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阪府临时设立了内阁。虽然没有正式发表此项决定,但是作为紧急情况下的应急处理办法,是无可厚非的。
官房长官在临时指挥部里,不断用直线电话与防卫厅统合幕僚议长和警视总监进行联络,及时了解在东京地区出现的情况。
现在,是预计发生爆炸前的六十一分钟。
警视总监在电话里报告说:
“全体市民从电台、电视和宣传车的扩音器里已经了解到事件的真相,但是看来似乎还没有出现巨大的骚乱,只是在交通秩序上多少有些混乱拥挤的现象。”
“市民们的情绪怎么样?”
官房长官问道。
“比预料的要平静。他们正在当局的指挥下,从即将被炸的地区撤离。”
“是用汽车吗?”
“有用汽车的,也有徒步离开的。”
“徒步?!”官房长官吃了一惊。“总监,难道依靠徒步也能逃脱挨炸的命运吗?”
“离爆炸还有一个小时,根据我们的估计,徒步撤离应当说存在着逃脱的可能性,市民们对此也抱有希望。”
“地铁的情况怎样?”
“已调动了所有的力量。但是,返回东京的列车一辆也没有。据统合幕僚议长得到的消息说,来东京的列车东起仙台,西至名古屋,已全部停发;即使已经行驶在该区间的列车,也已全部折回。”
“如此说来,能从东京发出的列车已所剩无几,你们打算怎么办啊?”
“根据我们所得到的情况,东京地面铁路各站已动员了所有的列车。现在已乘满了市民。”
“会不会出现混乱,引起事故啊?”
“混乱是难免的,伤亡的情况也是不难预料的,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详细的报告和确切的数字。事务局的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大概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羽田机场的情况怎样了?”
“在羽田机场的国内班机和国际班机均已起飞,预计全可到达安全地区。外国的旅游者优先送往札幌机场和福冈机场……此外,还将迅速调动其它的机种临时就航,现在已有一些其他人乘坐的汽车朝羽田机场驶去。”
“其他人?是些什么人?”
“主要是航空公司的有关人员,另外还有些需要特殊照顾的人,当然人数不是很多……”
“飞机已经全部利用了吗?”
“嗯,据说军用飞机也已出动。乘坐的人以防卫厅的有关人员及其家属居多。”
“报馆的飞机怎么样了?”
“那全是些小型飞机,坐不了多少人。据说只能让报界要员及其家属搭乘逃离。”
“警视厅的警官执行任务的情况怎样?都能恪守职责吗?”
“这个嘛……我深表遗憾。”总监压低了声音,“目前已有三分之一的警官擅自离开岗位,各自逃散了。同样的情况大概还将继续下去。”
官房长官知道总监所说的数字是大大打了折扣的,照他的估计总有八成的警官已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有没有发生暴动的危险?”
“目前似乎有这种征兆,但为了确保安全,警官已配备了武装,对违法者立即予以枪击。”
“已有多少人被击毙?”
“还不知道确切的数字,据估计大约已有一百入左右。”
“知道了……好吧,承蒙大力协助,过会儿我还会和你联系的,再见。”
官房长官挂断电话,又拿起另一只电话。
“喂,是统合幕僚议长吗?”
“我是统台幕僚议长。”
统合幕僚议长现在兼任戒严司令官。
“你辛苦了。军队的情况怎么样?”
“士兵大约已有三分之一出逃,而且这种逃跑还在继续,以后尚难估计还有多少会逃跑。不过,剩下的士兵都是中坚力量,富有责任心,而且士气极为旺盛。请您放心。”
“军队如何配备?”
“市内的主要街头和一些重要建筑物前都配备了装甲车,对发生骚乱的人群已实施了警告性炮击。但是大多数市民仍能听从指挥。很多人都已经进入地铁及一些大公司的地下室。”
“我想了解一下国民的心理状态。”
“由于是日本人,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具有坚强的意志。可是,由于离导弹爆炸有一小时……不,还有整整五十八分钟,所以还有逃出的希望,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尚未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为此,我已下令用宣传车向市民们连续不断地发出呼吁,要他们在最后时刻,也务必保持日本人的尊严……”
法务大臣来到总理大臣的下榻处。他身材颀长,长着一个扁平的脑袋,加上老是板着脸,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螃蟹”的绰号。
“总理,有一件事想请您裁决。”
总理大臣此刻的情绪极度烦躁。迫在眉睫的严重事件有多少急待解决的问题需要他迅速进行处理,全国性的防灾措施需要他立即领导制订并付诸实施;在作为临时内阁所在地的大阪府厅前面的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着一大片人,人数之多比当年反对修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时起码要多出五倍,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口号声,要求和他会见;还有,东京的骚乱已经波及大阪,这儿的市民也是人心惶惶,蠢蠢欲动……这一切,都使总理大臣应接不暇,穷于应付。
他抬头冷冷地朝法务大臣投去一瞥。
“什么事?”
“是这样,我收到了东京各个监狱长发来的请示报告,问如何处理那儿目前还关押在监的罪犯……”
“什么?!”
已被诸多事务搅得晕头转向的总理大臣,一下子没有听懂法务大臣的意思。
“我是说,现在是不是应该释放东京地区那些监狱里的服刑者?”
“这种事你完全可以作出裁决。”总理大臣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忽然,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你是说要释放囚犯吗?”
“是的,总理阁下。”
“我看你是糊涂了吧,这种事是显而易见的,处于目前这样的混乱状态,你还想火上浇油,把囚犯放出来吗?这是常识范围内的事呀,你这是怎么了?!”
“那么,就让他们在狱中等死吗?”
“说这种话是毫无意义的,大批无辜的人尚且要在核弹下面白白丧命,更何况那些囚犯了……”
“阁下的话我完全同意,只是现在的事情有些棘手。”
“怎么?”
“从服刑者保护协会、人权保障委员会、文化人同盟和各宗教团体等都送来了请愿书,要求政府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在目前这样的非常时期释放囚犯。另外,从法律的观点来看,似乎也是有据可查的,刑法第二十二条上有着类似的规定……那怕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也应当恢复他们的自由。”
“混蛋!”总理大臣大喝一声,他被激怒了。“给他们自由,无异于给市民以灾难,那些亡命之徒放出来后,郁结在心头的仇恨和不满还不知会怎样发泄在市民的头上呢。而且,释放他们,还会使已经不稳定的局面更加混乱,这些你都想过吗?要求政府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可他们自己却正是违背了这一立场。”
“可是,宗教团体说,人类以仁慈为本。即使是服刑者,总还是人类的一员。而且作为日本国民,面对死亡来临的最后时刻,地位也应当是平等的吧。”
“你本人是怎么想的?”
一口唾沫涌上总理大臣的咽咙,他正想吐出,却见脚下铺着高级的红地毯,只得厌恶地强咽了下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哦,从服刑者保护协会送来了一个参考意见。”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慌里慌张地取出一张纸片。“嗯……这是德川时代的事情。”
“什么?!”总理大臣的脸涨得通红,“这么繁忙紧张的时候,你还那样悠闲自在,谈什么德川时代……”
“啊,请原谅……不过,请无论如何听一下吧。在德川时代,有个名叫石出带刀的监狱长。有一年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势几乎波及整个江户地区。当火蔓延到传马街监狱附近时,石出带刀召集了全体囚犯,宣布当场释放他们,并要求他们在火势平息之后,重新集中起来。事后,全体囚犯果然一个不少地回来报到了。”
“我没有闲工夫来听你讲故事。”总理大臣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现在可不是德川时代,今天已经是原子时代,而且正受到它的直接威胁,东京地区即将毁于一旦,为了维持最后时刻的社会治安,统合幕僚议长和警视厅总监甚至不惜以身殉职……”
说到这里,总理大臣忽然联想到自己在大难临头时的举止和行为,因此不由得吞吞吐吐起来。
“……总之,如果让那些无法无天的歹徒恢复自由,那就等于是放虎归山,整个东京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地狱了。”
停顿了一会,总理大臣忽然想起什么,侧身对官房长官说道:
“喂,提起老虎,我倒想起了东京动物园里那些猛兽,不知它们是否被安排妥当了。”
“我想,统合幕僚议长肯定会有所部署的吧。”官房长官答道。
“嗯,这就好了。”总理大臣点了点头。“法务大臣,要知道,那些囚犯就跟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啊。平日,他们为了争取早日获得释放,不得不遵守监狱里的法规,在看守面前装出一副老实可怜的样子。可是,当他们一旦知道释放他们也不能搭救,反而面临一场即将来到的灾难时,他们就又会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了。说不定,他们会很快组织一次暴动,那时候,妇女和儿童首先就要遭殃……你说,我能同意释放他们吗!”
他正说着,外务大臣急匆匆走了进来。
“总理阁下,罗马教皇从梵蒂冈打来了电报。”
“哦,说些什么?”
“电报说,对于日本即将遭到巨大的灾难,深表遗憾。总理大臣阁下为使贵国人民能在平静稳定的状态下迎接最后时刻的到来所作的不懈努力,令人钦敬。由此,联系到目前尚在监狱中的服刑者,请阁下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快释放他们……!”
