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摆下将将探出门槛的红凤鞋尖僵在当下。
郁望舒看似随意地向左跨了一步,将身后人完全遮挡住了,寒凉刺骨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你再说一遍。”
章管事刚才全凭一股冲动,不顾忠伯的阻挠跑来与王爷要人,此时被对方压迫感十足的目光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小人说,请王爷放过小人的新娘…”
郁望舒眼里的黑雾变得愈发浓郁。
忠伯过来一个巴掌把章管事打歪在地上。
“放肆!”他随即压低了声音,“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
章管事挨了这一耳掴子,反倒把刚刚被压抑的血性激发了出来,一把抹掉嘴角的血,重新跪好。
八尺的汉子就算跪着,存在感也不容小觑。
就算阿沅是王爷曾经的嫂子又如何,齐王已经认祖归宗了,他为什么不能娶!
打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喜欢上了她啊!
他不介意她不会说话,也不介意她是个寡妇。
她不想再嫁,他就等。
她今年不嫁,他等一年,明年不嫁,他再等一年,一年又一年,总能被他等她愿意的那一天。
如今就差临门一脚却生生被人抢走,叫他怎么能甘心!
他梗起脖子,声音透着股决绝:“王爷,阿沅是林家的寡妇,跟您已经没关系了,如果王爷介意,小人就带着她去外省谋生,永生不踏足京城,只求王爷高抬贵手!”
“咚咚咚”,他一气磕了三个响头,青石砖地发出沉重的闷响,砸得人心里难受极了。
郁望舒余光看见阿沅的手指收紧,低声让阿沅先跟小桃走,他低头转了转左手的扳指,再抬眼时,眼底的戾气已经浮了上来。
忠伯暗道不好,章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不忍爱徒丢了性命,正准备豁出老脸求个人情,却见台阶上一抹红影似赤焰被风挟裹着吹到了郁望舒身前,嫁衣后摆铺在台阶上,上头绣的金凤在月光下隐约流动着点点光辉。
阿沅对郁望舒比划:【我去跟他说。】
郁望舒眉心微蹙,章管事又不懂手语,她怎么跟他说?可刚刚才起完争执,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一时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阿沅见他不说话,便当他同意了,转身踏下台阶,裙摆被夜风向后吹拂,似花瓣层出叠现,春茶般的眼眸折射出迷离的光彩,看得章管事眼睛都直了,一腔热血激荡,只觉得就是为她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阿沅也跪了下来,看他肿得跟寿星公似的脑门,滑稽又可怜,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你听。
章管事忙不迭地点头:“娘子,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娘子?郁望舒的眉心拢得更紧了,带着扳指的拇指动了动。
阿沅淡淡地笑了,她本就模样出挑,此刻一笑,更是将章管事迷得神魂颠倒,不自觉地跟着一起笑起来。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双臂交叉比了“x”,饱满莹润的嘴唇一翕一动,说得很慢、很清晰:我不嫁你了。
章管事先是一愣,接着便抓住阿沅的手臂,手指收紧:“为什么,是不是他们逼你的?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你放心,我有本事,我能养活你的!我真的能!”
他越说越激动,拉起她就要走,却突然被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力量按了下去
“别动,跪好。”子影剑柄横抵在他脖颈之上。
郁望舒从台阶缓步走下,步子很轻,声音很冷:“放手。”
章管事死咬着牙奋力抵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就是不肯松手。
阿沅回头对郁望舒摆手,又指了指子影:【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让他放开。】
郁望舒眉心已经折出一道深深的竖痕,眼里的不满显而易见,却还是停下了脚步:“最多再说两句。”
话音透露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阿沅撇撇嘴,心里不喜却也没有违抗他,这事得快刀斩乱麻,她回头神色毅然对章管事说:没人逼我。
她摘下右手腕的玉镯子,玉质晶莹,颜色透亮,明显不是便宜货。
这是章管事家里给媳妇的传家宝,也是第二次见面他当场下的定。
阿沅把镯子递过去,章管事呆呆地看着她,却是不接。阿沅干脆掰开他的手指,硬塞进掌心,又指了指自己,说:是我不想嫁了。
章管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子影手下用力:“手不想要了?”
