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道谷平职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在去小吴旅社的路上,我不断向他提问,我想知道,他都办过哪些有趣的案子,一共解剖了多少尸体,还想知道他是怎么克服自己最初的恐惧的。我相信,没有人会从小就喜欢面对尸体的。
他的回答让我吃惊。
“我一共解剖过三百五十二具尸体,每具尸体背后都有一段离奇的故事,可我没兴趣了解。”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他的手摸过如此多的尸体,可我一点都不后悔跟他握手,我从心里佩服那些忠于自己工作的人。
其实从某种角度而言,我跟谷平也差不多,也经常跟尸体打交道,所不同的只是我处理的是附近家庭死去的动物。今天上午,旅馆隔壁那家小饭店的老板娘忠嫂就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让我帮忙处理他们家刚死去的大狗阿黄。
“那你为什么会干这一行?”我问道。
他回答这个问题稍显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
“因为我想找出我父亲被害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溺水死的,但我认为不是。所以,我从十一岁起就决心要亲自找出他的真正死因。”
“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很想知道他父亲的真正死因是什么,但我没再问下去,我想,如果他肯说自然会说,不用等我去问。
几分钟后,他开口了,说的是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小吴旅社到了。”他道。
测步数是我在黑暗中行走的诀窍,但因为跟他聊天,今天我忘记计算了,这让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只是茫然地跟着他往前走。我想,幸亏我还有久经训练的耳朵,能听出他在我的哪个方向移动,也知道他离我有多远。
“那个门房站在门口等我们。”谷平轻声说。
“就她一个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大概是她的女儿,一个小孩子。”谷平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朝旁边一拉,我知道我前面一定出现了一个障碍物,“你前面有个汽油桶。”果然,他在我耳边说。
“谢谢你。”我说。
这时我感觉一个女人朝我走近,那应该是小吴媳妇,于是我朝她那个方向望去。
“陆小姐还没回来?”我问。
“是啊,她打电话来说,她找到了一条重要线索,所以要晚点同来。”小吴媳妇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重要线索?”谷平很困惑。
“关于那只猫的。”我提醒道。
谷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那王太太在楼上吗?”我又问。
“在在在。我没跟她说你们要去看她,我懒得跟她说话。”小吴媳妇拍了下身上的衣服,轻声道:“她老是说她老公失踪了,我看搞不好,是那男人不要她了,呵呵。”她的孩子开始闹起来,身边传来一阵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撒娇声。
“那我们就上楼了,我想再问她几个问题。”我说道。
小吴媳妇似乎是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的声音来源位置提高了。
“没问题,”她好像转身朝前走了,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她说,“小亮,你可真辛苦,什么都要管。来吧,别愣在那里,我去给你敲门。”她道。
“要我帮忙吗?”谷平轻声问。
他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一个我偶尔会忘记的真理,那就是,一旦依赖别人,你就会变得软弱。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他帮忙,我忘记数步数了,偏离了自己的轨道,现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盲人。
“要我帮忙吗?”他又问。
“拉着我。”我轻声说。
“好的。”
他拉住了我的袖子,我们一起走进了旅馆。
走到202室门口时,谷平又小声问:“那个女人是不是短发?”
