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地址,是东京都内的一个小镇,从“恋恋情人”还要再搭约半小时的电车。走出仅有一个出入口的车站,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全新成排的房子栉比鳞次扩展开来,和浅野家所在的小镇趣味完全不同。
附近没看到警啃亭,守于是向车站前的不动产商问路。一名正在看报纸,穿着西装背心的中年男性,顺手抽了一张堆在桌子四周的宣传广告,亲切地在纸的背面画地图给他。
“慢慢走的话,大约要十分钟。”
那是一幢涂着绿色油漆、两层楼的水泥建筑。平屋顶的边缘和窗框周围的都毁损了。门已经坏掉脱落,立在墙边。窗户没有窗帘,尾端折弯了的百叶窗是关着的,看来像有一年以上没擦洗。
守走上三级矮楼梯,站在门口。塑胶制的门牌上写着“桥本信彦/雅美”。是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名字。
守按了沾了灰尘的对讲机以后,一旁传出声音。
“那东西坏掉了。”
守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发现门边的小窗里有张被胡子裹住的脸朝外窥视着。
“修电器的不肯来修理,好笑吧。”
那人呢哝着带着睡意的声音,眯着眼睛。已经傍晚了,却像刚起床的样子。
“门没锁,进来吧,要印章吧。”对方漫不经心地说着,脸缩了进去。
守打开门,站在窄窄的玄关。
固定的假桃花心木拖鞋柜损坏得很厉害。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心情不好时,用力地把什么很重的东西摔在上面过似的。比如说::酒瓶。走廊上也滚了一地酒瓶。那场面脏乱得像有七、八个人酒后闹事似的。
“包裹在哪里?”男人走回来,问道。
“请问是桥本信彦吗?”守沉住气问道。
“我是,嘿,印章。”
“我不是快递人员。因为想请教关于这篇报导的事,才来拜访您的。”
桥奉看到守出示的《情报频道》,眼皮跳动了一下。
“很抱歉这么突然,不过,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
桥本听到守说出水野明美的名字后,像是很瞧不起似的点了一下头,望着守。
“想探听卖春这种内幕情报,时机还早吧,嘿!”
他那笑的方式,让人觉得若是在不同的场所和时间,简直像是找碴要干架的样子。
“听说这个座谈会的报导是你写的?”
桥本闭起眼皮,手按住太阳穴上说:
“我宿醉中呢。小弟弟很快就会懂的,很痛苦,可难受的呢,没心情和任何人谈工作上的事。”
守不肯作罢,央求着说:“拜托,总之请听我说。我想你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好奇而来的。”
对方眯着细细的眼睛俯视着守,视线栘到杂志后,再度落在守身上,说:
“嗯,好吧,进来!”
窄小走廊的右边是厨房。正确的说是厨房的遗迹。堆得很高、积满油垢的碗盘和已腐坏的生鲜垃圾堆积着。要挖掘出来恐怕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此处也囤积了许多空酒瓶。苍蝇在那上面来回环绕着。
守靠近了以后嗅到更浓的酒味,仿佛桥本正在举行一个人的酒宴,而且并非只要有酒精就行的样子,酒瓶全是同一个牌子。
“就在那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坐吧。”
守被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家在建造时设计图上所规划的“起居室”。现在已成了工作室。
房间几乎从中间隔开成两半。在分界线旁有个大型壁桌,上面也有两个酒瓶。灰色罩子覆盖着打字机。旁边有个独立的桌子,放着桌上型电脑。一旁立着高达天花板的两段式滑走型书柜,书架上塞得满满的,和书店的平台一样堆积着大量的书。在眼睛所见的范围,守熟悉的书名仅有盖伊·达里斯的《敬汝之父》。约一年前,守被那书名吸引,以一种“没有值得尊敬的父亲的人该怎么办”的嘲讽心情买了下来。
家具全沾满了灰尘,显得很落魄。这里尚未染上灰尘的唯有还有余酒的酒瓶。
守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沙发表皮处处斑驳受损,里面的绵絮都露了出来。看不出是什么的污渍如孤岛般散落着。守心想,不管如何迫切需要,千万别借用这里的厕所。换了一丝不苟而且爱干净的以子和真纪的话,既使无报酬也会自愿来打扫。
“什么贵事?”
