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东西从眼前横越。
※※※
杉江夕子不自主地急踩煞车,猛打方向盘。在雪道上绝不能这样驾驶,果不其然,轮胎打滑,车身跟着旋转。所幸车子只略微偏斜,在道路中央停住,对向也无来车。夕子吁了口气,打算再次驱车前进,但这时才发现车子熄火了,她一向不太擅长驾驶。
试了两次后,终于重新发动引擎。她战战兢兢地启动车子,虽是轻型车,但好歹也是四轮传动,车子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流畅地往前行。
那也许是北狐──她想起刚才出现的小动物。大仓山有家茶店的看板,正写着:“北狐会造访的店。”
夕子小心翼翼地在弯曲的雪道上行驶,前方没有交会的来车,后头也没有车辆跟随。夕子的前方,有数条重叠的轮胎车痕一路向前延伸。当中有两条特别新的车痕,夕子心想,一定是他的车没错。
绕过最后的弯道后,便门出现眼前。便门的左半边关闭,只开启右半边以供车辆通行。夕子略微慢速度,通过便门。
方向盘打向右方,不久,巨大的白色斜坡出现在夕子面前。这是七十米级的跳台,宫之森跳台滑雪场。右侧为札幌冬季奥运纪念碑与管理事务所,夕子将车子停在两者中间。那里已停了一辆厢型车,白色车身的侧面,写有“原工业滑雪队”的字样,车内没人。
夕子下车后,缠上围巾,由口中吐出的气,马上化为白色的烟团飘散。每到午后,这一带的风势便会增强,因此滑雪跳跃的选手们都不会在这时间练习。
她往管理事务所的窗户里窥望,室内的灯亮着,但没看到平时那位管理员。夕子手插在短大衣口袋里,缓缓朝跳台走近。尽管天色灰蒙,但雪面还是一样刺眼。她以手遮光,重新眺望滑雪场的全貌。
下方辽阔平坦,但愈往上走坡度愈陡,宽度也愈窄。中段有个高起的跳台,再过去有个以陡急的坡度向天空延伸的窄细助滑坡。
夕子的视线来到起点台的位置后,就此停住,因为他就在那里。在雪白的背景下,蓝色的连身衣显得特别鲜艳。
他想要跳吗?夕子略感纳闷。一般来说,滑雪跳跃的选手很少会自己一个人练习。
夕子抬头仰望,发现他好像在起点台微微举起右手。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不过夕子还是朝他挥手回应。
他就此展开滑行,果然打算要跳。只见他摆出曲膝姿势滑行而下,身影先是消失在跳台后方,接着飞窜而出。
霎时间,夕子觉得奇怪,这不像他平时跳跃的模样。当然了,她是个门外汉,无法评论跳跃的优劣,这应该说是她的直觉。
夕子的直觉没错。
他以异于平时的难看姿势落地,状甚痛苦地弓着身子滑下。接着,速度还来不及放慢,整个人便因冲势过猛而跌倒,扬起雪烟。
滑雪板和蓝色连身衣扬起白雪,飞舞了一会儿才停下。
“榆井!”夕子大叫,飞奔向前。沉静的跳台滑雪场,只听得见呼号风声。
2
昨天举行的一九八九年HTV杯滑雪跳跃大会的情况,佐久间公一记得很清楚。昨天休假的他,整天都在看电视。虽已年过三十,但至今仍旧是王老五一个,难得有休假却无事可做,佐久间当然没试过滑雪跳跃,不过他喜欢欣赏比赛。
大会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举行。晴朗的天气和微微迎面的风,今天极适合举行滑雪跳跃。
昔日是知名选手的解说员,预测今天的比赛以原工业的榆井明最为看好。榆井近来的表现令人惊艳。解说员还说,他不单是个人状况绝佳,跳跃方式也有其独到之处,跳脱出日本选手的旧有框架。
“如果要举例的话,他就像日本的尼凯宁(Matti Nyk?nen)吗?”HTV的播报员问道。
“没错,他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的尼凯宁,这位选手蕴藏这样的潜力。”解说员肯定地说道。
马蒂?尼凯宁──这位出生于芬兰的鸟人,他的大名在冬季运动界无人不晓。继塞拉耶佛(Sarajevo)的冬季奥运取得九十米级金牌、七十米级银牌后,他在卡尔加里(Calgary)的冬季奥运里,连同新项目的团体赛在内,共赢得三面金牌。在世界杯中也展现了惊人的胜率,彷佛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号称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选手,其他选手只能争夺亚军。
榆井明具有足以与鸟人匹敌的才能。对近来滑雪跳跃积弱不振的日本而言,这是个充满梦想的话题。事实上,榆井在本季的国内大赛中也确实未尝败绩。即便是出国比赛,他也接连得奖,虽然至今仍未得过金牌,甚为遗憾,但是拿过两次银牌。正因为实力过人,所以在这场比赛中,解说员预言榆井将会获胜,一点都不足为奇。而结果也确实如此。
其他选手都只跳出八十米左右的成绩,唯有榆井跳过九十米线。他飞跃的模样,光是从电视画面上看,便觉得很与众不同。飞行的弧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他看起来不像落下,而像是真的在空中飞翔。
第二次跳跃的结果也一样。榆井第一次越过K点(极限点),为了避免速度过快,而将起点台往下降,但这对他反而更加有利。在其他选手因无法充分加速而纷纷失速的情况下,榆井的跳跃距离却只比第一次少了两公尺,着地时一个旋转急停后,他微微摆出胜利架式。
嗯,日本也有厉害的选手嘛──佐久间心不在焉地望着电视画面。
那是昨天的事。
而今天,突然传来榆井明的死讯,而且死因疑点重重。
于是佐久间他们也前往调查,他是札幌西警局刑事课的搜查刑警。
“换句话说,是榆井先生主动找你去的罗?”
面对佐久间的提问,原本就低着头的杉江夕子,头垂得更低了,长发从双肩垂落。
佐久间借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管理事务所进行侦讯。他和一位姓新美的年轻刑警负责侦讯杉江夕子,夕子似乎在南区的幌南运动中心上班。
※※※
今年芳龄二十六,但是感觉比实际年龄还沉稳。她的五官鲜明,带有一点古典美,虽然泪痕已乾,但双眼依旧红肿。
据她所言,今天中午过后榆井打电话给她,要她下午一点半到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来。她没问榆井有甚么事,他们几个月前开始交往,似乎有几次都是这样见面。
“你实际抵达的时间是几点?”
“比一点半早一点,可能是一点二十五分吧。”
“你们每次都约在这里见面吗?”
“不,以前不曾约在跳台滑雪场见面。”
“那么,你应该觉得有点奇怪吧?”
“是有一点,但我没想太多。”
佐久间心想,也许真是这样吧。滑雪跳跃选手约在跳台上见面,没甚么不自然之处。
关于榆井倒地的情形,一开始便已问过。佐久间只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可思议。跳跃后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就此倒地……
在夕子的通知下,榆井队上的人马上带着医生赶到。医生听完夕子的描述,观察过榆井的情况后,当下认为有联络警方的必要,因为他判断榆井疑似中毒身亡,而且是剧毒。
于是佐久间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你昨天和榆井先生见过面吗?”佐久间窥望夕子低着头的侧脸,如此问道。
“见过。因为昨天这里有比赛。”
“我知道。HTV杯对吧?榆井选手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我们在比赛完见面。一起用餐,然后喝了些酒。”夕子说出店名。全是位在薄野的店家。
“当然只有你们两个人,对吧?”