“是的。”我说。他这么问,我判断是因为小吴媳妇替我们敲开了门,薛宁此时已经站在门口了。
果然,前面传来薛宁响亮的声音:“又来了,你这冒牌小警察,还挺负责的。”
“我的朋友想来这里看看。”我说着,被谷平拉着走进了房间。我感觉薛宁在我左边,她呼吸的热气喷在我脖子上。
小吴媳妇在旁边笑道:“好了,那我先去洗碗了,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洗碗呢。”
她噔噔噔离开了。我听见谷平关上了门。
“王太大,今天我们来,是想提取一些跟你先生有关的证物。这样假如找到人,也可以作比对。”谷平道。
“证物,”薛宁有些疑惑。
“就是指纹、毛发或其他他可能留在这里的痕迹。有了这些东西,我相信找起人来会更容易。”谷平道。我听到“笃”的一声,应该是他把箱子放在了地板上。
“你是谁?”薛宁问道。
“他是城里来的法医。”我介绍道。
“法医?”薛宁似乎还不太相信。
我发现有的人,无论你对她说什么,她都会怀疑,薛宁就是这样。她的口气就好像我在骗她。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懒得跟她解释。
“开始吧。”我对谷平说。
“好吧,早点查完,也能让王太太早点休息。王太太,我还会检查你的外衣,请打开衣柜门。”谷平道。
薛宁打开衣柜后,踱到我左前方,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吧,我希望你至少比他的父亲强。”
谷平没回应她的这句刻薄话。我听见他在房间里快速移动起来,听声音,似乎是一会儿爬起,一会儿蹲下,我还听到开水龙头的声音。有时候.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我猜想他可能正弯腰检查墙角。过了大约十分钟,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我都干完了。”他道。
“有什么发现?”薛宁问。
他没马上回答,而是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喂,谷平,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他的沉默让我很不安。
“有几根不同的毛发。”他道。我听到一阵揉捏塑料袋的声音,我猜想他可能是在把某些物证收藏起来。
“这里每天打扫吗?”他问薛宁。
“对,每天上午会有人来打扫一下。不过,这些乡下地方的人,怎么能指望她们打扫得有多干净?”薛宁道。
“房间和浴室的地板好像被清洗过。”
“是吗?我不知道。”薛宁道。
我的耳朵不会欺骗我,我觉得她有点紧张。
“你,或者你丈夫在房间或浴室里摔倒过吗?”谷平似乎在脱手套。
“摔倒?啊……他、他好像是在房间里摔倒过一次,那是被我的鞋绊了一下。”
谷平盖上了箱盖。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
“这就完了?”薛宁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是的。”谷平答道,随后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出了房间。
她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房门。
在楼梯上,谷平轻声对我说:“慎重起见,应该请县警察局把这里的几个房间彻底搜查一下。”
“你还找到了什么?”
“几根毛发和……一小块带血的皮肤组织。”他停住了,这时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是小吴媳妇吗?“我们已经检查好了,明天可能有警察会来作进一步的检查。在他们到达前,这里所有的房间都不要进行清扫。”他道。
“啊’为什么?”果然是小吴媳妇的声音,她起初很反感,但随之语调就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原来……原来你是警察。你们……你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东西而已。注意,不要清扫!”他又提醒了一次。
小吴媳妇没回答,接着她似乎看到了我。
“小亮,没事吧,干吗一直让人扶着?”她道。
我还没从“毛发”和“一小片带血的皮肤组织”的恐怖联想中恢复过来,但还是朝她的方向笑了笑。“没事。今晚我喝了点酒,有点上头了。我们可以走了吗?”我问谷平。
“当然。”谷平拉着我下了楼。
我们离开旅馆时,我听到小吴媳妇在身后说:“不会喝酒就少喝点嘛,你爸不在,也不能胡来啊!”
“呵呵,我知道。是我酒量太差了。”我笑着嚷道。
我们走出旅馆没几米远,谷平忽然停住了脚步。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想问他怎么了,但又不敢,只是意识到有个人已经近在眼前。
“嗨,信文,真巧啊。”谷平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了——谷法医的偶像林信文小姐。
“谷平,你怎么在这里?”林小姐口气有点冷淡,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认识。她问:“你怎么会跟狄亮在一起?你们……”
我猜想她正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该是我开口的时候了。
“林小姐,他住在我家。他是我的房客。”
“啊,是吗?”她大为吃惊,“那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那个失踪的男人,找到他了吗?”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跟我说话,我决定还是把跟她对话的机会让给谷平。
“没找到,但我在一个房间发现了点东西。”谷平果然接过了话茬。
“什么东西?”她感兴趣地问。
“带血的皮肤组织。”
“真的!”她低声惊叫。
“明天我会请县警察局的人来检查这里的每个房间,如果因此打扰了你,我很抱歉。”谷平不卑不亢地说。他现在的口气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警务人员。我非常欣赏那种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仍能保持清醒头脑的人,我想如果是我碰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没办法做得像他这么好。
林小姐没生气。
“没关系,配合警方是应该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在这么宁静的小镇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希望只是一场虚惊。”她似乎正朝旅馆里走。
“信文。”谷平叫住了她。
“什么?”