章管事的脖颈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抬起通红的眼,眼底爱恨交织,犹自不死心:“你、当真、当真是自愿的?”
阿沅毫不拖泥带水地点了点头。
眼中的爱意瞬间被恨意所侵蚀,章管事松开她的手,五指收紧攥住玉镯:“我错了,原本以为你是不想和他有关系,原来是不想和我有关系。是了,我区区一个小管事,怎么高攀得起王爷曾经的嫂子,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我不要脸!”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声音又响又脆。
这脸打的究竟是谁,阿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绝情只是不想他痴心不改一直等下去。
她硬下心肠站起来,再不看章管事一眼,回到郁望舒身边跟他比划:【是我对不住他,总之,你别为难他。】
章管事看着冷漠的阿沅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烧得生疼,对着郁望舒又磕了三个响头,手指死死扣着冰冷的地面:“王爷赎罪,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望王爷大人有大量,宽恕小人这一次。小人今后一定为王府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这番求饶的话被他说得铿锵有力,青石砖地上更是留下了血痕,可见他磕得有多用力,
郁望舒压下眼角,在他身上掠了一眼,转而回到阿沅身上,深邃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阿沅很不自在,移开了眼看向别处。
“走吧。”
郁望舒收回目光,没再说别的。
阿沅乖乖跟在他身后离开。
子影撤了剑,也跟着一起走了。
忠伯这才走到章管事面前,痛心疾首:“平时我怎么教你的,主子是天,人的命天注定,你不服偏来闹,现在让我说你什么好!”
章管事像条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双眼赤红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金元宝:“师父,我错了,我今后一定誓死对王府尽忠!”
这边阿沅跟着郁望舒穿过小轩,沿着逶迤的回廊来到了一处曲径幽深处,只见牌匾上写着“晚照阁”三个大字。
托郁望舒的福,阿沅认得字。
再看垂花门前的抱鼓石上趴着两只石狮子,龇牙咧嘴的,好似示威又像是警告。
阿沅脚步一时有些踌躇,总觉得有什么在等着她似的…
郁望舒没有给她迟疑的时间,率先推开了门,冷眼看着阿沅抬脚,如被好奇心驱使踏进陷阱的猎物,反手若无其事地带上了门牖。
晚照阁主楼面开五间,一层是厅,二层是卧房,漆案朱几,大方典雅。
小桃推开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阿沅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廊桥上高悬的彩灯照出了一片面积不小,葫芦形状的水池,半个池子开满了淡紫色的睡莲,暗夜幽香。
阿沅眼珠子不安地在房间里四处游动,这地方太好了。
【我不想住这儿,给我找间普通的屋子就行。】
郁望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这就是普通的屋子。”
蒙谁呢,阿沅气还没顺过来呢,听了这话鼓起腮帮子就要下楼,她不住了!
“不住这儿就只能住刚才的地方。”郁望舒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说着,“那里是我的卧房。”
阿沅掉转身子,抬手就要同他理论,却被他抢先止住了话头:“时辰不早了,就先这么定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等等!
眼看他就要从身边走过,阿沅轻车就熟地拉住了他的宽袖,问出憋了一路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改嫁的事?】
因为担心被陈老板知晓,阿沅匆匆订了婚期,就连喜服、轿子都是瞒着众人悄悄张罗的,她怎么也想不出来郁望舒从何得知。
窗外夜幕低垂,浮云散尽。
一轮圆月清辉流转,郁望舒恰好站在窗边,温柔、恬静的月光洒落在他半边身上,与分别那晚的残月冷辉完全不同。
檐下如瀑般倾泻的连理藤,藤条上开满了粉紫色喇叭状的小花,柔和的月色下更加显得朦胧梦幻。
他默默抽回袖子,冷玉般的手指捻下两朵,这是他最喜欢的花—这藤上的花总是两两对生,同时盛放,同时凋零,生死相随。
那日,他坐在远去的马车里,看着茅草屋前不停挥手、慢慢变小的身影,第一次体会到了孤鸾寡鹄的滋味。
原来不是她离不开他…
郁望舒低头看着阿沅没有说话,手指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那天我看见你来王府了,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阿沅一怔,心似被什么东西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