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承舟闲来烦闷,能自由活动了,他每天都要出门,到街上转一转。世界上免费的阳光空气雨露,都是最昂贵的。走在街上,他深感自由是那么珍贵。
他还有三五分钟走到丹寒路的时候,他看到罗大虎神色慌张地穿过马路,急匆匆地往沪州大学相反的方向跑去。
余承舟觉得狐疑,虽然他对罗大虎并无好感,但好歹是个大学教授,行事如此慌张,倒也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警车忽然呼啸而至。
“杀人啦!”
大喧哗带动小叽喳。
余承舟很是震惊!这条路怎么也是沪州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怎么能有这种事情。哎,都是现在的流量风气闹得,不夸大点噱头就不会说话一样。
可他一拐到丹寒路上,就发现警车已经闪着灯将周围戒严了。
路上有人大喊,有人大哭。余承舟凑到人山人海中,歪着头问了问,原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是一位大学教师,手上满是血。
具体情况很快见报,看了警方通报,余承舟才了解了案件的起因。他唏嘘不已。
那位大学教师,在回国之前,曾经有机会去美国耶尔鲁尔大学工作。回瀛洲国后,工作上又不顺心,还离了婚,自己又有精神问题,系主任当场宣读了文江年考核不通过的“判定书”,他一时心窍神迷酿成了丹寒路上的事。
余承舟叹口气,好好的人,怎么能被一份工作逼到这种份上呢。可他忽然想起艺术中心新招来的七个博士。余承舟不放心地翻阅起资料,他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钧昌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腿脚还算轻便。他轻轻走过来说:“承舟,新来的博士小侯最近要回玉州看望她的导师,说想请个假。”
“哦?”余承舟不解地问,“专门请假回去看导师?这么重要吗?”
石钧昌笑笑:“年轻人对导师都格外尊敬。”
“阿昌伯!”余承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儿子是不是在瀛京读博士呢?”
石钧昌眼睛眯成一条缝:“嘿嘿,刚考上。这么大岁数去读博士,毕了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
余承舟来了精神,赶紧说:“阿昌伯,您快跟我说说,咱们瀛洲国这博士到底怎么回事?小石钱够花吗?”
石钧昌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又有些为难,又有些骄傲:“这大学继续扩招,硕士博士在校期间,补助每月提高二百元,小石倒没觉得有什么,补助提高他就高兴。但我看吧,不乐观。学生一年年总要毕业,他们都是就业的后备大军。高校内部博士师资储备过剩,这和咱们卖票一样,高校教师需求与供给关系已经由卖方市场转向买方市场。”
余承舟思考着:“那也就是说,小石他们毕业去大学工作,其实大学里已经容不下这么多教职了?”
“竞争非常激烈。”石钧昌忍不住提前担忧起来。
他听儿子和艺术中心的几个博士说,为了扩大学校的人事自主权,瀛清大学首次提出要对教师实行岗位责任制和聘任制,并在此后进行了一场持续了二十余年的艰难改革,改革迅速波及到瀛洲国各个层次的大学。
改革后,瀛洲国高校普遍实行岗位编制。教师不再是国家的员工,而是学校的雇员,编制只与岗位对应而与人无关。学校聘任谁、解雇谁,国家无权干涉。国家只保有对这个岗位上有没有人,这个编制的资源有无被贪污、滥用情况的监督权。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这就是为了防止年轻人偷懒,但近些年,这种改革简直成了悬在青年教师头上的尖刀。
小侯说,她读博士期间,被扒掉的一层皮还没有长利索,身心疲惫的状态还没有恢复,一毕业,瘟疫、工作、房子、结婚、生子等事也齐齐摆在眼前,她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留在沪州了。
因为她对比了玉州那边大学的待遇,安家费可以拿二十万。可是她仔细一研究,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猫腻。高昂的安家费必须在工作所在地买房才能拿到,这就意味着买了房子,同时也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背上房贷,即便孑然一身的青年教师也难以脱身。如果完不成学校规定的考核,安家费需要退还,但房贷需要继续背负。
小侯觉得左右为难,决定亲自找导师取取经。
石钧昌叹口气说:“我听他们说,南部有所大学为了更好地激发年轻博士的潜力,别出心裁,在原有改革基础上采取末位淘汰。完成基本数量后,数量最少的,淘汰出局,另谋高就。”
余承舟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欺负人了。”
石钧昌苦着脸笑笑:“谁说不是啊。”
但他们还不是亲身经历的青年人。青年人发表论文依然很困难,但如乔增德一样的教授发明了新的金句:“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丹寒路上流了血,沪州高校的校领导草木皆兵,高校科研处的办事员们收起了往日的威风。校级领导的办公室干脆连牌子也不敢挂出来,更不用说接待普通教师。
王城宜在法国也被这样的消息震惊,她不明白,瀛洲国的高校为什么会把人才逼到这种地步。
余承舟在电话里说:“这还是大学。你是没有看到其他的新闻,艺术中心的小侯,三魂吓掉五魄,她刚到玉州湾,本来和导师约在一个休闲区,结果他们人还没有到,一辆重型车就冲了进去......”