“假如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好吗?我住在狄亮家。你应该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现在的口吻又变成了谦卑的小粉丝。
我没听到她回答,猜想她可能是朝他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谷平:“你为什么不给她你的手机号?你不是有手机吗?干吗让她打到我家来,”
“她讨厌我,不会记我的手机号码。”谷平显然不想再提她了,他抓住我的胳膊,以工作狂的口气说:“我现在就去县警察局借他们的设备化验点东西,赵法医现在住在警察局,我做什么都方便。外加,我还要找人明天来这个旅馆搜查,今晚的事情挺多,我可能要十点过后才能回来。”
“没问题,到时候我给你开门。”我道。
谷平仅通过十来分钟的检查,就确认了一个案件的存在,这让我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痴情男人,现在他在我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拥有怪兽般神奇本领的警察。我觉得,跟他的专业能力比,他对林小姐的感情就像他衣服上的纽扣那样微不足道。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刚躺下,就接到了小吴媳妇的电话。
她告诉我,陆小姐在我们离开后没几分钟,就取了自己的行李,结账走了。
“她说她找到她的猫了,得赶快把它送回去。我是没看到她的猫在哪里,不过,这是地的事,既然她付清了房费,我就没什好说的了。”
“她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随口问道,同时打了个哈欠。
“她啊,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走的时候,却拉走了两个大箱子。我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真够重的。幸亏都是拉杆箱,不然一个女人根本提不动。”
“箱子是新买的吗?”我问。
“嗯,是她昨天中午买回来的。她说,她买了很多土特产。呵呵,真是个怪女人。”小吴媳妇笑道。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大概是谷平回来了。我对小吴媳妇说:
“我们明天早上可能还会到旅馆来,到时候再具体说吧。”
次日早晨,谷平用他的豪华大功率摩托车先载我来到小吴旅社。那时,县警察局的警车已经停在旅馆门口了,小吴媳妇则站在旅馆门外的树荫下,一看见我,她就抱怨起来。
“他们到底要搜查什么?今天一早六点不到就来了,把我们一家都吵醒了。一来就说要检查这里所有的房间,幸好现在这里的两个客人都还好说话,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人家交代!”
“昨天跟我来的那位是法医.他在王先生的房间发现了带血的皮肤组织。”我悄声对她说。
她立刻露出受惊的神情。“真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听说好像有人清洗过房间和浴室的地板,王太太有没有向你要过地板清洁剂或拖把之类的东西?”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但随即眼睛一亮。
“你说洗洁精?前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我好像看见里面有一瓶洗洁精之类的东西。你说她用洗洁精擦过地板?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小吴媳妇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现在还不知道。法医化验后,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把登记簿再给我看一下。”我道。
她匆忙奔进旅馆,不一会儿便拿来了旅客登记簿。我重新核定了薛宁夫妇和陆小姐的入住登记时间。薛宁夫妇是在四月十四日上午入住的,跟他们同一天来到旅馆的还有林信文小姐,陆佩蓉则是在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八点左右入住的,根据小吴媳妇的回忆,陆佩蓉在四月二十二日上午换了房间,而王海南则在四月十二日下午四点左右失踪。
“看出什么问题了吗?”谷平跟县警察局的人打过招呼后,回到了我身边。
我把登记簿给他看。“这个陆小姐好像是专门来这里变戏法的,自从她来了之后,王海南就失踪了。”我说。
他翻了翻,又把它还给了我。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转身问我们身后的小吴媳妇: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至四点之间,旅馆里还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了。”小吴媳妇摇头。
“这是我在二楼走廊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你们不是每天倒垃圾的吧?”他举起戴着手套的手,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张半透明的塑料包装纸。我立刻认出那上面“兰芝米团店”的标记。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好眼力,我曾在走廊上转过好几圈,也看过那个垃圾桶,但从来没注意到里面还有这么一张包装纸。它应该不在垃圾桶的表面。
小吴媳妇一看到那张包装纸立刻双掌一拍,大声说:
“啊,那个啊!想起来了!米团店的女孩来过,她是来给那个男人送米团的,听说是他叫的外卖。”
“米团店?就是前面那家兰芝米团店吗?是不是那个女孩?”谷平问我。
我知道他已经记起她了。谷平十六日到我家时,程惜言正好也在,她是来请我帮忙联系邮递员寄东西的。我上楼去取纸和笔,以便让她写下对方的联系地址,谷平正好在这时候进的门。她走了之后,我曾经向谷平简单介绍过她。
“对,就是她。”我道。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她是几点到的?又是几点离开的?”
