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吸,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以裁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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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清嫉,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 is the food l took 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花儿吗?”他指着廊檐下的油漆彩画。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没有……”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呢,四个月亮都不一样……”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残月,“哥哥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着她重新开始生活。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敌。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涂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睛。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他不语,只是叹息。手揉搓着脸颊上的褶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我真傻,还以为这儿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变了,变了!我真可笑,让感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这十年,也许是……我们也变了,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的,都是为了我,你才……唉!”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贵!”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佛?恐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她!”梁冰玉被这个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爱情吗?”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我和壁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我对师傅的感情的扩展和延续,我把壁儿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壁儿要嫁给我时,我……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啊!娶了她,我就觉得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他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可是,那是怎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独没有谈过爱情。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谁知道!‘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合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就好像我们俩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永久地结合。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也许那是惟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不然,我后来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谢谢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块心病!”她说,“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问过你,我不敢问。当我炽烈地爱着你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眼前看到了壁儿,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担心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可是,爱是不顾一切的,感情冲破了理智,我让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后果,我们相爱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时隐时现的歉疚,对她的歉疚,这种情感牵着我回来,离家越近,就越强烈了。我并不是来向她道歉,也不是来接受她的惩罚,而是要……要获得心理上的解脱,现在,你给我解脱了,把我对她的歉疚,解脱了!”
“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向她解释呢?”韩子奇并不感到轻松,“对她说,我不爱她了,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会怎么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们!她只能认为我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又不是卖给她终身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们离开她,把房子、财产、这儿的一切都留给她,我们问心无愧、两手空空地去开辟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子奇,奇哥哥,我们走!”
“走?往哪儿走?整个北平哪儿都有我的熟人,想找个藏身之地,办得到吗?人言可畏,社会舆论能杀人!”韩子奇感到为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和恐惧,“而且,她……也不会答应!”
“那么,我们就离开北平,离开中国,回伦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远行的念头,“远远地离开她,彼此无干无涉了,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对不起谁的了,我们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我们走吧!”
韩子奇没有回答,缓缓地垂下头,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
“怎么?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张着嘴,吸进一股咝咝的凉气,她觉得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在收缩,在冷却。
“走?”韩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双双的眼睛,梁君壁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妈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问他:你走?你哪儿走?你敢走?你凭什么走?他无言以对,他不寒而栗!
“你……没有这个胆量?”梁冰玉的心越来越冷了,在海外相依为命十年的韩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这是那个在伦敦的玉展中当着几千名观众用英语做滔滔不绝的演讲没有片刻的犹和丝毫的惊慌的韩子奇吗?是那个不为利诱所动、断然拒绝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丢掉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的韩子奇吗?是那个耗尽了心血供她就读牛津大学、把满足她的愿望作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在战争灾祸中用炽烈的爱温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彻夜守在产房门口、听到新月的第一声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韩子奇吗?……应该是啊,怎么会不是了呢?纷乱的思绪使她觉得这个韩子奇似是而非,变得模糊了,不易辨认了,也许她过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是他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目?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韩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问他,心在不安地悸动,“总不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娶两个老婆’吧?”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都并不赞成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是为了这所宅子,为了奇珍斋,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我不能失去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为了把‘玉王’的旗号打回北平,重新开始你的事业?……”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不让天星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
“是……是吧?天星,可怜的天星!”
“还为了让你的妻子不至于失去‘当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应啊,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不爱她,可又不能、也不敢离开她!”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想……想家,才回来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啊,奇珍斋已经倒闭了!”他凄楚地说。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口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应该回来!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玉儿,你……”他惶惑地转过脸,“你是怎么了?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她感到那只手在痉挛。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梁冰玉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认识了一个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这不也是付出的岁月换取的收获吗?她比过去聪明一些了,她不再糊涂了!
“不,冰玉,是我错了!”韩子奇无力地支撑在写字台旁,他悔恨交加,痛彻肺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这话倒大可不必说了吧?也许是我毁了你呢?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丰厚的财产,我不能让你一败涂地!”梁冰玉心平气和,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了!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真要走吗?”这不堪设想的打击真的落到了韩子奇的头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和整个身体都在骤然下沉,仿佛脚下是无底深渊、万丈波涛,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将怎样生活?他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过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这样,生活中又不能演戏,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静些,让我们……微笑着向过去告别!”
韩子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那宽宽的肩肿,高大的身躯,像拆散了所有的骨节,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儿?是去伦敦的华人学校继续教书?还是找亨特先生……”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总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没有男人的保护也能活!既然我们错误的结合是罗网,是牢笼,那么,摆脱了它,就是一个自由身了,这是我用过去的生命换来的,我将珍惜它!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乐的,有新月给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么?新月?你还要把新月带走?”韩子奇那松散的躯体在战栗,“别,别带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爱情’?什么是‘爱情’?天底下有真正的爱情吗?也许值得我爱的只有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带走,免得落在别人手里当个‘耶梯目’,也省得你为难啊!”
