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去报案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警察局的大门紧闭,于是,她只能根据别人的指引到相隔一条街的木雕店来找我,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小号的“木锡”做最后的上色工作。
“木锡”是本镇的特色,据说是一种蛇头人身鱼尾的怪物,长年盘踞在镇北的一条大河里,木锡镇的镇名也由此而来。虽然从没有人见过木锡的真面目,但多年来,关于它的传说却层出不穷。近几年,它还被渐渐视为圣物,所以不少游客路过木锡镇时,都会带一两件与之相关的纪念品回去。因此,我的木雕店也在这两年开始供应不同尺寸的木锡。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明媚,我一个人在木雕店柜台后面的小工场忙碌,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来。她步履匆忙,呼吸沉重,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和香水味。她还没走近,我就认出了她。在本镇.没有哪个女人身上会有她这种气味。我记得,就在几天前,她跟她的丈夫曾一起光顾我的小店,并买走了一个小号的木锡。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先是暴跳如雷地咒骂了一通本镇警察的玩忽职守,随后又抱怨她所住的旅馆安全设施太差,门房又是个白痴,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其实我怀疑是她态度恶劣,对方懒得搭理她),最后,她才说起她的丈夫。她说她丈夫已经失踪快一天了,自从前一天下午四点左右他离开房间后,她就再也没看见过他。
她曾去询问旅馆的门房,对方告诉她,她的丈夫那天下午回旅馆后就没再出门,但似乎也不在这个旅馆的任何地方。用她的话说,她心急火燎地在旅馆找了好几个小时,也给他打过无数电话,但是手机始终关机,也不见他的人影。今天,她叉在旅馆守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仍然音讯全无。就这样,她的丈夫在这家只有六间客房的小旅馆里凭空消失了。
她问我该如何找到本镇的警察。我告诉她,本镇一共只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是我父亲,他在前一天上午因为吃坏了肚子,去县医院看病了,我姑妈住在县里,每次碰到这种状况,他通常总要在那里待两个晚上才会回来;而另一个警察,他刚结婚,最近正在休婚假,也许要一周以后才能回来。
她一筹莫展地看着我,似乎无法决定是该继续咒骂本镇的警察,还是该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最后,她要求我充当我父亲的角色,去旅馆查看一番。
“他们说,你父亲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里的警察。”她站在一堆木料碎屑里,高昂着头,用一双涂着深褐色眼影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想告诉她,我之所以能经常代替我父亲,是因为在这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镇上,从来没发生过一件像样的案子。二十年来,我们这里碰到过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五年前的那次火灾,而那是一次典型的意外。屋主吴太太后来在镇政府和其他居民的帮助下,重建了她的两层小楼。现在,它是本镇唯一的旅馆——小吴旅社。其实,这个报案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那家旅馆。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想起在那家旅馆里,有个客人定了三个中号的木锡,我正好可以给她送去。于是,我把木锡装箱后,就跟着她一起出发了。
在路上,这个女人告诉我,她丈夫叫王海南,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而她叫薛宁,在x市自己办了一所颇具规模的培训学校。这次他们是为了纪念结婚十周年,特意驾车外出旅行。木锡镇当然不是目的地,但因为听说这两年木锡镇旁边新开发了一片古村落,所以他们想一边在幽静的小镇上住几天,一边去古村落转转。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看完木锡镇附近的村落,准备第二天前往下一站时,她丈夫却失踪了。
我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同时也提醒她,一个成年男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也许他有什么急事要办,而凑巧又把手机掉了无法联络她呢。我建议她回自己家等,也许在家里她很快就能得到他的消息,也或者,他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对我的假设嗤之以鼻。
“胡说八道!故意玩失踪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不会明白的。没有我,他就没办法生活!”仿佛受到了冒犯,在后来的几分钟,她拒绝再跟我说任何话。
我们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到小吴旅社的,我先去了我客户的房间。这位客人是一周前来本镇旅游的,可直到三天前我才知道,这位年轻美丽又和气的小姐名叫林信文,是个漫画家,还出版过畅销漫画集。
“啊,真漂亮啊!太谢谢了!”她看见木箱里的木锡雕像,发出好几声惊叹,接着又为难起来,“可是,我该怎么寄呢?”
