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意气风发地走入屋内,这是他感到尴尬时惯用的伎俩。若非为了多丽丝,理查德是绝不会来的,但多丽丝一直很好奇,想尽办法缠着他来。年轻貌美的多丽丝嫁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丈夫,凡事都得顺着她的意。
安露出迷人的笑容上前迎接,觉得自己像舞台上的戏子。
“理查德——见到你真好!这位就是尊夫人吗?”
在客气的寒暄及无关痛痒的闲谈背后,是众人狂旋的心思。
理查德暗忖:“她变好多……我几乎认不得了……”
接着理查德松了口气,心想:“其实她并不适合我,太艳丽……太时髦了,看起来不怎么正经,不是我的类型。”
他对妻子多丽丝格外珍惜起来。理查德对妻子非常迷恋——她真的好年轻。但有时他会不安地发现,妻子造作的口音常令他不耐烦,而她的淘气也实在有点磨人。理查德不认为自己高攀——他在南岸的旅馆里遇见多丽丝,她家非常富有,父亲是退休的营造商,多丽丝的父母一度极讨厌他,但如今已比一年前好多了,而他也渐渐接纳了多丽丝的朋友们。理查德知道,这并非他原本希望的……多丽丝永远无法取代他逝去已久的艾琳,但多丽丝带给他第二春,此刻理查德已经很满足了。
一直对普伦蒂斯太太心存疑虑与醋意的多丽丝,看到安的装扮后,非常诧异。
“天啊,她怎么那么老!”年轻的多丽丝心想。
她觉得这里的装潢跟家具都相当华美,而那个女儿简直美若时装杂志里的人。没想到她的理查德以前曾跟这种时髦女子订婚,真令她刮目相看。
安看到理查德时也十分震惊,这位在她面前侃侃而谈的男子,不啻陌生人,而她对他亦然。理查德与她分道扬镳,此刻两人之间已无交集。安一向觉得理查德有两项特质,他总是带点自负与顽固。原本理查德十分单纯,拥有一些有趣的潜质,但那些可能性都已封死。安曾经深爱的理查德,如今囚禁在这位亲切而带点傲慢、平凡无奇的英国丈夫身体中了。
理查德娶了这名庸俗任性的孩子,没有气质、头脑,仅有肤浅的美貌与青春。
他娶了这个女孩,是因为她——安——不要他了,在羞愤与痛苦下,轻易地爱上第一位对他示好的女性。也许这样最好吧,或许他很快乐……
莎拉送酒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她的想法很单纯,心里只有一句话:“这些人实在乏味到了骨子里!”莎拉并未察觉到暗潮汹涌,仍揪心地挂着“杰拉尔德”这个名字。
“你们把这地方整个改装过了?”
理查德环顾着四周。
“你家里的装潢好美啊,普伦蒂斯太太。”多丽丝说,“摄政风格[1]最近正流行吧?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
“老式风格吧。”理查德含糊地说。他记得温暖的炉火、安,以及自己所坐的旧沙发,如今已换成贵妃椅了。“我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
“男人真是顽固到不行,对不对,普伦蒂斯太太?”多丽丝假笑道。
“我妻子非要我跟上时代不可。”理查德表示。
“那是一定要的呀,亲爱的,我才不会让你变成赶不上时代的老头子。”多丽丝爱怜地说,“普伦蒂斯太太,你不觉得他比你最后一次见到时年轻了好几岁吗?”
安避开理查德的眼神,说道:“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棒。”
“我在打高尔夫。”理查德说。
“我们在贝辛区附近找到一间房子,运气很好吧?那边搭火车很方便,理查德可以每天去打高尔夫,而且球场又很棒。不过周末时人还蛮多的。”
“这年头能找到合意的房子的确很运气。”安答道。
“是呀,而且还有爱家牌[2]的厨具,电线配置周全又全部换新了。理查德想要那种旧到快塌的老房子,但我坚持不要!我们女人比较务实,对吧?”
安客气地说:“现代的房子确实能省掉很多家事。你们有花园吗?”