总理大臣听了,紧蹙双眉,现出了为难的神情。
“同样内容的电报也从欧亚各国纷纷打来。总之,这是世界上宗教和文化团体的一致看法。”
“真是件为难的事情。”总理大臣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口袋,耷拉着脑袋,烦躁地来回踱着步。“法务大臣,目前在东京地区还关着多少罪犯?”
“确切的数字还不清楚,据估计,大约有1万人左右。”
“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东京的人口为1000万,如果加上其它受难地区,总共可能有1200万人。为了1万人片刻的自由,而让1200万人蒙受劫难,这……”总理大臣因激动而喘息起来。他挥了挥手,缓过气来,又说,“……目前,你的夫人和令嫒都还在东京,我也同样。不,我们为了让日本政府继续存在,连家也不顾了。如果我们的家属遭到歹徒的袭击,你将是怎样的心情?”
总理大臣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一时间,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总理大臣周围,除了法务大臣,还聚集着外务、财政、建设、农林及教育等大臣。此刻,他们也都痛苦地想象着自己的家属遭受罪犯凌辱的情景。
“总理阁下,”法务大臣神情黯然地走到总理大臣的面前,“我想,我们还是接受各国的请求更为恰当。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
“如果我们能对各国的请求作出相应的行动,那么在遭受空前灾难之后,我们就可能获得全世界的极大同情和支援,总理大臣也许还会成为名垂史册的世界英雄呢。否则,总理大臣的威望就会受到明显影响。这确是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
“即使服刑者发生暴动,也只有四五十分钟的时间。而且到时候将和市民一起化为尘埃,消息也无法传递出来。再说,那些囚徒又抑或不会以一种纯洁坦荡的心情去迎接死亡呢?……阁下,请恕我直言,您如果不释放服刑者,您的威信便会一落千丈,下次大选就不可能取胜,甚至等不到下次大选您就得被迫引退,结束政治生涯。望阁下三思。”
总理大臣两只手紧攥在一起,把骨节捏得咯咯直响,他反复沉吟着,嘴里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法务大臣,请立即向各监狱长发布命令,释放全体服刑者。”
法务大臣拔腿就向中央指挥室奔去。
中央指挥室里一长溜地排列着许多架通向各部门的直线电话机,不过这些电话机现在都已成了毫无用处的摆设。除了矫正管区长还死守在电话机旁外,其它各部门连接电话的人都没有了。
“矫正管区长,矫正管区长……”
“我是矫正管区长。”
从电话里传来了管区长镇定自若的声音。
“我刚从总理大臣处得到了许可,请你立即向东京都及南关东地区各监狱长下达命令,将服刑者全部释放。”
“是。”管区长把命令复述了一遍,“……谢谢。这样一来我们就放心了。那些服刑者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不过,总理大臣非常担心服刑者被释放后会发生骚乱甚至举行暴动。管区长,你是怎么估计的?”
“这是无从揣测的。很难保证不会有此类事情发生,我只好要求各监狱长对服刑者陈述利害关系,要他们深明大义。”
“嗯,这是务必向服刑者再三强调的。如果发现有违法行为,军队和警视厅的别动队就会立即进行弹压。东京都和南关东地区都已发布了戒严令。”
“知道了。”
“服刑者是否已经知道导弹的事?”
“没有告诉他们。如果在他们仍被关押的情况下告诉他们,那倒肯定会引起大暴动呢。”
“看守的情况怎样?”
“据刚接到的报告说,东京的A、B两个监狱里的看守全已逃跑了,邻县的c、D两个监狱,还剩下一半看守。不过随着导弹的逼近,已很难估计现在还留下多少人。”
“知道了。请立即执行命令吧……我马上与戒严司令官取得联系,使他事先对此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再见。”
(二)
下午二点零二分,在东京的A监狱。
现在刚结束午后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开始下午的工作。这里分配给服刑者的工作是木工、印刷、缝纫和杂役。木工做些衣橱、桌椅之类的家具,印刷还兼带着书籍装订,缝纫主要缝制西式服装,只有杂役最轻松,他们其实是看守的助手,担任杂役的都是些表现突出的人。
22岁的谷森是一个分配做印刷铅版运输工的重犯人。他犯了持刀斗殴罪,用匕首刺伤了对手,这已经是第二次蹲监狱了。由于这儿印刷设备十分简陋,因此他干的活体力消耗很大。他干这种活还不到两个月,工作还不太习惯,所以老是受到斥责。
骂得谷森最凶的是机印工桑岛。他是个老扒手,为人狡猾而又凶狠。为了桑岛没完没了的谩骂,谷森已向看守几次提出要调动工作,但是来获同意。
“喂,今天午饭的菜真不够味儿。”
在隆隆的机器声中,一个名叫呼野的见习工对谷森说道。他比谷森早来了三个多月,工作多少要比谷森熟练一些。
“是啊,这算什么咖喱饭。肉越来越少,马铃薯块儿也越切越小了,还煮得稀烂稀烂的,真不像话。”
谷森在一边附和地说。
“但愿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到了那一天,我一定到新宿的N餐馆,去饱餐一顿真正的咖喱饭。”
“你是所谓的吃西餐派吧,我可是只想吃地地道道的日本菜。醋拌生鱼片,哈哈,那才够味呢。”谷森装出一副大咬大嚼的样子说道,“可是在这儿,即使是过节,也从没有见到过加有生鱼片的饭团。”
“你进这儿才第二次吧,只要老老实实再杲上半年也许就能够释放了。”呼野现出了羡慕的神情,“我可是第第三回了,又讨人嫌,即使刑期满了可能还得延长……哎,你有女人吗?”
“那种事,不是吹,”谷森装模作样地说,“女人见了我都围着我转。瞧你那副模样,实在不讨人喜欢。”
“你算了吧,哼。”
“喂,”突然,桑岛出现在他们面前,用严厉的口吻斥责起来,“瞧你们这副熊样,别光聊天啦,再这么心不在焉,当心我用扳手敲你们的脑袋!”
桑岛说到做到。他有强盗的凶狠、扒手的灵巧。以前谷森已经两次被他用扳手打伤过,一次砸在踝子骨上,瘸了好多天。
“你们这些笨蛋,什么活儿都不会干。喂,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干活!”
桑岛还在没完没了地骂着,忽然从扩音器里传出了监狱训导主任的声音。
“大家注意了,现在监狱长有重要讲话……”
“呸!什么重要讲话,还不是老一套。”呼野咒骂道,“算了吧,与其听上一百遍这种废话,还不如早些放我们出去……”
“喂,闭上你的臭嘴!”
一名杂役瞪着眼睛骂了一声。
大家放下手里的话,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排排机器中间。阳光从装着铁栅栏的狭长的窗口射进来,照在机器上闪闪发亮。服刑者穿着相同的囚服,眨巴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扩音器里传出的监狱长粗声粗气的声音。
“现在,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大家都听好了……等宣布完了就立即全部释放你们……”
刹那间,宽广的车间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就好像是无人地带一样。全体服刑者仿佛都中了魔似地屏气凝神,一动也不动,耳朵全都竖起,唯恐漏掉了一个字。
“再讲一遍,从现在起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全部释放大家。”
骤然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似乎要把车间撼动。囚犯们又叫又喊,踢倒了箱子,激动地跳了起来。
“大家安静些……在宣布这一重大事情之前,对大家有一个要求。到了外面,务必要遵纪守法,听从当局的指挥。”
服刑者开始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他们惴惴不安地彼此交换着猜疑的目光,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听着监狱长说下去。
“据我国政府宣布,太平洋自由条约国组织的某个国家,向我们日本误射了五枚核导弹,每枚导弹的爆炸能力为五兆吨级。命中目标以东京为中心,到达时间还有一小时左右,正确地说,是下午三点零九分。”
人们面面相觑,惊慌失色,一个个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可是监狱长的声音分明是那样实实在在。
“你们出了监狱的大门,都尽量往西面逃跑吧,跑得越快越好,多在城里逗留一分钟,就多一分死亡的危险。这是一场生与死的竞赛,为了活下去,必须尽快离开市区……另外,到了外面,必须遵守法纪,否则就会被自卫队当场打死。东京已经颁布了戒严令,对一切违法和不听指挥者都将采取严厉的制裁措施。”
服刑者像潮水一样朝各个出口拥去,他们此刻心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逃命!监狱长的话他们再也不想去听了。
看守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了,人们拥在狭窄的出口,互相推着、挤着,乱成一团。不断有人被挤倒在地下。一张张惊惶的脸在晃动着,眼睛里充满了恐怖的目光。
谷森几乎是踩着别人的肩头爬出车间的。
“喂,看来事情真的很严重啊。”
谷森转过头去,见到呼野冲着他喊。即使在这种时刻,呼野似乎还显得有些无所谓。
“看把你吓的!你打算往哪儿逃啊?”
谷森一下子答不上来。虽说监狱长已明确要大家朝西跑,可是到底具体走哪条路他还没想好。
“啊,反正跟着大伙儿一起跑就是了。”
“能搞到一辆汽车该有多好啊。”
“怎么偷?”
