天一早又给你打过电话了,是吗?”他从自己的海鲜饭里挑出把两个大虾仁夹到她盘子里,他知道她爱吃虾仁。

“她说昨晚一直想到半夜,才想到件怪事,所以一早就给我打电话了。”她连忙把一个虾仁塞在嘴里。

“什么事啊?”简东平想,这个赵依依看上去是一副刁蛮任性的娇小姐模样,办起事来倒还挺像样,你让她去想,她还真的会去拼命想,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她对邱元元的确有真感情。

“她说,元元失踪后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候,曾经有个男人来家里找过元元,说元元在他那里定了300元化妆品,拿了东西,没给钱。那个男人好像是个化妆品推销员。”江璇津津有味地嚼着虾仁说。

“哦,是吗?你快说说。”简东平的兴趣马上上来了。

“你找谁?”赵依依戒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问道。

“我……”他的声音很轻,只说了一个字,就开始在公文包里翻起来,翻了半天,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

赵依依看到名片上印着两行字“上海佳梦化妆品公司 销售代表 陈祖名”。

“陈祖名,这是你的名字?”赵依依捏着名片,再度上下打量他,发现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型和身材都偏瘦,脸长得挺清秀,只是脸色不好,略显病态,而且,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根拉紧的钢丝,绷得很紧。

“是的。那……就是我”他犹豫了一下,答道。

赵依依不想跟陌生男人周旋,尽管他看上去好像还挺顺眼的,声音也很好听,但是,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你有事吗?”她冷冷地问他,希望尽快把他赶走。

“我想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他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目光好像在追逐她的灵魂,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而且她觉得他的问话方式也很奇怪,20出头的年轻女性?什么意思?

“没有。”她说。

“没有?”他好像大吃一惊。

“没有。”

“可是……”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可以肯定,这里有一个这样的年轻女性。”

为什么,他说话的方式那么别扭?年轻女性?听上去像在写小说。

“那你弄错了,这里没有这样的年轻女性。”她学着他的调调说话,觉得很可笑。

他看着她,好像在考虑如果把谈话进行下去,但他似乎已经看出赵依依有逐客的意思了,所以他连忙说:“可是我见过她。她是从这个门出来的,也是回这里的,她肯定是你的姐姐。”

本来赵依依是准备把他赶走的,她很后悔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贸然放了个奇怪的男人进屋,要是被爸妈知道,肯定得骂她;但是现在,她忽然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他说的难道是元元?他是谁?她禁不住再度打量了他一番,很端正的脸,鼻子秀美坚挺,眼睛很大,只是发型有点土。

“你认识我姐姐?”她反问道。

她一说完,他就笑了,好像在为戳穿她的谎言而得意。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的笑,所以没好气地说:“我姐姐跟我是双胞胎,她只是长得成熟罢了。”

他很吃惊,笑容消失了。

“那,你几岁?”他问。

“我16。”她白了他一眼,冲口问道,“你找我姐姐有事吗?”

他先是好像很震惊,随后又冷静了下来,他看了她一眼,考虑了一会儿,问道:“她在哪里?我能找到她吗?”她觉得他又绷紧了,整个人像被人用100条绳子拉着,无论是说话的声音、动作还是眼神,都像被局限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牵一发动全身。

“干吗?你找她干吗?”她瞪了他一眼。

“我……好久没看见她了。能找到她吗?”他似乎尽量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些,但她仍然觉得他既紧张又急迫,他的呼吸有问题,这是她的感觉。

他的问题让她更加好奇。

“你是谁?为什么找她?”她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咽了口唾沫,说:“前些日子,我向这位小姐推销一套化妆品,她拿走了一些,说如果用得好就会买下来,但是,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一直都没联系到她,我想知道她的意思,如果她觉得不好,可以把化妆品还给我,我不会向她收钱,但她需要亲自填一张货品回馈单,亲自。所以,我想找到她。”

赵依依觉得他那番话很不可信,她不记得元元曾经用过什么化妆品,元元向来素面朝天,护肤品也是用最简单的。

“我姐姐从来不用化妆品。”她说。

她的话似乎让他很焦虑。

“我真的给了她一套化妆,她不要的话可以退,我们不会收她的钱,但是她得填一张回馈单,不然我不好交差。”他的呼吸越发粗重,神情显得忧郁而烦恼。

她不喜欢看他脸上的这种表情,(尽管有些人可能会喜欢,说不定还很迷恋呢),更不喜欢看这种病容,要生病回去生!干吗跑到我家来生?