理查德和多丽丝同时开口,理查德回答:“不算是有花园……”但多丽丝却说:“有。”
理查德的嫩妻责怪地看着他。
“你怎么那样说,亲爱的,我们已经种了很多球茎植物呢。”
“房子周围有四分之一亩地。”理查德说。
他与安四目交换,两人以前曾讨论过若搬到乡间,希望有何种花园:有一片围起来种植水果的园子,以及植了树的草坪……
理查德连忙转头问莎拉。
“这位小姐,你最近还好吗?”他对莎拉又恢复昔时的紧张,因此语气听来怪异而滑稽。“常去派对狂欢吗?”
莎拉乐得哈哈笑,心想:“我都忘记花椰菜有多讨人厌了,为了老妈,我最好让他住嘴。”
“噢,是呀。”她说,“不过我规定自己,每周到酒吧林立的瓦恩街不得超过两次。”
“现在的女人喝太多酒,脸都喝老了——不过我必须说,两位看起来非常美艳。”
“我记得你一向对化妆品很感兴趣。”莎拉甜声说。
她走向正与安攀谈的多丽丝。
“我再帮你弄杯酒吧。”
“噢,不用了,谢谢,普伦蒂斯小姐——我不能喝,连这点小酒都会让我头昏。你们家的吧台好棒,实在太漂亮了。”
“是非常方便。”安说。
“还没结婚吗,莎拉?”理查德问。
“噢,还没,不过希望能嫁得掉。”
“你应该会去阿斯科特[3]这类场所吧。”多丽丝羡慕地说。
“今年的雨打坏了我最好的一件外衣。”莎拉说。
“你知道吗,普伦蒂斯太太,”多丽丝再次转头对安说,“你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
“但话说回来,男人实在很拙于描述,不是吗?”
“理查德怎么形容我?”
“噢,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跟他说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你是那种安静胆怯的小女人。”她尖声高笑。
“安静胆怯的小女人?听起来真可悲!”
“噢,不是的,理查德非常推崇你,真的。害我有时非常嫉妒。”
“太好笑了。”
“唉,你也知道那情形,有时晚上理查德半句话不吭时,我就笑他说是在想你。”
你想我吗,理查德?会吗?我不相信你会,你会试着忘记我,就像我从来不愿去想你一样。
“你若到贝辛区一带,务必来找我们,普伦蒂斯太太。”
“谢谢你,一定会的。”
“不过我们跟大家一样,也搞不定佣人的事,只能请到日佣——而且通常都不牢靠。”
左支右绌地跟莎拉聊天的理查德,此时转头问道:“老伊迪斯还在吧,安?”
“没错,没有她,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
“她是位很棒的厨娘,以前常做可口简单的晚餐。”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伊迪斯煮的美味晚餐、炉火、印着春日蔷薇花蕾的棉布……轻声细语、一头棕发的安……欢愉的谈天、筹算各种计划……幸福的未来……即将从瑞士返家的女儿——他万万没料到最后一项如此致命……
安看着他,在那一刻,她看到了真正的理查德——她的理查德——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她。
真正的理查德?多丽丝的理查德跟安的理查德一样真实吗?
此时,她的理查德再次消失了,多丽丝的理查德表示该告辞了。一群人又热情地谈了一会儿——他们到底走不走啊?女孩装腔作势的声音真令人厌烦。可怜的理查德……噢,可怜的理查德……都是她害的,是她将理查德送进那个有多丽丝的旅馆大厅里的。
但理查德真的那么可怜吗?人家有年轻漂亮的妻子,说不定非常快乐。
他们终于走了!莎拉客气地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回到客厅,重重吐口大气!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你知道吗,老妈,幸好你逃掉了。”
“是吧。”安恍惚地说。
“我问你,你现在会想嫁他吗?”
“不会,”安说,“现在不会想嫁他了。”
我们已自生命的交会点分道扬镳,理查德,你奔向一方,而我走向另一头。我已不是昔日与你在圣詹姆斯公园散步的女子,而你亦非我想要偕老的男人……我们是两个陌生人了。你不在意我今日的妆容……我更觉得你无趣自大……
“你刚才也看到了,你若嫁他一定会无聊死。”莎拉用年轻自信的声音说。
“是的,”安缓缓回应,“没错,我应该会无聊死。”
如今我无法静坐待老,我必须出门——寻欢作乐——做点事情。
莎拉轻柔地揽着母亲的肩头。
“一定是的,亲爱的,你那么爱热闹,若局限在市郊的小花园,整日无所事事地只能等待理查德回家吃晚饭,或告诉你,他在第四洞打了三杆,该有多无聊!那不会是你要的乡村生活。”
“以前我可能会喜欢。”
一片老式、有围墙的花园,种着树的草坪,和一栋安皇后时期的红砖小屋。而且理查德不会去打高尔夫,他会忙着种玫瑰、在树下栽植风信子。假如他爱上高尔夫,我也会替他开心能用三杆打完第四洞!
