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安索尼·怀克正坐在安乐椅上抽着雪茄,看着膝盖上摊开的旧资料。
这并非巧合。最近这些天,晚饭后直到睡前的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在书房里度过的。
“是马修吗,进来吧。”
怀克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就打开了,费·马修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过去,马修比怀克还要高出一头,但是上了年纪的他驼着背,现在看起来和怀克差不多高。
“五卷全部完成了。”马修拿出夹在腋下的黑皮书。
怀克眯着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终于大功告成了,我等了很久。”他衔着雪茄接过那本书,看着黑色封皮上刻的金黄色的字。“就是这个,马修,太好了。魔王馆杀人案全纪录。你还记得那些日子吗?那些在推理中度过的兴奋而紧张的日子。”
“看到这些,我也想起来了。”马修点了好几下头。
怀克再次坐下来,仔细地翻看着他这本自费出版的书。油墨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子。
“可以说,这是我经手的案件当中最难的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线索,但嫌疑人又有好几个。而且,”怀克的烟管对着马修,“杀人现场的房间,何止是两层密室,竟然是三层密室。我自己说可能有点不太好,但是,古莱姆家没有找警察,而是来找我,可以说他们太幸运了。警察局那帮家伙,脑子就像发霉的面包一样又臭又硬。那么复杂的案件,他们怎么可能破得了!”
“是的,我也印象深刻。”马修说,“遗憾的是,从那以后,很少再有那么有创意的犯罪了。”
听到老助手的话,怀克皱着眉头。
“你说得没错,马修。现在的犯罪没有一点创新,拙劣得令人吃惊。犯罪手段,全都是模仿以前的,有的甚至在杀人前没有任何设计。以前我们的时代,每一个罪犯都有艺术家的尊严。当然,他们的作品有龌龊之处,但那是因为最后被我揭穿了。那种龌龊,也是为了追求某种华丽而存在的。”
说到这里,怀克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里卡了一口痰。以前可不是这样,不会因为讲几句话就影响到嗓子。
“哎,不过,”他稍微降低音量,叹了一口气,“这样责怪他们,也许太苛刻了。现在警察的侦查手段已经变了,一切都是科学。尸体没有脑袋,也能查出身份。就算是焚尸也蒙混不了。上次还有一个,警察通过留下的血迹,查出凶手的DNA并逮捕了他。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脑力的对决了。真扫兴啊。这种情况下还要求犯罪有艺术性,恐怕太为难他们了。”
“西金斯警官也是这么说的。”
马修说的西金斯,是个二十年前已经退休的警察。他曾经是怀克的竞争对手,也常常扮演协助怀克的角色。西金斯常常对案件线索做牵强的分析,然后得出离真相十万八千里的结论,这方面他非常有名。马修他们现在也常见到他。
“是啊,那些不着边际的推理,他当年也是乐在其中啊!现在有了科学,什么都能查出来,也就没有那家伙的舞台了。幸好他早早退休了,我可不想看到他站在电脑前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子。”
“您说得没错。”似乎是想象西金斯的那个样子,马修皱巴巴的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
“先不说那个了。”怀克的目光再次落到手里的书上。他像抚摸小狗一样摩挲着纸面:“这个案件可以说是我的代表作,魔王馆杀人案。魔王馆,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马修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连驼背也伸直了一些。“魔王馆的构造很奇特,有一个叫做魔王首的侧房。”
“杀人案件就发生在那个房间里。”怀克眼睛里放着光,抱着书站了起来。“被杀的是泰塔斯·古莱姆伯爵,他是个性格古怪的人,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是,有传言说他是男同性恋者。”
“有一个男人,自称是他的情人。”
“他叫理查德,理查德·史密斯。一个脸色很差、身体却很壮的奇怪男人。古莱姆伯爵死后,很多人厚颜无耻地想占有伯爵的巨额遗产,他也是其中一个。”
“住在主房的,加上理查德一共有七个人。但是,能称为伯爵家人的……”马修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伯爵的女儿艾米丽。”
怀克接着他的话说:“艾米丽只有五岁,是伯爵和他的最后一个妻子生的孩子。那个妻子已经在案发两年前病死了。同住的人当中,有两个是伯爵的侄子和侄女,有两个是他的堂兄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艾米丽的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另一个就是吃闲饭的理查德。”
“第一个来找我们的,是伯爵的随身女仆西拉小姐。她受伯爵的委托,向我们寻求帮助。她说伯爵被什么人盯上了。”
“当然,我们立即驾车前往伯爵的宅邸。那是个大雪天。那时伯爵还没有被杀,但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怀克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鹰钩鼻,“惨案的味道。他的身上就散发出这种味道。不幸的是,我的预感没有错。当我们到达时,伯爵已经被杀死了。”
怀克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又摇了摇头:
“不,应该说,我们到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他被杀了。他们以为伯爵正在侧房休息。那时,雪已经停了,那个叫做魔王首的侧房四周,已经被白雪厚厚地覆盖了。那种白,与后来的惨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密室。”