余承舟的话不必讲完,王城宜在视频电话中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
两个人沉默着,你叹口气我叹口气,还是王城宜找到了新话题:“承舟,你在艺术中心还好吗?”
“以前也不觉得有多好,现在嘛,呵呵。”余承舟不知道怎么跟王城宜说,他犹豫了一下才说,“现在是糟糕透顶。”
王城宜和罗曼斯在法国做了一次线上展,虽然还不知道长期影响是什么,但从线上评论来看,法国观众的热情很高。
“承舟,你考不考虑结合线上科技?”王城宜试探着问。
余承舟苦笑着说:“城宜,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再搞了。瀛洲国,沪州,不需要艺术。我特别为你庆幸,我只要一想到你幸存于这个世界上,我就了无牵挂。城宜,我打算离开艺术中心。”
“离开?”王城宜被余承舟冷不丁提到的新打算惊讶得又一次叹气。
“是的,城宜。”余承舟很是无奈,《密友》那样的画展再也不能重现了。当年参加《密友》活动的获奖作者,都在奔忙于生活。其中有一位叫安之南的女孩,他还有印象。可他听说安之南去了德国以后,遭遇了重重技术的封锁,艺术,她早就抛之脑后,无暇顾及了。
同样是出国,安之南和王城宜的处境也不一样。人的努力和幸运究竟哪个更关键,没人说得清。可安之南带着一腔热血回国以后,竟然连个像样的实验室都建立不起来。没有实验室,哪里来的成果?没有成果,哪里来的项目?拿不到项目,就没有经费,没有经费,就没有实验室。一切陷入死循环。顶尖的团队都是院士,院士,安之南无法与之抗衡。
余承舟心里如堵大山。余承舟再也没有给孙平禹打过电话,他甚至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但王城宜的电话一响起来,年轻时候的岁月还是有一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承舟,你有没有想过来法国?”王城宜还是那么温和,但声音稳重而关心。
法国。去了做什么呢?余承舟静静地摇了摇头。
王城宜继续说:“承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我和Roman的经纪人,你看行不行?”
余承舟眼角渗出细小的泪水,他笑道:“城宜,我是你前夫啊。唉,年轻时候......真的对不起。”
王城宜笑笑:“承舟,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妈妈很惦记你。”
“城宜,我想,我暂时还没有具体的决定。现在沪州的高校和艺术中心的联合活动很多,说实话我不胜其烦,艺术如果变成一种任务,那就像爱听的音乐变成闹钟。我跟高校的人打交道,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余承舟一口气说完,用右手大拇指关节按了按太阳穴。
沪州高校的新闻怎么能一一跟王城宜讲清楚呢?艺术中心也已经不是安安静静办展的地方了。整个沪州自从恢复日常后,几乎一蹶不振,再也不是先前的摩登之都了。余承舟到现在还记得官方通报出死亡名字时的那种恐慌,于乐康、孟瑞秋、薛伟军......
余承舟闭上眼睛,把当时的记忆从大脑中挤走。他一度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出现在这个名单上。那样也好,他想。
王城宜没有过多勉强:“好,承舟,你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你随时找我。承舟,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家人”。余承舟落下泪来。平禹说,最不应该活在“对不起”里,可是余承舟还是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的对不起。
“城宜,妈妈还好吗?”余承舟想起田卿卿。
“嗯,妈妈很好。她和她的老年朋友生活得有滋有味,她认识了一个法国人,我想,她很快就会建立她的家庭。”王城宜想起母亲田卿卿,心里为她祝福着。父亲泉下有知,也一定会祝福她。
王城宜的电话挂断,余承舟打起精神,认真地考虑起她的建议。
艺术中心招来七个博士,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原本以为可以为这七个博士提供安静地创作环境,可是他们竟然还要做科研。艺术,科研,余承舟怎么也结合不起来。自从丹寒路上的事情一出,余承舟看出了所谓考核的门道。他倒吸一口凉气。
余承舟想起孙平禹的姐夫,乔增德。
青年人在学校念书遇到好的导师一切顺利,但是要受到导师的压制,即便逃出生天,毕了业,但依然无法逃出导师一代整体布下的密网。因为社会几乎所有资源,都由所谓导师一代把控。“非升即走”岂不是将青年人完全视为生产劳力,用尽即弃?!还要把“不合格”的帽子扣到这批从小到大成绩优异的人身上?!
