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迟迟不来,人倦马乏苦苦挣扎。瀛洲国请来一班讲着动听大话的工匠,对着上上下下的榫卯结构修修正正。卯松上卯,架摇顶木,破损油漆,虫蛀糖封。上有老下有小的中流砥柱勒紧裤腰带,连袖子也没时间撸起来,苦苦撑着,等一个春天。
丹寒路上的血还没有干,瀛洲国的教授们肃然收声。
华西全倒一杯茶,轻轻推给刘青吾。刘青吾端着青山印底的茶碗,闻闻茶香,清新之气顺流:“鱼敖山的绿茶。”
华西全笑笑:“天气还没换暖,别人或许适合饮个红茶取暖,你就适合饮个绿茶去燥。”
刘青吾知道华西全在教导她,不好意思笑笑:“环境让人气燥,红茶绿茶都不管用。”
“跟你老师还有联系?”华西全问。
“有。”刘青吾拖着长音,不紧不慢地说,“我还祝他夫妻二人幸福永远。”
“哈哈哈哈。”华西全豪爽一笑。
刘青吾也笑。一心都知的事,不说也可以。
“我听说,乔增德出事了。”华西全严肃地说。
“哦?我还不知道。”刘青吾问,“出什么事?生死以外无大事。”
乔增德成了植物人。
刘青吾和华西全静静无言。
刘青吾想起家里的医书上写,悬壶济世救人为要,可是人力有限,救得了是人自己的造化,不要居功,救不了要让人少有痛苦,不要强求。她也想起她药箱不离手的老爷爷。无论天气是冷是热,无论半夜清晨,无论病人有钱多寡,凡是上门求救,老爷爷背起药箱就跟着走。
可是老爷爷从不像乔增德那样动不动就讲“大恩大德”,也不像令子珏、隋叶颢们那样沾沾自喜。
刘青吾上学的时候,从乔增德一家人身上悟出一个道理。老天爷造人,多给了谁的--金钱、天赋、能力......是要人用来利他利人,人如果把这多得的东西据为己有,把多得的东西全部当作自己的努力,那他就有负上天对他的厚爱,上天就要把多给他的收回去。
乔增德每大叫一次“不要帮人”“不要做好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道理就在她心里不断回荡。
等站了讲台,她更知道,世界上的医生、老师常常有一方之地改人换命,那一方之地,是千万人用信任堆出来的。话,尤其不可以乱讲。解人迷津可救人,误人子弟罪难消。那些制造着文章的人,哪里有时间得悟正道呢?
刘青吾叹口气。
华西全笑着问:“怎么了?”
“除了废除,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刘青吾说。
科举是中国独有的发明,学术体制是瀛洲国独有的发明。制度不变革,就像人穿一双小鞋参加长跑,光喊加油是没有用的。当然,脚有无数,总有一双适合这双鞋。
乔增德只是一瘫腐肉,无足挂齿,他走到哪儿都背着他自己的井。只要他从所有位子上退下,不给他任何眼神,他自然也就死灭,身与名俱消。可是,只要他的文章还在不断被人引用,那他不瀛不西的贪婪思维恶思想就会不断扩散,像病毒一样传染开去。
乔增德成了植物人,他干躺在医院里流着哈喇子,继续领受着瀛洲国和纳加登两方的钱财。
作恶没有代价,行善就没有力量。
可是在一个不破除迷信的地方,不管什么名头,都能形成对平庸贫乏的人思想上的宰制。女性主义也不例外。
刘青吾和华西全教授道了别,一己之力不能完成的事,就让它散了吧。
王荻秋跟着乔其来了医院,很快就失去音信。良禽择木而栖,乔其早有准备。可是王荻秋一撤离,她的公司恐怕就难以为继。
只要乔增德还活着,那他就还可以赚钱。乔增德的,就是我的。乔其想。两千是钱,两万,更是钱!
“妈,你得好好照顾我爸爸。”乔其叮嘱孙平尧,“我爸这辈子也不容易。”
孙平尧听到乔其的话,心里又欣慰又不敢相信,女儿学会体谅她爸爸了。
乔其马上问:“妈,我爸爸国内的银行账号交给我保管吧,哦,用手机就行。”
自己唯一的女儿还用得着防备吗?孙平尧又不懂网络也不懂什么银行,乔增德的,就是乔其的。只要女儿好,那就是我好。孙平尧想。
瀛洲国继续逮捕贪官,数字高到令人无法相信,但是无人关心。今天一个亿,明天六个亿,只闻数字,不见钱财。精神文明与精神损失都看不见摸不着,谁也不用为此付账单。
王奇评上了教授,带领乔增德的博士群里整齐划一涕泪横流地祝贺着导师早日康复,英姿重发,但乔增德还是稳稳地躺在病床上。
包霜蕊的红包不发了,王奇的文章也不送了,孙平尧吃在医院住在医院两个礼拜,形容枯槁起来。
还是多子多孙好。孙平尧想。只有一个孩子,怎么够用?她可没想过,多子多孙,那钱还不够分呢。她更没想到,多子多孙,根本就没有钱能剩下。她更没想到,多子多孙,这钱,压根就不会到她的手里。
孙平尧想起她对刘青吾说的话,“你得学会给你父母省钱”。唉,我体贴知性了半辈子,尽帮学生出力,怎么学生就不念我的好呢。孙平尧累得脑子成了浆糊,她忘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正捋巴着学生送去的红彤彤的大票子呢!捋巴票子,真的是又脏又累的活儿!