她确实有理由发愁。本镇的邮局正在翻修,平时路过那里,只能看见几个建筑工人在里面堆砖砌墙。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寄,跟我说一声,把对方的地址、邮编抄给我,我帮你寄。邮费事后再跟你结。”我告诉她,镇上的邮递员是我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因为他不住在本镇,所以在邮局歇业期间,我几乎就成了镇上的邮政代理员,有人想寄东西,总会来找我。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啊,谢谢。”她道。
这时,我身后的薛宁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咳嗽。我知道她在提醒我履行警察的义务。
“这位是……”林信文也看见了她。
“她是你的邻居,住在你楼上。你应该见过她。”我简单地给她们作了介绍。
“哦,你好。”林信文客气地跟薛宁打招呼,但后者却只是敷衍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趁这机会,向同住在一家旅馆的林小姐打听点事。虽然我对她是否会注意她的邻居表示怀疑,但既然正好碰上了,问问也无妨。
“他们也是一周前到的。我想你对她丈夫也许会有印象,他身高一米七左右,长得很瘦,头发浓密,脸很窄。不知道你昨天有没有见过他?”我问道,这是我对王海南外貌的总体印象。
“那是她丈夫,”她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薛宁,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我昨天好像没见过他。嗯,也许见过,但我可能没注意。”
我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其实在我眼里,林小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粗心女孩。她第一次来我店里,临走时,把一个随身带的小箱子忘在了那里,后来是我亲自把箱子送到旅馆还给她的;第二次,她买了木雕,但付账后没拿找钱就走了,也是我追到街上去还给她的。我认为她要不是总在想心事,就是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这就难怪,住在我楼上的人每天跟踪她,拍下她大量照片,她却全然不知。本来我一直以为,在我们这个小镇上,要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实属难事,现在看来我得改变看法了。
“他怎么啦?”她又问。
“他好像不见了。”我含糊其辞,觉得暂时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定性为“失踪事件”更为妥当,我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警察,“他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不见的。你昨天下午有没有出过门?”我又问道。我猜想她对自己做过什么,应该还有记忆。
“昨天下午我出去了,四点左右回来的。”这次她回答得很确定,然后她又笑了笑说:“这几天天气不好,阴阴的,像要下雨,所以我三点出门,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是啊,好多天没出太阳了,真够呛。”我附和道。望着她那张单纯清秀的脸,我突然有种想告密的冲动。我很想把我楼上那人的所作所为对她和盘托出,但挣扎了一番后,还是放弃了。
那个人毕竟是我的房客,我父亲朋友的朋友,他给的房租是所有房客中最高的,而且在人住的第一天就一次性全部付清了。我就是用他给的那笔钱更换了所有的刀具,还购买了新的工作服。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有钱人人住我家楼上那间简陋的小屋.上帝终于将他赐给了我,我实在没理由背叛或得罪他。更何况他待人温和,还乐于跟我交谈。他一天跟我说的话,抵得上我一个月跟我父亲说的话。
“是啊,天气真差。不过……他怎么会不见的?有没有打电话给他?”林小姐似乎对薛宁丈夫的失踪颇为好奇,后面那句好像是在问薛宁。
但薛宁没理她。
“打过了,手机关着。”我回答了她。当下我决定,只要那个人不伤害她,我会对他所做的一切守口如瓶。
“嗯哼。”薛宁叉在我身后咳了一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但我的问题还没问完。
“林小姐,我想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别人?”我觉得自己的口吻颇像警察。
“啊,小亮,你好像警察啊。”她果然开起了我的玩笑。
“是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爸不在,他身体不好去县医院了,所以我临时代替一下他……”我企图解释,她笑起来。
“没关系,子承父业嘛,应该的。”她道,接着她在记忆库里搜索了几秒钟后回答我:“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四点,一回来就想洗个澡,因为好像出汗了,但是浴室的水很小,于是我就去旅馆的服务台找人,那时候,我看见住在我隔壁的一位小姐正好从旅馆里走出去。我没跟她说过话,不过,我知道她是前天上午搬进来的。”
“谢谢你。”我致了谢,随即跟她告别。
接下来的五分钟,我跟薛宁一起来到位于二楼的客房。这是小吴旅社最大的一间客房,据说也是房租最贵的一间。房间里有沙发和餐桌,还有挂衣服的雕花木柜。我记得那个木柜还是我做的,那是火灾之后,我们家对吴太太的一种资助。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我问薛宁。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可问,一个男人的失踪,理由多种多样。
薛宁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很优雅地吸了一口,才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盥洗室。
“大概是三点四十分吧,我正在里面上厕所,听见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不是电话铃,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两三分钟吧,我听见关门的声音。就这样。”她冷漠地注视着盥洗室的门。
“他临走时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
“后来也没有打电话给你?”