“你怎么了?”她冷冷地问道,真想找把扫帚来赶走他。

“帮帮忙,我只是想找到她,最好是由她本人亲自来填这张顾客回馈单。”他搓着双手恳求道,神情痛苦,

赵依依真有点担心这个人会不会突然向她跪下,如果他突然跪下恳求她,那该怎么办?或者因为没人填那张顾客回馈单,他突然心肌梗塞暴毙,那该怎么办?My God,他的脸色可真不好,得赶紧把他打发走。

她决定了。

“好了,实话告诉你,我姐姐本人是不可能来给你填什么顾客回馈单的。”她冷冰冰地对他说。

“为什么,她到哪儿去了?”他仿佛遭到了重大打击。

“她走了,离家出走了,我们也想知道她在哪里。”她耸耸肩说。

“走了?”他瞪着她,好像没听懂她的话,然后不死心地说,“小姐,我只是想,想让她填一张顾客回馈单……真的,那化妆品可以退的……真的,是可以……”

“回馈单我可以帮她填!”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如果你硬要找她本人的话,那就不可能了,她已经……”她不知道是否该往下说,但最后还是说了,“我姐姐失踪了……我们家已经报了案,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警察,我们找的是A警局的程警官。”

他像旗杆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她觉得他好像一开始是在判断她是否在说谎,然后他说服了自己,最后陷入了绝望。事实明摆着,他既不可能要回那些化妆品,也不可能让元元本人来填那张回馈单,他白来了一趟。

忽然之间,赵依依有些可怜这个人了,她很想对他说声抱歉。

“她失踪了?”过了会儿,他低声问她。

“是的。”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好像精疲力竭一般转过身,向门边走去。

“嘿,”赵依依叫住了他。

“干吗?”他回头看她,她发现他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他好像完全松弛了下来,或者说,是垮了下来。

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300元的化妆品和一张回馈单而已。

“那些化妆品要多少钱?300元是不是?我可以补偿你。”她问他,并且真的准备去拿钱了,她不想看见一个辛苦打工的人遭受这样的打击,300元也许对这个人来说,真的是一大笔钱,她愿意帮助他,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好的了。

她以为自己的话能让他立刻转忧为喜,但没想到,他脸上的表情更阴郁了,他看着她说:“不用了,我没什么损失,不需要补偿。”他把目光落到实木地板上,幽幽地说,“如果我不认识你姐姐就好了,如果我没说那么多话就好了。”

赵依依觉得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所以没搭腔。但她在用目光催促他,别啰嗦了,既然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就快点走吧。

他扫了她一眼,好像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准备走了,的确准备走了,他已经走到门口,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转过身来,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他的举动让她大为意外。

“对不起。打扰了。”他说着,随后开门离去。

“真是个怪人。”简东平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个人来,会不会是他?“这个人的长相,赵依依是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

“她说那人长得挺好看,就是打扮得很土,衣服发型都土。”江璇见他听得聚精会神,笑着皱皱鼻子说,“不过依依说人家土,人家未必真的很土,可能只不过是打扮得比较普通而已。因为在依依眼里,把头发搞得五颜六色的人才是时髦,知道她为什么对你印象特好吗?因为你每次都穿着怪鞋子,所以她觉得你特别有品味。”江璇已经吃完了她的香菇鸡饭,她用纸巾擦了擦嘴。

简东平决定去弄张王木的照片来,相信父亲可以帮忙办到。

“后来,赵依依有没有把这人的事告诉她爸爸?”

“当然告诉了,他们不是有那人的名片吗?后来他们还打电话给他了呢,但对方说自己已经辞职好久了,后来依依的爸爸带着依依亲自跟那个人见了面,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依依见到的那个人,真正的陈祖名原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人家现在自己开饭店了,”江璇喝了口白开水,继续说,“所以他们估计那男人是冒充的,可能是随便在地上捡了张名片来糊弄人的,那个真正的推销员自己也不记得给发过多少张名片了。”

“后来呢?他们家后来有没有再去找过那个男人?”