“哼,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知道?!跟着我吧,有你的好处。”
呼野一边跑,一边拍了拍屁股上的一个口袋。看上去里面硬梆梆的,好像揣着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
他们终于拥出了监狱的大门。
门外一字排列着三辆装甲车,黑洞洞的炮口正对准着他们。自卫队的士兵一个个凶神恶煞似地站在两边,冲锋枪端在胸前。
一个当官的高高地站在装甲车顶上,手里拿着电喇叭。他朝着冲出监狱大门的囚徒们喊着话。
“注意啦,时间还很充裕,大家必须遵守秩序,保持镇静,不然的话,我们就马上开枪!”
离监狱不远的街上,人流滚滚,哭声震天。数以百计被撞坏的电车和汽车像一堆堆废铁似地丢弃在马路中间,冒出一股股浓烟。
谷森和呼野挤进一股人流,跟着一起奔跑起来。
“真的像做梦一样。”呼野脸色苍白地朝谷森嘟哝着,“看样子汽车也没多大用处了,我们只得靠两条腿来跑马拉松了。”
他们随着人流跑到一个被人群堵塞的十字路口。
“看,那儿有辆车。”
呼野指了指叉道上停着的一辆挤满了妇女孩子的中型客车。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想朝车里钻,却被里面的一个中年男子推了出来。
“走,我们去把那辆车搞来。”
呼野拉着谷森挤出人群,朝叉路上赶去。
“喂,”呼野大咧咧地对那个中年男子喝道,“快把这辆车子交给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们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懂了吗!”
中年男子朝他们穿着的囚衣看了一眼,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扭过头去。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居然敢不听我的话。”
呼野猛然从袋里取出扳手,朝中年男子头上砸去。立刻,鲜血从他的脸上流了出来。
(三)
挤在车里的人们惊慌地叫喊起来。呼野狞笑着,吼道:
“你们叫喊什么,还不给我都滚下来!”
他把车里的人全赶下了车。一个中年女子从地上扶起了鲜血直流的中年男子,看她模样似乎是他的妻子。另外一个胖女人一边被赶下车,一边朝远处的人群喊道:
“强盗!快来抓强盗!”
呼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举起扳手朝她狠狠砸去。胖女人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其他几个人都吓得再也不敢吱声。
呼野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怎么样,你们还想说什么?如果想活命就快滚吧!”
谷森呆呆地站在一边,他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吓昏了。
呼野打开车门,坐在司机的座位,伸出头来,朝谷森喊道:
“喂,傻眼了吗?还不快坐上来!”
谷森被呼野拉上车,汽车很快发动起来。
“妈的,是一辆破车。”呼野掌着方向盘,嘴里嘟嚷道。“喂,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
其实呼野全然不必担心,刚才车上的人除了被砸伤的两个人和他们的亲人,其余的全都已四散逃命去了,哪儿还敢来追他们。不过,这辆车本身也不能再朝前移动了。在他们前面,损坏的汽车堆得像座小山。
呼野气鼓鼓地把车停下。
“真讨厌。好不容易搞到了车,这下全都白费了。”
他朝四周乱哄哄的人群扫了一眼。
“你看,那不是监狱里管我们的那个看守吗?这家伙平日那副神气的模样全到哪儿去了?看到他,我的气就上来了。喂,我们去杀了他吧,怎么样?”
“算了吧。”谷森有些气馁地说,“现在顾自己都来不及,还管他干什么。”
“汽车不能动,我们也逃不出去呀。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我只是提早一步把他送到阴间去罢了。一小时以后,我们大家都得变成一堆灰烬。什么监狱,去他妈的!我们完蛋了,东京也快完蛋了!”
他朝车外又望了一眼,可是看守早就在混乱的人群里消失得没有影子了。
呼野狠狠地咬了咬牙,用一种近于疯狂的神情叫道:
“喂,谷森,你准备就这么坐着等死吗?!”
“……”
“我得走了。要死也得高高兴兴的去死。我得去找个人家再碰碰运气。”
“找个人家?”
“好饱餐一顿呀!说不定还有女人呢。”
呼野跳下车。
“你怎么样?”
“啊?……”
谷森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那么就再见吧。”
呼野冷笑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朝人群里冲去。他像发了狂似地挥舞着扳手,推倒阻挡他的人们,嘴里不断发出狂叫。
谷森陷坐在汽车里,怔怔地望着呼野逐渐远去的背影,他自己也辨不清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谷森的心头猛然一惊,大概是呼野遭到枪击了。他在人群里再想找到呼野的身影。但是,在他的眼前,除了惊慌失措、争相逃命的市民,已再也看不到呼野了。服刑者从各个监狱的大门不断拥出,他们穿着的蓝白相间的条子囚衣,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所到之处,不断有殴斗凶杀的事情发生。
“囚犯怎么全跑出来了?”
“太不像话了!在这种时候还释放囚犯,难道政府还嫌不够混乱吗?”
“警视总监在干些什么!”
“那是法务大臣的事。”
“法务大臣哪儿去了?”
“他早就逃到国外去了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愤怒不满的叫嚷声。
从不同的方向都传来了枪声。自卫队开始镇压了。但是这也使市民更加感到囚犯的严重威胁。人们拿起棍棒石块,把妇女保护在中间,随时准备对付服刑者的挑衅。
天空中弥漫着浓烈的黑烟,各个街道都出现了火灾。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钟声。不过,这不是消防车在驶向失火的地点,而是教堂里正在举行最后的祈祷。
拥挤不堪的十字路口,忽然有个人爬到高处,手舞足蹈地叫喊起来。
“大家安静些,请听我说。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都将在一小时以后遭到毁灭,这是谁的过错?政府当局都到哪儿去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老百姓……逃跑已经无济于事,还是让我们平静地聚集在一起,迎接死亡的到来吧……如果这次核导弹的爆炸能最终导致全面裁军和消灭战争,那么我们的身躯,就是世界和平大厦的第一批基石……”
可是,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说得不到一个人的响应。回答他的是一片嘘声。
“他在胡说些什么啊。”
“真是个疯子……”
“把他拉下来!”
一群人冲上去,把他从高处推了下来,无数双脚在他身上踩过。不一会,他便成了一具尸体。
随着时间的不断消逝,枪声也逐渐稀疏下来。越来越多的自卫队的士兵和警视厅的警察脱下了制服,丢掉了枪,混杂在人群里一起逃跑了。
原先在街头巡逻的装甲车也大都停下不动了。它的周围已不见了维持治安的士兵,扩音器也变成了哑巴。
突然,一辆装甲车像一头野牛似地发动起来,朝人群里猛冲过去。躲避不及的人们纷纷倒下,被车轮碾成一个个肉饼。只见从装甲车的炮塔里钻出一个不戴军帽的士兵来,对着惊恐万状的人群狂呼万岁……
“戒严司令官,戒严司令官……”
在大阪的临时内阁办公室,官房长官对着电话机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是戒严司令官。”
好不容易接通了线路。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大体上还算稳定,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混乱。”
“哦。监狱呢?”
官房长官担心地问。
“十分钟前已释放了全体服刑者。”
“以后呢?”
“根据监狱长的报告,情况良好。在释放前曾对服刑者进行了一番训话,起到了很大作用。”
“很好。”官房长官稍微放了心,可是随即他又怀疑地问道,“真的没有问题吗?”
“对此我除了相信监狱长的报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那么……士兵是否都能恪守职责?”
“任务似乎都在顺利地执行着。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刻,不可能没有逃跑者。”
“具体的说有多少人?”
“请原谅,我无可奉告。”
戒严司令官有点恼火地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要求统计具体数字。他们自己逃到了安全地带,却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这班臭政客!戒严司令官在心中暗暗骂道。
“好吧,希望你能进一步采取各种有力措施。辛苦了,再见。”
官房长官挂断电话,走到正在低头考虑问题的总理大臣跟前。
“总理阁下,服刑者已全部释放了。”
“哦,”总理大臣抬起头来,“有没有什么问题?市民们受到伤害吗?”
“根据刚才戒严司令官的报告,服刑者秩序良好,情绪稳定。监狱长在释放前进行了训话,起到了巨大的感化作用。”
“真的吗?!”总理大臣总算松了一口气,“训话竟然具有这么大的作用,倒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见教育部仍应抓紧必要的道德教育……喂,教育大臣。”
他从椅子里站起,面带微笑,朝教育大臣坐着的角落走去。
可此时教育大臣却哭丧着脸,正伏在膝头上写着怀念滞留东京无法逃出的情妇的手记。而妻子和孩子他却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总理大臣的说话卢,他也是充耳不闻,没有一点反应。
“你这是在写什么啊?”
总理大臣站在他的面前,好奇地问道。
“哦……这是随便记录一些感想……总理阁下,有什么吩咐吗?”
教育大臣涨红了脸,急忙站起,嗫嚅地说。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总理大臣略带不满地提高了声音,“情况是这样的,刚才,东京已释放了所有的服刑者,原先我对此一直深为担心,然而据戒严司令官报告说,他们的表现良好,连一起暴行也未发生过。这不仅维护了政府的威望,而且也是一件举世瞩目的事情,使我深感欣慰。由此又使我想起精神感化的巨大作用。不知你对道德教育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啊……”
教育大臣直瞪瞪地望着总理大臣,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在这种时候总理大臣还在考虑推行什么道德教育,这不是神经错乱就是头脑发昏了。
“你想,犯罪判刑的人在这样动乱的情况下居然能够遵纪守法,而一般的市民反而有人在惹事生非、乘机骚动。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政府对于国民的道德教育进行得太不够了。值得我们作出深刻反省……哎,你在听吗?”