“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回答。
“那好吧,我再去问一下这里的门房。”我说。
小吴旅社的门房是吴太太的媳妇,一个颇为精明的女人。我知道她记忆力不错,听说她中学毕业后还曾经考过大学。
小吴媳妇的回答既干脆又清晰。
“这个人没有出过门,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好多遍了,昨天下午我一直在这里,只看见一楼的林小姐回来,二楼的陆小姐出去。哦,对了,那个男人的老婆后来也出去了,大概五点之后方回来。”
陆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林小姐提起过的那位邻居。
“听说林小姐昨天下午来问过浴室水小的问题,那时候,是不是陆小姐正好出去,”我问道。
“是的。”小吴媳妇确定无疑地回答。
“可是林小姐说,这位陆小姐住在她隔壁。那她应该住在一楼啊,怎么会是二楼呢?”我提出了疑问,但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是林小姐记错了。林小姐本来就是个糊涂虫。
但是,小吴媳妇的话,却否定了我的猜想。
“那个陆小姐,她原来是住在林小姐的隔壁,但是昨天早上,突然要求换房间,说她住一楼心脏不舒服,她有神经衰弱,说话声音好轻,看上去是不太对头,所以昨天上午我把她的房间换到了201室。”
薛宁夫妇就住在202室。
“现在这个陆小姐在楼上吗?”我又问。
“她吗?她下午出去了,说要去找她的猫。”小吴媳妇面露鄙夷,忽然小声附在我耳边说:“我觉得这个女人的精神不太正常。你知道她为什么来我们镇吗?她说她看见有人抱着她的猫上了一辆开往木锡镇的小巴。哼,我猜,她现在大概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她的猫呢。”
还有这种事?真的很奇怪。我决定查一下她的登记记录。
“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吴媳妇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本旅客登记簿来,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了我。我看见那上面登记的名字叫陆佩蓉,三十六岁,职业是教师。
“她说是教师,可是我看根本不像,虽然她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吃饭的时候,把腿叉得开开的。”小吴媳妇朝楼上瞄了一眼,神秘地说:“我怀疑她不是什么好女人。”
“她跟她的邻居有来往吗?”我问道。
“昨天上午好像看见她跟楼上的那个女人在一起说过话。”
“是吗?她跟薛宁说过话?”我对此很感兴趣。
小吴媳妇点了点头。
“看上去好像谈得不太开心。楼上的那个女人在陆小姐的背后骂骂咧咧的。在那之后,那个女人就突然要求换房间了。”
这位陆小姐真有趣。
为了寻找王海南的下落,我请小吴媳妇帮忙,让我检查这个旅馆的所有空房间。
我不是警察,但在这里,大部分人都把我当成警察,或者说,比起我父亲,他们更认可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很愿意跟他们交谈吧。人们会找警察,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而正因为他们遭遇困境,就更有倾诉的欲望。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乐意听他们诉苦。而我父亲则不然,他自己天性木讷,所以也极其讨厌话多的人。
小吴媳妇很乐意帮忙。她告诉我,旅馆目前有三个房间空着。她给我打开了那几个房间的门,我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没有找到王海南的丝毫踪迹。我刚刚去过林小姐和薛宁夫妇的房间,可以肯定王海南不在那两个房间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只剩下201室陆小姐的房间了,我明白在陆小姐入住的情况下,进去搜查是不妥当的。所以,我只能要求小吴媳妇密切注意这位陆小姐的行踪,一旦她回旅馆,马上通知我。其实我觉得查也是白查,我才不信陆小姐会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她房间里。
“没问题。我一定打电话给你,”小吴媳妇一口答应,随后又向我透露了一条消息,“她下午出门,去了对面的钩针店,最近她每天下午都去那里。”
我跟小吴媳妇告别后,便径直来到旅馆对面的“秀秀钩针店”。这是一家出售钩针作品的小工艺品店,共三个女工人,分别是这人家的婆婆、媳妇和女儿。她们三个我都认识,这家的女儿还是我的中学同学。所以我一走进去,马上就得到了热情的招待,我的女同学还给我拿来了她们新炒的瓜子和新做的芝麻糖。
“狄亮,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她用结实的手臂推了我一把,我照例一个趔趄。这位女同学以前曾参加过柔道训练,本来我以为她会成为我们小镇的第一个名人,没想到,打了几年后,还是被淘汰了下来。现在她在家学做钩针买卖,生活过得平静而安逸。
我问起她陆小姐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她是经常来,她对我们干的活很感兴趣,还说想在我们这里学手艺呢。可是,我们这儿不需要人。”
“她有没有提起过她的猫?”我顺便问一句。
“她没提过她的猫,倒是提过我们家的猫。她说她很喜欢我们家的猫,还说她跟这猫很有缘。”我的女同学笑起来,她一回头,我看见一只体型超大的公猫出现在门口。我以识它.早在五年前,它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脱奶的小猫咪,我不信它跟陆小姐曾有过一段旧缘。陆小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点。
她真的是来镇上找猫的吗?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我的女同学打听王海南。“对面那个瘦瘦的男人有没有来过你们这里?”