“是的。”夕子简短地应道。
“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我回公寓,榆井回集训住处。”
“这样啊。”佐久间将此事写进记事本里。据他打听得知,日本代表队今天似乎没有练习,昨晚可以自由在外过夜,所以就算榆井到夕子的公寓过夜,也没甚么好奇怪的。夕子独自住在她上班的那家运动中心旁。还是说,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
“昨晚用餐时,榆井先生聊了些甚么?”
“聊了些甚么……他想到甚么就聊甚么。”
“榆井先生的谈话中,有没有甚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不知道耶。”夕子伸手托着脸颊,微侧头。“他和我在一起时,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他知道很多令人意外的事,不过,他讲的话题都没甚么关联,而且总是不断改变话题。”
“你可以从中想出几个例子吗?”在佐久间的请托下,夕子默默思考了片刻。
“例如如何捕捉鳄鱼。”她说。
“鳄鱼?”
“还有关于偶像歌手脸上痣长的位置、职棒优胜队伍与政权轮替期的关联……像这种毫无关联的话题,他总是一个接一个的说个不停。”
“哦。”佐久间伸手搔头,望向坐在一旁的新美刑警。新美也侧头不解。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听你刚才所言,感觉他好像有点躁狂症。”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心情不好。”夕子以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说道。
“也许他是和你在一起,才会心情这么好。”新美从旁插话。“也许吧。”夕子说道。
“这么说来,他都和平时一样,没甚么不同罗?”
“是的。”
“请容我作个比喻。榆井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自杀呢?”
“自杀?”她双目圆睁。“为甚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所以才请教你有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一样摇头。“不可能。”夕子的长发柔顺地摆动,微微传来洗发精的香味。
※※※
“女方年纪比较大是吧。”杉江夕子离开后,新美如此说道。言语间带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榆井几岁?”
“应该刚满二十二岁吧。”
“二十二岁?真年轻。”佐久间颇为惊讶。“这么年轻,却这么厉害。”
“你是指很多方面,对吧?”
新美的嘴角上扬时,门打开了,一名男子往内探头。他是这间事务所的主人,亦即管理员。年近半百,稀疏的白发理着小平头。浑圆的脸蛋,配上一副金框的方形眼镜。
“请问……已经问完了吗?”他往那两名刑警脸上来回打量,如此问道。
“已经问完了。谢谢你。”佐久间站起身,管理员走进房内,换上脱鞋。他个头不高,但体型相当宽阔。身穿藏青色的衣服,或许是制服。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在穿鞋之前,佐久间转头望向管理员。满头白发的管理员咦了一声,露出不安的眼神。
“这位大叔,请问你贵姓?”
“角野。鹿角的角,原野的野。”
“角野先生,你今天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从早上开始都在这里。一直到下午五点都是上班时间。”他很干脆地说道。
“你知道榆井先生来过这里吗?”
“知道,我从窗口看到他时,他扛着滑雪板从窗前走过。”角野伸手指着前方,佐久间望向窗户的方向。从窗口正好可以望见跳台的减速道。
“大约是几点?”
“是广播一点报时后没多久的事,所以大约是一点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角野侧着头。“之后我在里头。所以不知道那位小姐也来这里。”
“榆井先生倒地时,你有看到吗?”
“不,从这里看不到。那位小姐神色慌张地冲进这里,我才知道这件事。”
“然后呢?”
“她打电话给集训住处。那段时间我都在查看榆井先生的情况。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最好不要乱动他比较好。如果是脑溢血的话,不是不要乱搬动比较好吗?”
“这是聪明的判断。”
事实上,尸体没被搬动,可真是帮了警方一个大忙。这样就可以判断,他是在甚么样的状态之下倒地。
“滑雪跳跃的选手独自练习,是常有的事吗?”新美改变话题。
“以前有,但最近比较少了。如果没凑齐相当的人数,我们不会启动滑雪缆车。”
“嗯,滑雪缆车是吧。”
跳台旁设有通往山顶的滑雪缆车,是选手和员工专用。今天当然没启动,所以榆井明似乎是走跳台旁的楼梯上山。
“请问到底怎么回事呢?”角野略显顾忌地问道。
“你是问哪件事?”佐久间反问。
“榆井先生啊,我听说他是自杀。”佐久间耸耸肩,故意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现在才正要调查。”佐久间向他道了声谢,就此步出管理事务所。
※※※
回到案发现场,遗体已经被搬走,加藤主任独自站在该处,仰望跳台。加藤是佐久间他们的上司,虽然个头矮小,但体格精壮。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往后方,鼻下的胡须也掺着些许白毛。佐久间他们在侦讯杉江夕子时,加藤应该是在向榆井明所属的原工业指导员,询问相关的事情,现在指导员们似乎离去了。
“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佐久间走近后,加藤依旧眼望跳台如此说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而且还能飞越数十公尺远。光想就令人觉得心脏紧缩。”
“你知道吗,滑雪跳跃的发祥地是挪威。”佐久间也抬头仰望。
“挪威是吧,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原本这是惩罚犯人的一种手段,他们让犯人穿上滑雪板,从陡坡上滑落。斜坡的前方有一处凸起,犯人们会从那里被抛向半空,目的是让他们体验那时候的恐惧。”
“真是残酷。”
“当时因为人们害怕这种处罚,犯罪率降低不少,可见它有多可怕。不过,它有一项特别的恩典,国王宣布,如果犯人全程都没跌倒,平安落地的话,他所犯的罪便可一笔勾消。有一次,一名犯人漂亮地平安落地。围观群众纷纷拍手叫好,国王也看得龙心大悦,就此赦免了他的罪。这就是滑雪跳跃的起源。”
“哦,原来当初是一种惩罚手段啊!难怪这么惊险刺激。”
加藤莞尔一笑,望着佐久间说道:“你对滑雪跳跃很清楚嘛。”
“因为我喜欢看。曾经从某本书上看过这段缘由。”
“那你看过榆井跳跃吗?”
“昨天看了。”佐久间答:“他是个很厉害的选手。不,应该说曾经是。”
“听说他赢得金牌。”
“他非常厉害,无人能及。”
“嗯。”加藤颔首,再次朝跳台望了一眼后,摸摸下巴。
“我向原工业的指导员问过话,榆井最近可说是如日中天,正在人生的颠峰,很难想像他会自杀。”
“而且是选在这种地方。”
“没错。”
加藤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口香糖,请佐久间吃。佐久间摇头谢绝他的好意后,加藤利落地打开包装纸,把一片送入口中。
“我还问过其他指导员,榆井好像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说好听一点,是个性开朗,天真烂漫;说难听一点,则是粗神经,凡事都不会深入细想。有人还说,他是处在完全没有半点躁郁的状态,这种形容相当有意思。”
佐久间心想,这与他向杉江夕子问来的结果吻合。感觉他的人格特质愈来愈明显,只不过,以前很少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哪!
“他确实是服毒没错吧?”佐久间问。
“几乎可以确定。毒物的种类得等解剖结果出炉才知道,但应该不是细菌性中毒。换言之,不是所谓的食物中毒。总之,那名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说到这里,加藤故意清咳几声。“如果毒物有速效性,那榆井应该就是在跳台上服毒。”
“嗯。杉江夕子没看到甚么吗?”
