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惠兹特堡激动地从航空公司的巴士窗口眺望着熟悉的伦敦街道。她离开伦敦很长一段时间,替皇家考察团在全球跑了一大圈。劳拉女爵最后在美国的行程十分紧凑,参与各种演说、主持、午餐、晚宴,几乎无暇探访自己的朋友。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回到老家,皮箱里装满了笔记、统计数据和相关报告。往后准备发表时,还有的忙呢。
劳拉是位精力无穷的女子,工作对她的吸引力大过休闲,然而她不像很多人对此沾沾自喜,有时还自嘲这种倾向是缺失,而非美德。她说,因为工作是逃避自己的主要管道,唯有生命圆融和谐时,人才能谦卑自足地与自己相处。
劳拉·惠兹特堡一次只能专注一件事,她从不写长信给朋友报告近况,她离开时,就等同于人间蒸发——形神俱去。
不过她会周到地寄些色彩艳丽的风景明信片给家中仆人,以免他们觉得被忽视。她的朋友和闺蜜都知道,如果接到劳拉嗓音低沉的电话,就表示她回来了。
劳拉环视舒适的客厅片刻后心想,回家真好。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巴西特报告主人离家期间,家里发生的各种状况。
劳拉表示“很好,这些你是该告诉我”后,便让巴西特退下了。她深深沉坐在大大的旧皮椅中,边桌上堆满了信件期刊,但劳拉懒得理会,因为凡是紧急的事,她那干练的秘书都已处理过了。
劳拉点了根雪茄,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
这是一个阶段之终,另一阶段之始……
她全身放松,让飞快的思绪缓下来,调整成新的步调。她的同事、新兴的问题、思考观点、美国的权贵与友人……这些全都慢慢消退,渐次模糊了……
代之而起的,是她在伦敦该见的人、准备挨她刮的要人、被她盯上的部门、她打算采取的行动,以及非写不可的报道……这些全清楚地回到脑海里,劳拉想到未来的宣传活动,和每天的繁重工作……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段暖身的缓冲期,可趁此访友休闲。她可以去探访好友,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重温她最爱的流连处,做她私下最爱的事;还有那堆带回来要送人的礼物……想到这里,劳拉忍不住笑了。她心中浮起许多名字,夏洛特、小大卫、杰拉尔丁和她的孩子、老沃尔特·埃姆林、安和莎拉、帕克斯教授……
不知她离开后,朋友们状况如何?
她会去萨塞克斯郡看看杰拉尔丁——方便的话,就后天去吧。她伸手拿起电话跟对方约了时间。接着打电话给帕克斯教授,老教授虽然目盲且近乎全聋,但身体还非常硬朗,很期待能跟老友劳拉好好激辩一场。
接下来她拨电话给安·普伦蒂斯。
接听的人是伊迪斯。
“真意外呀,夫人,好久不见,我一两个月前在报上看到您的消息。对不起,普伦蒂斯太太出门了。最近她晚上几乎都不在,是的,莎拉小姐也不在家。是的,夫人,我会转告普伦蒂斯太太说您回国了,还打过电话来。”
劳拉本想说,若不是回来了,也没那么方便打电话,但她没说,只是挂断电话,继续拨下一个号码。
劳拉一边与朋友寒暄约时间,一边在心底提醒自己,待会儿有几件事得再仔细推敲。
待劳拉上床就寝,才开始分析为何伊迪斯的话令她吃惊,虽是过了一阵子才想到,但她毕竟没忘。伊迪斯说,安出门了,而且最近几乎每晚都不在。
劳拉皱起眉头,安的生活一定起了重大转变。莎拉每晚出门不稀奇,女孩们都是这样的,但安这么贤淑雅静的人,只会偶尔出去吃个晚饭或看电影、表演,不至于天天出门。
劳拉·惠兹特堡躺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安·普伦蒂斯的事……
两周后,劳拉女爵按着普伦蒂斯家的公寓门铃。
伊迪斯前来应门,脸上微微一亮,表示她很开心。
她站到一旁让劳拉女爵入内。
“普伦蒂斯太太正在换装准备出门,”她说,“但我知道她会想见您的。”
她先送劳拉女爵到客厅,然后再沿走廊去安的卧房。
劳拉讶异地环顾客厅,整个摆设都变了——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原来那个客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公寓了。