没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就给了我肯定的答复。她说,她不仅看见过这个男人,也见过他太太。原来他们夫妇俩曾经来过他们店,还在离开的时候,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想买一幅大的钩针,但那个男人却想买两幅小的,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结果什么都没买就走了。那个女人很凶,男的不是她的对手,后来这个男人自己朝南边走了,我看到他走进了前面的团子店。”我的同学回忆说。
离开钩针店后,我在整条街上转了一圈,把前一天王海南的行走路线大致整理了一番。简单地说,昨天早上九点左右他跟他太太一起出的门。他们先去了旅馆对面的钩针店,因为意见不合,两人在店门口吵了一架。之后,王海南独自往南走,先在本镇唯一一家供应传统糯米团的小店“兰芝米团店”盘桓了十几分钟,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他去了附近的镇历史展览馆,在那里看了五分钟展览后又去了“木锡院”。那是个类似寺院的地方,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菩萨或各路大仙,而是镇北河里长期驻守的神兽“木锡”。本镇人逢年过节都会去那里烧香祭拜。王海南上完香后,在院子里跟管事的聊了一支烟的工夫,接着管事的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开往镇北面的小巴。
他大约是在下午两点乘同一辆卟巴回到了车站。接着,他又到木锡院跟管事的喝了两杯茶,随后再次光临“兰芝米团店”,在那里吃了两份点心后直接回了旅馆。他回到旅馆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他。据旅馆附近小店的多位店主和店员回忆,那天三点之后,没有人看见他走出过旅馆。他的妻子薛宁大概是晚他十分钟回来的,后来在五点左右离开了旅馆。
至此,我的调查基本结束。
唯一的疑点是,据木锡院的管事说,王海南第一次来院里时,随身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蓝色大旅行背包,但下午他再次出现时,那个背包不见了。
晚上六点,我回到木雕店,便给薛宁打了个电话。我向她报告了我的调查结果,听得出来,她对此一点都不满意。
“王太太,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正在家里等你呢。”我再次建议她回家等待,我觉得这是眼下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但是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告诉过你了,他不可能自己回家,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刚才在想,镇北面有条大河,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没有答话,我不想为此跑那么远。从木锡镇乘小巴去那条河,要一个多小时。我毕竟不是警察,何况店里的活还挺忙。
薛宁见我不说话,便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
“狄亮,我知道你很有能力,我希望你能继续帮我找他,我会付你酬劳的。”她提出了她的要求,这次态度比先前要客气一些、但没等我回答,她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要是你不帮我,我就只好到县里去投诉你父亲了。你说哪有这么不负责的警察?丢下整个镇子的安全不管,自己倒跑到县里去玩了。”
我很想告诉她,镇里的安全在她和她丈夫没来之前.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父亲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我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又气势汹汹地在电话那头嚷起来:“狄亮!如果你父亲还想干这行,还想继续领他的薪水,你就给我乖乖找人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猜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开过玩笑,也不懂得怎么开玩笑。这是不是她丈夫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就因为她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连锁反应?