“是的……您在阐述道德教育的重要性。”
“……现在看来,战后我们所进行的所谓民主主义教育运动纯粹是无稽之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决心要以这次大灾难为契机,对日本社会作一次彻底的改造。失去了东京这自然使人万分痛心,但是只要我们坚持道德教育,就一定能使日本获得新生,重新跃入世界强国的行列……”
总理大臣唾沫横飞,正说得起劲,官房长官惊恐失色地冲了进来。
“总理,防卫厅来的紧急报告……”
“啊,怎么说?”
“Z圈误射而来的五枚导弹,被击落三枚,但还有两枚已突破防线,长驱直入向东京飞落而来,现在,东京和关东地区的防卫部队已经开始撤离阵地,以后导弹入侵的情况报告将因此中断……”
窗外又响起了群众的怒吼声。总理大臣刚一走近窗口,雨点似的石块向他袭来,玻璃碎片纷纷在他身边飞溅落下……
四十二分钟……
按照内阁总理府的计算,如果在东京和南关东一带发生十兆吨级的爆炸,死亡人数估计可达1500万人左右。东京的固定人口约为1000万,流动人口和旅游者至少有200万人。东京周围有横滨、千叶和浦和等城市,据估计,西面较远的箱根大概可以平安无事,因为丹呎和秩父等山脉能对导弹的冲击波具有阻隔缓冲的作用。但是由于东面和北面都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因此破坏的情况相对会严重得多,甚至像平琢、厚木、八王子以及饭能等地区都会受到波及,造成破坏。
1945年8月6日在广岛爆炸的第一颗原子弹,由于受到海拔不到一百米的比治山的阻挡,不仅援救了宇品地区免遭破坏,而且整个城市也只损失了百分之六十。
目前,在市民中间对于十兆吨级的破坏力究竟有多大,知道的人为数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种种流言蜚语,把爆炸的威力夸大到了荒谬的地步。
为此,从大阪不断向全国进行电台和电视的宣传,以尽可能地安定人心。连误射的Z国和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美国也无法阻止导弹的爆炸,这一事实多少从消极的一面帮助了此刻已显得束手无策的日本当局。
但是,由于已经转移到大阪的临时内阁一味以空泛软弱的言论搪塞全国视听,所谓的采取措施也只是不着边际的一纸空文,因此招致了对东京千百万同胞的身家性命十分关切的全国国民的强烈不满。
成千上万的群众拥向临时内阁所在地的大阪府厅,他们不仅感到了受愚弄的愤怒,而且也感到一旦核导弹发生爆炸,大阪也有可能遭到放射性尘埃侵袭的危险。大阪也已开始出现动荡的局面。人心浮动,群情鼎沸。一些家庭已准备疏散,另一些家庭在想方设法贮备粮食,而那些不满现状、见义勇为的烈性汉子们则不顾个人安危,聚集在大阪府厅前面向当局表示强烈的抗议。
“总理大臣躲到哪儿去了?”
“快走出来,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们!”
“你们从东京临阵脱逃,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空喊一通,真可耻!”
“他们一定躲在四楼那个窗口里。”
“快滚出来吧!”
“把总理大臣拖出来!”
群情激愤,呼喊声一阵高似一阵,石块像雨点似地朝窗口扔去。
当局出动了自卫队和警察,开来了装甲车,消防水龙头对准了愤怒的群众,还投掷了催泪弹以驱散市民。
总理大臣吓得蜷缩在一间斗室里,现在他所能做的,仅是向世界各国发出请求援助的急电。
“……由于即将在一小时内遭受z国误射核导弹的侵袭,我国将而临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相信贵国政府能基于人道主义精神,为我国的救灾和复兴,给予巨大的援助……”
电文中所谓的“一小时内”,现在只剩下最后四十二分钟了。
还在东京的市民逐渐意识到已无法摆脱这场浩劫了。
教堂塔顶的大钟不停地鸣响着。寺院里聚集着决意在佛的面前圆寂的虔诚的信徒,还有不少在死神即将降临时要求皈依宗教的人也匆匆赶来。地下室里挤满了避难的人们,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有些挤不进地下室的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挖着掩蔽所,虽然谁也说不上这些地下室和掩蔽所能不能有效地躲避导弹的袭击,但是他们还是寄希望于这些可怜巴巴的地下洞穴。更有一些已放弃了任何努力的人们,他们全家守在一起,平静地渡过这最后的时光,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当然,还有些情况特殊的人们。
文艺评论家此刻正在伏案疾书,忠诚地记录下这最后时刻的情景和自己的感受。虽然他明知道文字将和他的肉体一起化为灰烬,但是文人的积习和追求精神平静的愿望仍驱使他笔走如飞。
诗人愿意自己的作品不朽。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激情奔放,灵感勃发,用自己的心血,谱写了他一生最后一篇巨作。他把这部手稿深埋在花园里,即使东京马上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会发现这部大作而使他流芳百世。
音乐家端坐在钢琴前,弹奏着自己最心爱的乐曲。他身体纤弱,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他早就放弃了迷离东京的打算。他深深地沉浸在悲怆哀怨的旋律之中,但求在这种忘我的境界中告别人世。
艺术家在临死时希冀在艺术的殿堂求得解脱,可是政治家却早把他一直标榜的政治原则抛到了九霄云外。
家庭里,父亲为孩子们穿上节日的盛装,母亲端上精美的菜肴,一家人团坐在一起,作着最后的话别;丈夫为了曾经打过妻子,向她真诚地请求原谅,妻子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倾诉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医院里,护士们没有撇下自己的病人逃之天天,她们搀扶着被病魔折磨得无法行走的患者,挤进了逃难的行列,虽然明知坚持不了多久便会被别人推倒在地,踩成血浆,但是她们只要一息尚存,仍然决心和自己的病人在一起,奄奄一息的重病人,在自己的病床前,迎来了想念中的亲人,他们声泪俱下地互诉衷曲,决心厮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三十六分钟……
户上佐知子终于来到位于东京西南部的新宿街头。
她几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对于路边横陈着的越来越多的尸体她已经习惯了,她变得麻木不仁了,在她耳边响起的、简直要把耳膜震破的吵闹声、谩骂声和吼叫声,她也早巳充耳不闻、漠然置之了。
她经过御苑公园门前。里面也挤满了人群,柔嫩如茵的绿草坪,如今成了人们大挖掩蔽所的场地。要在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里挖成一个能躲避导弹爆炸的洞穴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人们依然在拚命地挖着。
从御苑公园再朝前走,就是高大整齐的公寓群。公寓地下室已挤得水泄不通,但是不断还有人试图朝里挤进去,于是便和已经在里面的人们发生一起起殴打和吵闹的事件。公寓底楼的食品店全已被洗劫一空,抢走食品的人们以为还能在这世上活很长时间似的。这些人种种反常的精神状态也许是出于人类保存自己的动物本能吧。
佐知子走过一个地下室的入口处,从里面散发出一阵阵粪便的恶臭,呆在里面的人们根本不可能挤出来上厕所,而且,一旦出来了就别想再挤进去。尽管里面已是臭气熏天,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可是还有人在高叫着要把入口处的铁门关上。
从外面朝地下室里望去,佐知子看到里面也到处在发生激烈的争吵。有个肥胖的男人头上顶着一只鼓鼓的黑皮箱,正为了要争得放皮箱的地盘而与别人大吵大闹。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在与别人争吵,突然从腰际抽出一把闪闪发亮的军刀,朝对方猛地挥去……
佐知子又经过一个地下室,这里的铁门已被关上,从里面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喊声,就像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在铁门的下面流淌出散发着臭气的秽物……
佐知子站在她热恋中的人居住的公寓楼前。
她身上的衣服巳被撕得面目全非,破碎的衣服像布条似的一条条挂落下来,露出了青一块紫一块、流着鲜血的肌肤。
她沿着阒无一人的楼梯朝上走去,经过一间间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到处乱扔着物品的房间,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她轻轻推开挂着“木村规久夫”名牌的房门。一个青年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把旧藤椅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佐知子的心头:难道他自杀了吗?!
“规久夫……”
她怯生生地轻声呼唤着恋人的名字。
使她惊喜的是,那个仿佛已经僵硬的身躯突然又蠕动起来。他微微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见到是佐知子,又蓦地露出了狂喜的目光,一下子从藤椅里跳了起来。
“佐知子,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规久夫,是我,是我……”
佐知子一头扑进了规久夫的怀抱。自他们相识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来表示自己的爱情。
在恋人的怀里,佐知子放声痛哭。
“你来得太好了。我正等着你呢!”规久夫激动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想,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哪儿也没有去。你看,在这幢大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逃走。我在等你,我想象着你怎样挤出混乱的人群,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走来……”
佐知子仰起头,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望着他。
“我终于到了你的身边……”
规久夫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布满伤痕的手臂。
“你受苦了。痛吗?”
