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初雪

天气冷的呵气成雾,白霜朦朦胧胧撒在车玻璃上,好似覆着棉花糖的晶亮糖霜,雨刮器左右工作,扫出一个半月形的空窗。

前车尾灯绵延不绝,隐约连成一道煌煌光线,没入远方浓稠的夜色,搅不开的厚重。

许溪性格跳脱,前言还在和她分享美院里的一些风逸趣事,下一秒举起手机,在一个命名为“Mousai”的相册文件夹里翻找几下,手指对点,放大一张照片。

趁着等红灯的时间,许溪凑近她,温柔的气息如浪潮裹挟,她的手指搭着方向盘,轻缓且有节奏地叩了下。

戚蔓语随意瞥了眼:“......这是我?”

许溪不好意思地笑笑,仔细凝着她的脸色,见她有三分意外,却没有责怪。

那是一幅个人风格很明显的油画,画中的女人捧着一杯缭绕热气的咖啡,另只手转着钢笔,正对着精冷办公桌堆叠的合同蹙眉。

戚蔓语勾着唇角弧度,原本叩着的手指撤回,在他黑发下的耳垂捏了捏,笑道:“看起来有些苦恼的模样。”

许溪被她弄得有些痒,可惜下一秒红灯戛然而止,绿灯放行,戚蔓语顺着车流驶入车道,他收了想要去讨一个亲吻的心思,坐回位置,拿着手机左右翻动相册,低声说:“其实不是苦恼啦......那天刚好看见你在沉思,画面好美,于是画了下来。”

顿了顿,他自顾自地补充:“当做念想。”

戚蔓语轻轻哼笑,她空出一只手,先是握住许溪的手腕,然后下滑,躺进他温热的手心。

“既然是念想,不如画些更有意义的。”

许溪与她十指相扣,没忍住,珍而爱之地揉捏她略有冰冷的指尖,问:“可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有意义。”

戚蔓语从不追问情话的真假,对她来说,半真似假的一切最有吸引力。

“是么?”她轻轻地反问,上扬的尾音藏着愉悦:“不如画今晚吧,肯定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值得。”

戚蔓语话里有话,许溪听得耳根发热,他转过头,手指却微微攥紧了戚蔓语的手。

前方半条街堵得出奇,戚蔓语掉转方向,拐入另一条道路,从高架桥下来时,她忽然想到不远处有一家意大利手工打磨的咖啡店。

“下个路口帮我买杯咖啡?有点困了。”

许溪立时紧张:“没问题——要不一会儿换我开车?”语气忽地软下来,撒娇一样:“姐姐好忙。”

忙是真的忙,戚蔓语一周七天能抽出半个小时来见他实属不易。

戚蔓语缓缓泊入停车位,把他放在路口下车,许溪临走前探身在她唇上印了下,丝丝缕缕的浅淡檀香钻入鼻息。

再抬眼,却见人声鼎沸的长街一侧,一身黑衣黑裤的少年神色寡凉冷淡地站着。

月光苍茫背在天际一角,晕开半透明的光。

戚蔓语微微眯了下眼。

她不觉得周之辞能看见自己,或者能认出这辆车——但是她的念头很快被对方的动作推翻,周之辞提着腿,步步向着她走来。

身侧的小姑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改了方向,忙开口喊住他:“周同学,书店在那儿!你要去哪?”

周之辞留了一句“你先去书店,别等我。”

女同学满脸莫名其妙,想跟上来,又碍于他冷淡寡言的性格,堪堪止了脚步,抻着头往他的方向张望。

远方近处灯火交错,长街火树银花,尚未到月末的圣诞节,但是城市早已在半个月前张灯结彩,所以那落在他身上的光线好像都比平时更加活络了些。

戚蔓语降下车窗,屈着肘弯搭着边缘,眉眼染着凝结成形的寒气,一束灯流由远及近,周之辞避过,下一秒,距离倏然变近。

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之辞逆光而立,他定了定,就这么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她面上。

“复习。”

言简意赅两个字从唇齿中蹦出,表情纹丝不动。

戚蔓语看向等在原地的小女生,手腕一抬,撑着下颌,乌黑柔亮的长发缠上指尖。

“那你回去吧。”戚蔓语淡声道:“别让小姑娘等久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豁然撕开了周之辞的冷淡。他短促地皱了下眉,反问:“我不是和她一起——算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戚蔓语远远看见许溪,他双手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杯,等着密集的车流。

她耳边骤然刮过一阵剧烈急迅的风声,但是又绕过了少年周身,奔至她面前只剩一点淡薄的清冷雪味。

她难得有些心思游离,没回答周之辞的问话,而是抬了抬眸光,往天上看。

路灯孤直,一簇光下,可见绵密雪花。

他一身清峻的黑,发梢和肩头都落了片细小的白霜,眉心仍是微微折着,无意识紧抿了唇,似乎不大高兴。

在她面前,周之辞很少会露出任何鲜明的情绪,上一次见他这样,好像还是在医院那会儿,少年表面冷静,心底却执拗地问她“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还不等她回答什么,许溪身影已至,他好奇地看着两人似乎在对峙的局面,有些摸不着头脑,“姐姐,咖啡给你......”说完这才转了目光,停在周之辞身上,“这位是?”

