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太惊喜了!”
伊迪斯帮莎拉打开公寓门,用脸上的皱纹挤出一朵笑。
“哈啰,伊迪斯,亲爱的。妈妈在吗?”
“应该就快回来了,真高兴你来了,能让她心情好些。”
“有那个必要吗?她不是一向心情都很好?”
“你妈很不对劲,害我担心死了。”伊迪斯跟着莎拉走进客厅,“她连两分钟都静不下来,说她一句就被骂翻了。我看她八成病了。”
“噢,别发牢骚了,伊迪斯,在你看来,每个人都离死期不远。”
“我就不会那么说你,莎拉小姐,你看起来美极了,哎唷!毛皮大衣怎么又乱丢地上了,这衣服很美哪,一定很贵吧。”
“的确很贵。”
“比任何太太穿的都美,你真的有很多漂亮东西,莎拉小姐。”
“是呀,你若要出卖灵魂,要价总得喊高一点吧。”
“怎么那样说话,”伊迪斯不认同地说,“莎拉小姐,你最糟的一点,就是情绪时阴时晴。我还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你就在这个客厅里跟我说想嫁给斯蒂恩先生,然后带着我疯狂地乱舞,嚷着:‘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
莎拉当即表示:“别说了!别再说了,伊迪斯,我受不了。”
伊迪斯脸色立即一凛,不再多言。
“好了好了,亲爱的,”她安慰道,“大家都说,前两年是最糟的,若能熬过去,就天下太平了。”
“这种婚姻观并不怎么正面。”
伊迪斯责备道:“婚姻本来就不好玩,但这世界没有婚姻也不成,请恕我直言,你该不会有第三者吧?”
“没有,才没有,伊迪斯。”
“对不起,我相信一定没有,不过你似乎有点烦躁,所以我才乱猜。有时结了婚的少妇会有很奇怪的行为,我姐姐怀孕时,有天到杂货店,突然觉得非吃到箱子里的甜美大梨不可,便一把抓起梨啃咬起来。‘喂,你在做什么?’年轻店员问,但有家室的杂货店老板比较能谅解,便说:‘没关系,孩子,我来处理这位太太的事。’结果老板也没骂她。那老板实在很有同理心,他自己有十三个孩子哩。”
“生十三个孩子?太不幸了。”莎拉说,“你们家人感情真好,伊迪斯,我从小就一直听到他们的事。”
“哦,是的,我跟你说过很多他们的事,你小时候好严肃,什么事都要管。我想起一件事来,你那位年轻朋友劳埃德先生,前几天跑到这儿来,你见到他了吗?”
“嗯,见过了。”
“看起来老好多——但皮肤晒得很漂亮,在国外才晒得出来。他混得还好吗?”
“不太好。”
“啊,太可惜了,他雄心不够——问题就出在那儿。”
“我想是吧。你想妈妈会很快回来吗?”
“噢,是的,莎拉小姐,她要出去吃晚饭,所以得先回来换装。我觉得她晚上应该少出门,多安静地待在家里,她实在太忙了。”
“我看她很喜欢。”
“忙得跟无头苍蝇一样,”伊迪斯轻哼一声,“根本不适合她,她是个娴静的女人。”
莎拉火速转头,仿佛伊迪斯的话令她想起什么,她沉思地重述。
“娴静的女人。是的,妈妈以前很安静,杰拉尔德也这么说。没想到她过去三年完全变了个人,你觉得她改变很多吗,伊迪斯?”
“有时我觉得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以前很不同……以前很不……”莎拉顿住,沉心思索,接着又说:“伊迪斯,你觉得做母亲的一定会爱孩子吗?”