“不,看到你,我什么痛苦都忘记了。”
佐知子犹如一条受伤的小鱼,穿过波涛汹涌的大海,终于到达彼岸。她的心头感到说不出的欣慰和激动。
“你不回到母亲那儿去吗?”
“原先我准备回到母亲的身边,但是,当我知道必须要死的时候,我就一心想和你在一起,共同迎接死神的降临。”
规久夫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把佐知子紧紧抱在怀里,久久地吻着她干裂的嘴唇。热烈的亲吻燃起他们炽烈的感情,一时间,什么核导弹的爆炸,什么人世间的灾难,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结婚吧!”规久夫轻轻松开双手,突然提议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虽然只剩下三十几分钟的时间了,但是还应当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共同去面对死亡……”
“如能这样,我死也甘心了。”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当我们在踏进死的门槛时能获得最珍贵的东西,我仍感到极大的幸福,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
“……”
“我们已经望到了人生的终点,但是我们是带着极大的满足到达终点的。我们这种心情可能是别人所无法理解的吧。”
“我激动得快透不过气了。”
“好,就这样决定了!”规久夫微笑着轻轻在佐知子面颊上亲了一下。“喂,亲爱的,让我们举行婚礼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吃的……对了,这是我准备带到公司里当午餐的咖喱饭,你看,还有一条沙丁鱼干。用煤气赶快烤一下好吗?”
“好。”
佐知子拿起鱼干,跑进厨房,用煤气烤了起来。规久夫匆匆摆上餐具,从食品柜里取出威士忌酒瓶。
“烤好了,一整条香喷喷的沙丁鱼干!”
佐知子笑着说道,可是眼睛里却淌出了泪水。
“这是威士忌,你能喝吗?让我们庆贺结婚而干杯!”
“没有冰块吗?”
“让我给你掺些水吧。”
两人高擎酒杯,相互碰了一下。
“恭喜……”
“祝贺你。”
他们刚把酒杯放到嘴边,规久夫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等。佐知子,你是基督教徒吗?”
“不是。”
“我也不是。那末让我们来举行一次家庭婚礼吧。在我们的想象中,来了很多亲朋好友,还有证婚人、介绍人……介绍人应当对新郎新娘作一简单的介绍……”
规久夫挺直胸膛,正了正身子。
“这个……今天承蒙诸位在百忙中,特意跑来参加木村和户上两家的结婚仪式……”
“什么呀,怎么说成是‘跑来’呀。就好像是去赶火车呢。”
佐知子笑着说。
“啊,是吗。赶火车去蜜月旅行是在婚礼之后的事吧……那么,承蒙诸位在百忙中,特意赶来参加木村和户上两家的结婚仪式,不胜感谢。现在,让我简单介绍一下新郎和新娘的经历。新郎木村规久夫,是一位在L商业公司工作的前途无量的青年职员,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s大学法学系,他性格开朗,体魄强健,才华出众,是一位理想的如意郎君。新娘户上佐知子,是誉满全球的H出版公司高级职员的千金小姐,性情娴静,品格高尚,在学校时还是著名的女子棒球明星……”
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阵巨大的骚乱声。
“听,为了祝贺我俩的婚礼,人们正在发出欢呼……今天举行了如此盛大的仪式,我们作为新郎和新娘,感到极大的荣幸。今后,仍希望能得到诸位的帮助和指导,谢谢大家。”
“你说得太好了。”
“干杯吧。”
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佐知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抽噎,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新娘,你看蜜月旅行到哪儿去好呢?”
“到九州去吧,那儿我还没有去过呢。”
佐知子热泪盈眶地答道。
“九州吗?好啊,那么就乘飞机去吧。从羽田机场起飞,好多人都来为我们送行……第一站是大阪,然后到大分。”
“下一站再到哪儿呢?”
佐知子深深地沉浸在爱人为她描绘的情景之中。
“是一个名叫别府的地方,从那儿就可以到阿苏了。那里的风景就甭提有多美了。虽然我只去过一次,但是给我留下的印象一辈子也忘不掉。绵延不断的群山,绿油油的草地,重重叠叠的大森林,白云缭绕,炊烟袅袅……让我们一起坐着登山旅游车到世界闻名的阿苏火山口去参观吧……”
“多美啊!”
佐知子无限神往地闭上了眼睛。
“是啊。但愿有一天我们真的能手挽着手,或者抱着我们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沿着山花盛开,泉水淙淙的小路,登上阿苏火山,去欣赏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该有多好啊……”
佐知子把头靠在规久夫的臂弯里,身体紧紧地偎依着他。
“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临死前的痛苦已经完全消失了……别说话,让我们就这样去迎接死亡吧……”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三十三分钟……
太阳从顶空渐渐向西偏移着。还剩下最后的三十三分钟。
东京市中心巳成为人烟绝迹的地区。如果说,被人们遗弃的房屋和街道可称作废墟,那么,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废墟了。高耸入云的大厦,屋顶和阳台上一排排盛开的花朵,马路中央无数辆被人遗弃的电车和汽车,豪华的大饭店里餐桌上摆放着的闪闪发光的银餐具,高级住宅区那一幢幢小楼里原封不动摆着的精致华丽的家具和贵重的首饰珠宝……这一切,都将在一团烈焰中化为灰烬。
大楼门前的信箱里,还插着人们没有来得及取出的当天早晨送来的报纸。
报纸上都说了些什么呢?
第一版上报导了东西方两个大国的首脑为讨论当前世界的和平势态而举行会谈的消息。两幅大照片显眼地排在右上角,照片里的两大国首脑,仪态端庄,笑容可掬,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用粗体铅字印出的通栏标题是:“当前的世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和平和稳定。”
第二版是世界各国的动态。没有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既没有战争政变,也没有罢工闹事,甚至连地震水灾之类的消息也见不到。有的只是对于一些国家发展前景的预测,以及漂亮的女演员坐着敞篷汽车在撒满蔷薇花瓣的大街上行驶的大幅照片。
经济栏里也是一些四平八稳的报导。股票市场稳定,股票价格已连续半个月没有发生变动。国民收入稳步上升,消费水平越来越高。
文化栏里刊登了著名文学评论家对最近出版的一部小说所作的批评。文章认为,小说的文笔虽然不错,但作品反映的所谓社会危机感,纯属无稽之谈,毫无现实基础。除此之外,文化栏里还登了一组照片,有梳着最流行的发式在银座漫步的女郎,有携儿带女在动物园参观的母亲,有崭露头角的电影新星,有风度不减当年的老明星……如此等等。
此外,报纸上还大肆吹嘘即将动工的新的高速公路体系的优越性,介绍了正在设计中的与东京电视塔相对应的第二座电视塔。这座新的电视塔将建在新宿,报纸还煞有介事地建议,在两架电视塔之间架起供游览的电缆车,以便能从高处鸟瞰东京全貌。据说,一旦正式投入使用,全年的收入可达一百亿日元之多。
然而,报纸上所刊登的这一切,与此刻东京的现实相距多么大啊。
东京已经变成一座死城。
投射在地上的巨大建筑物的阴影,宛若大钟的指针,逐渐向着把它引向彻底毁灭的时刻靠拢……
下午二点三十七分,位于G岛的美军基地,向设在大阪的日本当局发出紧急通知:所有的防卫反击措施都已使用,剩下的两枚核导弹正沿着原来的飞行轨迹向着既定的目标射去。
与此同时,开始了非救援性的科学考察工作。十兆吨级核导弹的实地爆炸,目的地不是荒无人烟的沙漠,而是人烟稠密的日本首都,这不能不说是对检验核导弹杀伤力的绝好机会。
各地的雷达,不断地跟踪着两枚导弹的飞行,南关东上空,一架又一架的观测飞机在盘亘转悠;在东京地区周围,迅速建起了地面观测网,配备了一切现代最先进的观测设备。
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钟表的指针。
曾经声言决心在首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的戒严司令官,在十五分钟前,已遵从政府当局的指示,率领总部成员,乘坐军用飞机撤离了。大部分士兵和警察,也用海军的舰艇,运出了东京,驶向安全的港湾。
只有广大的东京市民,还在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剩余的勇气与死神作着殊死的搏斗……
三十分钟……
十兆吨级的核导弹,以东京为中心发生爆炸,将具有多大的破坏力呢?日本防卫厅和驻日美军为此正加紧进行推测。
以爆炸地点为圆心,半径为20到25公里的范围内,一切生物都将死亡。22公里以内的木结构建筑全部摧毁,10公里以内的钢筋混凝结构建筑全部倒塌,48公里以内将是发生火灾的范围。