“找过,但没找到。”

“那赵依依肯定也没找到那人说的那些化妆品喽?”

“当然没有。”

“那他后来有没有再打电话或找上门来?”简东平估计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没有。”江璇果然这么说,但她马上又接着说,“不过依依说有一次她在马路上看见一个人跟他长得很像,但是她没敢认,那人后来跑开了。”

“她在哪儿碰到的?”

“她不记得了,只说那个人穿着破衣烂衫,一副很可怜的模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依依没跟他打招呼,也没咨询看他,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那天来找元元的人。”

“这事他们后来跟警察说过吗?”简东平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

“说了也没用,还不是一样没找到?”江璇忽然撅起嘴说,“我把翡翠纽扣还给依依了,她很不高兴。”

“她生气只是一时的,以后请她吃点好吃的,安慰她一下。”简东平笑道,“对了,我让她找的人血纽扣的网络录音,她有没有找到?”

“当然找到了,她趁她爸不在,在她爸的抽屉里找到的。”

“真是家贼难防啊。”简东平叹道。

“她让我们过会儿去她学校拿。现在是你说什么,她就干什么,可听话了。”江璇忽然发现他在看表,便问道,“赶时间吗?”

“我约了林浩昆,我们准备去趟李雅真的家。”

“李雅真?就是大个子的女朋友?被谋杀的那个?”江璇瞪大了眼睛。

“是啊,我想去她家里找点东西。你下午干吗?”他吃完最后一口海鲜饭,笑嘻嘻地问她,他现在每分钟都想跟她在一起,就想把她当个包,每天背进背出不离身。

“我今天下午没事,明天要去拍化妆品彩页。就是上次那家杂志。”江璇拉拉他的手,问道,“对了,上次人家后来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提过。”他笑着说,“他们说你很好,希望能跟你保持长期的合作。我还帮你找了一家,后天让你去面试。呵呵,再这样下去,我快成你的经纪人了。”

“这是你应该做的。谁让你是我的男朋友呢?”她笑道。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两人正说着话,简东平的手机忽然响了,听到这手机铃声,江璇格格笑起来。

“别笑啊,这歌多好听啊,我越听越爱听。”简东平接通了电话,是林浩昆打来的。

“兄弟,我到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林浩昆瓮声瓮气地说。

“我大概20分钟后到。你在楼下等着我。”

“好,”林浩昆说,忽然又道,“我告诉你,雅真的妈妈也在。”

“是吗?”

“到时候,说话注意点,别刺激她。”

“好。”简东平说着,瞥了一眼身边的江璇。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林浩昆在楼下一看见江璇就对皱起了眉头。

“干吗?我是来保护他的,免得你再打他。”江璇朝他白了一眼,怒冲冲地说,“你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吗?我们那天在医院里呆了好长时间呢!James,给他看看你的伤!烂胖子!没让你赔就不错了。”

被她这一说,林浩昆露出紧张的神色。

“兄弟,你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简东平。

“好,给你看看。”简东平脱下外衣,撩开上衣,露出胸前和腹部一大片黑紫的瘀青,江璇低呼了一声,他看她好像快哭了,赶忙把衣服穿好,一边把她拉到身边,温柔地看着她,意思是说,我没事,蜜枣,已经不痛了。

“其实我真的没用很大的力。”林浩昆委屈地说。

“哼!”江璇瞪了他一眼,幸好是简东平拉住了她,不然她就要上去踹他了。

“我知道。不然我一定会内脏出血。”简东平笑着说,“好了,我警告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对我这样,不然我就告你。”

“我知道了,你这小嫩芽!也太不经打了。”林浩昆委屈又生气地走到了他们前面,“上去吧,她妈妈在,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警察见过她了吗?”简东平走进电楼问。

“当然见过了,已经谈过两次了。”

“警察也来检查过雅真的东西了吧。”