小吴媳妇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叫程惜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大学生刚毕业,现在回来先休息一段时间,过不多久,听说就要回城里找工作去了,现在好像算是在这里帮她阿姨的忙。那个男人从外面回来后没多久,她就来了,时间嘛,大概是下午三时三刻,她在楼上待了五分钟才走的。”
谷平朝我看了一眼。“我记得你的调查里说,四月二十二日那天,王海南曾经两次去过兰芝米团店。”
“是的,有这么回事。”
“他吃了两顿不够,还要叫外卖?我真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吃的。”谷平笑着提议:“怎么样?我们等会儿就上那儿去吃早饭吧?”
这个主意真不错,尽管因为昨晚没睡好,我现在丝毫都没胃口,而且鼻子底下似乎总能闻到一股腥味,但我还是很乐意跟他一起光顾那家店。
一路上,我向谷平解释,兰芝米团店做的其实就是传统的糯米团,只不过他们把团子做成了怪兽的样子,所以看上去颇为新奇罢了。谷平对美食的兴趣很大,当下就决定等他离开的那天带上几包回去分给朋友。
我们一起来到米团店时,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店里没几个客人。程惜言正坐在柜台后面跟她的阿姨聊天。看见我们进来,她立刻热情地给我们倒了两杯凉爽的冷茶。
“狄亮,你好久没来啦。”她跟我打招呼。
我是好久没来了,记得上一次光顾,还是在一个月前,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一个人来这里吃了一顿略显丰盛的午饭。
谷平很快点了几样店里的特色点心,等程惜言转身去厨房的时候,他悄悄在我耳边说:“的确很漂亮。”
我点了点头。她的美丽毋庸置疑。
“你跟她熟吗?”谷平在问我。
我摇头。
“不太熟,我们平时没什么特别的接触,她只是要寄东两,或偶尔想换零钱,才会来我店里。我也很少来这里吃东西。因为我没那么多钱花在吃饭上。”我说的是实话,我的收入非常有限,卖木雕也是近两年才开始的,在那之前,我的手艺还不足以养活我自己。而自我开设木雕店之后,我父亲就不再资助我了。
“你还知道她些什么,”谷平对程惜言似乎很感兴趣。
“她父母因车祸身亡,十四岁那年她来这里跟她的阿姨住,虽然住在这里,不过她跟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她上的是县上的好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她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我朝厨房的方向望去,她正端着两盘新鲜出炉的小点心,笑吟吟地走出来。有一句话我没说,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这里的,她不属于这儿,她只是候鸟,暂时在这里歇歇脚而已——这才是我对她的真正印象。
“请用吧。”她客气地把两盘小点心放在我们面前。
“谢谢!”谷平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米团咬了一口,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味道还真不错,跟我过去吃的还都有点不一样,奇怪,我怎么会来了一个星期都不知道有这家店?”
“谁叫你眼睛里只有漫画家!”
“那倒不是,最重要的是,我本来以为这里的团子很甜,所以就……”
她再度绽开微笑。
“不会很甜,我们只放很少的糖。”
“我发现了,味道正合适。”
“也有咸味的.另外,我们用当地的野菜作原料,所以吃起来会有股特别的清香,”她热心地介绍着,一边收起盘子,“还有一份要稍等一会儿。”
说完,她转身欲走,谷平叫住了她。
“程小姐,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她转过身来,困惑地望着我们。
“有什么事吗?”
“他是城里来的警察。”我解释道。
笑容骤然消失了,她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
“有什么事?”
“听说你在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曾经去小吴旅社送过外卖?”谷平边吃边问,那神情似乎纯粹是在跟她讨论米团的做法。
“是的。”她道。我看见她的双手紧紧攥着那只盘子,骨节突出。
谷平却显得很轻松,摇晃着他那头浓密的天然卷发,津津有味地吃着怪兽米团。
“你给谁送的外卖?”他又问。
“二楼的一个男客人.姓王。”
“你送外卖进屋的时候,他太太在干什么?”
她快速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判断我在这场非正式盘问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太太?我不知道。我看见王先生,直接把点心交给他就走了。”
“他当时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就是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
“他有没有当场拆开包装,吃你送过去的点心?”
她微微蹙眉。
“不,我没看见他吃,”她又瞥了我一眼道,“我很快就走了,没跟他说过话。”
“他定的外卖是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
“两盒小叶米团,一盒六个。”
“就这些?”
“嗯。”
谷平朝她笑起来。“给我也来一份这样的小叶米团吧,我们带走。”
“好的。”她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记下了谷平的要求。
“那天下午之后,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姓王的客人?”在她记录的时候,谷平又问。
她摇头。“我没见过他。”
“那你在旅馆把那盒小叶米团交给他时,有没有看到别人?”
