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公公还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回王爷的话,老奴奉皇上的旨意送林家娘子去了高贵妃那里。”
想到梁帝刚才的话,郁望舒担心他会借高贵妃的手做些什么,抬脚就要走,忽地想起一事,眼角乜向言公公:“当初劳烦公公接本王回来,还未曾谢过,今日本王当面谢公公。只是以后还请公公不要再插手本王的事,否则休怪本王不念旧情。”
“奴才岂敢,奴才也是奉旨办事。”言芳闻言直接跪了下来,额头触地,堂堂内侍省总管姿态端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郁望舒却没有因为他的臣服而得意半分,反而略带深意地多看了他几眼。
舜华殿是后宫,外表看着远没有前殿那般宏伟庄严,让刚刚“大开眼界”的阿沅有点点失望,可一迈入殿门,她下巴差点摔在地上。
肤浅,自己还是太肤浅了啊!
只见玉帘凤飞,彤扉彩盈,清一水打扮的宫女擎着托盘粉裙飘逸,淡紫色的香烟从白玉琉璃香炉内盘旋升起,桂馥兰馨,让人骨头都软了几分。
阿沅不知这是沉水香,性温、可安神辟邪,最适宜女子燃,好的沉水香一片便值万金,宫中除了御用的龙涎香就属此香最贵重。后宫之中本应只有皇后才能用,自荀皇后薨后,都是高贵妃代掌凤印,她宫里自然也就用上了此香。
随着两名美貌的宫女左右拢起七彩芙蓉羽帐,只见一绝世女子身穿桃红抹胸配牡丹花罗绛红大袖,珠围翠绕,翘起兰花指轻放茶盏,足有三四寸长的指甲上用金粉凤仙描了牡丹花。
跟她一比,美艳如周氏也要略逊一筹。
阿沅何曾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简直比画上的还要好看,彻底呆住了,连礼都忘了行,得靠旁边的宫女小声提醒才想起来福了福身子,动作仓促又草率,看得宫女们直皱眉头。
高贵妃和蔼地笑笑,玉指轻抬:“你是言公公亲自送来的人,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宫女搬来个绣墩,阿沅还没有从刚才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不留神踩住了裙摆,幸亏她反应快在墩子上撑住了,不然就得脸栽地上了。
旁观的宫女都低下头紧紧抿住嘴,生怕笑出声来。
高贵妃脸上依旧挂着得体而显得过于场面的笑,丹凤眼在阿沅的脸上驻足了很久。
美人她是见惯了,只是五官好看还没什么稀奇的,难得是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纯媚,那种妩媚不刻意、不艳俗,只在她清澈而柔和的茶水般的眼眸里自然流动。
高贵妃太了解男人了,过于妖媚便得不到尊重,太过清纯又少了些征服欲,这女子却把这两种极具矛盾的气质融合得恰到好处,互相增益。
高贵妃的目光缓缓下落,还好...若是再有副傲人的身材,就连年轻时候的她也没有自信可以比得过。
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把你交给本宫,你就安心留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宫女们说就是了,其他的等本宫请示陛下后再作打算。”
阿沅听得懵了,怎么好端端就要留在宫里了?事先也没说啊。
【我...民女为什么要留下,王爷知道了吗?】阿沅比着手语。
高贵妃看着她不停摆动的手臂,轻轻蹙起了眉尖,眼帘垂下,似乎是有些乏了:“来人,把林娘子送去紫玉轩好生伺候。”
【不不...】阿沅连连摆手,【我是想问…】
不等她比划完,高贵妃已经起身由宫女们簇拥着步入内室,刚转过屏风,她的嘴角立即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刻薄冷漠:“凡是她碰过的东西都扔了。”
大厅里瞬间变得有些空荡,宫女们各行其事,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好像这宫里没有多一个外人。
阿沅感到无所适从,最后还是由领她进来的那个宫女带了出去,直到耀眼的阳光像刀子般割痛了眼睛,她才恍然回神。
不对,她不能不明不白地留在这里,必须得找二郎。
因为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阿沅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好,她早已看穿高贵妃客气的表面下藏着的蔑视,这种人比周氏还可怕,留在这儿绝没有好事。
况且,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她想看看到底是谁,但是宫女看得她很紧,阿沅稍有动作,宫女就问她怎么了,还让她不要到处乱看,一双眼紧紧黏在她身上。
得先把这个人甩掉。
阿沅眼珠子一转,随即皱着眉弯腰捂住肚子,不停用手指向腹部,比划着什么。
宫女看明白了,立即嫌弃地皱起鼻子离她远远的:“你且忍一忍,我带你去净房。”
没想到就这么一躲开,阿沅二话不说拎起百褶裙,一步两个台阶地大步往台阶下跑。
宫女愣住了,赶紧小碎步地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喊:“哎,你别瞎跑啊,净房不在那边,站住,快站住!”