桥本在守的对面坐下,点上烟。他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吧,可是那张脸看起来像已届龄退休的老人家般毫无目标,对那头散乱的头发也毫不在意。
这一次守不捏造,从头依序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寻访到此的起因是那个来历不明年轻男子的电话,还有菅野洋子临死前说的话,全都说了。
一直到守说完,桥本的烟也没停过。一根接一根,抽到快烧到指尖那么短了才丢进用来做烟灰缸的空罐里。
“是这么回事呀。”桥本喃喃自语地说着:“营野洋子死啦?”
“报纸也刊登了。”
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夹杂着责备“写东西的人竟连报纸都不看”。桥本微笑地说道:
“说实话,最近都没订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最近的新闻记者每个人的文章部写得很烂,看了只会生气。”
“你认识菅野洋子小姐吧?这张相片里确实一是她。”
那篇报导中,四个人的名字并没写出来,只以A子、B子称呼。
桥本的脸转向窗户,有一会儿仿佛忘了守的存在似的发呆。然后,终于转过身来,低声回答:
“啊,是呀。”
“就如小弟弟说的,菅野洋子出席了那场座谈会,接受了我的访问,没错。在当时聚集一起的四个人当中,她钱赚得最少,不过,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守突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禁一阵晕眩:
“这些人你原本就认识的吗?”
“不,是开始做这篇报导之前,我到处向业者打探后聚集起来的。当然,付了相当高的出席费用呢。两小时的座谈会,她们每个人各领十万日圆,还有用餐和接送。”
“十万?两小时?”
“刊登脸部照的关系啦,”桥本看到守吃了一惊的表情,笑着说:“原本并没告诉她们要这么做,只说是匿名报导,虽然拍照但不会就这样登出来。她们简直太轻率了,可能是因为尝过轻松赚钱的滋味了,警觉心不够。至于杂志社这边呢,当然不可能让她们大吃大喝、高谈阔论就付那么大笔钱。这点她们连想都没想过,很讽刺吧。”
桥本一副很有趣似的笑着,继续说下去:
“所以,事后严重的抗议来了,营野洋子也打电话来了。”
“说了些什么?”
“她说,这和约定的不一样,你打算让我一生就那么完蛋啦?所以啊,我跟她说啦,没关系的,你们那些清白规炬的朋友们,绝不会在半径一公尺以内接近那种不检点的杂志的啦,绝对不会曝光的啦。结果,她竟然哭出来了。那女孩,做那种买卖嫌太嫩喽。”
她是在害怕,守再一次想到她新搬的、才住进去的公寓,换了电话号码、电话答录机里“拚命逃也没用”的留言。
“那四名女孩也在那时才彼此认识的吗?”
“应该是吧。在那以后是不是开始走得近了,我可不知道。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想和在背后做亏心事的一伙人做朋友呢。”
桥本吃力地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瓶,探头探脑地找东西,然后在一叠倾倒的经济专业杂志下,抓出了一个沾满油渍的玻璃杯。
“我可不劝未成年的人喝喔。”
“别客气,”守心想,就算已成年,我也不愿在这里喝酒。
桥本很快地边把已喝了半瓶的酒倒进玻璃杆,一边坐回原处,琥珀色的液体理所当然地溅了出来。
一阵酒香味。
“很特别吧,是威威士忌国王之一喔!”
为了圈住那个国王,这个人似乎把其他的东西都牺牲掉了。还有,从那几乎把鼻子埋进玻璃怀里的姿势推测,对他来说其他事情应该都没什么大不了。守的心情变得沉重了。
“小弟弟,她们做的‘恋人商法’是啥玩意儿,你懂吗?”
