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边系紧身上的织锦长袍,边返回客厅。
“我得把滑雪装脱下来,我好想泡澡,火车上好脏!酒好了吗,杰拉尔德?”
“拿去。”
莎拉接过酒杯。
“谢谢,那男的走了吗?调得真好。”
“他是谁?”
“我从没见过他,”莎拉大笑说,“一定是妈妈的追求者之一。”
这时伊迪斯进房间拉窗帘。
莎拉问道:“伊迪斯,那男的是谁?”
“你母亲的朋友,莎拉小姐。”伊迪斯说。
她用力扯动窗帘,然后走到第二扇窗边。
莎拉开心地说:“我是该回来帮她挑朋友了。”
伊迪斯应道:“嗯。”然后拉开第二扇窗帘,接着她直视莎拉问:“你不喜欢他?”
“不,我不喜欢。”
伊迪斯咕哝一声就离开了。
“她刚才说什么,杰拉尔德?”
“好像是说‘太可惜了’。”
“真怪。”
“听起来挺神秘的。”
“噢,你又不是不知道伊迪斯。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为什么非搞得这么奇怪不可?”
“她通常不会这样含糊,至少我不这么觉得。”
“幸好有你来接我,杰拉尔德,抱歉都没写信给你,但你应能谅解。你为什么能提早离开办公室到车站?”
杰拉尔德顿了一下才说:“噢,目前并不会特别困难。”
莎拉机警地坐直看他。
“杰拉尔德,你坦白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她责备道:“你说过会耐住性子、控制脾气的。”
杰拉尔德皱起眉头。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你根本不明白那是何种情形。唉,我才刚从韩国那种鬼地方回来——不过至少那边的人都不错——便一头栽进铜臭味十足的锡蒂[1]办公室里,你根本不了解卢克叔叔,他又胖又老,一对贼溜溜的猪眼,‘很高兴你回来啦,我的孩子。’”杰拉尔德模仿得极像,嘶哑哮喘着带有一种油滑腔调说,“‘呃,啊!希望你能收心了,好好上班,呃,啊,努力工作。我们……呃,缺人手,你若肯用心做事,呃,啊,一定前途大好。当然啦,嗯,你得先从基层干起。不能,呃,啊,徇私,这是我的原则。你四处游荡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咱们瞧瞧你能不能踏踏实实地认真工作。’”
他站起来踱着步。
“四处游荡,那个死胖子竟然说我在陆军服役是四处游荡!我真想看看他被中国红军砍的样子。这些有钱的吸血鬼只会用肥屁股坐在办公室里,眼里除了钱,别的都看不到……”
“噢,够了,杰拉尔德。”莎拉极不耐烦地说,“你叔叔只是缺乏想象力而已。总之,是你自己说得找份工作挣钱。我相信工作本身并不愉快,但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算运气好了,有个富有叔叔在锡蒂,大部分人抢破头还没有这种机会呢!”
“他为什么会有钱?”杰拉尔德说,“因为他拿该给我的钱去赚钱。哈里叔公把钱给了他,却没留给我那身为兄长的父亲……”
“别提那些了,”莎拉说,“反正等钱到了你手上也所剩无几,大概都被遗产税扣掉了。”
“但那太不公平了,这点你得承认吧?”
“事情十之八九都不公平,”莎拉说,“抱怨又有何用,只会让你变得乏味而已;一味诉说自己的不得志,真令人厌烦。”
“我觉得你不太有同情心,莎拉。”
“是没有。我相信人要坦率,我觉得你要么干脆辞职,要么停止抱怨,感谢自己命好,能有个猪眼哮喘的富有叔叔罩你。嘿,我终于听到老妈的声音了。”
安打开门,冲入客厅。
“莎拉,我的宝贝。”
“妈——终于看到你了。”莎拉重重抱住母亲说,“你跑到哪儿去了?”