这么辛苦地付出,却以至于今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瀛洲国国民性真是亟待改造。她爱怜地摸着乔增德头顶不多的白毛,这就是兢兢业业为国家出力的人的待遇,国家应该关怀弱者!
孙平尧想起乔增德未完成的文章,想起乔增德未来得及写进文章里的话:“包霜蕊、张汝婧当年就是柔弱,我就是关怀弱者的人道主义。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里,我不关怀她们谁关怀她们?”
孙平尧为了乔增德未竟的事业潸然落泪。乔增德的话继续在她耳边响起:“乔其就一个孩子,她孤独啊,国家就应该给乔其这样可怜的孩子发放孤独补贴。我们都是为国家出力的人,我们孩子少,质量高,这就是为国家建设贡献的力量。父母的福气应该荫庇子孙,我们做出的伟大牺牲,应该由乔其获得补偿。”
他撑开钱袋子,拍着飞进口袋的钱,继续感动地说:“现在的孩子苦啊,乔其更苦。”
孙平尧想起自己看见乔增德的行为艺术时,还噗哧笑出声来呢,她还挖苦他:“弱者有理了,你怎么不去捐款啊?”
乔增德一把捂住自己的钱袋子:“现在就得靠这些话赚钱,你怎么还当真了?什么是穷人的劣根性,根上的。要不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超然物外的恩爱夫妻站在大豪斯门口欣赏着纳加登的雪。在长天的时候雪也一大堆,孙平尧看见雪就烦,但到了纳加登,一方水土一方雪,纳加登就连雪都格外让人喜欢。
乔增德四仰八叉躺在雪上,孙平尧露出甜甜的微笑拍下他猪八戒一样的体型。拍完拿给他欣赏:“看你,像个老小孩儿。”
两个人嘿嘿笑着,悠悠地唱起了亭亭白桦。
音乐的旋律一入脑子,孙平尧忍不住嚎啕大哭。不公平!人真坏!
父亲、母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乔增德帮了一辈子人,乔增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弟弟害了谁,他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呢?我连工作都不去,我伤害了谁?孙平尧越想越委屈,在发达的纳加登医院,她悲声大放。
但没人能听懂她的哭声。
乔增德遍身生蛆,每一天新生的蛆虫数量和他不应得的钱财数量正好一样;他每呼吸一口气,他说过的话,就在他那粪坑一样的肚皮里循环一圈。孙平尧一张开嘴,那些蛆虫就一点点蠕动着钻进她的五脏六腑。
邱在礼被抓,王城智让王荻秋速速切割和乔其的关系。王城智的理由是,长天师大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的理由在王荻秋看来不能成立,但王荻秋还是遵照王城智的话,不再和乔其来往。
王城智没有和王荻秋细说的是,瀛洲国在美国所建的瀛孔学院被投诉。被投诉的理由是教科书里有一裸体小孩,涉嫌传播淫秽色情。美国一夜之间关停了数家瀛孔学院,开始驱逐在美瀛洲人。
美国有动静,其他国家就会蠢蠢欲动。纳加登虽然还没有瀛孔学院,但其难民政策因为挤压了本国人的福利待遇,正在酝酿游行。瀛人企业,是这次游行的首要攻击目标。
如王城智所料,乔其债台高筑,一夜之间破了产。她的上流圈层还没有打通,州长梦还没有踏出一步,乔增德银行卡里新攒的一百万就被她花了个干干净净。宁做纳加登的鬼,别做瀛洲国的人。只要人在纳加登,那就是发达国家的上等居民。乔其咬紧了牙关,牢牢背诵乔增德的嘱托。
余承舟决定去法国,他临行前给孙平禹打了个电话,向他辞别。电话响起的时候,孙平禹在路上遇到了升为校长的覃舒。覃舒没有结婚,也没有问起乔增德和孙平尧。有些事,她一辈子都不会提起。
目送覃舒走远,孙平禹接起电话,和余承舟告别,请他转达问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和王琳琳过继来王义的小儿子,他连孙平尧也没有告诉。只要不讲,生活就平静地像无事一样。
孙平尧的票圈还停留在岁月静好的炫耀里,很久没有更新了。孙平禹也不知道乔增德躺在异国他乡的病床上,在他吹了无数牛皮的大豪斯里,成了一具活死人。
乔增德的新书名字叫《乔增德自选集》,四个月前出版面世。这本书的引言和所有文章,已经在期刊上公开发表过了,但乔增德感到不过瘾,将这些文章辑录成书,以期传世。学术圈里一部分人已经拜读过了,新书完全没有任何新鲜。不过,乔增德还是认为,他的这本着作的问世一定会给瀛洲国乃至世界带来重要影响。如果不是瘟疫这个人类历史进程的转折,那新书至少应该在学术界引起轰动。