原本的家具仅存几件,如今对面角落有张大型鸡尾酒吧台,新的装潢是颇具现代感的法国王朝风[1],有漂亮的条纹缎子窗帘以及许多镀金和铜锡合金的物件,墙上挂了几幅现代画。看起来不像寻常人家,倒像舞台布景。
伊迪斯探头进来说:“普伦蒂斯太太一会儿就来,夫人。”
“这里整个换样了。”劳拉女爵指着四周说。
“花了不少钱呢。”伊迪斯颇不认同地表示,“还有一两个怪异的年轻人跑来监工,说了您都很难相信。”
“噢,我相信的。”劳拉女爵说,“他们设计得挺好的。”
“华而不实。”伊迪斯哼道。
“人总得与时俱进嘛,伊迪斯。我想莎拉小姐一定非常喜欢。”
“噢,这才不是莎拉小姐要的,莎拉小姐不喜欢改变,从来都不喜欢。您忘啦,夫人,她连沙发换个位置都要叫半天!执意要改装的是普伦蒂斯太太。”
劳拉女爵微扬起眉,再次觉得安·普伦蒂斯一定变了很多,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冲进客厅,伸长手说:“劳拉,亲爱的,太好了,我一直好想见你。”
她匆匆吻了劳拉一下,女爵诧异地打量她。
没错,安·普伦蒂斯变了,原本夹杂几茎灰发的淡棕色头发,已经染红并剪成时下最新潮的发型。她修过眉,脸上涂着昂贵的化妆品,身穿缀着五色假珠子的短裙小礼服。她躁动作态——劳拉·惠兹特堡觉得,那才是安最大的改变,因为她所知的、两年前的安·普伦蒂斯,向来端庄稳重。
此时安在屋里四处走动说话,忙些琐事,就算提问也不等人回答。
“真的好久——非常久了——我偶尔会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印度是什么样子?你在美国那边好像大受欢迎?我想你一定吃得很好,牛排,还有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星期前,我打过电话给你,但你出门了,伊迪斯八成忘了告诉你。”
“可怜的老伊迪斯,她的记忆力愈来愈不行了。但我想她是有跟我提过,我也一直很想打电话——只是,你也知道,忙嘛。”她轻笑几声,“日子真的很匆忙呢。”
“你以前过得并不匆忙,安。”
“是吗?”安虚应道,“似乎躲不掉呢。劳拉,来杯酒吧,琴酒加莱姆好吗?”
“不必,谢谢,我从不喝鸡尾酒。”
“也对,你都喝白兰地和苏打水……好了。”她倒好酒端过去,然后回来为自己斟一杯。
“莎拉还好吗?”劳拉女爵问。
安言词闪烁地说:“噢,她很好、很开心啊,我几乎不太见得到她。琴酒呢?伊迪斯!伊迪斯!”
伊迪斯来了。
“怎么都没有琴酒了?”
“还没送到。”伊迪斯答道。
“我跟你说过,一定要有瓶备用的琴酒,太讨厌了!你一定要确保家里有充裕的酒。”
“天知道,送来的酒还不够多啊?”伊迪斯说,“我觉得实在太多了。”
“够了,伊迪斯。”安怒吼一声,“快去给我弄酒来。”
“什么,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
伊迪斯臭着脸退下去。
安愤愤地说:“她什么都忘,简直没救!”
“别气了,亲爱的,过来坐下,跟我说说你的近况。”
“没什么好说的。”安笑道。
“你要出门吗?我是不是把你拖住了?”
“噢,没有没有,我男友会过来接我。”
“格兰特上校吗?”劳拉女爵微笑着问。
“你指的是可怜的老詹姆斯?噢,不是的,我现在几乎不跟他碰面了。”
“为什么?”
“这些老头无聊透顶,詹姆斯人很好,我知道,可是老爱讲些又臭又长的故事……我受不了。”安耸耸肩,“我真糟糕,但也无可奈何!”
“你都还没跟我提到莎拉,她有男友了吗?”
“噢,多了。她人缘很好,感谢老天爷……我实在无法面对一个没人要的女儿。”
“所以她没有固定交往的对象?”
“呃……啊,这很难说,做女儿的什么都不跟母亲说,对吧?”
“那杰拉尔德·劳埃德呢?你非常不看好的那位?”
“噢,他去南非还是哪里了,幸好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我记得莎拉的事,我非常喜欢她。”
“你真好,劳拉,莎拉很好,常常很自私自利又烦人——不过那个年纪的女孩大概都这样吧,她待会就回来了,然后……”
电话铃响,安冲过去接。
“哈啰?……噢,是你啊,亲爱的……当然愿意……是的,但我得查一下我的本子……噢,天啊,不知放哪儿去了……是的,我想应该没问题……那就星期四……珀蒂餐馆……就是嘛……约翰尼整个喝挂了,真的好好笑……当然,我们都有点坏……是啊,我也同意……”
她挂上听筒,用满足的语气故意抱怨说:“电话整天响个不停!”
