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集中到了破烂不堪的大厅。
刚才还在淫乱的那些男女,神色黯然地呆呆坐着,从精神逃避中,又回到了现实。
“我想,应该有个结论了。”涸沼凉介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松本完全颓丧了,绝望和疲劳困倦把他压垮了,什么都说不出来,脸色阴沉可怖,再也看不到以揭露渎职出名的检察官的风貌了。
涸沼继续说下去,“鹿泽庄基本上完了,就算暂时还没有全部倒塌,但只要来股较强的风就会被刮倒,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两个小时。我提议:我们必须决定,是放弃鹿泽庄冲出去,还是留在这里等房屋倒了以后再动,请各位发表意见,以多数来决定。当然,也可以完全不服从多数的意见。首先,我阐述我的意见。我想应该放弃鹿泽庄冲出去,其理由就是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应该抱成一团冲出去,边跟狼斗,边冲下山。如果能在中途找到一个岩洞就可以藏进去。不用多久,比以前更猛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待在这里,暴风雨就能使我们置于死地,趁现在风雨不大,应该赶快下山。我说完了,请岛崎先生发表意见。”
鹿泽庄还在咯吱作响,这声音,就象往每人的心里插进了一根根钢针。虽说走廊那头用东西钉死了,但是,也只是暂时阻住了狼的进攻。
“我表示反对。”岛崎依着老伴的肩头说明了自己的意见,“冲到外面去只能是重蹈武田、大伴他们的旧辙,用不了几分钟,我们就会全部死掉。既然结果一样,我想就死在这里。”
“我也反对,走出鹿泽庄的提议,简直有些神经不对了。”松本沉重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中原顺被撕咬的情景,还有大伴那血淋淋的头,使他没有走出鹿泽庄的勇气。
“我也不赞成。”井上五郎以痉挛似的声音表示了反对,“就算鹿泽庄塌了,也许在塌了后会有什么办法。”
涸沼默默地点了点头。井上五郎可能忘了狼的存在和暴风雨,其实,你躲进残骸中,狼会循着气息挖开墙来咬死你,暴风雨也会夺去体温将你冻死。
“我也反对!啊,阿梅,你呢?”阿铁问阿梅。他同意阿铁的。
“阿平,你怎么样?”
“我?”阿平故意做出考虑的样子,然后说,“我赞成出去的意见,尽量地闹他一场!”
“喂,你没看见中原是怎么被吃掉的吗?”
“看到啦,可待在这鬼地方又有什么用呢?”阿平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嘴唇裂开着,而且眼神阴沉,整个来看,给人低能的感觉。
“你,混蛋!”阿铁好象生气了。
“混蛋就混蛋,随你怎么说吧。”阿平呐呐地回答。
“请你们女的也发表自己的意见。”涸沼看着中江真澄。
“我……”
“你?你他妈给我留在这里!你给我住口!”阿铁制止了中江真澄。
“是!”真澄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我也留下来,”井上薰说。乾博子和另外三名女大学生,还有内藤节子和岛崎君枝都表示愿意留下来。
“行了,就这么决定了,请你也服从多数意见。”松本重治又活跃了些。
“不!我决定冲出去!”涸沼轻声说明了自己的意见。
“冲出去?——可是,你!”松本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了。涸沼早就说明可以不服从多数人的决议。这是有些我行我素,但涸沼凉介对于困在鹿泽庄的这十几个人来说,是唯一的战斗力;让涸沼一走,再带上阿平的话……松本陷入了窘态。
“很难说能不能下山,如果成功的话,我会联系救援队。”涸沼站了起来。
“我也要去的。”阿平跟着起来了。
涸沼朝厨房走去,打算用中原留下的那些灯油做几支火把;黑暗中是不好对付狼的。
涸沼和阿平到厨房去了以后,其他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哪里有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传来,大厅的屋梁也是一阵晃动。
沉默还在持续着。
中江真澄坐在阿铁一边。阿铁的一只手伸在桌子上,在微微地发抖。真澄看着他那抖动的手指,一种不可忍受的情绪紧紧地缠住她。
阿铁的胆小使真澄感到嫌恶。也许不是胆小,但是,他受不了恐怖和紧张的持续却是事实。他逃避了,非常丑恶的逃避。
本来,真澄的心底还残存着一缕微妙的希望,那就是阿铁也许会在最紧要的时刻站出来。她期待着阿铁能与狼搏斗一番而死去,这样她就会原谅他的残暴。
然而阿铁始终畏缩不前,甚至打算等到鹿泽庄彻底倒塌。
现在,真澄完全看清了他的嘴脸。她对自己被那些男人玷污的身体感到嫌恶,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了羞愧。
“我也要从这里出去!”中江真澄看着岛崎,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再也不能待在这里。她并没有侥幸逃生的心里,只是想到涸沼凉介从这里一走,剩下的男人除岛崎外,个个心地卑劣,不能跟这样的人死在一起。
“畜牲!谁让你出去了?”阿铁用力敲着桌子。
“你阻拦也没用,我决不愿和你死在一起!”真澄说着站起了身子。
阿铁的脸又扭曲了,但这次他没有对真澄使用暴力。
中江真澄也到厨房去了。
沉默又笼罩着大厅。