“她说当时看不太清楚。”
“嗯。”加藤嚼着口香糖,再次抬头仰望跳台的起点。“在这样的距离下,确实看不出对方在做些甚么。”
“榆井到底在跳台上做了些甚么?”
“天知道。不过,根据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榆井在上面吃东西。”
加藤想要说些甚么,但是佐久间其实很清楚,如果有甚么迹象的话,就可能是某个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毒。
“这样看来,他可能是自己服毒。”佐久间如此说道,但加藤对此不置可否。
“其实,有件事我很在意。”加藤悄声道:“我询问榆井有可能会服用甚么东西时,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说,榆井常服用维他命。”
“维他命?如果是这样,应该没甚么问题吧?”佐久间话才刚说完,加藤便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他服用的维他命,好像是胶囊。”
“胶囊?这么说来……”佐久间眉头微蹙,加藤表情严峻地点了两、三下头。
“没错。在胶囊里下毒,也是个方法。”
“榆井最后一次服药,可能是在甚么时候?”
“今天午餐后。他一小时前才用完餐,之后便来到这里,等杉江夕子前来。”
“原来如此。”
在他饭后服用的药物中下毒,胶囊正好在杉江夕子现身时溶解,引发中毒症状──佐久间认为有这个可能。
“已经扣押他的维他命胶囊了吗?”
“我派岛津去了。”
加藤提到年轻部下的名字。“我也请他顺便调查榆井午餐吃了些甚么。不过,我猜这方面应该是查不到甚么线索。”
“真想早点知道结果。”佐久间直觉,这可能会是件棘手的案子。
3
日本代表队在位于南一条的圆山饭店别馆住下。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贞男一打开一一六号房的房间,便直接扑向铺好的棉被上。他躺在床上,做了个深呼吸,度过漫长的一天,他全身像铅石般沉重。
接受警方的讯问后,峰岸马上联络公司。榆井算是在劳务课工作,劳务课长旋即赶来饭店,大致听完事情的经过后,马上又返回公司。不想为了一位在工作上几乎没任何往来的员工而卷进麻烦的风波中,似乎是课长真正的想法。
峰岸也曾打电话给榆井位于旭川的亲戚。因为榆井既没父母,也没兄弟姊妹。接电话的人是他舅舅,但感觉他没为榆井的死悲伤,而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当峰岸提到警方可能会前去询问些事情时,他只以很厌恶的语气应道“我们甚么都不知道”。不过,请他们在解剖完毕后前来领回遗体,他倒是很愿意配合。
多方联络完毕后,又遇上体育记者的连番采访。冬季运动界最受瞩目的榆井明暴毙的消息,才一眨眼工夫,已在记者间传开来。不过,关于榆井的死因,他们还未掌握正确消息。在宫之森练习时突然倒地,死因至今不明──峰岸只如此透露,其他事绝口不提。这是日本代表队内决定采用的做法。
但不可能一直都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峰岸再次深呼吸,在床上翻身。当他弯起双臂当枕时,左肘撞到某个东西。仔细一看,是榆井的旅行包,之前就他和榆井合住这个房间。
他已经不在了──峰岸在心中低语。但至今仍没有真实感,一切似乎都只是个误会。
※※※
不久,传来了敲门声,他出声应门之后,看见三好靖之那黝黑的脸孔。三好是日本代表队的总教练。
“要去吃饭吗?”
“哦……都忘了。”峰岸撑起沉重的身躯,其实他现在根本没食欲。
“今天很累吧。”三好出言慰劳,不过他自己应该也相当疲惫才对。联络滑雪联盟、应付媒体,全都是三好一个人打点。此外,榆井的死,对他应该也打击不小。他担任日本代表队教练已经三年,好不容易滑雪跳跃界出现了一位救世主,正为此高兴时,却发生这种事件。
“我已经告知选手们榆井的死讯。关于死因,只说是突然倒地,详情一概没提。我还有吩咐他们,不管记者问甚么,都不要回答。”
“给您添麻烦了。”峰岸低头行了一礼。
“总之,打起精神来。”三好伸手搭在他肩上。
圆山饭店的本馆一楼,有一间名叫“紫丁香”的餐厅。今天中午接到杉江夕子通知榆井的死讯时,峰岸正好在这里喝咖啡。
滑雪跳跃队的选手,通常都在这家餐厅用餐。平时大家都是一起吃固定的料理,但今天是假日,所以可以吃自己喜欢的餐点。
峰岸他们走进之后,觉得店内气氛相当紧绷。有几名用完餐的选手站起身,向峰岸和三好点了个头,就此默默走出店外。而还在用餐的选手,则是动着手中的筷子,不发一语。
店内深处的座位,坐着冰室兴产的教练田端,以及帝国化学的指导员中尾,当时就是他们两人和峰岸一同赶往事发现场。他们发现峰岸和三好后,一本正经地举手打招呼。
“今天给两位添麻烦了……”峰岸一面说,一面就座。声音相当沙哑。
“查出甚么了吗?”中尾问。他身材清瘦,说话口吻总是如此冷淡。峰岸默默摇了摇头。
“警方说可能是中毒而死的,对吧?”体型与中尾形成对比的田端,环视着众人的脸,如此问道:“到底会是吞了甚么样的毒药呢?真不敢相信。”
“不过,身体一向健康的榆井突然倒地,这也没办法解释吧?应该事有蹊跷哦。峰岸兄,你可有甚么线索?”
经中尾这么一问,峰岸反问道:“你指的是?”
“举个例吧,会不会是自杀呢?以目前来看,就属自杀的可能性最高。”
“我完全没有头绪。”说着说着,峰岸叹了口气。“现在反而是我很想自杀。”
“可是,如果不是自杀的话,那这又是……”中尾突然噤声不语,因为女服务生藤井加奈江前来询问点餐。加奈江也许也知道一些消息,显得相当紧张。
点完餐之后,峰岸尽可能以温柔的口吻向加奈江问道:“刑警有问你甚么吗?”
她将托盘抱在胸前,微微颔首。她有些下垂的眼尾,平时让人觉得很可爱,但今天显得有些悲伤。
“警方说,想扣押榆井先生的药。还说他们已事先徵得峰岸先生的同意。”
“嗯,这我知道。还有问你其他事吗?”
“还问榆井先生中午吃甚么。我记得好像是炖牛肉,所以就这样回答。警方就问这些。”
“这样啊。谢谢你。”道完谢,加奈江逃也似的走进柜台里。
目送她离去后,“这是怎么回事?”中尾压低音量问道:“榆井吃的药不就是维他命吗?”
