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结束,稿子也出完,池晚黎申请一周的休假。
接到陈年的电话时,池晚黎正在老家医院陪着池奶奶换药。
池奶奶年过七旬,银发满头但看起来还是精神气十足,她自己一手扶着打了石膏的左手,朝着池晚黎努嘴,“米米去接电话吧,我换完药自己出来找你。”
她说起来话来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沟壑和皱纹像是岁月给她的军功章,厚重又昭彰。
池晚黎难得板着脸,“你换完就在张医生这坐着,等我回来找你。”
池奶奶依旧笑着点头。
她前些日子在田里种蔬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手肘骨,但平时池晚黎打电话的时候,她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露,哪知池晚黎前天忽然回来了,因为这事一直生着她的气呢。
兜里的手机已经停止响铃。
池晚黎还是叮嘱完:“张医生,麻烦您帮忙看着我奶奶。”
张医生:“你尽管放心去,你奶奶我给你看着
张医生在乡镇做了几十年的医生,对镇上的人都熟悉的很,何况池晚黎还是她们镇上第一个研究生,“现在好了,嬢嬢您要享福了。”注①
老太太看着孙女纤瘦的背影,“是啊,我享福着呢。”
当年那些苦日子她们祖孙俩是怎么熬过来的,池奶奶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只不过老太太对这些早已看淡:
“我啊,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只想看到她圆圆满满的,我就无憾了。”
话语之间满是舔犊之情。
“不把她弟弟接过去吗?大城市的资源还是好些。”
池奶奶的情绪一下子淡下来,“看她自己吧。”
“那她妈妈肯吗?”
“我啊,一直信奉要想活的久,闲事就得少管。后人大了,怎么处理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我操心不过来,也没去问过她妈妈怎么想的。”
我这个做奶奶的都不管,你一个外人在操心什么呢?
人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永远不会有真实的感触,总会站在看似公正的局外人立场上,用批判和审视的口吻去叫人应该怎么做。
张医生吃了个软钉子,有些悻悻然,忙不迭讲起了另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
在张医生第三次提起他读博士的侄子将来能挣很多钱的时候,池晚黎进门了。
见自己奶奶那一副淡淡的脸色,再结合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大概也明白了张医生在说什么。
她不着痕迹接过话题:“他又接着进修了吗?前年就听说要毕业了呢。”
实则这话还算委婉,张医生这侄子,是隔壁镇上的,博士已经延毕好几次了,奔三十的人了,先别说以后挣多少钱的事情,就现在的学费还要靠着家里爹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挣呢。
这博士还是当年读水硕的时候,宿舍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学校给的补偿,中间含金量能有多大,懂得人自然都懂。
也只有张医生这些亲戚在外把他当做炫耀的资本。
“那肯定啊,都做博士后了。”吹起牛皮不怕天破,反正又没有人真知道她侄子在外干什么,思及此,张医生说话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池晚黎神色微妙,“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又看着换药接近尾声,“您这医术倒是一点也没退步啊。”
张医生被这话夸的心里飘飘然,面上笑的花枝乱颤,嘴里说着哪有哪有,但手上给纱布打结的速度都无形之中加快了几分。
南城的夏季总让池晚黎感觉有种闷闷的潮热感,祖孙俩搀扶着走出了乡村医院,清醒的空气和傍晚的凉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池晚黎深呼吸了几口。
“你说你,非要顶对她干什么?也就她听不出来你语气里的阴阳怪气。”
“奶奶您还说呢,您也不看看那会您那脸色有多难看,我这不是怕您受委屈吗?”
池奶奶的背已经有些微微的佝偻,要费劲才能抬头看看自己身姿高挑的孙女,“委屈啊,从来不是别人给的。几句话而已,不伤筋不动骨的,在乎干什么。”
祖孙俩多年生活在一起,对彼此都是再了解不过了。
池晚黎的脚步配合着老太太,逐渐慢下来。
“我们米米啊,从来没有对不起过谁,对的起你自己的心就好了。”老太太知道,这些年自己的孙女是怎么走过来的。
别人家的小孩子从小都是娇滴滴的长大,只有池晚黎,一路跟着她这个捡垃圾干农活的老太太,只能说没有饿着冻着,其余的对别人来说很平常的东西,她也很少拥有过。
老人家眼里有一股滚烫的热意袭来,她想起有一年,她给池晚黎买了一个粉红色的新书包,十几块钱。
但池晚黎高兴了好久好久,每天都把书包放在床头舍不得拿远。因为以前池晚黎背的书包,都是捡了人家不要的。
一路走到现在,池晚黎付出了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孙女再被所谓的孝道裹挟。
“奶奶,你知道她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池晚黎讶异,她昨晚为了不让老太太听见,还故意选择去院子门口接。
池奶奶静静看着她,点点头,她去洗手间不小心听到。
池晚黎自嘲,“那你也不用担心,你孙女我冷心冷情惯了,宋清源又不是我的责任,我只出我该出的,其他的一分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