“大家都很爱打电话。”劳拉·惠兹特堡淡淡同意道。
她又说:“你似乎过得很开心,安?”
“人不能一成不变,亲爱的——噢,我这样说好像莎拉的语气。”
走廊外传来莎拉的声音。
“谁?劳拉女爵吗?太好了!”
莎拉划然打开客厅门走进来,劳拉·惠兹特堡为她的美貌所震慑。原本的轻浮躁动不见了,如今的莎拉是位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有着绝美的脸蛋与身材。
她见到教母非常开心,热情地吻着劳拉。
“劳拉,亲爱的,太棒了,你戴那顶帽子看起来好美,有种说不出的贵气与英气。”
“你这孩子真爱乱说话。”劳拉冲着莎拉笑。
“我是说真的,你真的是位名流,不是吗?”
“而你则是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小姐!”
“哎呀,是拜化妆之赐。”
电话又响了,莎拉接起电话。
“哈啰?请问哪位?是的,她在。妈,又是你的电话。”
安接过听筒后,莎拉坐到劳拉的椅子扶手上。
“找妈妈的电话整天响不停。”她笑着说。
安斥道:“安静点,莎拉,我在通电话……是的……我想是吧……但下星期我的时间都满了……我会查一下本子。”她转头说:“莎拉,去找我的本子,应该在我床边……”
莎拉走出客厅,安继续接电话。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是的,那种事烦透了……是吗,亲爱的?……反正有爱德华……我……噢,我的小本子找到了。是的……”
她接下莎拉手上的册子翻着,“不行,星期五我没办法……是的,星期五以后可以……很好,我们就在史密斯家见面……噢,我也觉得她实在是怯懦得很。”
安挂上听筒大声说:“电话真多!快把我搞疯了……”
“你爱死电话了,妈妈,你只是喜欢碎念而已,你自己也知道。”莎拉转头问劳拉女爵,“你不觉得妈妈的新发型很漂亮吗?年轻好多。”
安作态地笑道:“莎拉不肯让我变成优雅的中年人。”
“少来了,老妈,你明明自己爱玩。她的男友比我还多,劳拉,她很少在天亮前回家的。”
“别乱说话,莎拉。”安说。
“今晚是谁,妈妈?约翰尼吗?”
“不,是巴兹尔。”
“噢,不会吧,我觉得巴兹尔很没搞头。”
“胡说,”安尖锐地说,“他很可爱。你呢,莎拉?你要出门吧?”
“是的,劳伦斯会来接我,我得赶快换衣服了。”
“去吧,对了,莎拉……莎拉!东西别到处乱丢。你的皮草,还有手套,把那个玻璃杯收一收,会打破的。”
“好啦,妈,别再唠叨了。”
“总得有人唠叨吧,你从不收拾东西,有时我真不懂自己怎会受得了!不行——一起带走!”
莎拉走出客厅时,安夸张地大叹。
“女孩子真的很烦,你都不晓得莎拉有多难搞!”
劳拉很快瞄了朋友一眼。
安看起来脾气很差,语气十分不耐。
“这么忙碌,你不觉得累吗,安?”
“当然会啊——累死人了。不过总得做点事、找找乐子。”
“你以前不会这么用力找乐子。”
“坐在家里读本好书、端着餐盘吃饭吗?那种无聊日子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我人生的‘第二春’。说到这个,劳拉,这种说法是你先用的,难道你不乐见它成真吗?”
“我当初指的不是社交生活。”
“当然不是,亲爱的,你的意思是,做点有意义的事。但又不是人人可以像你成为公众人物,精于分析又长于思考,我喜欢玩乐。”
“那莎拉呢?她也喜欢玩吗?那孩子怎么样了?她快乐吗?”
“当然快乐,她玩得可开心了。”
安说得轻松,劳拉·惠兹特堡却听得皱眉。莎拉离开时,劳拉被她脸上掠过的厌烦神情吓了一跳,仿佛微笑的面具在瞬间滑落——露出底下的惶惑痛苦。
莎拉快乐吗?安显然认为她很快乐,但安应该很清楚……
“别胡思乱想,你这女人。”劳拉严肃地告诫自己。
尽管如此,劳拉还是深感不安,公寓里的气氛不太对劲,安、莎拉,甚至伊迪斯,全都意识到了。劳拉觉得她们有所隐瞒,伊迪斯的不认同、安的躁动和紧张造作、莎拉的强颜欢笑……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前门门铃大作,脸孔板得更紧的伊迪斯宣布莫布雷先生驾到。
莫布雷先生像只兴奋的虫子般飞奔而入——真的没别的形容了。劳拉女爵心想,他应该很适合演年轻又浮夸的奥斯里克[2]。
“安!”他大声喊道,“你穿起来啦!我亲爱的,真是太美了。”
他隔着距离,歪头打量安的衣服,安一边帮他介绍劳拉女爵。
他走向女爵,一边兴奋地大喊。
“是浮雕的贝壳胸针,太美了!我超爱雕贝,简直爱不释手!”