“好吧,我试试。”我屈服了。
父亲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支柱。当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个有用的人,我不想毁掉父亲对自己的想象。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知道门开着,但不知道谁站在门口,我茫然地朝那里望了一眼,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讨厌的电话。
“嗯,这才像句话。”我的回答终于让她满意了。
“我明天回来后给你打电话。”我说。
“好吧,希望我能听到好消息。”
“好。”我道。
她挂了电话。
“是谁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前方飘来。哈,我早该猜到是他,在这种时候会来敲我房门的人,除了我的房客谷平外,还会有谁?只怪自己刚刚在听电话,没有注意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按理说,我是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的。
“一个住在小吴旅社的客人。”我回答他,随后起身下楼。现在我准备吃晚饭了,白天我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在了冰箱的最上面一格,那是我的习惯。一旦形成习惯,做什么都会很容易。
“是跟我的小漫画家住在同一个旅社的吗?她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事?”谷平跟着我下了楼,我知道,他现在是要跟我共进晚餐,这表明他一定从外面买来了好吃的。懂得跟人分享是他的优点之一。
“她丈夫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到旅馆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我一边把我知道的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一边从冰箱单拿出了我的晚饭。但是,刚拿出那个饭盒,我的心里就泛起了疑惑,怎么这么轻?我记得那分量,我还记得,我的饭盒两边是圆弧状的,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四方的。不对。这不是我的饭盒,是谁趁我不在的时候换了我的饭盒,
我在冰箱前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摸向下一格,我本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我的缺陷,但我早该料到,一旦有人故意算计你,不管你想要隐瞒什么,都是白搭—一第二格也没有我的饭盒。
“怎么啦?”谷平的声音来自左边,我有种想挥拳过去的冲动。
“我的饭盒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口气并不友好,他应该能听得出来。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继续?”他反问我。
我摸向了冰箱的抽屉,我的饭盒果然被塞在那里面。我把它找了出来,掂了掂分量,正是那个重量。
“你为什么没找到你的饭盒?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谷平又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转到了我的右边。他果然是故意的。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想戏弄我吗?还是只是出于好奇?还有,他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我相信我表现得跟普通人没两样。
“其实我早就试过你了,只是你丝毫都没觉察。现在该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了,狄亮。我知道你晚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这么做不是要耍你,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们相处起来会很别扭,你不觉得吗?”谷平好像是为了回答我心里的疑惑才说的这些话。
他早就试过我了吗?我确实一点都没觉察。不过也对,如果你在一个盲人面前悄悄做一个无声的小动作,他怎么可能发现?虽然这些年,我已经逐步在训练自己的听力,但我明白,“听得见”跟“看得见”完全不同。
看来,现在想瞒他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先天性的夜盲症。听说是失去了合成视紫红质的功能,小时候还只是觉得一片迷蒙,两年前就完全看不见了。”我平静地说,同时把我的饭盒放进了微波炉。我对微波炉的熟悉程度,已经可以让我在一片黑暗中操作自如。
谷平沉默了两秒钟才说:
“你看过多少医生?也许不是完全没救呢!”
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因为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已经想得太多了。
我离开微波炉的辐射范围,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可能正面对谷平。“我到县里的网吧去查过相关的资料,那是一种不治之症。现在我只是晚上看不见,终有一天会完全失明,也许速度还会很快。”我低声说道。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近几年我一直住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能力。白天的时候,我常在家里蒙着眼睛做各种事,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这种命运的安排,希望当噩梦来临时,我仍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我也得努力控制情绪,得抑制悲伤,我的事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但因为流泪会加快失明的进程,所以我得时时刻刻保持愉快的心情,保持乐观开朗的心境。不知从何时起,笑,已经成了一种任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父亲知道你的情况吗?”谷平知道我母亲在几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以为我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没告诉过他,也从来没让他帮过我的忙。”
“是怕他担心吗’”他又问。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呵呵,是的。”我道。其实我想,父亲对我的状况也不会一无所知,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们几乎不说话,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了,他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有时候我很困惑,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他根本不愿意跟人交往,跟我妈说的话也很少。我难以想象,他当年坚决要娶他表妹的时候,还曾经在我外婆家发表过宣言。我想假如让我听到那段录音,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谷平很长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我感觉他在朝我走近,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说。”他道。
我不需要同情,不过辜负他的好心也没必要,眼下我正有件事要求他,
“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带我去一次镇北的那条大河吧。刚才那个女人要我去那里帮她找丈夫。可我不想乘小巴。小巴太慢了。”镇上的小巴无一例外都是破车,我想乘谷平的摩托车。
谷平到我家时,骑着一辆超大功率、带音响的豪华摩托车,现在它正锁在我的工场后面。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羡慕那些骑着摩托车到处耀武扬威的飞车党,可惜以我的家境,连摩托车的一个轮子都买不起。
“没问题,反正我没事。”谷平一口答应。接着,他走到我左边的地方,窸窸窣窣地打开了一个油纸包,我闻到一股叉烧肉的香味。
“你买了烤叉烧?”我问道。我知道他今天去过县里了。
“是啊。怎么样?一起吃饭吧,我还买了日本清酒,这东西偶尔来上一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谷平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到县上去找你的朋友了?”我义问道。
“你们县警察局的赵法医打电话让我去一趟,他有事让我帮忙。本来我以为有多麻烦呢,结果还好,我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解决了。其实是他那边的一些溶液被稀释了,所以化验不出来,幸亏我随身带了点。我五点解决完后,他们开车送我回来的,不过,开回来也花了一个多小时,说起来很近,其实一点不近哪。”我听到谷平在叮叮当当地准备饭碗和酒杯。
赵法医?我注意到了这个称谓。我不明白,这个姓赵的法医怎么会找谷平帮忙。
“你认识赵法医?”