峰岸默默颔首,拿起加奈江刚才端来的杯子,喝了口水。
之前那位姓加藤的中年刑警约谈时,峰岸马上告诉他关于维他命的事。因为他判断这种事还是早点说的好。
加藤似乎很感兴趣,还叫峰岸拿药给他看。峰岸告诉他,药在饭店里。并告诉加藤,为了防止榆井饭后忘了服药,他把药寄放在餐厅的女服务生那里。
“维他命发生过副作用吗?”田端自言自语道。峰岸心想,你的第六感也太差了吧,但他甚么也没说。
峰岸他们用完餐时,一名高大的男子推开店门走进。中尾似乎也发现了他,暗啐一声,把脸转向一旁。正要说话的田端见状,也旋即闭嘴。男子环视店内,发现峰岸他们后,先是挺起胸膛,接着迈开大步朝他们走来。感觉似乎极力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听说榆井死了?”男子以低沉却又清楚的声音问道。他的鼻梁高挺,眼窝凹陷,感觉不太像日本人。他似乎想刻意展现平静的表情,但目光却咄咄逼人。峰岸发现他的目光正射向自己,只好无奈地回答一声“是的”。
“为甚么他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这么麻烦。您不妨问令嫒吧。”说完后,中尾拿起桌上的 Cabin Mild 香烟,站起身,田端也跟着站起。男子朝他们瞄了一眼后,往三好隔壁坐下。
男子是日星汽车滑雪队教练杉江泰介。以前曾是知名的滑雪跳跃选手,现在应该已四十七、八岁,不过他结实的体格和皮肤光泽,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
他同时也是杉江夕子的父亲。
“听说他是突然倒地,不过,他应该没有甚么特别的疾病吧?”杉江像在责备似的问道。
“不是疾病。”
“不然是甚么?”
峰岸提到中毒的事。连杉江也大为惊讶。
“甚么时候服下的?”他问。
峰岸摇头。
“不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杉江不悦地说道,一拳打向桌面。人在柜台里的藤井加奈江,吃惊地望向他们。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可是难得的金鸡母啊。”杉江打向桌面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手背上青筋直冒。
※※※
──金鸡母是吧……
峰岸以空虚的心情望着杉江的反应,一再思索他说的话。
4
泽村亮太以无法置信的心情接受榆井明暴毙的消息,就此度过一夜。
住同一个房间的两名前辈,在熄灯后马上打起呼来,但泽村却是难以入眠。阖上眼睛不久,榆井的身影马上浮现眼前,替滑雪板上蜡的榆井、扛着滑雪板坐上缆车的榆井,以及他开始滑行前的眼神。
他并不感到难过,两人并非有多亲昵的交谊。不只是泽村,没人和榆井有私交。尽管如此,一想到他已不在人世,还是会感到不安,彷佛遗忘了某个重要的东西。
泽村给自己解释,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最大的劲敌。
因为对他来说,不管再怎么努力,榆井都是他无法突破的高墙。就算他以为自己已跳出很好的成绩,榆井还是能轻松超越他的距离。相反地,在看过榆井的跳跃后,感觉自己飞行的模样就像没摺好的纸飞机般,惨不忍睹。
此外,泽村对于榆井那异于常人的开朗个性,同样感到无法招架。不管甚么时候,总是笑个不停,那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脸,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开朗表现。他在紧张局面下露出笑脸,总会令泽村无来由地感到焦躁易怒。
昨天也是如此,泽村想起HTV杯的事。
第一次跳跃,泽村的名次仅次于榆井。只要再多逼近K点一些,甚至有可能反败为胜──他坐在起点台上如此暗忖。
灯号转为绿色。按照规则,必须在接下来的二十秒内开始滑行。泽村望向跳台旁的指导员。指导员挥手,这是叫他开始的暗号。
在开始前,泽村望向身旁,剩下的选手就只有榆井一人,他正在楼梯上堆小雪人玩。当他发现泽村的视线时,脸上泛起腼覥的笑容,就像个恶作剧被人发现的小孩。泽村莫名地涌上怒火,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滑行。当他在跳台上蹬地飞跃时,心里暗叫不妙,一时用力过猛,这样无法乘风飞翔。脑中才刚闪过这念头,落地斜坡已逼近眼前。七十二公尺,彻底失败的一跳。泽村抱头懊恼不已。
之后跳跃的榆井,远远跳过八十公尺,赢得优胜。他在减速道上停下后,马上拆下滑雪板,一面找寻自己的指导员,一面欢呼道:“哈哈哈,峰岸先生,我成功了!”
安全帽也早已丢向一旁。看到他那粗神经的模样,泽村倍感屈辱。
──对了,也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
泽村想起了今年刚进入赛季不久发生的事。比赛结束后,他偶尔会和榆井独处。当时榆井对他说:“我知道你的缺点是甚么。”
泽和惊讶地看着榆井的脸。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哦,到底是甚么,告诉我嘛。”
榆井突然向后倒退,助跑数步后,两脚蹬地跃起。接着往前一个空翻,漂亮落地。
“漂亮落地,九?九五分。”他如此说道,接着转头望向泽村,哈哈大笑。
“到底是怎样?”泽村语带不悦。空翻到底是甚么意思?
“这是提示喔!再来连我也不知道。”说完后,榆井哼着歌离去。泽村错愕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回到集训住处后,泽村向指导员滨谷提起此事。榆井到底想说甚么?指导员听过后,只是一笑置之。
“他是在嘲笑你。”
“是吗?看起来不像。”
“当然是在开你玩笑啊,榆井怎么可能会动脑想这么困难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尽管觉得难以释怀,但泽村最后还是决定忘了这件事。之后榆井也没再重提此事,所以他当时到底是甚么意思,至今始终成谜。
──确实是个怪人。
然而,泽村心想,他虽是个怪人,但以前从未嘲笑或是看不起别人。只不过,他那异于常人的开朗个性,常被人误会。
──他当时到底想说甚么?
泽村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蓦地,他感觉到榆井飞行的模样从他面前掠过。
5
榆井明亡故的翌晨,佐久间与新美两人驾车前往宫之森跳台滑雪场,接着又前往圆山饭店。因为他们听说滑雪跳跃代表队仍照预定在宫之森练习,这才前往跳台滑雪场,但后来又得知只有峰岸一人留在集训住处里。佐久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和峰岸见面。不过,早晚势必得和滑雪跳跃的所有相关人员见面。
圆山饭店位于西二十七丁目。从宫之森出发,行经圆山动物园和圆山球场旁,会来到和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圆山饭店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层楼高,算不上是新建筑。整面玻璃的玄关前,停靠着数辆厢型车。
走进里头一看,是一个只摆了两张桌子的小型大厅,柜台位在大厅的角落。柜台里有名戴着眼镜、个头矮小的男子,怔怔地望着佐久间他们。
佐久间走近柜台,向他点头,说他想见原工业的峰岸先生。
“峰岸先生刚才去餐厅了。”男子重新托起下滑的眼镜,如此应道。由于他们常以此作为集训住处,所以滑雪跳跃相关人员的长相和姓名,他似乎都了若指掌。
打开名为“紫丁香”餐厅的大门,一名身穿蓝色防风外套的男子映入眼中。记得昨天在宫之森见过他。年约三十,修长的体型和选手相当。
他坐在里头的座位,正与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交谈,此人年约四十多岁。佐久间他们朝附近的座位坐下后,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顺便悄声询问那名男子是否为峰岸先生。女服务生应了一句“是的”。
过了约十分钟后,两人站起身,峰岸像是在朝对方说“请多指教”,穿西装的男子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后,步出店外。
见峰岸一脸疲态地坐回椅子,佐久间他们马上起身。走近后,峰岸也发现了他们,摆出提防戒备的动作。
“我是西警局的佐久间。这位是新美刑警──不介意同坐吧?”