守点点头。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在电车里看了座谈会的内容,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
“你怎么想?标题下用引号括弧起来的文案,不是她们说的,是我写的唷。不过,现在想想,错了。把她们比喻为卖春妇,她们一定很生气。因为卖春的女人是让付钱的客人搞的。”
一只苍蝇发出微小的声音飞过两入之间。桥本觉得很吵伸手驱赶,拿着玻璃杯的手指着守说:
“这种比喻如何?小弟弟,假设你是电脑公司三班交替的接线生,或者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或男校的教师也行。总之,工作很不规率又忙得要命,四周的女性少到令人绝望。有一天,突然有一名不认识的年轻女孩打来电话。”
桥本徒手做出把听筒拉近耳朵的姿势,突然发出一声“铃!”,然后说:
“日下守先生吗?我是你朋友介绍的,不知能不能和你见个面?由女孩子家开口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很厚脸皮,不过,听说你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又没有特别在交往的对象,所以,能不能和你做个朋友?”
桥本勉强装出性别颠倒的假声,向着空中边眨眼,像是很愉快地说着。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景况真是会让人大笑出来。
“你刚开始会有戒心,问她是哪个朋友介绍的呀?女孩笑了,说朋友要求守密了呢。后来,打来好几次,你累了,独自吃着冷冷的晚饭时,会想,有个说话的伴该多好。有一天,你终于屈眼了。和女孩约了见面,心里想就那么一次又何妨?反正空得很,对方又是个女孩。”
守盯着桥本的脸,点了点头。类似这种电话他也接过一两次,大多是要求回答问卷调查的宣传,对方闲没什么意义的明朗声音不停地说话。
“没料到姗姗而来的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美人儿。两人不像是初次见面,她很坦白、开朗,又很会说话,一副能见到你就无限快乐的样子。你也高兴了起来,于是,开始跟她交往。刚开始去看电影、散步,带着便当开车逛。付费的当然全是你。因为对方是位淑女。然后,你喜欢上她了。这是当然的,又漂亮又开朗,更要紧的是看起来真的像是迷上你了。”
桥本把玻璃杯搁到桌上,继续说:
“有一天,她拿着两张招待券来赴约,说这是人家送的,要不要去看看?而那多半是卖皮毛、和服的展示会、宝石店的优待券之类的。你和她挽着手一起去了。会场上来了很多一样的情侣,欣赏展示柜、笑着和销售员说话。她想要各种东西,不过都很贵。销售员建议,用信用卡如何?她照做了。然后,央求你,只用我的额度不够,先借用你的名字就好了吧?或者,也许是你想送她作礼物,也或许对你来说,她是有那价值的女人呢。”
“也有这种情形,”桥本转动着手说:
“她说,我在金融机构工作,但是规矩太严格,正烦恼着呢。尤其现在是宣传时期,如果没达到业绩目标就会被减薪呢,就算帮我,能不能借我个名义?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或者是这样,我在证券公司认识的朋友建议我投资呢,说是不会再有第二次那么好的机会了。你也试试吧,绝对不会让你损失的,赚了钱,两个人一起到国外去旅行吧。或者,用超低价格取得休闲俱乐部的会员权?转卖的话,很快就能赚到好几万利润唷。你边做着甜美的梦,边把存款全数交给她了。她非常感谢,高兴得要命,说不定还赏你个吻。”
桥本把酒喝完,稍微歇息了一下,抛出一句:
“一切就此结束。”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
“突然不打电话来了。打电话给她也总是不在,偶尔接通了,也一副冶淡的态度。邀她约会,也遭拒绝。最严重时是由其他的男人出面接她的电话,而且是那种会让你紧张得尿裤子的那种男人的声音。你很烦恼,变得比认识她以前还更孤独。然后,如当初所计划的,邮箱里飞进第一次催缴信。”
我们是销售“爱”的现代卖春妇。
“买给她的宝石、皮毛大衣、原是想帮她而出借名义的会员权……排列在眼前的是将你半年的薪水化为乌有的待缴数字。直到这时才恍然察觉,她在做生意!”
“已经太迟了,”桥本两手摊开接着说:
“小弟弟付了钱。或者,虽然是亡羊捕牢,不过还是跑进某个消费者中心,学习怎么写申诉状,这么做说不定能少付些钱。可是,和她共度的那段日子算什么?在那段期间所看到的……让他看到的难道都是梦吗?”