莎拉爱怜地亲吻母亲的脸颊。
“你应该好好感谢我,亲爱的。”她说,“谢谢我把你救出来,要不是我,你就嫁给他了。”
安站开些,瞳孔微张地瞪着莎拉。
“若不是为了你,我应该就嫁给他了。如今……我不想嫁了,他对我已了无意义。”
她走到壁炉架旁抚着它,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与痛苦。安轻声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人生真是一场恶劣的笑话!”
莎拉走到吧台旁,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她焦躁地站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低着头,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妈——我想我最好告诉你,劳伦斯希望我嫁给他。”
“劳伦斯·斯蒂恩吗?”
“是的。”
安沉默半晌,然后才问:“你打算如何?”
莎拉转头用哀求的眼神很快看了安一眼,但安并未看她。
莎拉说:“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透露出仿佛小孩被抛弃时的惶恐,莎拉期待地望着安,但安的神情却十分冷酷淡漠。
片刻后,安表示:“你得自己决定。”
“我知道。”
莎拉从身边桌上拿起杰拉尔德的信,垂眼望着,在指间缓缓绞着,最后她几乎是用喊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看不出该如何帮你。”安说。
“但你有什么想法呢,妈妈?噢,拜托你说句话吧。”
“我已跟你说过,他的名声不好。”
“噢,那档事呀!那不重要,跟模范生在一起,我一定会闷坏。”
“当然了,他很富有,能供你好好享乐。”安说,“但你若不爱他,就别嫁他。”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是爱他的。”莎拉沉静地表示。
安站起来看时钟。
然后仓促地回应:“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天啊,我忘了我要去埃利奥特家,我要迟到了。”
“但我还是不确定……”莎拉顿了一下,“因为……”
安问:“该不会还有别人吧?”
“不算有。”莎拉再次垂眼看着手中揉着的杰拉尔德的信。
安很快表示:“如果你还在想杰拉尔德,劝你断了这念头,莎拉,杰拉尔德不行的,你愈早忘掉他愈好。”
“我想你是对的。”莎拉慢慢地说。
“我当然是对的。”安断然表示,“忘掉杰拉尔德吧,假若你不爱劳伦斯·斯蒂恩,就别嫁他,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莎拉烦乱地走到壁炉边。
“我想我有可能嫁给劳伦斯……毕竟他非常迷人。噢,妈妈,”莎拉突然喊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安生气地说:“莎拉,你怎么跟两岁娃娃一样!我怎能替你决定你的一生?那是你自己的责任啊。”
“噢,我知道。”
“所以呢?”安极不耐烦。
莎拉孩子气地说:“我以为,也许你能……多少给我一点建议?”
安回道:“我跟你说过,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不必嫁任何人。”
莎拉一脸孩子气地突然问:“可是你想要摆脱我,对不对?”
安骂道:“莎拉,你怎能说这种话?我当然不想摆脱你,你在想什么!”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现在都变了,不是吗?我是说,以前我们在一起好快乐,但现在我似乎老是惹你生气。”
“我有时比较神经质吧。”安冷冷地说,“不过你自己脾气也不好,不是吗,莎拉?”
“噢,都怪我自己不好。”莎拉考虑道,“我的朋友大半都结婚了,帕姆、贝蒂和苏珊,琼还没嫁,但她一心从政。”她顿了一下后又说,“嫁给劳伦斯会很有意思,能拥有华服、皮草和梦想的东西。”
安淡然表示:“我真的认为你最好嫁个有钱人,莎拉,你的品位太昂贵了,零用钱总不够花。”
“我痛恨贫穷。”莎拉说。
安深深吸口气,觉得说什么话都显得虚假。
“亲爱的,我真的不知如何给你建议,我觉得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该逼你结婚或建议你别嫁,你必须自己做决定,明白吧,莎拉?”