可她哪里追得上摆开双臂,撒开了欢跑的阿沅,眼见她跟头横冲乱撞的小鹿蹦跶着就跑下了大殿,一溜烟似地跑出了舜华殿,把路过的下人都看呆了。
忽然一声轻笑,殿门后面转出一片深红色云锦绣海水江涯的袍角,男人随意地把肩膀往门上一靠,一双长腿交叉,露出里面的六合靴,一双昳丽的凤眸里带着耐人寻味的探究,注视着阿沅离去的背影,唇角勾了勾,然后转身步履优雅地去了内殿。
他正是梁帝与高贵妃的独子,二皇子郁云洛,如今还未及冠,半披着乌发,粉面红唇,男生女相,十分肖似高贵妃。
待给他母妃请完安便大咧咧地往贵妃榻上一坐,左腿往右膝上一搭,显得散漫又矜贵。
“没规矩。”高贵妃自来拿这个宝贝儿子没辙,挥挥手让不时偷看的宫女们退下了,有些担忧地看着儿子,“你说,陛下将她送来我这儿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发现你做的事了?我就说让你不要那么快就出手,人是言公公亲自接回来的,当年的事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哎,要不是当初那个贱婢,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了,还用得着现在猜来猜去…总之,娘一定会将那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你不要轻举妄动惹你父皇不喜,知不知道。”
“母妃不要着急才是。”郁云洛的声音与长相截然不同,竟是略带沙哑的磁性,缓缓道来间自带贵气的慵懒,让人听着都会忍不住脸红心跳,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红色马鞭,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凤眸眼尾上扬宛如月牙,挑出一抹异常邪佞妄为的阴鸷,“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会惹父皇不喜。”
看他这样,高贵妃更是头大,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你还要做什么?”
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没人比她更清楚,打小就主意大着呢,也就他舅舅的话还能听进去。
舜华殿早就用上了冰,冰鉴里满满的冰,里面还镇着各种新鲜瓜果,保证什么时候吃都是凉的。
郁云洛随手一鞭子就抽碎了里面的西瓜,红色的瓜肉被炸得四分五裂,他嘴角漾出一抹暗含期待的微笑。
那就要看那个女人对齐王来说有多重要了。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的阿沅此时正一个头两个大,原因很简单,她迷路了。
四周丛竹茏葱,拳石翠草,美景如斯,她却毫无欣赏的心,这地没来过啊!
阿沅用力敲了敲头,怎么搞得,连路都记不住,你还行不行了!
路过的宫女对她投来疑惑且戒备的眼神,不行,再这么下去,她离被抓不远矣。可是要跟别人比手语问路也会引起怀疑,把人招来就不妙了,阿沅擦了擦头上的汗,一猫腰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
她需要先找个地方静一静...
阿沅背靠大树,上下左右瞄了一圈,空无一人,很好,安全!
她脱下了鞋子,双手握在胸前,虔诚地默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诸位神明圣尊求你们给小女子指一条明路,让我顺利找到二郎,拜托,拜托了。
她屈着一条腿朝天拜了三拜,然后闭眼把鞋往上用力一扔,再一睁眼。
哎,我鞋呢?
阿沅单脚蹦跶了一圈,最后才发现那只杏色藤枝绣鞋因为抛得太用力,挂在了树梢上,摇啊摇,远远望着颇有几分别样的风致。
…
呵,怪不得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孔子他老人家有大智慧啊!
阿沅把裙摆塞在了腰间,搓了搓手心,抱住树身向上一跃。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叫声,吓得阿沅从树上出溜了下来,也顾不得鞋了,踮着脚掉头撒手狂奔,犹如一只看见黄鼠狼的鸡。
“跑什么跑,快给杂家站住了。”
他们竟然还追了过来。
阿沅欲哭无泪,索性甩开了臂膀竟往没人的地方钻,七绕八拐的,把自己都快绕晕了,但是好在成功甩掉了追兵。
拨开石榴树细长的枝条,透过层层树影,只见斜前方有棵异常粗壮的石楠树,浓翠遮日,繁茂枝叶下对立站着两名长相极为相似的男子,墨袍对黄衫,玉冠对金冕,就连身高都差不多。
咦,怎么会有两个二郎?
阿沅揉了揉眼睛,捡起几枝断了的树枝举在头顶权当做伪装,弯下腰、踮起脚,鬼鬼祟祟地潜伏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还是有区别的,右首那人肤色尤为苍白,华丽的黄色直缀被他的肤色衬托出一种近似金属的冷感,清秀俊雅的面容上却有一双十分忧郁的眼睛,唇色发淡,有种易碎的美。
“齐王如此勤见父皇,真让孤自愧不如。不过孤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吧,做人不要太厚颜无耻。”
那人说话中气略有不足,不过孤是什么的自称啊,怪怪的,阿沅听得断断续续并不真切,往前又凑了凑。
郁望舒背对着她,看不见神情,只能听见他不冷不热的语气问道:
“你身体怎么样了?”