“都是我的表害的,表停了。”
“幸好有杰拉尔德来接我。”
“噢,哈啰,杰拉尔德,我刚才没看见你。”
安心里虽然烦恼,仍笑脸迎人地跟他招呼。她好希望莎拉跟杰拉尔德分手。
“咱们仔细瞧瞧你,亲爱的。”莎拉说,“你看起来好美,那是新帽子吧?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妈妈。”
“你也是,而且晒得好黑。”
“雪地的太阳嘛,我没浑身裹石膏回来,伊迪斯一定很失望。你巴不得我摔断几根骨头,对不对,伊迪斯?”
端着茶盘进来的伊迪斯没回应。
“我拿了三个杯子来,”她说,“不过莎拉小姐和劳埃德先生既然已经在喝琴酒,应该不会想喝茶了。”
“你干嘛讲得那么无奈,伊迪斯。”莎拉说。“反正啊,我们有问某某先生要不要喝茶。妈妈,他是谁?他的名字跟花椰菜[2]挺像的。”
伊迪斯对安说:“克劳菲先生说他不等了,夫人,他会照原计划明天再来。”
“克劳菲是谁,妈妈?还有,他明天为何非来不可?我们又不希望他来。”
安很快答道:“再喝杯东西吧,杰拉尔德要不要?”
“不用了,谢谢你,普伦蒂斯太太,我真的得走了。再见,莎拉。”
莎拉陪他来到走廊,杰拉尔德说:“今晚要不要去看电影?金像戏院有部很棒的欧洲片。”
“哦,应该很好玩。可是不行,我最好别去,毕竟这是我返家的第一个晚上,应该陪陪妈妈。我若是又立刻跑出门,可怜的妈妈一定会很失望。”
“莎拉,你真是个好得吓人的女儿。”
“我妈人那么好。”
“噢,我知道。”
“当然啦,她很爱问一大堆问题,像认识谁啦、做了什么,但总体而言,她是位非常明理的妈妈。这样吧,杰拉尔德,如果我发现出门没关系的话,稍后再拨电话给你。”
莎拉走回客厅,开始吃蛋糕。
“这些是伊迪斯的拿手蛋糕,”她说,“口感真好,真不知她是去哪里弄来这些材料的。妈,告诉我,你这阵子都在做什么,有没有跟格兰特上校和其他男性友人出去玩?”
“没——也算是有……”
安没往下说,莎拉瞪着她。
“怎么了吗,妈妈?”
“怎么了?没有呀,干嘛这么问?”
“你看起来怪怪的。”
“有吗?”
“妈,你有事哦,你看起来真的很奇怪,告诉我吧,我从没见过你这种有罪恶感的表情,妈,你到底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噢,莎拉,亲爱的——你一定要相信以后不会有任何差异,一切都会维持原样,只是……”
安话音渐歇,“我真是个懦夫。”她心想,“在女儿面前怎会如此怯场?”
莎拉一直盯住母亲,她突然露出热情的笑容。
“我相信你啊……说吧,老妈,快老实招来。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我快要有继父了吧?”
“噢,莎拉。”安松了一大口气,“你怎么猜到的?”
“一点也不难,我不曾见过有人怕成这样的,你以为我会很介意吗?”
“我想是吧。你不介意吗?真的?”
“不介意。”莎拉正色道,“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再婚,爸爸毕竟去世十六年了,你应趁早再拥有性生活,你正值所谓‘如狼似虎’的年纪,偏又太老派,不肯跟人搞婚外情。”
安无助地望着女儿,觉得一切与她想象的南辕北辙。
“没错,”莎拉点头说,“你一定得再婚才成。”
安寻思:“真是我的宝贝怪女儿。”但嘴上什么都不敢讲。
“你还风韵犹存,”莎拉继续天真热情地说,“那是因为你皮肤好,不过你若把眉毛修修,就更美啦。”
“我喜欢我的眉毛。”安执拗地说。
“你真的非常迷人呢,亲爱的,”莎拉说,“我很惊讶你从没修过眉。对了,对方是谁?我猜想有三个人选。第一,格兰特上校,第二,费恩教授,第三是那个名字很难念的忧郁波兰人。不过我相信应该是格兰特上校,他已经追你好几年了。”
安屏息说:“不是詹姆斯·格兰特,是……理查德·克劳菲。”
“谁是理查德·克劳菲?不会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男人吧?”