姐姐。

自从周之辞住进戚家,他听了不少相似的说法,有姚妈的、有陈伯的,也有戚老爷子的。

话里大差不差的意思,让他把戚蔓语当自己姐姐。

但是他从没有这么喊过,无论是当着她本人的面,还是偶有几个压不住的念头,他都是直截了当地喊她,戚蔓语。

现在却有另外一个人,占着她身边不知道什么地位,理所应当地说出他从来三缄其口的两个字。

周之辞退了半步,冷眼看着来人。

许溪只觉得这个弟弟的眼神不善,他转头看着戚蔓语,见她眼尾微弯,笑容转瞬,了然地给出回答:“是我弟弟。”

很奇怪,许溪和戚蔓语认识不久,多半时间也是两人独处,她虽然看着好好脾气,但其实是冷心冷情一个人,靠得近了,才知道她有多难被捂热。

但是现在,许溪却听出她语气里一丝逗弄的意思。

对象自然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侧的少年。

“原来是弟弟。”

许溪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少年眉眼生得极好,几分张狂锋芒的锐利,又很好地敛在眼底,两人视线对撞,周之辞眉头很轻地蹙了下,随后干干脆脆转过眼神。

难得的,总是浑身带刺的周之辞此刻却沉沉抿着唇线,不准备对“弟弟”二字进行反驳。

许溪从来没听说戚蔓语有弟弟,不过他们之间的交往分寸感很足,只谈风花雪月,不谈过去未来,而被打上“禁止交谈”标签的范围,自然包括私事。

周之辞侧了眸光,戚蔓语好整以暇,她勾了下许溪的尾指,精致艳丽的眉眼晃开笑,说道:“手那么冷,上车吧。”

“哦对。”许溪反手包裹住她,在她掌心边缘捏了下:“既然碰见弟弟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闻言,戚蔓语笑意更深,而周之辞唇角抿得更紧。

“......算了。”半晌,他才咬着牙缝逼出一句话:“我还要学习。”

戚蔓语从善如流地点头:“马上高三了,确实要好好复习。”

“那好吧。”既然两个人都这么说,许溪也不好继续往下说什么,而且看两个人的关系,总觉得戚蔓语对这个“弟弟”不太上心,同样,这个“弟弟”也不大尊重姐姐。

他知道戚蔓语出身豪门,也知道这种大户人家多得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当即思绪往另一方面发散,把他当成狗血八点档豪门频道中常见的私生子。

周之辞眸光深沉,嗓音灌了冷风和兜头淋下的丝雪,磁磁沉沉,神情漠然地转了话锋,问戚蔓语:“你回家吗?”

——还真是一家人?!

许溪刚给自己扣上安全带,骤然一听这句话,又忍不住投过好奇的视线。

戚蔓语微微挑眉,有些诧异的意思。

周之辞这人,房间收拾的比谁都干净,自己带来的那只行李箱仍旧好好地收在柜子深处,里面物品摆放整齐,只要把银质拉链合上,随时都可以拎起走人。

自尊心太强的小孩儿,从未有一天卸下自己心房,也从没有把戚家真正当成自己家。

“暂时不回。”戚蔓语偏头看了眼前方十字路口,不知怎地,又开始堵起来。

周之辞不擅长说谎,更不擅长睁着眼睛扯瞎话,高领外套下的喉结上下一顿,多少有些无措,垂着眼睫闷了半天,终于闷出一句:“我有些题不会。”

戚蔓语一听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这小孩儿念高二就已经算起了高等数学,对他来说,高二的题能难倒他?不至于。

何况,他现在就读的高中拥有全市最为倾斜的教育资源,要是找她来解题,那老师们都可以直接下岗了。

戚蔓语瞥过许溪,他握着手机,页面似乎停留在微信,手指飞快地回着祝福,“谢谢谢谢,我和女朋友一起过,明天再请大家吃饭哈!”

“他吧。”戚蔓语纤纤手指戳了戳许溪肩膀,他一愣,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怎么了?”

“研究生,教你应该绰绰有余。”戚蔓语一本正经说:“我把他联系方式推给你,怎么样?”

周之辞说不出“不怎么样”四个字,他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拢回袖口,藏起了不明不白的愠怒。

直到周之辞的身影拐入某一家灯光温暖的书店,许溪才回过神,下巴窝进戚蔓语肩窝,笑着说:“姐姐,哪有你这么逗人。”

“我还能逗别的。”戚蔓语转动方向盘,插入右转道,眼尾似有浅浅的轻松笑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戚蔓语开车很稳,不疾不徐,顺着车流慢慢往目的地驶去。

许溪生怕她犯困,单手开了车载,柔缓琴音流淌。

戚蔓语随口和他聊着,先是问了他学业上的一些事情,然后又问了些人际关系,闹得许溪有种回家过年被长辈质问的错觉,他连忙改了话锋,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姐姐,你弟弟和你长得真像。”

她点烟的动作一顿,眼尾睇笑,懒声道:“我和他——我们相像?”

“哦那倒不是。”知道她误会,许溪摇头解释道:“不是说样貌,是说气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戚蔓语侧脸,盖棺定论:“气质很像。”

戚蔓语听完笑笑:“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你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