据此,在东京西面、位于丹泽丘陵尽头的小田原,设立了近距离观测站,距离东京95公里的茨城县东海村的原子能研究所,作为地面观测中心站;房总半岛、筑波山和富士山的气象观测所,也临时作为地面观测网的组成部分。
驻日美军的观测中心位于横田军事基地。由该基地起飞的美军B-29型、WB-50型军用飞机担负着空中观测的任务。另外,还临时调来了性能更为优良的RB-47型和点C-130E型两种新型飞机,作配合行动。
核导弹在爆炸后,将产生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和放射性沾染等四种杀伤破坏因素。为了对这些因素都——作出正确全面的测定,就必须使用各种性能优良的测定仪器。为此,在全国范围内紧急动员和调集了大量的有关仪器设备,用飞机、汽车等交通工具,迅速送到各观测点。这些仪器有盖革一弥勒计数管、闪烁计数器、质谱仪、磁谱仪和半导体探测器等。
但是,使人们感到最棘手的是如何正确测定放射性微尘。
放射性微尘由核导弹爆炸后的放射性物质和悬浮在大气中的固体或液体微粒结合而成,虽然它们只有一微米的几十分之一那么大,但是它们所带有的放射性却具有很大的破坏力。据估计,在距离爆炸中心160公里的地方,这种尘埃仍然具有3200伦琴单位的辐射能力,而人类只要受到200伦琴单位以上的辐射能的侵袭,就有性命之虞。在400至600伦琴单位之间,死亡率大约为50%,遭到辐射者将在一个月之内死亡,而如果辐射剂量超过1000伦琴单位,人就会出现剧烈的症侯,立即倒毙。因此,放射性微尘一直使科学家和军事家们谈虎色变,他们为它起了个雅号,叫“死灰”。
死灰的扩散,随当时的风向而异。据气象观测站报告,现在的风向是北到东北风,在高度为8000米的空中有一股气流,速度为每秒钟5米。但是,仅仅根据这些,是无法对死灰的扩散情况作出正确估计的,因为核导弹爆炸时所掀起的巨大气浪,会形成一场真正的风暴,这将使原先的自然气流产生紊乱。
要对放射性微尘作出详细全面的观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通过人造卫星了。这对于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美国和日本来说,都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由于爆炸事件是突然发生的,要想发射人造卫星是来不及的。
人造卫星与地球的距离是240公里左右。可是现在所使用的空中观测飞机,以性能最好的RB-47型来说,最高也只能达到二万米的程度,显然这是很不够的。但是,事至此刻,也已无能为力了。
分布在地上、空中的各个观测站,在一台台仪器的屏幕面前,守着许多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科学家和军人们。他们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一秒一秒迅速移动着的指针。
政府颁布了紧急救难法令。
小田原成了救难总部的所在地。另外,在西面的八王子山麓、北面的高崎和水户,以及东面大海的自卫队军舰上,都设立了分部。
在东京和南关东地区周围的城镇,所有医院都腾出了空床位,动员了全部医疗人员,做好了收容和抢救伤员的准备工作。
农林部下达了紧急命令,从各地的仓库里源源不断地运送大批粮食到各救难指挥部,沿途的其他车辆一律停驶,以保证运粮车队的迅速到达。
采用了一切方法收集药品。位于大阪、广岛、福冈、仙台和北海道的各医科大学,把大量药品通过飞机送到东京周围的救难指挥部。以大阪为中心的制药托拉斯企业,也将全部药品用同样方式送往救难现场。其它,如毛毯、被子和衣服等救灾物资,也用火车和汽车争分夺秒地运往灾区。
另外,考虑到现有医院的床位,不足以接纳数以几十万计的伤病员,因此已开始将接近爆炸地带的民房腾出做临时病房。为了对经过应急抢救的伤病员作进一步的治疗,已列其他一些城市的市立医院及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发出通知,要求他们尽快做好收容患者的准备工作。患者的运送工作责成交通部用火车来承担,如果需将患者送往四国或九州,则由防卫厅派舰艇运送。
救难总部部长一职由总理大臣亲自担任。他在大阪的临时政府里,召开了紧急内阁会议,以布置落实各项救难应急措施。
但是,这个会议召开得太迟了一些。由于临时政府一直处于十分混乱的状态,有一半以上的内阁大臣已不知去向。出于无奈,总理大臣只得把应由各大臣担任的职位挑在自己的肩上。他亲自动员了全国的警察网,宣布全国处于紧急戒备状态;他兼任了劳动大臣的职务,负责处理征集各大企业救难物资的工作;为制止金融市场的混乱,防止物价上涨,他参照战时法令,颁布了取缔牟取暴利和统制物价的命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由于临时政府软弱无能,本身也处于十分混乱狼狈的境地,而且政府在国民心目中的威信急剧下降,因此紧急内阁会议所决定采取的一系列救难措施,都不能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
不断传来令人担忧的消息。航空管理体系已趋于瘫痪的状态,不时发生飞机在空中相撞坠落的事件,东京市内到处都可以看到因拥挤、跌倒、自杀、殴打和体力不支而死亡的尸体;城市四周的街道上依然被尚未逃出的市民所堵塞,市内和郊区很多地方已发生了火灾……
总理大臣站在一幅巨大的东京南关东地图面前,久久地注视着。在他眼里,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密密麻麻的街道、绵亘不断的山脉,忽然变成了一个耀眼炽热的巨大火球,火球迅速上升,形成了一个掀着热浪、闪闪发光的蘑菇状烟云……
总理大臣每隔三十分钟就接到一次美国总统从大洋彼岸打来的国际直线电话,以表示他的关切和慰问。
由于总理大臣不懂英语,需要有一名翻译和他一起守在电话机旁,因此通起话来显得十分吃力。
“只有最后三十分钟了,”美国总统年事已高,说话的声音嘶哑而又低沉。“作为条约组织国的成员之一,我越来越感到对这次意外的不幸事件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另外,我也和Z国总统阁下通了电话,他此刻正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不过,我想他不久也将亲自打电话给您,以表示他万分歉疚和忏悔的心情。”
“谢谢,总统阁下。”
“现在,我国全体公民,无论在工厂、田野或是商店,都已停止了一切活动,他们把圣经高高举过头顶,向着上帝作着深深的祈祷,期待着神的降临,来拯救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总统阁下。”
“我国第七舰队已进入戒备状态,并已北上推进到中国的东海海域。舰队满载着大量的药品器材,我已向舰队司令下达了协助救难的命令,必要时阁下可直接与他取得联系。”
“这太好了。”
“不知贵国目前的情况如何?”
“就全国范围来看,局势是稳定和平静的。在即将发生爆炸的东京地区,虽然有一些局部的骚动,但很快就被制止和平息下来。为了及时准备救灾和做好善后工作,本届政府已作了一系列的部署。”
“这与阁下崇高的威望和出众的才干分不开的,本人深感欣慰。那么,我就不多浪费您宝贵的时间了,希望阁下再作最后的奋斗。”
“谢谢总统阁下的好意,再见。”
总理大臣刚挂断电话,就接到另一个由Z国总统打来的电话。
“日本国总理大臣阁下,我是z国总统……”
电话里充满了嗡嗡的干扰声,但是令人困惑的是z国总统那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值此……之际,向贵国总理大臣及……表示……对于我们来说……缘故……”
这些话,翻译是无法译出转告总理大臣的。
已经接近了最后的时刻,东京街头出现了大规模的暴动。
这儿成了法律遗忘的真空地带,军队已撤离,已没有了任何约束。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道德和教养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已变成一件破烂的外套被随手扔掉了。他们失掉了人性,成了一群凶残的野兽。
暴徒走上街头,拦住了年轻的妇女,当着她们丈夫的而,肆意地凌辱蹂躏她们,然后又残忍地把她们一个个打死在路旁。他们点燃了火把,在横七竖八堆放着的汽车里倒出汽油,到处乱洒,然后像点香烟那样满不在乎地放起火来。
火势迅速蔓延开去,暴徒们幸灾乐祸地狂笑着跑向另一个街区,开辟新的战场。他们冲进一幢幢高级公寓,肆无忌惮地躺在豪华的丝绒沙发上,打开一瓶瓶名贵的西洋酒,直喝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另一群暴徒闯进一座正在举行祈祷仪式的教堂,杀死了牧师和男人们,糟蹋了女教徒……
挤满人群的地下铁道里黑洞洞的,就像是一个黑暗王国。大门关得死死的,为了防止触电,人们又切断了电源。
可是地道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一些身体弱的人纷纷昏倒在地,另一些人也憋不住了,他们叫喊起来。
“闷死人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快把门打开吧!”
“我宁愿到外面去挨炸,也比在这里憋死强!”
“让我出去吧!”
但是另一些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不答应。
“外面还有多少人在守着呢,门一打开他们还不冲进来?!”
“不能开门!或许马上就要爆炸了!”