“是三层密室。”怀克竖起三根手指,“尸体是在侧房的书房中发现的,但是书房的门、侧房的大门都上着锁。而且,尸体也很奇特。伯爵穿着中世纪的铠甲,在里面被勒死。另外,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随后赶到的西金斯警官,得知情况后,说这是恶魔的做派。可以说,他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但是,如此难解的案件,却被您完美地破解了。那晚的事,我至今都历历在目。”说着,马修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个面朝院子的客厅里,对吧。”怀克站着,也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觉这书房,慢慢变成了古莱姆宅邸的客厅,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么,各位。”——不是现在这种嘶哑的声音,而是浑厚的男中音。犯罪嫌疑人们盯着侦探的一言一行,他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靠在门柱上。当然,以西金斯为首的警察局的人也在场。怀克挺着胸膛,不慌不忙地看着每个人的表情。
“各位,如此复杂、如此巧妙的杀人案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一点,我对凶手的头脑表示佩服。在这个案件中,凶手只留下一个破绽。如果没有发现这个破绽的话,我恐怕不可能解开这个谜。”
他看着每个人的反应,然后煞有介事地向他们解说三层密室,以及死者穿着铠甲的原因。他的推论思维缜密,分析不带一丝感情,犯罪嫌疑人和警察都成了他的观众。
接着,他进入了问题的核心。他把每个嫌疑人和死者的关系以及不为人知的过去都一一公开。比如,关于古莱姆伯爵的侄女麦乐迪是这样的:“麦乐迪小姐原本是牧师馆的女仆,直到五年前,她和附近酒吧的厨师成为恋人,并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和那个厨师私奔了,但是有一天那个男人不知去向。于是,她生下孩子后,只好把他偷偷放进牧师馆里,然后自己逃走了。那个孩子被牧师馆的人收养,现在还在那里。每年的圣诞节,麦乐迪小姐都会匿名寄去圣诞礼物,但是今年,她决定亲自去见他一面。证据,就是这封信。”怀克全然不顾一旁已经惊呆的麦乐迪小姐,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另外,他还一一梳理了事发当晚每个人的行动。例如,刚才的麦乐迪小姐是这样的:
“事发当晚,她正在写这封信,但是这件事被古莱姆伯爵发现了。伯爵一直以为麦乐迪是个纯洁的女孩,所以他非常生气。你这个贱人!他的这句话,被理查德听到了。”
像这样,他对每个人都进行了分析。按照他的分析,真正的凶手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所以他看着西金斯警官他们:“我说到这里,想必各位聪明的警官,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西金斯看了看部下们的表情,尴尬得有点坐立不安,只好说:“嗯,对,大概,差不多。”然后咳嗽了一下。“但是,你分析了这么多,最后由我来讲的话,太不公平了吧。所以,今天——就今天一次,也让你风光一下吧!”
“谢谢,您真是太客气了。”怀克点头以示感谢。这番对话,已经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仪式。
“那么,各位,”怀克再一次看向那几个嫌疑人,“接下来我就要公布答案了。凶手究竟是谁呢?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能制造出三层密室的人,能骗伯爵穿上铠甲的人,并且有杀人动机的人,只要结合这三点就能知道是谁了。”
怀克竖起自己的食指,然后慢慢地指向了一个人。“凶手就是你,罗切斯特夫人。”
高雅端庄的罗切斯特夫人,盯着他的食指,仿佛对着枪口一样。她无力地左右摇着长着一头棕发的脑袋。她的脸上,除了惊恐,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种终于安心的表情。
“我……”她站起来,一边看着怀克一边慢慢向后倒退。脚后跟碰到柱子的那一刻,她突然狼跄地夺门而出。
没有让西金斯安排部下守着门,这是怀克的失误。看到罗切斯特夫人逃出去,怀克大喊:“警官,快抓住她!”听到这句话,西金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命令部下们追出去。同样的,那些部下也像人偶一样杵在那里,听到命令才反应过来。
罗切斯特夫人有心脏病,她本来不能跑的。并且,被怀克揭穿凶手的身份,可能也对她的心脏造成了一定的负担。所以,她刚跑到院子里,就心脏病发作倒在了地上。一个警察将她扶了起来。但是一个小时后,还没有恢复意识的她停止了呼吸。
“我只有一个遗憾,”回到现实的怀克对马修说,“那就是,我没能从罗切斯特夫人嘴里听到事情的真相。当然,我相信我的推理没有错,但是我想知道,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了真相。如果能让她亲口告诉我,这个手记也就能……”怀克举起手中的书,“也就能好好强调这一点了。比如说,我在书里写了伯爵被杀之前喝了自家制的苦咖啡,这件事和案件有什么联系?如果能问罗切斯特的话,就能搞清楚了。这样一来,我的推理就更严密了。”
马修就像是听老伴啰唆的老人一样,不断地点着头。
“不过,话说回来,那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案子啊!”怀克小心地把书放到书架上,然后坐到他的安乐椅上。最近他的腰越来越不好了,而且只要站上一会儿,膝盖的关节也会隐隐作痛。
“已经没有那样的案子了,”他摇着头,“能给人梦幻和浪漫的案子,都过去了。但是,如果我在死之前,能再遇到一回那样的案子就好了。不,不会了。”怀克停顿了一下,“就算那样复杂也可以。在我头脑还没有糊涂之前,真想再解开一个谜啊,一个适合我的谜,真想再遇见一次啊,马修。”
年老的助手抬起头,看着年老的主人。
“这是不是一个奢侈的愿望呢。”昔日的名侦探静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