“不!新月永远是我的女儿,你给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韩子奇颤抖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倒是好热闹,这边儿,新月和天星又玩儿上了骑大马,十一岁的天星自然是马了,让妹妹骑在身上,从后院跑到前院,骑的和被骑的都开心之至!那边儿,韩太太和姑妈正吭吭哧哧地把搁在倒座里的大箱子往上房里头搬,这是家业,是命,是比什么都又重的,把这些锁在家里,就把韩子奇拴住了,他哪儿也走不了啦!西厢房的那番私房话,是韩太太故意给他们闪开的空儿,让他们叽咕去,能叽咕出个什么来?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儿去!
“博雅”宅里,阳光灿烂,喜气洋洋,西厢房里的狂风巨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新月在度过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揪着哥哥的脖子,一颠儿一颠儿地享受“走马逛北平”的乐趣,天星一边爬着、蹦着,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数来宝:
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夜深了,西厢房里,新月躺在妈妈年轻的时候睡过的床上,在妈妈的轻轻拍抚下,甜甜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色彩斑斓的梦:伦敦的塔桥,北平的大前门,海上的大轮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甜的薄脆,都凑到一起来了,惟独没有梦见早晨进家之后的那一场大人的争吵。她在梦里还格格地笑呢,她梦见的都是美好的。梦总是美好的。梦应该是美好的。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灯下准备自己的行装。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怎么来的,还是怎么离开,她的小皮箱里的一切,还要随着她做无根飘萍。但是,她必须把新月的东西留下。她终于答应把新月留下了,为了韩子奇那声泪俱下的哀求,为了他那七尺之躯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许不会是虚假的吧?她担心没有新月,韩子奇将会不久于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残人生最烈的毒剂。留下吧,母亲的心肝从此将要摘下来了,这一次离别,又是天涯海角,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母女重逢了!
她细细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袜、手绢儿,恨不能把一切都给女儿留下,连同她那颗慈母心!
再也没有什么了,她要阖上小皮箱了,又被箱盖里面布兜儿里的一只小小的镜框扰乱了心。她取出那只镜框,上面镶着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别伦敦之前,在唐人街的一家照相馆照的,她特地换上了中式旗袍。这是她们母女仅有的一张合影。为什么不多照一些呢?唉,没有,她教书大忙了,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料,却再也没有了,这张照片竟是最后的一点纪念。带走吧,好时时能看见新月;不,留下吧,让新月时时能看见妈妈,好像妈妈没有走,妈妈永远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写字台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睁眼就能看见妈妈;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还有无数个早晨,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妈妈都在这儿守着新月!
女儿睡得真香,真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可是,明天,明天妈妈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儿的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心连着心。不,女儿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妈妈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愿她不要知道吧!
她坐起来,从小皮箱里抽出几张信纸,捻亮煤油灯,感情的洪水在笔下涌流,她给女儿留下了一封字字和着泪水的信,这封信,她将封起来,交给韩子奇,要求他答应她最后一点也是惟一的嘱托:永远也不要对新月提起我,不要让她感到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等到她长大成人,念完了大学,再把这封信交给他!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破晓,上房卧室里,韩太太朝着圣地麦加的方向,虔诚地做晨礼。
姑妈满脸是泪,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我说……”姑妈真是糊涂了,竟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咱姐儿俩再商量商量,非得把玉儿赶走不成吗?”
“不能留她了!”韩太太喟然叹息,“她造的这罪,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容,教规也不容啊!”
诚然,梁冰玉是有罪的,韩子奇是有罪的。他们的结合,没有“古瓦西”,没有证婚人,没有婚书,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当然是非法的,是真主和穆斯林所不能容忍的!在穆斯林世界,已婚者犯通奸罪和杀人、叛教并列为三大不可饶恕的罪恶,《古兰经》明确训示:“淫妇和奸夫,你们应当各打一百鞭。你们不要为怜悯他俩而减免真主的刑罚,如果你们确信真主和末日。”更何况,梁冰玉和韩子奇是什么关系?她是他的合法妻子的亲妹妹,《古兰经》中赫然载有这样的戒律:“真主严禁你们……同时娶两姐妹”!
“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永世也别回来了!”两行热泪从韩太太苍白的脸上流下来。驱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即使她挽留妹妹,梁冰玉也决不会留下了,她非走不可,现在就要启程了。她不能等到天亮,不能看着女儿醒来,一声“妈妈”,会断送她的一切,她必须走了!
她最后再亲亲女儿的脸……
该走了,再也不能停留了!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门,迎着寒风、踏着夜色走去了,连头都没回。她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耳边只萦绕着一个声音:“妈妈……”
妈妈走了,新月还在梦中。
妈妈是在夜里走的,那个夜晚很黑,很冷,没有月亮。农历的二月初三,天上的新月还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