“当然啦,莎拉小姐,母亲若不爱孩子,就太不自然了。”
“但是等孩子长大到外面闯荡,还继续关爱孩子,这样算自然吗?动物就不会。”
伊迪斯反感地驳道:“跟动物比!我们是基督徒啊,莎拉小姐,别再胡说了。记得人家说:儿子只在娶妻前是儿子,但女儿一辈子都是女儿。”
莎拉哈哈大笑。
“我就认识一堆恨女儿如毒蝎的母亲,以及对母亲而言毫无用处的女儿。”
“莎拉小姐,我只能说,我觉得那样很不好。”
“可是那样却更健康,伊迪斯……至少心理学家是这么说的。”
“他们真是坏心眼。”
莎拉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向好爱母亲——爱她这个人——而不是母亲的角色。”
“你妈妈也很爱你,莎拉小姐。”
莎拉静默未答,一会儿后踌躇地说:“是吗……”
伊迪斯抽抽鼻子。
“你若知道你十四岁得肺炎时,她焦急的模样……”
“噢,是的,那是当时,但现在……”
两人都听到锁匙声,伊迪斯说道:“她回来了。”
安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摘掉插着五色羽毛的漂亮小帽。
“莎拉?你来啦?天啊,这个帽子戴得我痛死了。现在几点了?我真的迟了,我八点跟莱兹博利在加里亚诺有约,陪我到我房间里,我得换衣服。”
莎拉顺从地跟着安穿过走廊,进入卧室。
“劳伦斯还好吗?”安问。
“好得很。”
“很好,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还有你。我们哪天该聚一聚,加冕戏院新上演的滑稽剧好像挺不错的……”
“妈,我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亲爱的?”
“你能不能别再化妆,好好听我说话?”
安面露诧异。
“天啊,莎拉,你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我想跟你谈谈,这事很严肃,是……杰拉尔德的事。”
“噢。”安双手一垂,凝思道,“杰拉尔德啊?”
莎拉直截了当地说:“他希望我离开劳伦斯,跟他去加拿大。”
安重重吸了几口气,然后不当回事地说:“荒唐!可怜的老杰拉尔德,真是笨到无可形容。”
莎拉驳道:“杰拉尔德人很好。”
安说:“我知道你对他难以忘情,亲爱的,但说真的,你现在见到他,不觉得已经离他很远了吗?”
“你根本不肯帮忙,妈妈。”莎拉颤声说,“我希望能……认真看待这件事。”
安啐道:“你不会想考虑这种荒唐事吧?”
“是的,我会。”
安愤然道:“那你就太傻了,莎拉。”
莎拉执拗地说:“我一向爱杰拉尔德,他也爱我。”
安放声高笑。
“唉,我亲爱的孩子呀!”
“我千不该万不该嫁给劳伦斯,那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你会安定下来的。”安不在意地说。
莎拉站起来烦躁地踱步。
“我不会,不会的,我的生活像地狱——人间炼狱。”
“别夸大其词,莎拉。”安酸溜溜地说。
“他是禽兽——一个畜生不如的禽兽。”
“他那么爱你呀,莎拉。”安骂道。
“我为何嫁给他?为什么?我从来不想嫁他的。”她突然转身对安说,“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嫁他。”
“我?”安气愤地红了脸,“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有——你就有!”
“当时我跟你说,你得自己做决定。”
“你劝我说,嫁他也没关系。”
“乱说!我跟你说,他名声不好,你是在冒险……”
“我知道,但问题是你说话的方式,说得好像根本无所谓。噢,这整桩事!我不在乎你的措词,你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上却希望我嫁他,你就是那么想,妈,我知道你的意图!为什么?因为你想摆脱我吗?”
安怒不可抑地面向女儿。
“莎拉,你的指责太过分了。”
莎拉逼向母亲,苍白的脸上,一对深色的大眼盯住安的面容,仿佛想在其中寻找真相。
“我说的是事实,你希望我嫁给劳伦斯。现在一切都走样了,我过得生不如死,你却毫不在乎,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很幸灾乐祸……”
“莎拉!”
“是的,你很幸灾乐祸。”她的眼神仍在搜寻,看得安极为心虚。“你的确很高兴……你希望我不快乐……”
安突然别开脸,她在发抖。安走向门口,莎拉跟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妈?”
安咬牙勉强挤出:“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莎拉坚持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我不快乐。”
“我从不希望你不快乐!别闹了!”
“妈妈……”莎拉像孩子似的怯怯碰触母亲的臂膀,“妈……我是你女儿呀……你应该爱我才是。”
“我当然爱你了!要不然呢?”
“不,”莎拉说,“有好一阵子了,我不认为你爱我,甚至喜欢我……你会立即从我身边离开……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安力持镇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无论你有多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总有一天得学习独立,做母亲的不能占据孩子不放。”
“当然不行,但我认为子女遇到问题时,应能找自己的母亲商量。”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莎拉?”
“我要你告诉我,我该跟杰拉尔德走,还是留在劳伦斯身边。”
“当然是留在你丈夫身边了。”
“你听起来很笃定。”
“亲爱的孩子,你能期望我这种年代的女人有别的答案吗?我从小就被教导要遵循一定的行为准则。”
“留在丈夫身边才符合道德,与情人私奔则离经叛道!是吗?”