一个中年男子打着了打火机,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是二点三十九分二十秒,导弹到达的时间是三点零九分,还有二十九分四十秒。我看就开一会儿换一换空气吧。”
好在地下铁道的大门是像百叶窗似的上下滑动的。那些原先反对开门的年轻人也终于同意打开十分钟。
门被拉开了一条30公分左右的缝,只到人们的膝盖处那么高。一股清新甘甜的空气顺着门缝流了进来,人们仰起脖子,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感到有说不出的舒畅和满足。一时间,对于即将来临的大爆炸的恐惧,也被抛到了脑后。
突然,一个学者模样的老人说起话来,打破了这宁静的沉默。
“市民们,你们想过没有,即使这里顶得住导弹爆炸的威力,但是又能不能躲避放射性污染的侵袭呢?要知道,在爆炸以后,由于所有外露的东西上都沾上了放射性微尘,我们必须在这里再呆上两个星期以上的时间。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到头来,我们还得活活饿死、渴死。整个地下铁道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坟墓……”
霎时间,人们一个个全都傻了眼。老学者那无可辩驳的话,重新把人们拉回严酷的现实,推向绝望的境地。
哭泣声和哀叹声又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回响起来。地下铁道长长的甬道成了一座悲惨的地狱。
忽然,从远离入口处的角落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这歌声虽然不能盖过足以撼动屋宇的哭喊声,但却一下把人们的心揪住了。一位两鬓苍苍的老人,正用他干涩悲怆的嗓音,唱起一支古老的童谣。这歌声是那样的深沉而又哀婉,它仿佛是一团团烈焰,在灼烤着人们的心。慢慢地,许多人跟了上来,汇合成一个悲壮雄浑的声音。
眼泪沿着人们的面颊滚落下来。古老的童谣把他们带回到儿童时代,唤醒了他们对于往昔美好岁月的怀念。虽然悲剧的结局已不可改变地摆在眼前,但是人们还是在唱着,唱着:
已经淡忘了,院里盛开的花丛,
再望一眼吧,山上挺拔的青松,
月光下飘逸浓郁的花香。
春夜里吹起撩人的轻风……
随着爆炸时刻的逼近,全国各地的民众对政府当局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
数以千万计的同胞即将毁于一旦,死于非命,而作为最高当局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坐以待毙,束手无策,只会虚张声势的搞些所谓的救难善后的玩意儿,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民族同胞血肉相连,休戚与共。对于东京地区同胞所遭受的厄运,全国国民都有切肤之痛。一想起即将降临的灾难,他们全身的血都要凝结了。广岛的悲剧尚历历在目,可这一次的威力更要比广岛大几百倍,难道这些政府都不知道吗?!
误射导弹的Z国在远隔重洋的另一头,日本的民众虽然满腔怒火,可是一时也无计可施,然而,参加了自由条约组织的日本,反而被盟国侵袭,这对日本政府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的讽刺!
自从参加了自由条约组织以来,每年的军备费用成倍增加,国民的上缴税收逐年上升。可是,当核导弹从信誓旦旦的盟友国土上飞来时,政府的防卫体系居然没有能力将它们全部击落,这样的军队,这样的政府还要他干什么!
全国群情激愤,舆论哗然。
开始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传。
“政府当局完全是在演戏。他们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可是却迟迟不把消息告诉国民,而自己却在爆炸之前溜之大吉、临阵脱逃,把一千多万无辜的市民置于死地。这不仅是玩忽职守,简直是谋杀!”
这是一种谣传。
“Z国的所谓‘误射’,实际上只是一种混淆视听的手法而已。事实的真相是太平洋自由条约组织想以人口稠密、高层建筑林立的现代化大城市东京为目标,来进行核导弹实际破坏能力的试验。虽然日本政府事先并没有参加具体的试验计划的制定,但是由于日本一直都是自由条约组织的主要成员国,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合谋!”
这是另一种谣传。
“总理大臣接受了外国的巨额贿赂,而且他在东京地区有许多政敌。导弹爆炸一事他不仅清楚,而且同意这样做。他既拿到了钱,又能借刀杀人,除掉仇人,这又何乐而不为?总理大臣是出卖日本的千古罪人!”
这是又一种谣传。
谣言的迅速传播加剧了民众对政府的不满,而这种不满又产生了更多的谣言。自然,这里面各在野党的浑水摸鱼、推波助澜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不论国家出现了多么严重的局势,情报部门的机器还是以它特有的方式在运转着。纷纷扬扬的谣言很快传到了总理大臣的耳朵里。
总理大臣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用污秽的粗话足足骂了有五分钟。可是漫骂是无济于事的,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十分狼狈尴尬的境地。
“总理阁下,”官房长官弯身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些谣言的出现,不仅对政府当局,而且对阁下本人也极为不利,我们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迅速加以制止……”
“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现在的局势如此混乱,时间又是这么紧迫,又怎么能制止这些可恶的谣言呢?”
总理大臣哭丧着脸,瓮声瓮气地问道。
“我们正可以趁机来个将计就计,以攻为守,借清查谣言除掉那些碍手碍脚的反对党和危险分子。现在是处于非常时期,军队和警察全在阁下的管辖之下,只要阁下发布一道命令,那些家伙不就手到擒来,一个个都成了阶下之囚了吗。”
“你是说叫我下一道全国大逮捕令?”
“嗯。”官房长官狡猾地笑了笑,“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呢!”
总理大臣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踱起步来。
这是个举足轻重的大问题。即使处于目前这种紧张局势之下,总理大臣仍然不敢贸然朝在野党开刀。这牵涉到他的党和他本人今后的政治前途。他想起了大正十二年(1924年)关东大地震导致了山本权兵卫内阁倒台的事。可是这一次的灾难将是关东大地震的几千倍。原先他已决定在爆炸过去之后立即召开临时国会,如果他现在宣布实行全国性大逮捕,到时候不知道将招致怎样剧烈的攻击和反对呢。而且由此而发生全国性的暴动的话,那么局势才真的不可收拾了。总理大臣的脑子里,又闪过了1960年在全国反对日美安全条约的斗争中,暴徒冲进总理官邸,差点把当时的总理大臣活活打死的情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不能不谨慎从事……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总理大臣还在苦苦地思考着。
二十五分钟……
总理大臣终于作出了决定。
“官房长官,立即下达命令,把国内的危险分子全部抓起来。”
“是。可是在野党的首脑……”
“不要动他们。不过应当继续严密监视他们的行动。”
“是。”
“如果有可能,我还想抽出时间,与在野党的总裁首藤先生会见,摸摸他的底。不过,对外可以说成是执政党与在野党举行一次开诚布公的恳谈会,以共同渡过国难。”
说到这里,总理大臣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阁下高见。”官房长官讨好地说,“但是,首藤现在正在九州,为扩大他的党的势力范围而在奔走游说呢。”
“哦,在九州?”总理大臣的笑容迅速消失了,他嫉恨地咬了咬下嘴唇。“他倒轻闲自在,也真会选时机啊,哼!”
官房长官正想走出去,总理大臣又叫住他。
“喂,江村和山下这两位的情况怎么样?”
江村和山下是执政党里主要反对派的首脑,是总理大臣在党内的主要对手。他们多年来一直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总理大臣的宝座。在党内,这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派系斗争从来没有平息过。
“大概不要紧吧。”官房长官小心翼翼地答道,“在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党内各派理应放弃斗争,共赴国难。江村先生和山下先生想必具有相同的见解。如果万一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我会及时向您报告的。”
“嗯,你去吧……”
官房长官离开总理大臣的办公室,去执行逮捕危险分子的命令。屋子里只剩下了总理大臣一个人。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思。
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牵挂身陷图圄的上千万东京难民?是在担心他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是在怀念他的亲人?……谁也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就是当总理大臣在闭目沉思的时候,从z国射出的核导弹正以每秒钟三公里的速度向日本飞驰向来……
戒严司令部接到了逮捕危险分子的命令,一个个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真不愧为总理大臣,有气魄,有决断。”一位戒严长官兴奋地说,“那些危险分子全在我的名单上写着呢,早就该把他们一个个都铐起来。以前社会上总说我们无能,这一下我们可以露一手了。”
“是该显示一下我们的力量了,”戒严司令官踌躇满志,洋洋自得。“我们不仅要动用军队,而且还得出动所有的警察,把危险分子一网打尽。让全日术都知道,在这样严重的关头,之所以没有出现全国性的大暴动,也没有出现革命,这全是我们的功劳!”
“如果危险分子拒捕怎么办?”一个长官这样问道。
“这有什么难解决的,就地枪决!”戒严司令官一脸杀气。“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去执行命令?!”
不一会工夫,满屋子的戒严长官全都跑光了。戒严司令官一个人伫立在窗前,很得意地望着院子里一辆辆载满士兵的军用卡车朝外面急驰而去。他想,要不了多久,监狱里都会塞满了危险分子,报纸上也会颂扬他为稳定国内局势所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子。人们不是说过核导弹爆炸会有放射性尘埃吗?这儿离东京虽然有五百五十公里的距离,可是会不会也遭到这种放射性尘埃的侵袭呢?
他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爆炸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必须马上采取措施,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来人!”戒严司令官当机立断叫来了副官。“你立刻派人把司令部在五分钟之内,迅速撤离到地下室去,越快越好!”