“我这次也是为了这个事情回来的,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唉。池奶奶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池晚黎的手。
“好了奶奶,你别因为这些事情闹心,咱先回家。”
两人搀扶着往家里去。原本他们住在山里,去年池晚黎考虑到池奶奶的身体情况,权衡下在镇上买了一套自建房,这样平时干什么都方便一些。
路上走着,偶尔池奶奶笑着与路人打招呼,她性子好,与街坊邻里都处的不错,起先还不适应,近年来倒是感觉还不错了。
池晚黎一边看着,但想着这次摔倒了都没告诉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奶奶,我下个月准备换房子,这次换个大点的,你去跟我住吧。”
池奶奶还是一脸笑,“人老了啊,还是待在这比较舒服。”
池晚黎临走那天,季庚礼的专访在北城电视台午间黄金档播出,各大财经媒体同步转播,同时出街的还有部分纸媒与融媒,专版刊登专访新闻稿。
再加上前一天,季庚礼出席北城方面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一时间关于这位港商的讨论铺天盖地的来袭。
这次与北城合作,将会主要集中在新质生产力方面,涉及能源、芯片以及安全方面等多个行业。
J.H集将会为北城注入大笔真金实银的发展资金。
外行人只看热闹,将这看做北城方面招商引资的成功,内行人却会看门道,这将会对北城的发展产生弥足深远的影响,甚至涉及到高层战略上的铺排。
而对于J.H来说,也是一次重要的机会,快速进军内地多个重要行业。这也是为什么,季庚礼能接受专访。
池晚黎第一时间接到了陈年与曾维柯的电话。两位师长的赞赏让池晚黎这么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这几日在老家的坏心情也淡去了一些。
挂了电话后,才看见微信上已经陆陆续续有朋友或者合作伙伴的问候——祝贺专访成功。
挑选了几个重要的一一回复。
列表有周程的消息:
“池主编,专访及后续报道我已经同步给季董这边,这段时间辛苦你。”
“反响很不错。”
这话里的欣赏之情不言而喻。
池晚黎心里也是高兴的,面上带了点笑意:“辛苦谈不上,我的分内事,这段时间也多亏周助,沟通中给我很多启发与新视角。”
周程回的很快:“期待下次合作。”
想到什么,池晚黎切屏,通讯录那新的朋友界面,添加信息显示已过期。
季庚礼没有同意她之前的好友申请。
她抿唇,算了。
飞机抵达北城已经是晚上。
微热的晚风迎面而来,吹起了旅人的长发。池晚黎走出航站楼,随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大姐豪爽,一路上唠嗑倒是话题不断。
“我闺女也是,在美国读完书就留在美国了。做父母的哪有不想她的,不过啊—”大姐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还有汽车抛锚这个消息。
大姐一边给池晚黎道歉安慰她没有大事,一边下车去前边检修。
几分钟过去,池晚黎觉得干等着也没用,打开手机手电筒下车去帮大姐。
这是条机场高架,可能由于时间比较晚,路上行车寥寥。
——换句话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至想找一个过路车帮忙也要看运气是否足够。
她先问了大姐后备箱是否备有警告牌,得到肯定答复后去后方放置了警告牌,才又回到前边。
看的出来大姐有些经验,但一直没见着修好,捣鼓了小半个小时,最后得出结论:“是电气问题,现在可能启动不了。”
池晚黎不纠结,“叫拖车吧大姐。”
“哎真是不好意思啊姑娘......”
后方有车驶过来,灯光明晃,池晚黎微微眯眼挡光。
季庚礼专访完的第二天,远赴北欧处理能源问题,周程陪同。
底下的人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平时不用他亲自处理,但恰恰处于势力交迭的关键时期,中间免不得要他出面疏通一些关系。
用了些手段,也费了很多心神。
周程看着后座闭目养神的季庚礼,一时间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但还是试探性地小声叫了一声老板。
“嗯?”声音中带了些倦懒。
周程舒一口气,没睡着就好,“池小姐的车子在前边好像抛锚了。”怕老板没印象,又补充道:“北城报社的池主编。”
“能否捎载她一程?”
刚刚司机没关远光,灯光了照亮前边人的眉眼,周程多看了两眼,心里大概猜测出是什么状况。
但车里有季庚礼,跟在季庚礼身边做事的人都知道,他的私人领地很少出现除了家人之外的女性。
包括他的住所,出行的车等。
平日里周程很少多管闲事,但合作原因,对于池晚黎这样专业能力和情商都不错的女士很欣赏。
呼吸过了几息,但没等到回应。
眼见着快要驶过池晚黎她们的车,周程忍不住抬眼再去看老板。
路灯昏暗,男人的金框眼镜片折射出幽幽的暗芒,他的眼神虚虚的落在窗外,没有说话,像一尊静默的神祇。
出租车就在右前方,距离很近,两车即将错身而过。
他看见女人纤细的身影站在车前,和上次见面的职业凌厉不同,今天她穿圆领T恤和修身长裤,披散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浮动,脸上神色生动,不知讲到了什么,她开怀笑起来。
或许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后,会倍感惊讶,何时忙的脚不沾地的季庚礼,会记得一位好多天前第一次见面的女士的穿着。
但季庚礼毫不自知。
此时此刻,季庚礼正对这辆迈巴赫S级高定轿车的隔音性能产生怀疑——他刚刚仿佛清晰的听见了女孩大笑时传来的清脆笑声。
不加掩饰的生命力,不加粉饰的简单纯粹。
就像小时候伯友家的妹仔。
他移开视线,回答周程,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