“没有。他只是我们的客人之一,我没特别注意。”她说完这句,也没等谷平回应便匆匆奔进了厨房。
我不得不承认程惜言的表现很不好,这就难怪谷平要怀疑她了。离开米团店后,谷平一边发动他的摩托车,一边对我说:“这个女孩没有说实话。她说她送完外卖就走了,但是旅馆的门房却说她待了五分钟才走。在这五分钟里,她干了些什么?”
我不置可否,不过,也同意实际上五分钟可以做的事很多。
我们花了半小时左右,到达木锡镇以北的那条大河。很意外,我们竟然在那里碰到了薛宁。看到她时,我略有些紧张,不知道她又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在小声打电话,一看见我们,便立刻挂断了。
“他没有回去!”她走到我跟前时,好像在跟我解释她刚才的电话,“我问过了,他根本没回去!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令我松弛了下来。我注意到她今天的发型有了点改变,她把头发靠了起来,这让她看起去老了几岁。
“所以我们特地来这里看看。你几时到的?”我四平八稳地问她。
“我吗,我来了快半小时了,可什么都没发现,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看仔细。”她朝河边望去,随后又抬起遮阳帽,扫了谷平一眼。
“今天一早警察就到旅馆来了,还留下了我跟我丈夫的身份证号码和家庭住址。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你从那些头发里发现了什么?”她懒洋洋地问道。
“你丈夫有白头发吗?”谷平问她。
“人到中年,总会有些吧,我没特别注意。”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来找我丈夫的。听说他前一天来过这条河附近,所以来打听一下。也不能什么都靠这里的警察啊,不是吗?”她充满嘲讽地瞄了我一眼。
“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就等着你们再查一遍了。”
她又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谷平跟了过去。
“你是开车来的吗?王太太?”
“是的。”
“它在哪里?”
薛宁和我都很意外他会这么问。
“我把它停在树林那边了,怎么啦?这跟我的车有什么关系?我是希望你们来这里找我的丈夫。”
“我们正在找你的丈夫。王太太,带路吧,现在我要先检查一下你的车。”谷平戴上了他的塑胶手套,同时,从摩托车的车后座里取出了他的小箱子,所有工具都装在那里面。
薛宁怔怔地望着他的箱子,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妥协。
“你们要知道,搜查别人的车,是要有搜查证的。”
谷平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从他的态度判断,他跟我一样讨厌这个习惯颐指气使的女人。
她的宝马车停在河边树林的旁边,那里似乎是个公用停车场。她踩着小步子,不太情愿地走到车边,打开了车门。谷平让我们闪在一边,自己钻进了车。
趁这机会,我问薛宁:“你有没有见过住在你隔壁201室的那个女人?”
她重新戴上了墨镜。
“她?哼,有印象,印象还挺深呢!我丈夫失踪那天,她搬到了我们隔壁,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可是这女人很怪,她对我说,她来这个镇子是为了找她的猫。她给我看了一张猫的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我当然说没见过,谁知她突然就变了脸,居然骂我在撒谎。真是碰到鬼了!”她怒冲冲地说。
我有点想笑。
“她的反应是很怪。你以前认识她吗?”我又问。
“当然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她?”
“那天下午,你有没有吃过兰芝米团店的米团?”我想起了那张丢在走廊垃圾桶里的包装纸。
“你说的是他带回来的那些破点心吗?我觉得那里面有股怪味,所以一口都没吃。”
“你是扔在了走廊的垃圾桶里吗?”
“不,我扔出窗外了。”她语气恶劣地说。
要不是为了我父亲,我才懒得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在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我没再提问,既然有谷平参与了,我正好可以歇口气。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天县警察局的人问起他,我只能告诉他们,他病得很严重。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前一天晚上也没打电话来,姑妈的电话号码,我又找不到了。
“喂,其实你们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米团店的小姐。”薛宁忽然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禁不住朝车里望去,谷平的脑袋正好钻进后车座的底下。
“为什么?”我轻声问道。
“说实话,我早就看出这小女人有问题了!我们上星期第一次去那家店,她就缠着我们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后来又主动到我们旅馆房间来送样品给我们吃。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卖点吃的哪有这么热情的。哼,前几天,我恰好去县里见一个朋友,一回来,哈,就见这小妞跟我丈夫在房间里说话!当时,我丈夫解释说.他定了外卖,那小妞是来送外卖的,可是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外卖,连一个点心盒子都没看见!他说他吃完了,我也懒得戳穿他。反正他一辈子就这样!”