他上网查看了关于乔增德的介绍:零碎地读完小学和中学,“文运”结束后第一次高等学校入学考试考入大学,然后是长达数页的奖项、论文、着作。孙平尧,那应该是平禹的姐姐。乔其,那应该是乔增德的孩子。都是乔增德论文的“合作者”。
余承舟越看乔增德辉煌的简历脸色越凝重。乔增德可以说考入大学苦尽甘来,大学确实成为他逆天改命的重要关口。那么,现在的青年人还有这种幸运吗?!
余承舟挨个查看与乔增德有关联的名字,他看到了刘青吾。怪不得她音讯全无。
安之南,刘青吾。余承舟想起来她们的作品,还觉得印象深刻。
创造力是青年人的灵性所在,这种创造力来自于他们的生命力。如果年长一代吃掉这种创作力,年轻人就再也不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了。如果他们受了伤害又默不作声,那社会就没有年轻人的热血了。
余承舟给华西全教授打电话,对于瀛洲国目前的人才政策,他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他想问清楚青年人所说的升不到副教授就辞退或转岗的政策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教授沉重叹息说:“承舟,连你这不在学林中的人都忧虑,我们这些老教授,更忧虑。青年人不结婚不生孩子,那是青年人不喜欢有家吗?一个社会老中青应该是传帮带,老的帮助小的,才是天经地义。如果决策层不再有一步一步从最底层上来的人,那做出来的决策就会离题万里。年轻人还是要努力往这个方向上进取,只有摸到决策的门,别人才会更重视年轻底层的声音。”
“青年人好这个国家才有进步啊!”余承舟不明白。
“进步?”华西全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政策的初衷当然也是为了国家的进步。但有些话,他不方便讲给余承舟听。
华西全笑着问余承舟:“承舟,你先说说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呵呵,明年到我家。”余承舟苦笑着开了个玩笑。
华西全说:“中国有一个历史时期,唐朝。科举取士,开始时选拔了一大批可用之才,所以唐太宗就说,天下人才‘尽入彀中’。可是再到清朝,人们闷着头钻研科举的时候,没有人会质疑科举的弊端。龚自珍就写诗说,万马齐喑究可哀!喑,哑着嗓子。封建王朝釜底抽薪莫过于此。呵呵。我们小的时候,老人常讲河东河西的故事。承舟,历史是前进的,万不可用静止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是辩证的,万不可用固执的眼光看待一切。”
“那就没办法吗?”余承舟急切地问。
“办法?”华西全笑笑。
余承舟想起《密友》讲座结束的那天,他听到安之南与刘青吾的对话。安之南的实验室受限于经费,无法推进研究,她已经连续在实验室守了三个通宵。刘青吾没有说她的事,只说,她很担心不能和安之南一起毕业。
余承舟叹口气,也不知道这些年轻女博士都怎么样了。他沮丧地问:“不合理的事,为什么不废除呢?”
华教授听到余承舟叹气,也就说道:“承舟,网上有耳。不必再为人类的事犯愁了。没有什么好分析的。不管怎么样,世界上还有一件公平的事。”
余承舟笑笑,想了一下,问道:“华教授,什么公平的事?”
华西全哈哈一笑:“世间最公平的事就是人都是要死的,再强梁的人也有老的那天,对每个人来说,生命只有一次。”
华西全说完,和余承舟道了别,挂断电话。他收到一件作品,是一幅油画。
一个目光炯炯的小女孩,对着一头恶狼獠猪两头尾野兽,无所畏惧地拉紧了手里的弹弓。
华西全笑笑,把这幅作品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刘青吾来参加讲座的时候,华西全就对她寄予厚望。乔增德的事他听说了,贝木加回到瀛京大学,也召开了几次会议,坚决不让乔增德式思维蔓延。跟着乔增德那样的导师,没有学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刘青吾说得对,乔增德依然执迷不悟,打草惊蛇反倒会让他变换嘴脸沽名钓誉。让他一辈子活在他自己的精神病世界里,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但为年轻人撑撑伞除除妖,华西全想,这是作前辈的义不容辞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