他们拉开了峰岸对面的椅子之后,峰岸点头应道“可以,请坐”。他的肤色微黑,长相略显粗犷,眼中带着提防之意。
“刚才那位是谁?”佐久间视线望向门口。
“是公司里的人。榆井发生那种事,在公司里也引发不小的风波。”峰岸以沉重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转动颈部,像是要放松紧绷的双肩。
“因为他是那么杰出的选手,对吧?”
“不只是这样。”峰岸说:“因为我们的滑雪队只有榆井一人。事实上,经过这起事件,我们的滑雪队已经瓦解。接下来,我只能继续在这个集训住处再待两、三天了。”
“那可真是个坏消息。今后你有何打算?”
“先暂时在家里等些时日,应该会被调回原来的职场吧。我猜应该是业务相关的工作。”
说到这里,峰岸纳闷地望着刑警。“请问……关于榆井的事,是否已查出些甚么?”
“这个嘛……”佐久间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取出记事本。“解剖的结果出炉,已经查明是甚么毒了。名叫乌头硷(Aconitine),是从乌头(Aconitum)中分离出的剧毒。”
峰岸不发一语地颔首。就算告诉他毒药的名字,他应该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我说峰岸先生……”佐久间舔了舔嘴唇。“问题在于,榆井先生为何会服下这种毒药。”
“他是自杀吗?”
面对峰岸的提问,佐久间摇了摇头。“不对。”
“这么说来……”
“你知道这个东西吧?”佐久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胶袋。里头装有红色的胶囊。
“那是榆井的维他命吧。”话甫一说出口,峰岸立即倒抽一口气。接着他以充血的双眼望向佐久间他们。“难道说,这里头……”
“正是这样。”佐久间平静地说:“我们扣押的药物中,有五颗胶囊验出含有毒物。每颗胶囊都是密合的,但细看后会发现,有用剃刀之类的工具割开过的痕迹。事后再用接着剂黏合。我们推测,榆井是昨天吃完午餐后,想补充维他命,结果服下装有剧毒的胶囊。”
“听你这么说来,榆井他是……”
“没错。”佐久间颔首。“榆井先生是被人谋杀。”
这句话似乎一时令峰岸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微张,视线在桌上的空间游移。
“因此我们想询问你关于维他命的事。”
佐久间话说完后,隔了一会儿,峰岸才应了声“是”。目光往两位刑警脸上聚焦。
“榆井先生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服用那种维他命?”
“啊,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啊……”他似乎仍未恢复平静,焦急地拍打着额头。“啊,我想到了。应该是从去年春天开始。向石田医生谘询,决定药的用量。”
“你说的石田医生,是石田医院的那位吗?”
“是的。”
这是位于饭店南方两百公尺处的一所医院。昨天赶来宫之森的,也是这位医生。佐久间早已从印在药袋上的医院名称,得知给榆井开药的人是石田。现在应该已派其他搜查员前去调查。
“药袋上印的日期是昨天。”佐久间说。
“是的,每个礼拜的星期一都会去领药。”
“昨天去领药的人是谁?”
“是榆井。他一早就去了。”
“大约是几点?”
峰岸侧头沉思片刻后应道:“应该是八点前,他总是在门诊时间前到。”
“几点回来的?”
“正确时间我不清楚,但应该是八点多吧。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这里吃完早餐。他让我看药袋,说他拿药回来了,并交给女服务生保管。”
“当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当然有。”峰岸颔首。
“其他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也在场吗?”
峰岸耸了耸肩说道:“几乎都在。”
“你记得是哪些人吗?”
佐久间如此问道,峰岸就像遇到难题般,面有难色。
“和我在一起的,是冰室兴产的田端。三好教练好像也在。至于选手,泽村和日野当时好像在这里吃饭。”
新美迅速将这些人名记下。至少这些人知道榆井领药回来,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
“榆井先生昨天早上有服药吗?”
“应该有。他把药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后,点了一份早餐,用完餐后应该就服药了。我们那时候已经离开餐厅。”
“在那之后,你可有和榆井先生聊些甚么?”
“没有特别聊甚么。”峰岸露出在探寻回忆的眼神。“午餐前那段时间,我在田端先生的房里下棋,当时榆井来过房里一次。不过,他只待了一会儿,在一旁翻阅周刊甚么的,不久后就离开了。后来我们在午餐时又碰了一次面,就只有这样。”
“你们午餐时同桌吗?”
“不,我和田端先生以及中尾先生同桌。榆井坐隔壁桌,自己一个人用餐。因为他习惯一个人用餐。”
“他吃完后有服药吗?”
“有。为了怕他忘记,我还特别告诉他,别忘了吞维他命。”
“指导员还真是辛苦呢。然后呢?”
“榆井就这样走出店门,那是一点左右的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和田端先生、中尾先生在一起,用完餐后也一直待在这里。”
佐久间想起监识人员的报告。犯案用的胶囊,其溶解时间就算再长,顶多也只能撑五分钟。若再加上乌头硷被吸收的时间,服药后最多二十分钟便会丧命。当然了,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榆井死亡的时间是一点半,从他服药到出现药效,约过了三十分钟之久。是否有这个可能,目前仍在研究中。
“然后杉江夕子就打电话给你了吗?”
一提到夕子的名字,峰岸就像颇感意外似的睁大双眼。
“是的。您可真清楚。”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佐久间确认过新美已经将峰岸说的话逐一记录之后,说了一句:“对了,我想听峰岸先生你坦然说出自己的意见”作为开场白。峰岸再度露出提防之色。
“我们可以确定榆井先生是遭人杀害。关于此事,你可有甚么猜测?”
“您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对榆井心怀憎恨是吗?”峰岸压低声音,略显踌躇地问道。
“不见得只有憎恨。”佐久间说:“例如有利害关系、想保护自己、感情纠纷等等,各种因素都有可能。”
峰岸双臂环胸,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
“说我们身边有杀人凶手,这我实在无法想像。”
“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还是要请你仔细想想。榆井先生遭杀害的事,是无从否认的事实。”
佐久间说完后,峰岸阖上眼,点了点头,将下巴往内收。
“好,我会仔细想想。”
峰岸说他接下来得和日本滑雪联盟的人见面,所以询问便到此为止。但他离开后,佐久间他们仍留在店内,重新叫了一杯咖啡。当女服务生以托盘盛着两人的咖啡送来时,佐久间向她问道:“你是藤井加奈江小姐,对吧?”
他刻意以开朗的口吻询问,但加奈江还是身子为之一僵,小声地应了声:“是的”。
佐久间先道出自己的身分,接着向加奈江确认她负责管理榆井药物的事。
“哪是甚么管理……只是他们叫我代为保管,我听话照做而已。”
加奈江双手搓揉围裙下摆,噘起嘴唇。
“从甚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去年四月开始的。因为榆井先生动不动就会把药忘在房间里,所以才叫我让他寄放。”
“那么,你都放在哪里?”
“放在柜台底下的抽屉。”
“不好意思,可以借看一下吗?”
“可以。”加奈江如此应道,走向柜台。佐久间他们跟在后方。
柜台的对面是流理台,底下有两格抽屉。加奈江打开上面的抽屉。里头的橡皮筋、塑胶袋,整理得井井有条。她说榆井的药就放在这里。
“昨天早上你拿到药之后,便马上放进这里吗?”