“来检查过,不过没带走什么,你要找的素描夹还都在呢,”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先前的粗暴,他特别补充了一句,“听你的,我还没把她怎么拿到纽扣和画素描的怪事告诉警察,素描应该都在,你自己找吧。”

“ok。”简东平说,这时候,他想到一件事,便问道“浩昆,你知道雅真的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吗?”他记得,林仲杰告诉他,李雅真是被勒死在自己家门口的楼道里。

“知道。等会儿带你去看。”林浩昆声音低沉地说。

不一会儿,电梯就到了9楼,他们走出电梯,林浩昆在前面引路,一拐弯就是一道门,门外就是楼梯。林浩昆推开沉重的铁门,来到走道上,打开了电灯。

“看,就是这儿。”他指着地上那圈依稀可见的人形白线对简东平说。

简东平蹲在地上,盯着那圈白线看了会儿,说:“你看,这白线还那么清楚,说明走楼梯的人很少。”

“那是,有电梯,谁愿意走楼梯?”

“雅真平时会走楼梯吗?”

“她当然不会,她其实不太爱运动。再说,你也看见了,这楼道里堆满了垃圾,走楼梯容易弄脏衣服,而且还那么黑,谁没事会走楼梯?”

“我刚刚在外面看了看,发现这里,三个号码的大楼是连在一起的。”简东平直起了身子,拍拍手上的灰,江璇递了张纸巾给他。

“那又怎么样?”林浩昆反问。

“从别的楼可以到雅真家吗?”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从别的楼乘电梯,是否可以进入这幢楼的内部。我知道很多这种连体楼,彼此之间都有通道,可以走来走去。如果凶手从别的楼进来,当然不必经过这幢楼的门卫室。”简东平走出楼梯间,外面一片光明。

“这我不知道,一会儿可以问问她妈妈。”林浩昆跟着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三人一起进了李雅真的家。李雅真的妈妈正坐在卧室床边整理女儿的遗物,她看上去五十多岁,五官轮廓跟李雅真有七分相似,打扮挺干净。看见他们进来,她没有站起来,只是绷开嘴角朝他们勉强笑了笑。

“你们来啦。”李妈妈招呼了一句,语气很平淡,但简东平听得出来,那是经历过重创之后的平淡,他不敢看她,目光朝她手上拿着的相架扫去。相架里是一张李雅真的近影,青春靓丽的她站在学校的花坛边,朝着镜头微笑地作了一个“V”型的手势。她美丽的笑颜和洋溢的青春让简东平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野营时发生的事。

“东平,下来一起游泳吧。”经过一条小溪时,她“哗”地一下跳下了水。

“雅真,你干什么?你这样会感冒的。”他只注意到她衣衫单薄,而当时山里的气温只有10度左右。

“下来吧!东平,这里的水好清好凉啊,像天堂里的水,游泳的感觉真好。”她游了一圈后,站在水里热情地召唤他,这时候,他只注意到她全身的衣服都湿了,透过她的白衬衣,他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黑色内衣,他有些焦躁,不想看她,同时担心过不了几分钟,他自己也不得不跳下水,不是去跟她一起享受游泳的快乐,而是把她硬拉上来,因为大部队要前进了,但这就意味着,他的衣服也会被弄湿,也许他还会患上感冒,到时候还得想办法把衣服弄干,想想真麻烦……

他希望她能自己上岸,但是她比他想象得要疯狂得多,那天,她忘情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似乎准备把自己变成一条鱼,无论他怎么喊她都不肯上来,最后,他只能牺牲自己的衣服跳下水把她硬拉了上来。上岸的时候,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靠在他胸口,轻声说:“我头晕。”于是,他不得不把她抱上岸……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已经对他有不一样的想法了,可是当时他只觉得好麻烦,后来听她表白,觉得她讨厌,她问他要纽扣时,更觉得她神经。现在想想,从头到尾,他都没好好听她说过话,也许听了,但没用心听,他懊悔地想,如果他曾经静下心来耐心听她说说话,也许她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她一定会告诉他为什么这颗纽扣如此珍贵,既然那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他好,那她一定会说的。他望着那张相架里的照片,忽然觉得无限愧疚。