戒严司令官的脸上再一次荡开了得意的笑容。保全自己,是为了更好地效力国家嘛,这种道理无疑他是了解得最为透彻的……
此刻,在东京的街头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神经系统发生彻底崩溃的人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疯子出现在街头,他们瞪大着呆滞失神的眼睛,或者赤裸着全身满地打滚,或者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一阵阵撕裂肝胆的狂叫……
更多的人选择了自杀的道路。在处于完全开放状态、人人可以自由进出的药房里,人们抓起大把大把的安眠药片,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店门,一个个不省人事地横陈街头,在沉睡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偶然来到东京的旅游者,哀叹自己倒霉的命运。他们发出一阵阵恶毒的咒骂,咒骂使他们准时赶来送死的火车,咒骂让飞机正常起飞的好天气,咒骂劝他们到东京来自投罗网、客死异乡的亲友,咒骂一切想得到的东西……
但是,飞越天空、呼啸而来的导弹,留给人们咒骂的时间也不多了。
十分钟……
人类在时间面前是多么无能啊!不论是哀叹、痛哭,还是发狂、咒骂,都无法阻挡时针一秒一秒地向前推进。
离核导弹的爆炸,只有十分钟了!
什么道德、宗教、艺术、哲学、法律、伦理……在走向死亡的人们眼里,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别的世界里的东西。他们的头脑已经变成一片空白。此刻在他们心头勃发的,是原始的冲动、动物的本能和疯狂的兽性。
教堂里和寺庙里,那些匍伏在地、作着祈祷和念着经,期待着神灵保佑的信男信女们,纷纷扔掉了圣经。砸烂了佛像,犹如洪水决堤一般冲出了教堂和寺院。
企图在理性的世界里求得解脱的艺术家们的精神支柱也终于倒塌了。诗人撕毁了手稿,音乐家阖上了钢琴,哲学家停止了沉思,画家扔掉了画笔……他们也像一头头被追逐的野兽,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逃离了艺术的殿堂。
大街上,流氓、小偷更加肆无忌惮,出现了令人不堪入日的场景。
在死亡的天平上,人性和兽性,难道就如此接近吗?
三分钟……
导弹已经进入日本的领空!
它那乌黑锃亮、颀长匀称的弹身,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它越过辽阔的太平洋,劈开晴空淡淡的云层,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呼啸着向前推进。
还有最后三分钟!
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着一秒一秒移动着的指针。在人们的心目中,时间仿佛长上了翅膀,不,就像是正在逼近东京的导弹一样,在迅速推移着。
在位于东京四周的地面观测站里,在盘旋于高空的观测飞机里,工作人员冒着冷汗、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威力无穷而又线条优美的庞然大物,从一万米高空,沿着平缓的抛物线轨迹,体态轻盈而平稳地向下坠落。
从各个地面观测站和空中观测飞机发出的观测情况,通过电波和电话,迅速汇集到位于大阪的临时内阁。
总理大臣站在一张巨大的太平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核导弹的红色箭头已标在接近日本海岸的位置上。听着观测报告的工作人员,站在一旁不断地变更着箭头的位置,并且说出具体的地名。
“现在导弹的位置在房总半岛的末端,靠近犬吠峡一带……”
“现在到了铫子冲……”
“霞浦……”
总理大臣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似地焦躁沮丧。突然,他捶胸跺脚地叫道。
“官房长官!”
官房长官惊慌失措地急忙过来。
“是,总理阁下……”
“通过电台和电视台,立即宣布,从现在起全体日本国民为即将死难的人们举行追悼祷告仪式……”
“……可是,现在导弹还没有爆炸,就举行追悼祷告……”
“啊,不,是举行默哀告别仪式。”
“是像大地震和12月8日开战纪念日(日本把1941年12月8日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子定为开战纪念日)那样的仪式吗?”
“对!不过不是一分钟,而是从现在起一直到爆炸以后十分钟这段时间里,一律起立默哀。”
“声音大概都能听见吧。”
官房长官忧心忡忡地说。
“什么声音?”
总理大臣困惑不解地问道。
“核导弹在爆炸的时候,一定会发出巨大的声音吧。在近处听也许会把耳膜都震破呢。戒严司令部已发布通令,要那些靠近东京地区的国民,耳朵里都塞上棉花。我们在大阪,甚至在九州,大概也可以听见那像闷雷似的响声呢。”
“那是多么悲壮的时刻啊!”
总理大臣不觉感慨万端,黯然神伤。
“那么,处在这样的时刻,是不是让大家唱歌呢?”
官房长官多年来宦海沉浮,今天能得到官房长官的高位显爵,全凭他善于揣摸并迎合上司的意图。
“唱歌?”
总理大臣又愕然地问了一句。
“是啊。这是符合我们大和民族的传统习俗的。通过歌声,可以表达我们对死者的哀思和悼念之情。阁下不是曾经建议过唱《萤之光》吗?不过那首歌有些过于伤感。”
“赞美诗怎么样?”
“赞美诗只对基督教徒们适用啊。”
“那么干脆就唱‘我皇治世’(日本国歌的第一句歌词)吧。”
“也不好。在那样悲惨的气氛中唱起庄严的国歌来,显得有点不合适……”
“没时间了!”总理大臣气急败坏地说,“你说该唱什么啊,总不见得再专门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讨论这件事吧!”
“那就唱童谣好吗?”
“童谣?!”总理大臣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刻还唱那样无聊的玩意儿吗?那怎么行!”
“总之,既要使大家都会唱,又要能唤起人们的感情,这才是最合适的歌……”
“反正唱童谣就是不合适……”
如果他们再争论下去,肯定到了爆炸的时候还不会有一个结果,好在这时联系华盛顿白宫的直线电话响了起来,总算打断了他们这场没完没了的、无谓的争论。
也许人类的心有一部分确是能够相互沟通的。此时此刻,美国人民用以向日本人民表达同情的方式,与日本人民自己所想的,竟是这样的接近。
从电话里,又传来遥远的美国总统那低沉嘶哑的声音。
“尊敬的总理阁下,请允许我代表美国政府和太平洋自由条约组织,对贵国即将遭受有史以来最大的悲剧,表示十分的歉意和深切的同情。为此,本国政府决定,从现在起,全国人民连续默哀三十分钟,白宫及其它一些重要建筑前降半旗,各工厂停止生产一小时;除飞机和火车之外的一切交通工具停止行驶一小时,为了沉痛忏悔人类所犯下的最大过失,将由政府主持隆重的祈祷仪式,以告慰死难者的在天之灵。”
“感谢总统阁下和贵国人民对我国的深切同情。”
总理大臣喏喏答道。
“另外,在进行上述哀悼活动的同时,全国广播电台将播送贵国的国歌和赞美诗。”
“谢谢总统阁下的好意。您的话使我感动,也使我感到莫大的温暖。再一次谢谢总统阁下。再见。”
其实,总理大臣的心里很清楚,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动感情的时候。
为了他自己的前程,在他的面前,此刻不知还有多少错综复杂的难题等着他去解决。他犹如是孑然一身驾着一叶扁舟,行进在波涛汹涌的逆水之上,稍有懈怠,便有沉船灭顶的危险。
另外他也知道,由于自己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照这样下去,一向自以为富有坚忍不拔大丈夫气概的他,也不能保证到底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什么时候,作为总理大臣也会突然丧失正常的意识。
“总理!”
忽然,一个声音在总理大臣的耳边响起。他回头看去,只见一名接收观测情况的报务员从外面急急朝他奔来。
“怎么了,快说!是不是发生爆炸了?!”
“总理阁下,刚才收到观测报告,说导弹已经飞过了铫子市上空,高度已经大大下降,市民们用肉眼也都清楚地看见了它。导弹经过时发出巨大的响声……”
总理大臣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团硕大无朋的火球正从窗外朝他射来……
“啊!”
他恐怖地大叫一声,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从原始社会到现在社会历经几千年才好不容易积累的人类文明,在东京街头只用两个小时便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了……
恩格斯曾经这样说过:
“摩尔根在这样追溯家庭的历史时,同他的大多数同行一致,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曾经存在过一种原始的状态,那时部落内部盛行毫无限制的性交关系,因此,每个女子属于每个男子,同样,每个男子也属于每个女子。这种原始状态,早在上一个世纪就有人谈过,不过只是一般谈谈而已,只有巴霍芬才第一个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并且到历史的和宗教的传说中寻找这种原始状态的痕迹,——这是他的伟大功绩之一。现在我们知道,他所找出的这些痕迹,使我们并不是返回到杂乱性交关系的社会阶段,而只是返回到晚得多的一个形式,即群婚制。那个原始社会阶段,即使确实存在过的话,也是属于非常遥远的时代,以致在社会的化石中间,在落后了的蒙昧人中间,未必可以找到它在过去存在的直接证据了。”
但是,如果恩格斯和摩尔根能够再世,而且在此刻出现在东京街头,那么他们一定会激动地叫起来。
“啊,直接证据就在这儿!”
对死亡的恐怖使人们轻而易举地抛弃了文明,返回到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成了一群具有性的原始状态的野人。
也正是为了摆脱或者忘却对于死亡的恐怖,人们才出现了寻求刺激的欲望和动物的原始冲动。于是也就出现了这种不堪入目的所谓“无限制的杂乱性交关系。”
不过,这种带有原始社会性质的淫乱现象没能持续多久。因为人们突然听见了一个足以使他们血液全部凝结的叫声:
“看呀,导弹!”
这叫声犹如一声炸雷震撼着人们的心。他们一齐抬头朝天空望去——
在晴朗湛蓝的天幕尽头,一个黑点,正从东方由远而近、不慌不忙地朝人们头上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