“是的。”
“客人应该不会到柜台里面来吧?”新美问。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客人走进里面也没用啊。”
“说得也是。”佐久间笑道。“昨天用完午餐后,拿药给榆井选手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
“当时你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例如药包在抽屉里摆放的位置变了之类的。”
加奈江思考了一会儿后应道:“好像没甚么不一样。”
“昨天上午你一直都待在店里吗?”
“营业时间开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营业时间是几点?”
“早上十点起。”
“请等一下。我听说他早上八点时在这里用餐。”
“只有对住宿饭店的客人,才会特别提供早餐。但只提供到早上九点。”
“这么说来……”佐久间摸摸自己的下巴。“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店门是关着的。”加奈江颔首。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在里面吃早餐。”说到这里,加奈江望向通往厨房的那扇门。“通常九点四十分左右,我就会出来。”
九点到九点四十分……佐久间如此喃喃自语,环视着店内问道:
“这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平时店长也在。因为今天顾客较少,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忙。店长在里面。”
“可以请他来一下吗?”
加奈江不解地走进里面,不久之后,带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走出。此人梳着一头服贴的西装头,年约四旬,身材清瘦。是这家店的老板,姓井上。
佐久间询问他上午发生的事,井上的回答与加奈江几乎一致。
早上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餐厅里空无一人。
“这时候可以走进店内吗?”佐久间问。
“可以。因为我们只挂上准备中的牌子,大门并未上锁。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不时会到餐厅里讨论事情。”
“两个入口都能进来吗?”
这家餐厅一扇门通往饭店大厅,一扇门通往停车场。佐久间交互指着那两扇门。
“两扇门都能进来。”店长回答。“对了,昨天好像有人在十点之前就到店里来了。我还记得应该是……”
“是片冈先生。”加奈江在一旁补充道。
“他是日星汽车的运动防护员。”井上说明道。“当时他刚买完东西回来。不只他,只要我们开始营业的时间快到了,他们都会到店里来。”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新美望着收银机的方向问道。
“当时收银机里还没放钱。在快要开始营业的时候,我才会放零钱进去。”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接受她的说法。
“对了,这和榆井先生的事有关吗?”店长如此反问,佐久间趁这个机会应道:
“不,单纯只是作个确认罢了。谢谢您的配合。”他们就此步出“紫丁香”餐厅。
“看来应该是有机会将有毒的胶囊混进药袋里。”新美在发动引擎时说:“榆井在早餐后服药,将药袋交由藤井加奈江保管。加奈江把它放进柜台的抽屉里。她再次取出药袋,是在榆井吃午餐时。综合他们说过的话,得到的结论是,凶手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里下毒。不过,前提是榆井到医院拿到药包时,里面还没有毒。”
“应该是这样没错。”
佐久间也相信这项推论。“对了,刚才我自己说着说着,发现一件事,一直觉得很在意。一共发现了五颗有毒的胶囊,对吧?”
“是的。”
“连同榆井吞下的,一共有六颗。为甚么要做这么多毒胶囊呢?”
“或许是非致他于死不可。也可能是想早点害死榆井。数量愈多,榆井服下毒胶囊的机率也愈高。”
“或许吧。但是就结果来说,因为榆井很早就抽中死签,所以很容易便可推算出凶手放毒胶囊的时间。难道凶手明知会冒这样的风险,还是认为有提早毒杀榆井的必要?如果是这样,把里头的维他命全换成毒胶囊不就好了,感觉这种做法很不干脆。”
暖好车,新美就此开车前行。天空再度降下雪花。
“话说回来,”佐久间在狭小的车内跷着腿。“我很在意那个姓峰岸的男人。”
新美似乎专注于路况,闻言后问:“咦,你说甚么?”
“我说峰岸。”佐久间说道。“当他听我说榆井是遭人杀害时,不是显得很惊讶吗?这点倒还好。问题是他之后的表现。对于我的提问,他总是很巧妙的回答。尽管看起来有些慌乱,但不该多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说,表现得相当精准。就像事先准备好似的。”
“是你想多了吧?我认为他只是反应快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
面对整面的白色雪景,佐久间想起峰岸那阴暗的眼神。挡风玻璃上已开始覆上雪花,新美打开了雨刷。
6
到底是怎么了──在底下观看杉江翔今天最后一次跳跃的泽村亮太,扛着自己的滑雪板,忍不住如此喃喃自语。
虽然蹬地跳跃的时机有点没抓好,但还是跳出很远的距离。不只刚才那一跳。杉江翔最近的成长令人为之瞠目。
翔拆下滑雪板,走出减速道之后,身穿一袭黑色防风外套的杉江泰介朝他走近。就像是要以气势压倒对方似的,昂首阔步,踢起不少雪花。来到翔面前之后,泰介大声咆哮,向他示范蹬地跳跃的动作。
真教人受不了,泽村如此暗忖,摇着头迈步走开。
泽村在上蜡室里换好装,这才看到翔像是解脱似地走进。他肤色白净,容貌端正,如果是两、三年前,肯定称得上是位美少年。如今他白净的脸蛋变得苍白,两颊显得凹陷。
翔在暖炉前坐下,静静凝望自己的手掌。一动也不动。在那诡异的气氛下,身旁的人都不敢叫他。但这并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翔最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大家都觉得有点阴森可怕。
泽村离开上蜡室后,坐进车身上写有“冰室兴产滑雪队”的厢型车内。他的前辈日野和池浦早已坐在后座。
“小杉江的状况好像还不错。”池浦双手交叉置于脑后,如此说道。他是冰室兴产的中坚选手,曾在上次的奥运中出赛。他说的小杉江,指的是杉江翔。
“是啊。不过他老爸好像不太满意哦。”泽村朝两位前辈中间坐下,如此说道,池浦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杉江先生的理想太高了。想必是看自己儿子和其他选手的落点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吧?毕竟他以前有过一段光荣岁月,正因为这样,有个曾是滑雪跳跃选手的老爸,实在很难应付,翔还真是可怜。”
池浦拿起摆在身旁的随身听,戴上耳机,阖上双眼。
泽村隔着车窗望向上蜡室,翔正好扛着滑雪板走出来。他低着头默默行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杉江翔是日星汽车滑雪队的选手,是教练杉江泰介的儿子。听说他从小便以滑雪跳跃选手为目标,接受菁英教育,指导者当然是他父亲泰介。早年的热血运动片,就此真实上演。
据闻日星汽车滑雪队原本就是为杉江泰介量身打造。泰介是日星汽车社长的亲戚,这样能达到替公司宣传的效果,所以才在三年前成立。
详情泽村也不清楚,不过公司提供了相当高额的补助费。就像在印证此事般,日星滑雪队拥有别队望尘莫及的工作人员阵容。泽村他们所属的冰室兴产,在这方面已算是相当充实,但除了教练、指导员外,只有一名运动防护员。相较之下,日星汽车除了这些工作人员外,还有专属医生、心理谘询师、营养师,阵容坚强。甚至还配置有科学训练专门技师。这么多的工作人员,全都只是为了照料包括杉江翔在内的三名选手。
不久前,日星汽车这支队伍在滑雪跳跃界并不起眼。刚成立时,感觉就像是随便找来一些没没无闻的选手充数。当时的选手如今已一个不剩,几乎都是待不下去而自动请辞。就连泽村以前也不太注意翔,虽然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他,但并不觉得他有多大的威胁性。最重要的是,最近出了榆井明这位滑雪跳跃的超级明星,其他选手自然看起来都差不了多少。
然而,最近他突然开始在意起翔的成绩。泽村之前一直努力想追上榆井,但猛然回头,这才发现有新的竞争对手紧追在后。
“翔的技巧进步不少。”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日野低语。
日野是滑雪跳跃界的老手,明年就三十岁了。也许是已作好觉悟,明白这一、两年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本季他的状况绝佳。
“去年他还不成气候,但是今年水准却提升了许多。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如此大的转变。”日野以平淡的口吻,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看来,果然是工作人员的关系。”泽村说。“你看人家东德的正规选手,背后不是有八名工作人员吗?若不是有这么多人支援,一定没办法得金牌。”
“根本没有关系。”理应在听随身听的池浦开口了。他闭着眼睛接着说:“飞行的人只有你自己。”
日野甚么也没说。
三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时,教练田端与指导员滨谷坐进前座。开车一向都是滨谷的工作,他发动了引擎。
“榆井的事查出甚么了吗?”池浦朝他们两人背后唤道。田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向滨谷求援。“情况怎样?”