“巴兹尔非常喜爱维多利亚时期的珠宝。”安表示。
“亲爱的,它们太有想象力了,那些绝美的小盒子——双人发丝交缠,卷成垂柳或瓮壶——现在已做不出那么细致的东西了,那是失传了的艺术呀。还有蜡花,我爱死蜡花了,还有小小的纸桌。安,你一定要跟我去看一张美呆了的桌子,里面有原本的茶叶盒,贵得要命,却非常值得。”
劳拉·惠兹特堡说:“我得走了,免得耽误你出门。”
“留下来陪莎拉说说话吧,”安说,“你很少见到她,而且劳伦斯·斯蒂恩还要一阵子才会过来找她。”
“斯蒂恩?劳伦斯·斯蒂恩?”劳拉女爵很快地问。
“是啊,哈里·斯蒂恩爵士的公子,非常迷人。”
“噢,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亲爱的?”巴兹尔说,“他老是很夸张——有点像部烂片。不过女生似乎都为他倾倒。”
“他有钱到令人发指。”安说。
“对,没错。大部分有钱人都脑满肠肥,像他那样集财富与魅力于一身,实在很不公平。”
“我看我们该走了,”安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劳拉,咱们安排个时间,好好聊一聊。”
她作态地吻了一下劳拉,然后便与巴兹尔出门了。
劳拉女爵听见巴兹尔在走廊上说:“她佩戴的那件古董真是精美绝伦,为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她?”
几分钟后,莎拉冲回客厅。
“我动作很快吧?我赶得要命,几乎没空上妆。”
“那衣服很漂亮,莎拉。”
莎拉旋身转动,她穿了件紧身淡青色缎子,衬出她姣好的身材。
“喜欢吗?很贵呢。妈妈呢?跟巴兹尔走了吗?他很糟糕吧?不过人很风趣,又刁钻,老女人很吃他那一套。”
“也许这对他非常有利。”劳拉女爵不苟言笑地说。
“你也太愤世嫉俗了吧——不过说得一点也没错!妈妈一定玩得很开心,简直乐不思蜀。你不觉得妈妈真的很迷人吗?噢,天啊,变老一定很恐怖!”
“我可以跟你保证,其实很舒坦。”劳拉女爵说。
“对你当然无所谓了——又不是人人能成为名人!从上次见面后,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到处管闲事,介入别人的生活,告诉他们若照我的办法做,生活就会愉快幸福。说穿了,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傲慢专横的老太婆。”
莎拉哈哈大笑。
“要不要告诉我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你还需要听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活得够聪明。”
“够不够聪明很要紧吗?”
“其实不要紧……我过得很开心,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
“诸如?”
莎拉漫无边际地说:“哎呀,我也不晓得,反正就学点东西、受点训练吧。好比考古学、速记打字,或按摩、建筑之类的。”
“范围太广了吧!难道你都没有特别的喜好?”
“没有——我想没有……花店的工作还不错,但有点做腻了。我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莎拉漫无目标地在房中踱步。
“不考虑结婚吗?”
“唉,结婚!”莎拉皱眉苦笑,“婚姻往往都会走调。”
“不一定总是那样。”
莎拉表示:“我大部分朋友似乎都跟另一半分手了,最初一、两年还好,后来便走样了。当然了,我想,如果嫁给口袋很深的人,应该就还好吧。”
“原来你是那么想的?”
“这是唯一合理的想法,爱情固然不错,”莎拉不假思索地说,“但毕竟那只是一种性吸引力,无法持久。”
“你跟教科书一样说得头头是道。”劳拉女爵冷冷表示。
“那是事实,不是吗?”