桥本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了。酗酒者的假面具一剥开,在那假面具下强硬的、严厉的、不容许轻易妥协的脸出现了。
“你是傻瓜!不仅人情世故毫无戒心。受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报应,至于她,在和你交往时,同时也操纵着几个和你一样的男人。做傻瓜梦的不只你一人。就这么回事。可是,再怎么傻、无知、性情好,也有作梦的权利。而且,梦不是用钱能买的,也不是能被硬卖的。懂吗?依偎着你的女人,连那个规则都漠视了。她的脑筋里想的是你很傻、人很好、很寂寞,只不过拥有能令她满足到某种程度的金钱而已。”
桥本轻轻地歇口气,倒了些威士己后,一口气喝下去后说:
“我本来并不想把那则报导卖给《情报频道》。标题也不是那种浅薄煽情的东西。《情报频道》那伙人,对杂志编辑的认识,大概就像还在包尿片的婴儿一样……”
“可是啊,”桥本再度转身对着守说:
“在那座谈会上,集合起来的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可没加一句半句的。再怎么肮脏的话、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都没必要去加油添醋。那全是出自她们嘴里的话。全部都是。从头到脚,一点点的夸张都没有。这些女孩,长得漂漂亮亮、身穿漂亮的衣裳,连只虫也不敢杀。出身的家庭也绝不贫穷,被认真的双亲抚养长大,在还算不错的学校受教育,既有朋友也有男友。每年十月,胸前别着红羽毛走着……那些话都是由这种女孩子的口中满脸得意地说出来的。听好,满脸得意的喔。她们觉得好玩,心中暗喜。反正下班回家也没人等、周日没地方可去、在深夜超市买一人份现成的饭回家也很孤单。她们说,所以,从那种男人身上抢钱很愉快。她把男人为了让她高兴,绞尽脑汁、掏出自己辛苦赚的钱买来送她的土里土气的领巾,扔进车站的垃圾桶后忍不住笑了。”
桥本生气地耸肩,伸手指向守,一股酒臭从正面袭来,说道:
“告诉你,小弟弟,那些家伙是垃圾上毫无价值的垃圾!所以,那些家伙怎么样,我也不会感到半点同情,只不过该付账的账单来了而已。”
和桥本分手之前,守把写着浅野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了他,说:
“也许我们委托的律师或警察会视状况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侨本耸耸肩说:
“真是没办法。总之,只要清楚地说出营野洋子可能有追着她跑的敌人,而且,说不定是她厌恶自己,所以也可能自杀不就好了?”
“是的。”
桥本在橱柜里搜寻,取出一本厚厚的资料簿,丢到守的面前说:
“你看看!座谈会时的采访纪录和照片,也有原稿。”
相片非常鲜明,翻到背面,各写着女性的名字。
菅野洋子、加藤文惠、三田敦子、高木和子。
“必要时,也提供这个。”
“真的吗?”
“嗯。从前也有一次,有个人表示想对其中一人提出告诉,要求我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那时,我也拿出这个给他看了,这是那人的回礼。”
桥本高拿起威士忌酒瓶给守看。
“告诉变成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他偶尔会打个电话来,只是这样,他就很费心地送了个礼来。”
“我们……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答礼的。”
桥本向后仰笑说:“嗯,这件事请随意!”
守眺望着桌上的采访纪录和订起来的原稿,想起水野明美的话:
“那个前来拜访表示想看纪录的人,上了年纪吗?”
“是啊。是个欧吉桑。你怎么晓得?”
“因为我也和那人一样循同样的路径找到你。那个人从杂志发行者水野小姐那里,把剩余的《情报频道》都搜购去了呢。他以谁为对象要提出告诉呢?”
桥本的指尖轻轻地敲打一张照片。
“这个女人。”
是高木和子。
守拿着《情报频道》,站了起来。
“总之,采访纪录仍请桥本先生放在身边保管。我会再和你连络,再来拜访。如果你去旅行采访或时间不方便的话,都请给我电话。”守手指着纸条,说道。
桥本用懒散的姿势坐着不动,打着手势指着屋内说:
“别痴人说梦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能做旅行采访吗?”
“你现在在写什么?”
桥本拿起威士忌酒瓶倒上酒,微笑地问道:
“你才是什么?”
“猜不出来。”
“和小弟弟一样的啦,老婆跑走喽。”
下流的笑声随后追赶着走出外面的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