“还没听到任何消息。”滨谷以不带任何起伏的音调说道。
“感觉有点诡异。”池浦蹙起眉头,接着又向他们问:“会举办丧礼吗?”
“丧礼是吧……三好先生有说甚么吗?”田端望向驾驶座的方向,滨谷应了一句“没有”。
“警方好像有他们办案的步骤,可能得等一切都结束后吧。我想,应该会办丧礼。”
“我想去参加他的丧礼。”池浦说。“虽然他是个怪人,但很厉害。俗话说,天才与白痴只有一线之隔,看了他之后,我深深觉得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就去参加吧。我也有这个打算。”田端一本正经地颔首。
但事实上,此事已引发轩然大波,根本无暇举办丧礼。
他们是在抵达集训住处后才知道,因为有大批刑警在圆山饭店等候他们。
※※※
“昨天我吃完早餐,便到札幌车站去。应该是九点左右离开这里。因为我和人约好九点半在车站碰头。”在“紫丁香”餐厅最里头的餐桌,泽村亮太与刑警迎面而坐。不只有他。日野和池浦也坐在一旁的餐桌旁,接受同样的询问。
“你和谁约见面?可以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吗?”刑警是一名目光犀利的男子,散发出一股野性。他姓佐久间。
“虽然不太想说,但我要是隐瞒的话,会有麻烦对吧?”讲了一段开场白后,泽村才道出实情。昨天他和女友约会,对方是名女大学生。
“晚上八点左右,我送她到家门口。她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那可真是辛苦啊。你刚才说九点左右离开这里,在那之前,你在做甚么?”
“做出门前的准备。不过,也只是换衣服而已。”
“当时你房里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和我同寝室的池浦先生,从前天晚上就回自己家里住,日野先生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前天是HTV杯。比完赛到隔天晚上,采自由活动。
“你为甚么不回家?”
“就算回到我那肮脏的单身公寓,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老家离得很远,待在这家饭店的时间又长,所以我的替换衣物几乎都摆在这里。”
就算是非赛季,国家代表队还是会每个月展开集训。此外,一些企业们联合举办集训的次数也一样多。一次都大约十天左右,一年有多达两百五十天以上都在集训。
“原来是这样。”刑警摸摸下巴,视线落向打开的记事本。“我听说,榆井选手在吃早餐时,你也在这餐厅里,没错吧?”
“昨天早上是吗?”泽村望向窗外搜寻记忆,很快便想起当时的情景。“啊,没错。我吃完饭喝咖啡时,正好榆井走了进来。”
他也记得榆井将药袋交给藤井加奈江的事。他提到这件事,佐久间刑警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看到榆井选手吃完早餐后服药吗?”
“有,我看到了。他是这样拿起药来。”泽村做出以食指和大拇指拿起东西的动作。“装模作样地把药放进嘴里。他常动不动就做这种夸张的表演。”
“表演是吧。”刑警嘴角轻扬,但眼中不带半点笑意。这微妙的表情,令泽村颇感在意。
“刑警先生,请问一下……”
“甚么事?”对方笔直地回望泽村双眼。泽村不自主地想别过脸去,但他极力忍住。
“榆井是遭人杀害吗?”
在那一刹那,刑警的眼珠往左右晃了一下。接着应了一句“应该是吧”。
泽村吁了一口气,他早就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每位选手都接受这样的约谈。况且,今天搭车返回时,池浦说的话他也一直挂在心上。
“是那个药,对吧?那个维他命。”
但佐久间刑警却挥了挥手。“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算你知道也没用。”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吗?”
刑警对他的提问保持缄默。泽村将它解读为“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迅速在脑中思索,看谁有这个嫌疑。
“榆井选手服用维他命的事,大家都知道吗?”佐久间刑警再度提问。
“这可是出了名呢。”泽村如此强调。要是只有他被怀疑,那怎么行。“因为峰岸先生好像很严格地吩咐他这么做,他总是定时服药。”
“峰岸先生是个很严厉的人吗?”
“看起来不像。不过,榆井对峰岸先生说的话,绝对会遵守。虽然他个性有点马虎。”
“选手对指导员的信任是吧?”刑警以原子笔的笔尖在桌上敲得叩叩作响。看不出他在想些甚么。不过话说回来,那维他命里面有毒,就表示……
“对了。”泽村在思索药的事情时,突然想起某件事,不自主地叫了一声。
刑警扬起他那犀利的目光。“怎么了吗?”
“大约两个星期前,榆井大呼小叫,说他的药遗失了。听他说,好像是饭后服完药,才稍一不注意,摆在桌上的药袋就不见了。”
“哦,这倒有意思了。”刑警果然很感兴趣,眼睛为之一亮。“后来找到了吗?”
“不,没找到。当时餐厅里的客人比较多,大家都说没看见。我还记得,当时榆井还四处向一些无关的客人询问。最后他只好重新再回医院领药。”
“药就此不翼而飞啊。”刑警颔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握紧手中的原子笔。“原来是这么回事。没错……非得这样才行。”
7
由于经历长时间的约谈,下午的训练就此暂停。
不仅如此。因为在札幌西警局设置搜查总部,听闻这个消息的新闻记者们蜂拥而至,峰岸就不必提了,连日本代表队的教练三好也疲于应付媒体。
你认为凶手就在相关人员中吗?──面对这样的提问,峰岸和三好一律以“我们深信这是意外事故”回应。这样的回答,记者们当然无法接受,他们进一步提到警方认定这是杀人事件的依据,也就是胶囊里下毒这件事。“我不知道,难以置信”这是峰岸他们的制式回答。
※※※
入夜后,风波平息不少,但电视台记者仍是紧缠不放。等到没甚么好采访了,他们索性拍摄圆山饭店这栋建筑。
用完晚餐,峰岸前往田端等人的房间,询问警方问了他们哪些问题。房里除了田端外,还有冰室兴产的指导员滨谷,以及选手泽村和日野。
昨天滨谷与泽村外出,刑警详细询问他们的去处。一整天待在饭店里的日野,则是仔细交代自己一整天的作息。
“我好像无法清楚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日野说。“九点后,我用位在别馆玄关处的公共电话和人聊天,然后行经本馆离开饭店,到附近的便利超商。十点多才回来。”
“没人可以替他作证。”田端说。他一脸担忧,就像在担心自己的事一样。
“是啊。因为我打电话时,只看到亮太到本馆去,行经本馆时也只和中尾先生擦身而过。”
“刚才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大家都是这样。很少有人提得出不在场证明。”
泽村亮太低语道:“就连我也一样,因为假装暂时离开饭店,又悄悄返回,这也是一种犯案手法。”
“这样啊。如果这样想的话,就没人提得出不在场证明了。”田端说。
“教练,你当时和峰岸在一起对吧?”滨谷说。
“是啊,不过,我们是从几点开始下棋,已经不太记得了。是九点,还是九点半?”