“再对不过了。”劳拉马上回道。
莎拉看起来有些失望。
“所以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嫁个非常有钱的人。”
劳拉·惠兹特堡的唇角拉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或许那也无法持久。”她说。
“是啊,我想这年头钱也是来来去去。”
“我不是指那个。”劳拉女爵说,“我是指花钱的乐趣,跟性吸引力一样,等你习惯花钱后,花钱的乐趣跟其他一切一样,就会变淡了。”
“我可不会。”莎拉笃定地说,“漂亮衣服……皮草、珠宝首饰,还有游艇……”
“你真是个小孩子,莎拉。”
“噢,我才不是,劳拉,我觉得自己好老,偶尔还觉得自己看破了世事。”
“是吗?”劳拉看着莎拉年轻美丽的渴盼面容,忍不住笑了。
“我真的应该设法离开这里,”莎拉出人意料地说,“找份工作,结婚嫁人,或做点什么。我很容易惹妈妈生气,我努力顺她的意,却动辄得咎。当然了,我知道自己也不好搞。人生很奇怪,对不对,劳拉?前一刻,一切都乐趣十足,让人玩得不亦乐乎,接着就全走样了,让人不知道身置何处、想做什么,又无人可以谈心。有时我竟会觉得害怕,不知所以然,也不懂自己在怕些什么……但我就是……怕。也许我该去找人分析或什么的。”
门铃响了,莎拉跳起来。
“应该是劳伦斯!”
“劳伦斯·斯蒂恩吗?”劳拉立即问道。
“是啊,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劳拉的语气十分严峻。
莎拉哈哈大笑。
“那不够,我来帮你们介绍。”她说着,这时伊迪斯开门宣布斯蒂恩先生到临。
劳伦斯·斯蒂恩高大黝黑,年约四十,外貌与年龄相符,一对好奇的眼睛几乎被眼皮遮去大半,举止慵懒优雅,有如大型动物,是那种会让女人立即感兴趣的男人。
“哈啰,劳伦斯。”莎拉说,“这位是劳伦斯·斯蒂恩。这一位是我的教母,劳拉·惠兹特堡女爵。”
劳伦斯·斯蒂恩走上前拉起劳拉女爵的手,以略带戏剧性而流于轻浮的姿势弯身行礼。
“敝人荣幸之至。”他说。
“看见了吗,亲爱的?”莎拉说,“你真是位贵族呢!当女爵一定很有意思,你觉得我能当上女爵吗?”
“我想不太可能。”劳伦斯说。
“哦,为什么?”
“你的天分在其他方面。”
他转身对着劳拉女爵。
“昨天我才拜读了您登在《评论员》上的文章。”
“噢,那篇。”劳拉女爵说,“关于婚姻稳定性的文章。”
劳伦斯喃喃说:“您似乎认定,众人皆希望婚姻能稳定持久,但我觉得,婚姻的无常如今反成了它最大的魅力。”
“劳伦斯结过很多次婚。”莎拉调皮地说。
“只有三次,莎拉。”
“天啊。”劳拉女爵说,“该不会是另一桩‘浴缸里的新娘’[3]吧。”
“他把她们送上离婚法庭,比杀人简单多了。”莎拉说。
“可惜费用昂贵得多。”劳伦斯说。
“我是看着你的第二任妻子长大的,是莫伊拉·德纳姆对吧?”劳拉说道。
“正是。”
“很漂亮的女孩。”
“我同意您的看法,她很可爱,但不够优雅。”
“优雅的气质有时是用钱堆出来的。”劳拉·惠兹特堡说。
她站起身。
“我得走了。”
“我们可以送你一程。”莎拉说。
“不用了,谢谢,我想走走路。晚安,亲爱的。”
说完她将门带上。
“她显然不认同我。”劳伦斯说,“我会带坏你,莎拉,伊迪斯老太婆每次帮我开门,鼻孔都快喷火了。”
“小声点,”莎拉说,“她会听见。”
“公寓就是有这个大缺点,没有隐私……”
他向她挨近,莎拉稍稍退开,啐道:“公寓的确没有隐私,连马桶冲水都听得见。”
“你母亲今晚去哪儿了?”
“出去吃饭了。”
“你母亲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女人之一。”
“哪方面?”
“她从不干涉你,对吧?”
“不会——噢,不会的……”
“所以我才说她是聪明女人……咱们走吧。”他站开一步,看了她一分钟,“你今晚美得出奇,莎拉,本就应该如此。”
“今晚干嘛这么大费周章?是什么特别场合吗?”
“今晚有事要庆祝,晚点再告诉你我们要庆祝什么。”
[1] 法国王朝风(French Empire),十九世纪初的装饰风格。
[2] 奥斯里克(Osric),莎剧《哈姆雷特》中的纨绔子弟。
[3] 浴缸里的新娘(brides in the bath),指一九一五年发生于英国的连环杀人案,受害新娘总共有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