“用不着你管。”那人皱眉。
“我来这儿的目的和你想的不一样。”
阿沅暗自称奇,那人说话可不太客气,二郎竟然没有反唇相讥,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那人似乎是不信他的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闹出来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
“总之跟你没关系,你多什么心。”郁望舒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阿沅暗暗点头,嗯,这才是二郎。
“孤多不多心轮不到你管,少放肆!”那人变得有些激动,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苍白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
郁望舒上前几步转了过来,挡在了风口处,阿沅这才看清他的右脸竟然又红又肿,大为吃惊:这是怎么搞得!
“你多不多心的确跟我没关系,你管好自己的身子就行。”他道。
“站住。”那人重新挡住了郁望舒的去路,“你是怕孤这被风吹两下就会垮的身子赖上你?郁望舒,你有本事看着孤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
郁望舒竟然后退了半步,眼神又片刻的迟疑随即恢复如常:“随你怎么想,臣请太子多加保重。”
对方冷笑一声,手指戳向他的心口:“你若真心想让孤保重,就不该出现在孤面前,孤从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徒,你给孤...”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唰唰声,凭空蹿出来一抹浅黄色身影,把郁望舒和那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人?!”
俩人同时大喝一声,惊动了外面把守的太监。
阿沅来不及解释,拽起郁望舒拔腿就跑。
“来人!”太监高声喊人,却被人抬手拦了下来。
“太子?”
刚刚和郁望舒对峙的人,正是当朝太子郁云澈,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忍耐了多时这会儿终于爆发了出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咳咳咳,不、不用追了。去,查查齐王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咳咳,还有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已经看清那是个女人,只是不知道她和郁望舒是什么关系,胸口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疼得弯下了腰。
“太子千万要保重啊。”太监赶紧从怀里拿出药瓶。
“嫂嫂?”
郁望舒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阿沅,只是奇怪她怎么会这里,不是在高贵妃的宫里面吗?
他开口让她停下,阿沅却充耳不闻。
环佩声叮铃作响,阿沅慌不择路,拉着郁望舒钻入了一片茂密的薇花树林。
团团簇簇的紫薇、红薇花球错落有致,容华婉婉,在空中犹如一道绚丽的长廊。
他们在长廊下自由地奔跑,如烟罗裙穿梭在斑驳的树影下,犹如轻盈优美的蝴蝶翩翩起舞,一路从眼底飞进了心里。
郁望舒的视线移到彼此相握的手上,她的手又软又小,还不及他一半大,握得却很紧很用力,紧到手背关节凸起,粉嘟嘟的指甲外沿泛着一圈白,生怕他被人抢走似的。
他们跑出了薇花树林,穿过池上的石桥,沿着不知名的小路一直往下跑,跑到最后连郁望舒都开始喘了。
“嫂嫂,够了,停下吧,这里是冷宫,没人了。”他拉住了阿沅。
阿沅这才放开手,弓着背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停下来才感觉裹胸布都快被撑爆了,她一边喘气一边环顾四周,这里地势空旷,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宫殿孤零零地矗立在松柏之间,斑驳的墙壁褪了色,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和刚刚的宫殿竟然同处在一处。
待气息稍匀,阿沅把郁望舒拉倒廊庑下,踮起脚将人按坐在美人靠上,摸了摸他红肿的右脸,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那时候他因为长年吃不饱饭,又瘦又小,经常被同村的男孩子联起手来欺负。
【那人是不是也欺负你了?】她比着问。
粗糙的掌心带来极致的温柔,引起一片渴望,郁望舒喉结情不自禁上下滚动了几下。
“是又如何?”
【我会保护你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牵着你的手带你跑得远远的,二郎,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盈盈眉眼柔情似水地望过来,那一瞬间,破败不堪的冷宫在郁望舒的眼里都变得富丽堂皇起来,所有灰败的颜色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绚丽多彩。
曾经备受欺凌的童年,只有这个人会冲出来把他拉出困境。
那双将他拉出磨难的手,现在却又嫌他的苦难不够,脑后一热,那双他最爱的手顺着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像摸猫似的往下顺,温柔地摧残他的意志。
郁望舒悄然握紧手掌,墨玉扳指深深地嵌入掌心,他狠狠闭了闭眼,竭力克制住心里不停翻涌的冲动。
不...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他全身都在颤抖。
嫂嫂真的会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