“是九点前。”峰岸从旁插话。“我们开始下棋后不久,不是打开电视吗?”峰岸说出从早上九点开始播放的节目名称。田端也露出猛然想起的表情。
“经这么一提,好像真是这样没错。下次刑警约谈时,得这样告诉他才行。峰岸,我们从九点前开始下棋的事,你告诉警方了吗?”
“我说了。”
“是吗,那就好。”田端吁了口气,这时,日野和泽村纷纷望向门口。峰岸也跟着转头,发现片冈正明站在门前。片冈是日星滑雪队的运动防护员。
“听说要在三好先生的房里讨论今后的因应。田端先生和峰岸请一同前去。”片冈以金属般的声音说道。虽是一名运动防护员,但他个头矮小,有一种菁英上班族的气质。
峰岸跟在田端身后离开房间后,片冈走在他们身旁。
“你是不是有甚么线索?”他悄声问。
“就是没有,才这么伤脑筋啊。”峰岸回答。“为甚么你会这么认为?”
“就是有这种感觉。”片冈摇头道。
在加入日星前,片冈原本是原工业的运动防护员。但他不属于峰岸他们的滑雪队,而是冰上曲棍球队。不过,峰岸不时会找他谘询,所以有一段时间两人走得很近。但自从他被日星挖角了之后,就一直没甚么机会好好聊过。
“你们好像在聊不在场证明的事,有查出甚么吗?”
“完全没有。”这次换峰岸摇头了。
“这种事最好早点弄清楚。我要是获知甚么消息,会再通知你。”
“那就有劳你了。”
来到三好的房门前,片冈却不进去。峰岸询问原因,他回答:“因为我是运动防护员,滑雪跳跃相关的话题,我插不上话。”他表情显得扭曲。
峰岸走进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往他身上汇聚。就像嘈杂的开关突然被关掉般,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原本在谈些甚么,峰岸隐约感觉得出来。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活着的选手。
见峰岸朝房内角落坐下后,三好说道:“听说明天联盟理事长要来。”
接着他取了根烟,在盒子上敲了几下后,叼进嘴里。
“该不会是说要中止练习吧?”发问者是帝国化学的中尾。经他这么一问,好几个人都抬起了头来。
“就算没有要中止,可能也会要求我们自我约束吧。”
这时,中尾叹了口气。
“到底是为了甚么而自我约束?就算这么做,这件事也不会就此解决啊。”
“我可不希望现在减少练习量。”田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平时就已经因为比赛而减少练习量,要是再减下去,这个赛季肯定完蛋。”
“可是就现实情况来看,要像之前那样继续下去,恐怕有困难。”坐在田端隔壁的男子说。他是银行的滑雪队教练,那家银行在北海道拥有广大市场。
“就是说啊。坦白说,选手们都无法专心练习了。”其他队的指导员说。
“那是个人能力的问题吧。如果是一流的选手,不管甚么情况,应该都能全神贯注才对。”
“那是理想,但正因为几乎都不是一流选手,所以才伤脑筋啊。”
正当现场开始发生小争论时──
“总之,我们先听听看三好先生怎么说吧。”出声说话的人,是杉江泰介。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三好。三好先缓缓吸了口烟,望着白烟流动的方向。接着他朝烟灰缸里捻熄那根变短的香烟。
“关于练习,我想视今后的情况来因应。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早点解决这起事件。”
“解决说来简单,但我们却甚么事也做不了。”有人说道。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们总不能完全丢给警察去处理吧。不妨不露声色地询问选手们有没有甚么线索,也许能问出一些不方便向刑警透露的事。”
“这太难启齿了。”一边搔头,一边如此说道的人,正是那名抱怨选手无法专心的指导员。
“峰岸,你呢?”银行滑雪队的教练向峰岸询问:“有没有甚么线索?”
峰岸抬起头,众人全都望向他。
“完全没有。”他摇摇头。
“真的吗?在场的全都是自己人,你就不必隐瞒,坦白说吧。”
峰岸的嘴角微微下垂。“我没隐瞒。”
“那些新闻记者说,也许是有哪位选手嫉妒榆井的实力。”
田端像猛然想到似的,如此说道:“我很想对他们说,嫉妒的人多得是。这是理所当然的。实力弱的选手,嫉妒实力强的选手,然后不断练习,让自己变强。但我不希望自己被人误会,所以当时甚么也没说。”
“很聪明的做法。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正好会被拿来报导。”中尾说。
但田端这番话,却令在场众人沉默了半晌。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杀害榆井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
“看来,这种忧郁的日子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解散之后,在回各自房间的路上,中尾向峰岸搭话。“大家都开始疑神疑鬼了。照这个样子来看,大家是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是吗?或许吧。因为刑警突然要求提出不在场证明,大家原本都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会遇上这种事。”
“真是过意不去。”
“你不应该道歉。”
两人在中尾的房门前驻足,中尾拉开房门的门把,回身而望。
“昨天那个时间,我在饭店正面的停车场整理车子。也许说了你也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峰岸说。
“正确时间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不过,当时只有亮太一个人进出。后来我在大厅里看报。可能九点二十分到十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看报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只有日野一个人从旁边经过。”
“这表示,九点二十分以后,餐厅前面有你在监视罗。”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没多大意义。餐厅又不是只有一个入口。”
“说得也是。”
接着中尾伸手搭在峰岸肩上。“我会不露声色地向其他人询问。你比较不好开口询问吧?”
“片冈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是,大家都已经疑神疑鬼了,这样不是更火上浇油吗?”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说完后,中尾走进自己房内。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峰岸打开电视。他切换频道,但没有一台在播新闻。他只好转到歌唱节目,躺在棉被上看。
不会有事的,他如此低语。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很顺利。
他伸了个懒腰。
峰岸阖上眼。榆井跳跃的模样浮现脑中。从助滑坡上一跃而起,展开飞行姿势──突然间,他发现那个人不是榆井,而是一身红衣的……杉江翔。
峰岸猛然坐起,紧按眉间。我做梦了吗?心跳得好快。
应该是赶上了吧?他深感不安。应该是赶上了,可是……
他起身走向洗脸台。转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寒气直渗脑中。
他以毛巾擦拭脸庞,望向镜子,这时他才发现,镜子前的小架子上,摆着某个东西。
一封白色的信封。上面以歪扭的字迹写着:“峰岸 启”。背面一片空白。
里头有封信。也许是为了掩饰笔迹,上头同样写了难以辨识的文字。而一把攫获峰岸心脏的当然是信中的内容。上头的文章他反覆看了好几遍。他紧握信纸的手,随着心跳晃动。
──到底是谁……
峰岸凝望镜子。眼前是一张面如白蜡的脸。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你。快去自首吧!”
──信纸上如此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