“没错。当然了,你那些新潮的朋友看法可能与我有分歧,但这是你自己要问我意见的。”
莎拉叹气摇头。
“事情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全都纠结在一起了,事实上,想跟劳伦斯在一起的,是最不堪的那个我——那个嫌贫忌苦、好逸恶劳、耽溺声色的我……而另一个我,那个愿意随杰拉尔德同行的我,不是只懂得享乐——那个我相信杰拉尔德,也愿意协助他。妈妈,我拥有杰拉尔德欠缺的特质,当他偷懒自怜时,需要我在后面踢他一脚!杰拉尔德可以很有出息,他有那种潜质,他只是需要有人嘲弄、鞭策……噢,他……他只是需要我……”
莎拉停下来,恳求地看着安。安面色冷硬如石。
“我假装惊喜也没用,莎拉。是你自己要嫁劳伦斯的,不管你怎么装,你都该留在他身边。”
“也许吧……”
安乘胜追击。
“你知道吗,亲爱的,”她柔声说,“我觉得你过不了苦日子,说是一回事,但你一定会痛恨那种生活,尤其……”安觉得这话应能奏效,“尤其若觉得自己没帮到杰拉尔德,反而拖累了他的时候。”
安一说完,便知道自己错了。
莎拉面色一凛,走到化妆台点根烟,轻声说:“你就是故意要和我唱反调是吧,妈妈?”
“这话什么意思?”
安听得一头雾水。
莎拉走回来站到母亲正前方,僵冷的面容上充满困惑。
“你不希望我跟杰拉尔德走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妈?”
“我跟你说过了……”
“真正的理由……”她厌恶地盯紧安的双眼说,“是你在害怕,对不对?怕我跟杰拉尔德在一起可能会幸福。”
“我是怕你可能会非常不幸福!”
“不,你不是。”莎拉咬牙说,“你才不在乎我快不快乐,你不要我快乐,你不喜欢我,不仅是这样,你为了某种原因而恨我……没错,是不是?你恨我,恨我至死!”
“莎拉,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我终于看清事实了,你恨了我好久——好几年了,为什么?”
“那不是事实……”
“是真的,可是为什么?并不是因为你嫉妒我年轻,有些母亲会因此嫉妒女儿,但你没有,你总是对我很好……你为什么要恨我,妈?我非知道不可!”
“我并不恨你!”
莎拉喊道:“噢,别再撒谎了!有话就摊开说吧,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那么恨我?我一向爱你,一向待你很好,还帮你张罗事情。”
安转头看着她,声音中满是痛苦。
“你说得……”她严正地说,“好像全都是你一个人在牺
牲!”
莎拉茫然地瞪着她。
“牺牲?什么牺牲?”
安颤声绞紧双手。
“我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一切我在乎的事——而你竟然根本不记得了!”
莎拉仍然不解地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不懂,你连理查德·克劳菲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你说:‘理查德·克劳菲?他是谁?’”
莎拉渐渐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惊惶。
“理查德·克劳菲?”
“是的,理查德·克劳菲。”安开始公然指责莎拉,“你讨厌他,但我爱他!我非常爱他,想嫁给他,却因为你的缘故,被迫放弃他。”
“妈……”
莎拉十分错愕。
安愤恨地说:“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当时并不知道……你那么在意。”莎拉结巴地回应。
“你是不想知道!你故意视而不见,不择手段阻止我们的婚姻,那是真的,不是吗?”