莎拉很快表示:“当然,亲爱的——我是不是很讨人厌?——我不想让你担心,也许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你觉得劳伦斯如何?”
“我对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候……我觉得有点怕他。”
“亲爱的,”安被逗笑了,“你会不会太傻气了?”
“是啊,好像是……”
莎拉开始慢慢撕掉杰拉尔德的信,先撕成长条,再慢慢撕成小碎片,然后扔到空中,看碎纸如雪片坠落。
“可怜的杰拉尔德。”莎拉说。
接着她斜眼瞄了安一眼。
“你会在乎我发生什么事吗,妈妈?”
“莎拉!你真是的。”
“对不起,一直啰嗦个没完,我只是觉得很惶恐,就像在暴风雪中走着,不知回家的路在哪儿……那种感觉好诡异,所有人事皆非……你变得不一样了,妈妈。”
“别胡说了,孩子,我真的得走了。”
“你是该走了,这个派对重要吗?”
“我很想看看姬特·埃利奥特新装潢的壁饰。”
“原来如此,”莎拉顿了一下,接着说,“妈妈,你知道吗?也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还喜欢劳伦斯也说不定。”
“我并不讶异,”安漠然表示,“但你别心急。再见了,心肝宝贝,我得走了。”
前门在安背后阖上。
伊迪斯从厨房出来,拿着托盘进客厅收拾酒杯。
莎拉将唱片摆到留声机上,聆赏保罗·罗伯逊[4]忧伤地唱着《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没有母亲的孩子》[5]。
伊迪斯说:“你喜欢的那些歌,我实在不敢恭维。”
“我觉得很动听。”
“对你的品位不予置评。”伊迪斯生气地看着她说,“为什么烟灰都不弹到烟灰缸里,要到处乱弹?”
“那对地毯很好。”
“人们总那么说,但全是骗人的。还有,你为什么把纸片撒满地,垃圾桶不就在墙边吗?”
“对不起,伊迪斯,我没多想,只想把过去撕碎,做个了断。”
“你的过去!”伊迪斯哼了一声。接着她温柔地看着莎拉问:“怎么了吗?孩子?”
“没事,我考虑该结婚了,伊迪斯。”
“不用急着嫁吧,等真命天子出现再说。”
“我觉得嫁谁都一样,反正最后都会变调。”
“别乱说话,莎拉小姐!你究竟是怎么啦?”
莎拉大剌剌地说:“我想离开这里。”
“我倒想知道,家里有什么不好?”伊迪斯逼问。
“不知道,一切似乎都变了,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伊迪斯?”
伊迪斯柔声说:“因为你长大了,懂吗?”
“是这样吗?”
“应该是。”
伊迪斯用托盘端着杯子走向门口,然后突然放下盘子走回来,拍拍莎拉的黑发,一如多年前拍着还是小宝宝的她。
“乖,我的漂亮宝贝,乖哦。”
莎拉心情一变,跳起来抱住伊迪斯的腰,开始疯狂地带着她跳华尔兹。
“我要结婚了,伊迪斯,很有趣吧?我要嫁给斯蒂恩先生了,他很有钱,又魅力十足,我运气是不是很棒?”
伊迪斯嘀咕着抽身说:“一下喊冷一下喊热,你是怎么了,莎拉小姐?”
“我有点疯疯癫癫的,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唷,伊迪斯,我会帮你买件漂亮的新礼服——深红色天鹅绒的,如果你喜欢的话。”
“你把婚礼当加冕礼啊?”
莎拉将托盘塞到伊迪斯手上,将她推向门口。
“去吧,老太婆,别再嘟囔了。”
伊迪斯不解地摇头走开。
莎拉慢慢踱回客厅,猛然跌坐在大椅上,痛哭起来。
唱片已近尾声,低沉的男音悠悠唱着……
有时我觉得像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离家遥远……
[1] 摄政风格(Regency),指英王乔治四世代父摄政的九年期间(1811—1820),英国流行的艺术风格。
[2] 爱家牌(Aga),英国高档厨具。
[3] 阿斯科特(Ascot),英国最知名的赛马场。
[4] 保罗·罗伯逊(Paul Robeson,1898—1976),美国灵歌歌手。
[5] 原文为Sometimes I feel like a motherless child,或作Motherless ch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