对不起,雅真,不管怎么样,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其实,如果要说我跟你在一起时,完全没看出你的意思,完全没动过心,那是骗人的。我也曾经想过你,一次,就一次,就是那次抱你上岸的晚上,我想过你,是的,我想过你。如果你在天上能听到我的话,如果我的实话能让你开心一点,我愿意说出来,虽然也许已经太晚了。

那天,你湿漉漉的身体靠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觉得我看你的目光后来就变成了凝视,心忽然静了下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水声;而那天晚上你给我钉扣子的模样也很美。我从没对你说过吗?是的,很美,真的很美,你让我明白了“温柔是女人的武器”这句话的意义。那天晚上,我的确想过你,我还在你的帐篷外面走了两圈,我有点想跟你说说话,但是后来你出来了,一看见你,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我不爱你。

有时候,一些浪漫的场景会迷惑住人的眼睛,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所以说,迷惑我的只是一个想象而已。明白这点后,我就回去了,我看出你很失望,也许你觉得我太冷酷了,但是,雅真,我觉得我做得对。对我来说,你是隔壁家的饭香,一飘就过去了,我没资格吃,也没资格想,而且,我自己的饭桌上已经有了一碗我想吃的饭。

对不起,雅真,即使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我还是隐瞒了我曾经有过的真实想法。请你原谅我,我之所以对你如此冷淡,只是不想你越陷越深,对不起,雅真,我也许该对你好一点,但是我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问题。我只想告诉你,我拒绝你,并不是因为你不美或不好,我也从来没看不起你,只是我们之间没缘分。请你相信我,我始终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一定会抓住杀你的凶手。希望你在天堂那边,能够听见我说的话。希望你来世能找到一个跟你相爱的人,忘了这一世的痛苦,重头再来。

“你怎么了?”江璇悄悄拉拉他的手。

“没什么,毕竟朋友一场,”他心里很难过,不由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到雅真的妈妈正瞧着他,他连忙说,“伯母,我们都是雅真的朋友,请节哀。”

“嗯,好。”李妈妈点了点头,没多说,也没流泪,这让简东平松了口气,他不太善于安慰人,也怕自己会动感情,他总觉得轻易动感情是件很幼稚的事,所以他马上找了个问题来分散这种情绪。

“伯母,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三栋楼是连在一起的,请问他们彼此之间相通吗?”他问道。

“相通的,地下车库是连在一起的,以前我来看真真的时候,就经常从地下车库进来。”李妈妈抚摸着女儿的照片,幽幽地说。

“地下车库的门在另一边吗?”

“是啊,地下车库算是后门,从小区的边门进来,直接可以进地下车库,到楼里去。”

“这样他们前门的门卫不是等于形同虚设?”林浩昆在旁边说。

“从地下车库到一楼,要经过一道门,那道门一般是上锁的,有钥匙才能进来。但是,那个门经常有人忘了锁,有些人就是不自觉,你没办法的。”李妈妈叹了口气。

看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这栋楼,还是非常容易的,简东平决定等会儿自己去走一遍。

“伯母,雅真的素描本在哪里?”林浩昆在问李妈妈。

“都在那里,你们去看吧。”李妈妈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书桌,简东平看见那里堆了七、八本素描本,连忙走上去翻了起来。

“伯母,都在这里了吗?”简东平问。

“应该是吧,雅真爱干净,不会把画乱放的,她画好了就会夹在里面。”李妈妈定定地望着女儿的照片地说。

简东平知道李雅真是独生女儿,她的父亲在好多年前就去世了,所以可以想象她的离去对她母亲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他望着眼前这位悲伤的老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那个曾经把他搂在怀里教他唱英文歌的妈妈,她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生活在真空里,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听不到声音,听到的只是妈妈的呼唤,东平,东平,……大概所有失去至亲的人的感觉都差不多的吧,空虚和悲伤再度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眼睛刺痛,心里发酸,他很想说几句宽慰老人的话,但又觉得喉咙里好像被堵上了棉花,所以他只好掉转头,不再看她。

他发现站在旁边的江璇站正在看墙上一张用圆珠笔写的字条,他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那是李雅真自己写的每日计划,那上面的日期是11月28,也就是她出事的前三天。内容如下:

6:40 起床 洗漱 做运动10分钟

7:30 出门 步行至学校

上午有两节课,第一,第三节。

上完课,打几个电话;

1. 给J打个电话,约定见面时间。

2. 给L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想法。

3. 跟妈妈打个电话,周末可能要出去。

中午:跟志同道合的老同事一起吃午饭。星星茶餐厅,我请客。

下午两节课。三点以后结束一天工作。

15:30-17:30 家教,程敏

晚餐:七点半左右,在小丽茶室。边吃饭边等J。

晚上回家后:上网1小时。

(在计划的后面,还写了几行字,看上去像是李雅真写的生活格言)

雅真,请记住!

1别人怎么对你,你也要怎么对别人。

2.控制脾气,不要随便发火。

3.要矜持,有的话不要先说出来。

4.贪婪,是最可怕的魔鬼。

5..每周要给妈妈打电话,至少两个。

6.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买的不要买。

“不该买的不要买,”简东平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李雅真经常买些不该买的东西?是的,这很像她。喜欢收集小玩意儿的她,一定经常买些没多大用处,但非常漂亮可爱的小东西。简东平真想弄清楚,李雅真最后是不是就死在她最喜欢的小玩意儿上,她是不是因为那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纽扣送的命?

“你在看什么?”林浩昆也凑了过来。

“瞧,雅真的每日计划,可以给我吗?”他问道。

林浩昆看了他一眼,回头问李妈妈:“伯母,这可以给他吗?他……要研究研究,他会还回来的,就只是拿去看看。”

“不还回来也行。”李妈妈说。

“还有这些,”简东平指指那叠素描本,“可以让我一起带回去吗?我看完了一定马上还回来。”简东平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他还是得提,因为他觉得非得把这些素描带回去仔细看,才能看出名堂来。

李妈妈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说:“警察已经来过了,他们已经拿走了有用的东西。所以剩下的,我觉得没关系,你想看就拿去看吧,”她轻轻叹了口气,“雅真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你们这些朋友能记得她,愿意保留她的遗物,我应该感激才对。”

“别难过,James,别难过,她妈妈看上去是个很坚强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江璇看出他心情不好,便柔声安慰道。

“璇,死亡好可怕……”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叹息道。

“你怕死吗?”江璇说。

“我怕。你呢?”他瞥了她一眼。

“我还好。”

他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拉拉她的衣服。

“你爸去世的时候,你几岁?”他问她。

“我13岁。”她往嘴里塞了根口香糖,吧哒吧哒嚼起来。

“你爸是怎么死的?当时你什么感觉?”见她表情漠然,他忽然对她的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是得肺癌死的。他抽烟抽得太凶了。”她望着前方,让整个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座上,“也难怪,他心烦的事太多。以前他在铅笔厂当副厂长,很风光的,后来他跟厂里的一个女工乱搞,让我妈抓住了,我妈去厂里闹,他这厂长就让人卸掉了,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样,一天到晚抽烟骂人,骂我妈,我姐,我,还骂隔壁邻居和居委会的人。我爸又是个破锅嗓门,骂起人来像用棍子在敲锅子,当当当,当当当,吵死人了。他死了,我也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少了个人骂我,耳朵清静了好多。”

车厢里静默了几分钟。他还想再问,但她先说了下去。

“我妈那时候大概是为了报复我爸,整天在外面跳舞。我爸的事没被揭穿前,我觉得我们家跟别人家没什么不同,挺好的,他们也是挺正经的一对,说起大道理来有模有样的,我爸还是个特别会说话的人,以前当领导的嘛,他老吹嘘自己出口成章,可是后来就变了,他们好像电影演员一样,以前总是演正面角色,后来忽然两人都变成了大反派,我真不习惯呢。我说不好,反正就觉得我们家乱了,散了。”说到这儿,她忽然笑起来,“因为我妈闹罢工不肯做饭,后来我爸就让我们上他的姘头家去吃,老实说,我挺喜欢那个阿姨的。”

“她比你妈脾气好,是吗?”他猜测道。

“好多了,这还不止,她还很会做饭,有时候还替我补衣服,有一次我毛衣的袖子坏了,她还帮我拆了重新织了,我觉得她人挺好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嫁给我爸,反正她对我和姐姐都很好,我们经常去她家吃饭,我爸死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我跟她儿子后来还成了朋友。”

“她儿子?”