桌上的一只玻璃杯滑落到地上,“叭”地一声摔破了。杯子正好落在乾博子的脚下,清脆的破裂声使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博子走到正宗思的身边对她说:“我也要出去,就把波蒂托付给你了。到了最后的时候,它自己会跑的。好吧,就拜托你了。”
乾博子的身影也消失在厨房的方向。岛崎安雄无言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已经有四个人要走了,岛崎感到自己心里有些动摇。不是由于他们走后的寂寞和不安,他已经打算和鹿泽庄共命运了。这时动摇是由于两位女性的离去。谁都知道,一出去就会被狼群撕成碎片。她们在明白会是什么结果的情况下,仍敢于走向死亡的彼岸,对她们的决心,岛崎感到不知所措;也许,自己提议留在鹿泽庄是个错误。
风刮得更猛了。
“我也去吧。”内藤节子也抬起了身子。
“是吗?你也要去呵。”岛崎抬头看她从一边走了过去。
“傻瓜,都是傻瓜!”松本重治怒气冲冲地叫着,“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都被狼吃了就好了。”井上五郎附和着。
“是呵,被狼吃了才好呢!他们五个人去喂狼,狼就会吃饱肚子,那时候我们说不定就能下山了噢。”阿铁小声诅咒着。
沉默又恢复了,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刚才几位女性的神情是自若的,甚至是刚强的,但是她们声明出去时那短促的语言却清楚地勾画出了各自的心中的悲哀。她们的宣告,无疑给其余的人带来了压力。
松本、阿铁那一伙人都铁青着脸,垂头而坐。鹿泽庄不时发出可怕的“叽嘎”声。狂风一阵阵地从一半成了房架的鹿泽庄掠过,发出呼啸声,这些声音犹如地狱死神的召唤。死神等候在屋内屋外。不管怎么选择都难逃一死。差别是在出去的人先死一步。对于无视死亡的世界,毅然走出门外去拥抱死神的三位女性,使留下来的人心情更复杂。
“先生……”岛崎听到老伴在招呼自己。
他默默地扭头看了看妻子。
“我们也……”君枝只说出了一半,然后默默地抓住了丈夫的手。
岛崎看着妻子,他明白了妻子想说的是什么。她的双眸里流露出了超越语言的意志。
“可是……”
“不!”君枝平静地摇了摇头。
“是吗?”岛崎收回了视线。
妻子提出了离开鹿泽庄的要求,心里自然明白走出去意味着什么。君枝已是年老体衰,几乎没有丝毫的体力,别说是狼,就是狐狸也斗不过的,然而妻子在这种情况下,竟提出了出去的要求,这无啻于提出死的请求。
岛崎从老伴的神色中,终于弄清了她的打算。她是要和大家一起出去,当狼群冲上来时,就主动将自己的身体送给那群野兽;这样就能从狼群中吸引出几头战斗力。她那坚毅的神色,完全说明了内心的打算。
岛崎不禁凄然地抱住了老伴的肩头。
他觉得也许真该这么做,反正是一死,不如把生存的机会让给年轻人。和老伴一起出去,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岛崎也完全没有与狼搏斗的气力和机敏,就算是有气力和敏捷,他也不能扔下老伴自己逃命。他会和妻子同时倒下,这兴许是件好事呢?
他在妻子肩上抚摸的手触到的尽是骨头。妻子身上已经没有肌肉了,全被病魔吞噬了。
妻子患的是癌症,还有三个月时间——这就是妻子的寿命。岛崎没敢告诉她实际病情。虽然没告诉,但妻子已经觉察出来了,肉体日渐衰减,间隔式的剧烈胃疼也越来越紧了,皮肤全然失去光泽,逐渐变黑;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妻子怎能不知呢?
两个月前,岛崎邀妻子外出周游温泉,打算花掉教授职务的退职金。这笔钱用到妻子生命的尽头还是绰绰有余的。妻子对他的旅游计划感激不尽,哭了。
这是一次死亡旅行。
即使有好运降临鹿泽庄,将他们从死神手里解脱出来,妻子的性命也不会长久。岛崎从内心对与妻子的生离死别忧伤。他们夫妻没有孩子,尽管几次商量过要领养一个,但最终还是没有,夫妻形影相随感情甚笃。然而无情的癌症将要夺去妻子的生命。他曾多次为妻子去世后自己怎么活下去感到悲伤。妻子的死,将使他失去生活的目标,甚至比妻子更担心她的寿命。
走出鹿泽庄和妻子一同死去,一切烦脑都会消失。他也曾想过会不会突然机运改变,但现在他倒觉得如果我们夫妻的死对某人的生存起到作用的话,我们应该死得高兴。人终有死,不值得畏惧,每个人的生命结束并没有一定的限制。一想到这些,岛崎竟觉得妻子的要求打破了他迷惘的思绪,是那么高洁。
——还有,我将死在日本狼的手中。岛崎在心里小声对自己说。
从事哺乳动物研究的岛崎,对日本狼有着莫大的兴趣,越研究越发现日本狼难以理解。曾有过繁荣家族的日本狼到了明治忽然绝迹了,而连一张皮,一副骨架都没有留下来,只是偶尔发现过头骨。在所有动物中,大概只有日本狼是这样吧。
日本狼曾是全国各地信仰的对象,从它们身上产生了许多传说,被祭为除魔的尊神,成为各地神社的本尊,现在还有不少人相信日本狼的存在。可以说,日本狼在民间有着浓郁的浪漫色彩,是带有芳香的唯一动物。现在,这种日本狼群突然揭开了中古传说的迷雾来到了他的身边。
“应该说这是我的夙愿。”岛崎这么想。
岛崎站了起来,扶着老伴的肩头,打算离开大厅。
“喂,你们去哪儿?”松本沉重地站到他们前面,张开双手拦住了去路。他那发黑的嘴唇在抖动着。
“松本——”岛崎格外平静地说,“让我们先走一步吧。我祈祷你们好运!”
“别去呵,求你们别去。你们都这么急着去死,到底是怎么想的?”松本抬起充满憎恶的、充血的眼睛,惊慌失措地扫视了一下留下来的人。
岛崎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