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没怎么睡着。早晨炎热潮湿,我却裹着睡衣抱成一团。传票送达,我签了名后,便随手扔在了餐桌上。
我凝视着阳光把那颗皂荚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着上彩釉。金钱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这两者我都即将丧失殆尽。尽管我不屑于讲排场,极其瞧不起艾米丽母亲那种人,此刻,我却很想与她交换各自的人生。看来,想要保证财源不断、无忧无虑顺利地度过一生,成了我永远体会不到的奢侈。
倒不是我没有尝试过。只是一不小心,就会开始混淆“想要”与“需要”的界限,就会开始觉得自己有权支配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尤其是当你觉得半生都充满着愤怒、失望与压力,余生已无意义的时候。
起初,似乎算不了什么:一块糖果,一张贺卡,一支笔。我想要,我应该有,我有权力得到。于是我偷拿这些东西。逛商店时的顺手牵羊就这样成了家常便饭。大约一年以后,我在百货商场见到了一件女式上衣,是柠檬黄的纯丝绸低胸圆领无袖衫,无论搭配长裤还是短裙都很好看。到试衣间穿上一试,既非常合身,又光彩照人。我正要拿到收银台去付款,突然灵机一动。此刻四围无人,售货员也不见踪影。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于是将内衣塞进手袋。
我至今还记得那件新衣服的气味,还有匆匆走向旋转门时地毯上的图案;我也记得女服务员的尖声大叫:“抓小偷!”记得保安抓住我手臂的感觉,以及其他顾客震惊的面孔。
我提出付双倍的价款,但那也没用。警察赶来把我带到了局子里;彬彬有礼的面孔下是掩饰不住的轻蔑。我坐下犹如被钉在了椅子上,唯恐一站起就会被丢进单人牢房。然而,就在那时,巴里来了;半小时以后,对我的指控就不明不白地取消了。即使如此,这件丑事留下的记忆依然刻骨铭心,时刻提醒我不能再犯。我出来就参加了一个名为“十二步疗法”的项目,结果疗效显著。那以后,我努力要变得理性地看待金钱。然后就离婚了。
可现在我欠债50万美元!我只能申请破产保护。我会失去房子——这还只是开始。这次巴里不会来救我。其实,就是他把这笔债务压在我身上的。这真是最好的惩罚,上帝的惩罚!我穿好衣服,出去浇花,也不知还能在这房子里住得了多久!
下午,只花了20分钟就到了艾弗森庄园。开车经过那座房子,把车停在一座小桥边。从早上起,炎热就不断升级,背上的内衣已经湿透。摩托艇的呜咽声从遥远的湖面传来,沃尔沃的引擎戛然而止,此后一切沉寂。
我将胳膊伸过栏杆。下边是草木丛生的峡谷。谷底,细小的溪水流出峡谷汇入湖水。陡峭的半山腰有一处建筑,一半都隐藏在树丛中。我眯眼细看。原来是一座砖砌的蓄水池,直径约8英尺,是建在石头基座顶部的。五颜六色的蝴蝶盘旋环绕其上,不肯离去。
我错怪了保罗·艾弗森。我曾以为他只是玩玩莱尔,只是把莱尔当做炎热的午后纵情欢乐的玩物。我也曾想象着,一头金发的莱尔,只穿着衬裙,懒洋洋地以诱惑性的姿态躺在床上,看着艾弗森穿上衣服返回森林湖。保罗会丢下一件小饰品在床上,然后与她吻别,出去时嘴角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她也会冲到窗口,目送着保罗漫步走向等着他的那辆小车,同时盘算着还要几天几小时保罗才会让她离开装配线。
但如果里克·菲尔德说的是真的,保罗·艾弗森与莱尔住在了一起;开始或许是逢场作戏的艳遇,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了一场销魂蚀骨的激情。
我能理解。首先,保罗发现自己与莱尔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下不了离开的决心;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莱尔;最后,他认定和莱尔生活在一起,终生相伴,共同有个孩子才是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神魂颠倒之中,他决定抛弃妻儿房产,坚信唯有莱尔才能满足他,填补他心中从未被察觉的空虚。
可是有一天,莱尔出乎意料地拒绝与他来往了,抛下他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且夺走了他俩未出世的孩子。没有任何预兆,这一根心灵的救命稻草——其重要性犹如空气、水分和食物之于生命——硬生生被人从手里扯掉。权势赫赫的钢铁大王,居然败在了自家装配线上的女工手下。
背后突然响起了发动机的旋转声和车轮擦地时的尖叫声。我猛地一转身,刚好看见一辆车加速驶离艾弗森家的车道;我盯着那辆车,一阵恐惧让我的胃部痉挛起来——这就是那辆黄褐色的卡特拉斯,里面坐着两人!我火急火燎地想看清该车的牌照,可它跑得太快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耳朵里还残留着它沉闷的呼啸声。我来这儿是早就约好采访玛丽安的母亲——当然也是保罗·艾弗森之妻的,可那两个家伙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儿呢?