“别紧张,她儿子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海东,他比我大两岁,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海东对我很够意思。”江璇回头看看他,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马上笑着解释说,“你别瞎想,我们只是好朋友,再说海东自己也有女朋友,他们是同班同学,他女朋友现在在一家大酒店里做接待,两人可好了。”

“我几时要见见你那个海东。”他严肃地说。

“那好,过两天是他女朋友生日,他要开个party,你陪我一起去吧,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他和他的女朋友了。对了,海东现在工作的酒吧,就在你上次说的四河路忘生桥附近,海东一直就住在那一块,如果你有什么要打听的,可以问他,他是那片的万事通。”

“那太好了。”简东平点点头,心想不知道这个海东是否会注意附近的流浪者或是乞丐。

夜里10点,简东平还在灯下研究袁之杰给他的资料和录音带,他父亲简律师走了进来。

“爸,你来啦,照片弄到了吗?”他从书桌前转过身子问道。

“喏。给你。”简律师丢了个信封给他。

他连忙打开信封,一张年轻男子的正面照片赫然呈现在他面前,瘦削的脸,眼神忧郁,鼻子坚挺,发型普通,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像赵依依嘴里的化妆品推销员。

“这个就是王木?”他问道。

“就是他。”简律师撇撇嘴,好像欲言又止。

简东平看着照片,心想,如果是他,正好碰见王木要跳河,也会不顾一切去拉他上岸的,为了让他活下来,如果非要说一句话的话,他也可以说,我喜欢你。这也许是谎话,也许转眼就被当作笑话,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看上去,王木就是那种即使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背信弃义,甚至把屎盆扣他脑袋上,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人。至少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他不会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软弱了。可是,也许他这类男人,正好能吸引像元元这样勇敢激烈又冲动的女孩。在某种程度上,他激发她的母性,使她产生想保护他的欲望,因为他软弱,所以她可能什么都做到了他前面,先拉他的手,先亲他,甚至先伸出抚摸他,他被动且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位陌生女孩的温情,结果觉得滋味还不坏。

简东平仔细端详这张脸,单看外表,王木似乎是个害羞胆怯的男生,他有着永远长不大的脸,永远胖不起来的身材,和永远开心不起来的心情,――总之一句话,他属于受伤倒霉型。“他有点楚楚可怜,你不觉得吗?爸。”他道。

简律师眯起眼睛瞅了一眼那张照片,说:“我觉得他像个受气包,不过长得还不错,算是个美男子。”

“是,很漂亮,但不是英俊。”

“觉得他缺乏男子气?”简律师问。

“也不尽然,想听听我的看法吗?”他问老爸。

简律师笑着摸摸下巴说:“好吧,今天我有空,就听听我儿子的高论吧。”

简东平连忙拖了张椅子让老爸坐。

“我是想给他看看面相。”

“你说吧。”简律师道。

“先看他的嘴,他嘴部周围的肌肉看上去很紧绷,尤其是上唇,这说明他性格内向,容易紧张,很怕说错话,他时时刻刻在担心自己会上当,希望能凭警觉和意志抵挡住外界的干扰。”

“是,被你这一说,他的嘴的确抿得很紧。”

“再看他的眼睛,忧郁无辜,又有些冷漠。从这可以判断,他缺乏安全感,无力抗拒外界的压力和诱惑,所以他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冷漠来对待周遭的一切,从眼神看,他对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他努力想保持自己旁观者的立场,至少拍这张身份证照片的时候,他对外界是充满防备的,毫无热情的。至于他的鼻子,有人说,鼻子的大小跟性器官的长度和性能力成正比,但是我觉得这没有科学根据,他的鼻子秀美坚挺,我认为这说明了他性格中的另一个特征,固执,非常固执,容易钻牛角尖,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值得花精力的事,他可能会花相当长的时间去做。”

“听说这样的人,小时候喜欢盯着一个物体发呆,所以他们多半都曾有过对眼。”简律师插嘴道,同时他把目光对准了儿子的鼻子。

“老爸,你别老盯着我的鼻子看好不好?我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

“跟鼻子有关的传说可太多了……我想看看别的,哈哈哈。”简律师盯着他的鼻子,忽然哈哈大笑。

简东平不理老爸,继续说下去:“再看他的下巴。他的下巴有些向前突出,相对整个脸来说,他的下巴显得有些大。”

“那又如何?”