我的反应也许有些迟钝,因为我见她透过太阳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丈夫失踪那天,她又来旅馆找他,被我赶走了。”她冷笑了一声。
她的话跟程惜言的说辞明显对不卜,但我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会调查的。”我说。
“那就拜托了。”这大概就是她想听的,她仿佛大仇得报般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分钟,谷平从车里钻了出来。
“发现了什么?”我问。
“老规矩,取了点痕迹。”谷平回答得挺含糊。他对薛宁说:“请你打开后备箱。”
“难道我丈夫会在我的后备箱里!”薛宁怒道。
“请吧。节省点时间。”谷平冷冰冰地说。
薛宁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后盖箱,但是,盖一弹开,她就立刻发出一声尖叫,接着连退了好几步。
与她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谷平,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车厢内的东西。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后备箱里,赫然躺着一只眼睛半闭的虎斑死猫。
“啊!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一定有人要陷害我!一定是那个女人!”身后传来薛宁惊恐万分的尖叫声。她用高跟鞋狠狠踩着地面,像要凿出几个洞来。
我们都没理她。
谷平弯下身子,仔细检查死猫身上可能有的伤口,并用手掰开了死猫的嘴。
“它是被毒死的,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他马上作了判断。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觉得我是在问谷平,但脸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薛宁。
薛宁好像快吐了,用纸巾捂住嘴,干呕厂几声,又喘了两口粗气,才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今天没开过后备箱,我懒得开它……反正里面也没东西……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她捏紧了拳头。
谷平把死猫从车里拽出来,装进一个预先准备好的蛇皮袋里丢在地上。
“这里有股香味,就跟你家一样。”他别过头来看我。
我只当没听到。
“王太太,车里有水,你买过冰块吗?”他低头嗅着车里的味道。
看到死猫倒还没什么,可看到他的这个动作,我只觉一阵恶心.薛宁仍在喘粗气,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一棵树,听到谷平的问题,回头恶狠狠地答道:“冰块’没有!”
谷平直起了身子,指了指后备箱锁周边的刮痕。
“王太太,车门好像被撬过了。”
“哈!我就知道是有人要故意害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目的?!是想威胁我吗?!见她的鬼!她休想!”
“这是螺丝刀刮擦留下的痕迹,但其实,只不过就是刮擦了两下而已,锁并没有被撬坏。”谷平很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薛宁好像也跟我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薛宁没好气地问。
“这是故意伪造的撬锁痕迹。”谷平面无表情地说。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了木锡镇上的小吴旅社。这一次,谷平除了要再次检查202室薛宁夫妇的房间外,还准备顺带检查隔壁201室陆小姐住过的房间。
谷平在薛宁的房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看见床边放着两个已经打包的行李箱,看来她是准备打道回府了。本来我也建议她这么做,但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至少谷平认为,她目前应该暂时留在本镇。
从薛宁的房间出来后,谷平又打开了201室陆小姐的房间。
跟先前一样,我被吩咐站在房门口,谷平自己提着他的工具箱径直走进了盥洗室。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他脸上带着微笑。很难判断,在这种时候,法医脸上的笑意味着什么。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道。
“很有意思。”
“什么很有意思?”我不太明白。
谷平脱去手套,开始用干洗手液洗手。
“狄亮,我发现大量血痕。”
“血痕是什么意思?”
“就是血的痕迹。跟隔壁一样,这里的地板也曾被彻底清洗过,但是这里却留下了大量血痕。”
“有血痕吗?在哪儿啊’”从我站立的角度也能看见盥洗室的地板,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马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狄亮,我带了发光氨,它能与血液中的血红素发生反应,发出蓝绿色的荧光。它的灵敏度可以达到一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哪怕是一滴血混在一百万滴水中,也可以被检验出来。”
对于发光氨的神奇作用,我并非不知道。因为白天有空的时候我会收看纪实频道的“科学探案”节日,在那里面常会提到它。但我还是第一次从我认识的人嘴里听到它,这让我感到异常新奇和兴奋。
“如果出现大量血痕,那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死过人?”我猜这就是谷平心里的想法。
“如果那里没死过人,就一定曾经杀过一头猪,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血痕。”谷平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知道他是要打给守候在旅馆门口的县警察局的王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