左边几百码开外,有两根石柱,就是道路的终点。石柱之间一块牌子上写着:森林湖墓地。
进了里面,沉重的木门似乎隔离开了外面的世界。我也觉得好像一脚跨进了另一个时空。一个身穿黑白制服的女仆领着我穿过黑暗的大厅,进入了会客室。里面是犹如大教堂里的天花板、格调优雅的装饰、古董般的家具,让人过目难忘。募资集会时并未注意到这些。
弗朗西丝·艾弗森斜靠在一张铺着锦缎的沙发上,一手端着茶杯。轮椅靠在墙脚。尽管身穿钴蓝色的晨袍,她依旧肤色苍白如灰,端着茶杯的手就像布满纹路的大理石。一套银质茶具放在旁边的红木桌上,茶盘里放着小块的三明治、各种果酱罐子与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
“艾弗森夫人,谢谢您同意这次采访。”
双眉上扬算是回答。
“据说,这是母亲的职责。”声音粗糙浑浊,似乎岁月已经夺走了她的性别痕迹。她放下茶杯,与我握手——她的皮肤摸起来像是皱纹纸;然后示意我坐在一把空椅上——椅座尚温。
尽管挂着厚厚的窗帘,西天的阳光依然斜斜地奔涌而进,直射在我脸上。我举手挡住阳光。她要么是没注意到我这个动作,要么就是故意的。她的眼睛就像两潭漠然的死水。
“我女儿说,你问什么我都得回答。”
“所以我就提前几分钟到了。我们可以先过一遍问题。”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艾弗森夫人,开始以前,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有客人来过吗?”
她双眉紧锁。
“客人?”
“两个男子;开着一辆黄褐色的卡特拉斯?”
“我不会知道这些的。”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腕关节。
“不过有可能。常年都有人来干点儿什么。庭园设计师啦,维修工啦。维护的量太大了,我真的应该找个小一点的地方。”她用力起身,把手伸向红木桌上的一个银铃。
“问问贾斯丁吧。”
“哦,别麻烦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真的?”
我摇摇头。
“那就由你吧。请喝茶。”她笑着,给我倒了一杯茶。
“别放过这些烤饼,这都是自己做的。”看着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她的笑容开始扩散。
“很高兴你不是那种挑剔食物的女人。”
我把咬剩下的烤饼放进小碟子。
“玛丽安说你不喜欢接受采访。”
“我一直认为记者爱把人搞得鸡犬不宁,他们总是夸大其词,耸人听闻。”
“我不是记者。”我以为她知道这个情况。
“我采访你是要为你的女儿制作竞选视频。你女儿很讨人喜欢。”
她抬起下巴,目光顺着鼻尖看着我。她绝非平易近人者;只要不是太令人生畏,我就要想法问出真相。
“我想在视频里加入你对玛丽安小时候的回忆,尤其是那些趣闻轶事。”
“趣闻轶事?我想想看。”她盯着茶具,然后讲了一个玛丽安学骑马的故事。玛丽安如何从马背上摔下来,如何又无所畏惧地再上马背。或许是察觉到我没有什么反应,她又笑了,两边脸颊变成了海面上的波纹。
“这个故事不行吗?”