“激素水平是会影响骨骼生长的。通常,如果睾丸酮达到并超过相应水平的话,男人的下巴就会相对来说长得比较大且突出,这在性格中常常会表现为争强好胜,跟他五官所反应出来的性格似乎有些冲突,是吧。”简东平笑着说,“所以,单从照片上看,我认为,王木是个不善于表达,容易紧张,对外界缺乏安全感,但却具有潜在攻击性的人。他虽然外表软弱,其实内心却充满愤怒,这样的人一旦爆发,将会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不错,分析得头头是道,”简律师笑着说,“可惜,此人已经失踪多日。我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老爸。”

“何以见得?”

“直觉,我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死掉,他当时离开父亲的家,其实只是想离开那个环境,离开那堆人,如果他后来发现失踪也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那他又何必死呢?何况,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我总觉得他没勇气杀死自己。而且杀死别人和杀死自己是不同的。我觉得他的愤怒是向外发散的,不是向内。”简东平看着那张照片说。

“按照你刚刚的说法,因为他性格懦弱,无力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获得认同,所以他内心充满了愤怒,这种愤怒通过经年累月的积累,一旦达到某个水平,就迫切需要发泄,所以他是个对社会和他人具有潜在威胁的人……听上去像个变态杀人犯的心理侧写。你是不是认为如果王木没死的话,他很可能就是人血纽扣的始作俑者?”

“有这可能。”简东平想,如果他有元元做助手的话,他们没准是一对非常出色的雌雄杀人犯。两人都具备成为凶手的潜力。

“好吧,那你说这个王木会在哪儿?”简律师问。

“我刚刚忘了说了,像王木这种时时刻刻处于紧张焦虑中的人,最容易得肠胃病、哮喘、偏头痛和口臭,而且这毛病应该由来已久,所以我想去医院找找,也许会有线索。”

简律师打了个哈欠说道:“好吧,那你就去干吧,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跟我说,谁让你是我儿子呢?”他站起身,拍拍简东平的肩笑道:“我今天可看见你了。”

“你看见我了?在哪儿?”简东平连忙问。

“就在中山公园门口,”简律师笑着向他挤挤眼,“没想到,你小子还挺热情。”

简东平的脸一下子红了,今天中午,他就是在中山公园门口当众热吻江璇的,怎么会偏偏让老爸看见呢?太不走运了。他一时间呆在那里,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小丫头挺漂亮的,就是瘦了点,不过模特儿大概都这样吧。”简律师津津有味地说。

“你怎么会在那里?!”他恨恨地问道。

“我正巧在公园对面的咖啡馆跟人家谈事情,”简律师笑着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小子,你对那女孩是认真的吗?”

“干吗这么问?”

“如果你是逢场作戏,我就不管了,如果你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带她来见见我。”

简东平注视着父亲,认真地说:“我是不会逢场作戏的,老爸,那不是我的风格。”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简律师点点头,好像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是的。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带她来见你的。”

“好。我等着。”简律师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时,简东平叫住了父亲:

“爸。”

“什么事?”简律师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两件我妈和我奶奶留下的首饰?我想送给她。”

简律师没说话。

他连忙说:“不是她向我要的,是我想给她。爸,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又美丽,又有情义。”

简律师看了他一会儿,说:“儿子,你奶奶和你妈给你留下的那些首饰,是给你未来媳妇的,不是给你的女朋友的。”

“可是我们肯定……”

“等你们结婚了,我自然会给她。是,我相信她很好,但是她现在只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能否认这点。别再争了。”简律师开门走了出去。

简东平没想到开明的父亲也有如此死板的时候,他心里气哼哼地说,好吧,你不给我,我自己给她买,买个她喜欢的小钻戒,明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