他密切紧张地在瓜辛网上关注着自己的书产生的世界影响,然而,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过去了,社会上居然毫无反响,没有一个学生对他的书进行夸赞,甚至没有一个人想看。他在种西红柿的时候还恨恨地骂着王奇教授没有情商,竟然不知道给他的大作搞搞签售。
现在乔增德躺倒了,他的新书倒有了一篇评论,可是乔增德再也看不到了。
瀛洲国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热点问题,文章一篇一篇紧紧跟着这些热点,许许多多的人从事着这些活动。那些文章一篇一篇占据着刊物的版面,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虚荣心,其中储蓄了大量的夸张,以吸引别人的注意,以量大取得压人的效果。
在大写文章大搞发表的狂潮中,瀛洲国社会还有一股无法见刊的普遍性情绪,一切失意和受委屈的人都响亮地跳到台前。他们就像没有军队的首脑,没有同侪的官员,没有报社的社会调查员,没有党派的委员,带着瀛洲国日益高涨的热情,吸引着尚有一丝同情的社会各个阶级。
两年后,瀛洲国成为世界上论文发表数量最多的超级大国,也成为世界上拥有教授数量最多的超级大国。
一批青年人没有完成指标被清退出大学,另一批志气勃发的青年人顶上,背上挂在永远拿不到手的安家费名头下的房子。瀛洲国大学里留下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行政人员,和乔增德们上通下达的青年人。房子照住,房贷却无需还;文章照发,人品却无需考量;一切仁义礼智信皆是虚伪,能把菜剜到自己篮子里方是好汉。
农民们种着薄田,交着和乔家子孙同样价码的学费,交着和城里人一样份额的房贷,依然拿着一百七十块瀛洲币退休金。
启他们的蒙!教授们喊着,写出一篇C刊,得金万把块。
他们愚昧!教授们痛心疾首,写出一篇C刊,得金万把块。
穷人有罪!教授们以历史为鉴,写出一篇C刊,得金万把块。
穷人等靠要!教授们传承着先进的进化论,写出一篇C刊,得金万把块。
恭喜兄啊祝贺弟啊,文章一篇千古传啊。
哪里哪里,农民难啊,哈哈哈,又是一万。
学术会议空前繁荣,人们欢天喜地,共同促进瀛洲国兴旺发展。瀛洲国再不必担心人口问题实行什么计划,年轻人性生活的频率还不如教授们出C刊出专着的频率呢。那就是瀛洲国的万子千孙。
教授们退休了,一个月七千块瀛洲币退休金怎么能够体现出他们曾经做出的卓越贡献?不尊重知识分子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让教师成为社会上最受尊重的人!退休金,涨涨涨!涨涨涨!涨涨涨!
五十万横向一个副教授,一百万横向到账一个正教授!人事处、科研处的大专们、硕士们积极为青年博士们谋划着出路,名目层出不穷。
......
年轻时候信奉实践你死我活的社达们,老了讲起弱者有理了,除了沽名钓誉,其内在的一致性不过是这批人老了,自己成弱者了。一辈子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可以改变吗?青年教师们用脚趾头关掉“新”闻。一批乔增德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乔增德长起来,瀛洲国总是后继有人。
时间没有停止脚步,又下雪了。
春天不来,雪倒都攒在春天来了。
刘青吾上班下班,她慢慢不记得瀛京的事了,像做了一场没有滋味也没有颜色的梦。乔增德、孙平尧、乔其、崔玮天、王奇、包霜蕊、周垳、李升、令子珏、崔冷、张石、朱天画、穆凡、隋叶颢、北湖佬......一个个名字,在她记忆深海里碎成点点湖光,很快消失,就像没有见过一样。
她甚至惊讶,只是上个学,哪用得上认识那么多人呢?
人的心和人的脑放进去什么,人就长成什么。认识的人越多,不见得见闻增长得越快,对记忆反而是一种负担。
什么样的文章,什么样的“真理”,瀛洲国依然争论不休,文死谏呐武死战,但牛啊马啊还是吃着草儿没有任何回应。
对刘青吾来说,在大学工作不过是上班,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份工作不行,就换下一份,下一份不行,就换个行业。总之,什么样的工作都不必当成事业。
一具肉身,能运动;一个大脑,能思考;一颗心,能感受。眼耳鼻舌,各司其职。刘青吾觉得,小时候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
“我长成你喜欢的大人了吗?”刘青吾问她。
小孩子看看她,笑笑,蹦蹦跳跳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