“呃——”
“你是对的。这故事太多的贵族味儿。”她身子前倾,在我的手上拍了拍——玛丽安也有这个动作。
“让我再想想,会想出比这合适一些的。”大理石壁炉台上有一组相片,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
“我们也需要一些玛丽安青少年时期的照片。”我做了个手势。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我走了过去。一张镀了银边的照片里,年轻的弗朗西丝和保罗·艾弗森并肩而坐;保罗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衣的他依然引人注目;弗朗西丝也是美艳动人:一头金发,下巴轮廓鲜明,身材苗条——玛丽安很像她。两个孩子在前面摆好姿势:年轻的玛丽安穿着蕾丝花边的白色连衣裙,戈登则穿着灯笼裤,打着蝶形领结。
我拿起了保罗的另一张照片,与玛丽安办公室那一张完全相同。弗朗西丝看着我说:“这是保罗和我刚认识的时候照的。当时在马球场,你真该看看他骑在马上的样子。”
我转过身来。
“他骑着马儿跑上跑下,就像一位骑士,全身披挂,闪闪发光。当然了,他当时还有点儿锋芒毕露。”她停顿了一下。
“不过我们那时还年轻,耗得起时间。”
一丝怅然若失的微笑浮现在她嘴角。
“我能借用一下这些照片吗?我把它们扫描后就还给你。”
“我叫贾斯丁拿个盒子给你。”她拿起托盘里的银铃。
“不必。”我拿起那两张照片走向手提包。
“装在这里就行了。”我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玛丽安对我说过你的儿子之死。为此我深感惋惜。”
她双唇收拢,紧紧地闭成一线,神情严肃。
“你的丈夫去世以后,戈登接手以前,是谁在管理钢厂呢?”
她抬起头来。
“我们成立了一个财团;实际上,是三方共管。管理层选出总经理,由工会提名人选——”
“工会?”
“嗯,工会负责人。”
“市长的父亲当时是钢厂的工人代表?”
“我相信是。他帮了很大的忙。他们维持着钢厂的正常运转,直到戈登接手。”
我看了下表。麦克迟到了。好吧,苏珊,我就给你找到证据。我坐下来。阳光已经移开了我的脸庞。
“艾弗森夫人,几天以前,我听到一个传言。我想向你求证。”
“什么传言?”
“传言说,你的丈夫并非死于心脏病突发,而是自杀。”
一时间,她一动不动;然后拉开一张毯子,盖在双腿上。眼里闪烁着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
“谁告诉你的?”
“东边开办小钢厂的一个女人。”
她点了点头;好像主要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我。
“我以前听到过这种说法。好像每隔几年就要冒出来一次。”她端起茶杯。
“我想,对于成功人士而言,无论是名人大佬、魅力超凡或其他方面的杰出人士,总是少不了流言蜚语的。这就是我不待见新闻界的原因。”
“艾弗森夫人,你的回答不会进入视频。”
她啜了一口茶。
“那么,你为何如此在乎?”
我看着她。
“玛丽安说他死于心脏病突发。我读到的文章也这样说。但我感到纳闷。我也不想说什么——不适宜的话。”
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保罗走时,玛丽安还是个小女孩,她还不大明白死亡是什么。玛丽安不停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还以为他是出差去了。”
门铃响了。麦克和摄制组已到。
“那么,是真的啦?”我低声问道。
她放下茶杯。
“我的丈夫英年早逝,这是我们全家的悲剧。”然后从茶盘里拿起一块黄瓜三明治。
沙发上的锦缎在阳光里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