“是啊,不就是他介绍我来你这里住的吗,”
我从来不知道谷平的职业,只知道他是父亲朋友的朋友。但我现在意识到,他可能跟我父亲同属一个行业。
“谷平,你是干什么的。”他成为我家房客后,我第一次这么问他。
“啊,原来你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吗?”他似乎很诧异,随后轻松地说,“我是个法医助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说明了我的心理活动——既敬佩又害怕。
他是法医?光这个称谓就让我想起“科学探案”节目里放满骷髅的实验室。
“你害怕了?”他大概盯着我的脸。
“真没想到。”我叹息道,随后朝他那个方向伸出了我的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跟我握手。
“你不害怕吗?今天我的手可是碰过尸体的。”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语调像是在开玩笑,又似乎带着几分感动。
“有点害怕,但还是很高兴认识你,因为我是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警察。”我真心地说。
“难道你父亲不是真正的警察吗,”他反问道。
他当然不是。他只会把一切记录在案,然后放在一个柜子里等着它们发霉。幸亏他生存在一个没有案件发生的小镇上,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工作能力,而所有了解他的人也都对此装聋作哑,包括他自己。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那预示着我的晚饭热好了。
“好了。由你来倒酒。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个夜瞎子,你就要尽量多照顾我。”我笑道,把关于我父亲的无聊话题抛在了随后。
“当然,放心吧!”他也笑了,“这么说,你今天去过小吴旅社了?有没有看见她?”
我知道他问的是林信文小姐。在他住进我家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他在跟踪她,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拍了她一组照片,拿回来有滋有味地观赏。他对我说他只是她的粉丝,我觉得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小像样的谎话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但我从没想过要戳穿他。我想,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题,他放弃追求她,选择默默跟随,总有他的道理。
“我当然看见了,还问了她几个问题。”我说。
“那好,明天再去问她几个问题。她的记性很好,应该能记得很多小细节。”谷平充满赞赏地说。
我低头吃饭,对于他这明显带有感情色彩的误判不予置评。别的不敢说,对于林小姐的记性我可是比他丁解多了。
“那个男人的失踪真离奇,是不是旅馆的门房正好睡着了,没看见他走出去?”他问道。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出门,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那个找猫的陆小姐也很有意思。她是真的在找猫吗?”谷平的口气更像是在问他自己,但我还是回答了他。
“她不一定是在找猫,只是表现得好像是在找猫。”
其实我认为这位陆小姐一定是在说谎。虽然她的谎话有点离谱,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越不可思议的事,越容易让人相信。
“你说的有道理。”谷平又拍了下我的肩。他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很窝心,这辈子,可能没有谁对我这么亲热过,因而我都忘记后面自己要说什么了,这时,我听到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
“你打给谁?”我问。
谷平没回答我,对着电话问道:“是小吴旅社吗?请帮我叫一下201室的陆佩蓉小姐。”
原来他是打到旅馆去了。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没回来?那王太太在吗?”谷平问道,大概是小吴媳妇在问他是谁,他答道,“我吗,我是狄亮的房客,他让我打个电话来问一下……好,我们等会儿就过来。”
我们还得出门?听到这句,我心里很不情愿。
“你在搞什么鬼,”他一挂断电话,我就问。
谷平抿了一口清酒,才回答我:
“人既然是凭空消失的,那就首先得查查,他离开那间客房时,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特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