安点点头。
“不行,老妈,他太自负、太讨人厌了。”
“他一点也不讨厌。”安立即辩说。
“说真的,妈,你可以找个比他更优秀的对象。”
“莎拉,你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我……我非常喜欢他。”
“你是说你爱他?”莎拉摆明了不信,“你是说,你真的热恋上他了?”
安再次点头。
莎拉说:“你知道吗,我实在无法接受。”
安挺起肩说:“你才刚见过理查德一面,等你了解他了,一定会很喜欢他。”
“他看起来好盛气凌人。”
“那是因为他害羞。”
莎拉缓缓说道:“反正是你的事。”
母女俩默坐良久,两人都很尴尬。
“你知道吗,妈妈,”莎拉打破沉寂说,“你真的需要人照顾,我才离开几个星期,你就干出傻事了。”
“莎拉!”安怒从中来地说,“你太刻薄了。”
“对不起,亲爱的,但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可不这么想。”
“这件事进行多久了?”莎拉追问。
安忍不住大笑。
“莎拉,你的口气好像古装剧里的严父。我三周前认识理查德的。”
“在哪里?”
“跟詹姆斯·格兰特在一起时遇到的。詹姆斯认识他很多年了,他刚从缅甸回来。”
“他有钱吗?”
安又感动又生气,这孩子怎么如此难搞?问这么一大堆问题。她抑住脾气,淡淡嘲讽道:“他有自己的收入,绝对养得起我。他在赫尔纳兄弟公司上班,是锡蒂一家大公司。说真的,莎拉,你这样子,人家还以为我是你女儿呢。”
莎拉肃然说道:“总得有人照顾你,亲爱的,你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很爱你,可不希望你干出傻事。他是单身、离婚,还是鳏夫?”
“他太太多年前死了,生第一胎时去世的,宝宝也死了。”
莎拉叹气摇头。
“这下我全明白了,他就是这样迷住你的,悲情是你的罩门。”
“别这么荒谬,莎拉!”
“他有姊妹、老母亲或之类的吗?”
“他好像没有较近的亲人。”
“幸好如此。他有房子吗?你们打算住哪儿?”
“我想会住这里吧,这边有很多房间,而且他又在伦敦工作,你不介意吧,莎拉?”
“噢,我不会介意,我只是全心替你着想。”
“亲爱的,你真贴心,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事,我有把握跟理查德在一起会很幸福。”
“你们打算何时结婚?”
“三周后吧。”
“三个星期?噢,你不能那么快就嫁他。”
“没理由再拖呀。”
“噢,拜托你稍微延后一下吧,给我一点时间——去适应,求求你,妈妈。”
“我不知道……我们再看看……”
“六个星期,那就等六周。”
“事情尚未确定,理查德明天会过来吃午饭,莎拉,你会善待人家吧?”
“我当然会善待他,你想呢?”
“谢谢你,亲爱的。”
“开心一点,老妈,没啥好担心的。”
“相信你们两个一定会彼此喜欢。”安心虚地说。
莎拉默不搭腔。
安忽然又闹起脾气说:“至少你可以试着……”
“都说你不用担心了嘛。”莎拉停了一会儿后又说:“你大概会希望我今晚待在家里吧?”
“怎么,你想出去吗?”
“本来也许会出去,但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妈妈。”
安朝女儿一笑,又恢复旧时的亲密。
“噢,我不会孤单的,其实劳拉有邀我一起去听演讲。”
“老劳拉还好吗?还是那么精力旺盛?”
“是啊,她一点都没变。我原本婉拒了,但我只需打个电话给她就成了。”
或者打个电话给理查德……安很快甩掉这个念头,最好等明天他和莎拉见面后再说。
“所以没关系吗?”莎拉说,“我去打电话给杰拉尔德。”
“噢,你是要跟杰拉尔德出去?”
莎拉挑衅地说:“是啊,不行吗?”
安没理会她,只是轻声说:“我还以为……”
[1] 锡蒂(the City),伦敦的金融中心、大型商业机构的发祥地。
[2] 花椰菜(cauliflower)与克劳菲(Cauldfield)发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