“是的,没错……”莎拉忆及过去,想到自己幼稚的尖利言行,不免有些厌恶,“我……我并不知道他让你那么快乐……”
“你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想法?”安怒不可抑地问。
杰拉尔德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很担心她的做法,但她却沾沾自喜,为自己战胜讨厌的“花椰菜”而得意不已。何其幼稚的嫉妒啊——如今她明白了!她母亲为此饱受折磨,一点一滴转变成眼前这位痛苦而神经质的女人。莎拉面对母亲的指责,无可回嘴。
她只能怯怯地喃喃说:“当时我并不知道……噢,妈妈,我不知道……”
安的心思再次飞回过去。
“我们本可以幸福地相守,”她说,“理查德是个寂寞的人,妻子死于生产,他深受打击、哀恸不已。我知道理查德有缺点,他有些自大、喜欢说教——年轻人并不喜欢——但他其实是个仁厚单纯的人。我们本来可以幸福地白头偕老,结果我却伤他极重——我将他赶跑了,赶到南岸的一间旅舍里,害他遇见那个根本不爱他的愚蠢妖妇。”
莎拉慢慢挪开,安说的每个字都刺痛了她,然而她依然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
“假如你那么想嫁他,就应该义无反顾地跟他结婚。”
安立即转头骂道:“难道你不记得最后那几次吵架了吗?你们两个就像猫跟狗一样水火不容,你故意刺激他,那是你的计谋之一。”
(没错,那的确是她的计谋之一……)
“我无法忍受你们日复一日地争吵,最后面临抉择、必须做选择,理查德是这么说的——选择他或选择你。你是我女儿,我的亲骨肉,所以我选了你。”
莎拉恍然大悟地说:“而从此之后,你就一直恨我了……”
莎拉此时已洞彻母女间相处的实情。
她收拾自己的毛皮大衣,转身走向门口。
她说道:“现在我们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她的声音冷硬而清晰,她思索安被毁的人生,也转而思索自己不堪的生活。
莎拉在门口回头对着一脸憔悴、不再辩解的母亲说:“妈,你恨我毁掉你的人生,而我也恨你毁了我的!”
安尖锐地说:“我跟你的人生无关,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噢,不,我没有。妈妈,你不必再伪善了。我当初找你,是希望你能劝我别嫁给劳伦斯,你明知我被他吸引,但我想摆脱对他的迷恋。你的手法高明极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很清楚该怎么做、怎么说。”
“胡扯,我为什么要希望你嫁给劳伦斯?”
“我想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快乐。你不快乐,所以希望我也不幸福。别装傻了,妈妈,你就一吐为快吧,难道你都不晓得我的婚姻不快乐吗?”
安突然一股气上来。
“是的,我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是你活该!”
母女俩怒目相视。
接着莎拉爆出一串刺耳难听的尖笑。
“我们终于搞清真相了!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她走出房门沿长廊而去,安听到公寓大门重重关上。
留下她孤单一人。
安浑身发颤地卧倒床边,泪水充盈眼眶,潸然沿颊而落。
不久她开始狂哭,她已好些年不曾这样了。
她哭了又哭……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终于渐歇下来,伊迪斯端着托盘进来了,盘上瓷器叮叮碎响。伊迪斯将盘子放到床边桌上,在她家夫人身边坐下,轻拍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的乖宝宝……我煮了杯好茶,无论如何,把它喝了吧。”
“噢,伊迪斯,伊迪斯……”安抱住她的老忠仆和朋友。
“好了好了,别那么揪在心上,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那些话……我说的那些话……”
“没关系的,坐起来吧,我帮你倒茶,来,喝下去。”
安顺从地坐起来啜饮热茶。
“好了,待会儿就会觉得好些了。”
“莎拉她……我怎么能……”
“你别再担心了……”
“我怎能对她说那些话?”
“我觉得宁可说出来,也别压在心里。”伊迪斯说,“在心里搁久了,早晚会闷出怨恨来——那是事实。”
“我好残忍……好残忍……”
“这么久以来,你都把事搁在心底,问题就来啦。好好吵一架,把怨气吐出来,就过去了,比自己装作没事好吧。人都有邪念,但不见得喜欢承认。”
“我真的一直在恨莎拉吗?我的小莎拉——她以前那么可爱、贴心,而我竟然会恨她?”
“你当然不恨她。”伊迪斯大声说。
“但我有,我希望她吃苦、受伤——跟我一样伤心。”
“别再胡思乱想了,你一向都很爱莎拉小姐的。”
安说:“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中流窜着邪恶的暗流……恨……我好恨……”
“可惜你没早点说出来,大吵一架反能化解怨恨。”
安虚弱地躺在枕上。
“可是现在我不恨她了,”她惊奇地说,“全都消失了——没错,恨意都不见了……”
伊迪斯起身拍拍安的肩头。
“别担心,孩子,一切都没事了。”
安摇摇头。
“不,不会再一样了,我们两人都说了一些彼此永不会忘记的重话。”
“别信那套。人家说,重话伤不了骨,那是真的。”
安表示:“有些事是绝对不可能忘得掉的。”
伊迪斯拿起托盘。
“‘绝对’可是很重的一句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