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董事长已经承认,恐吓信是须田武志写的。”
芦原被带进侦讯室,刚在两名刑警对面坐下,高间马上告诉他。芦原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终于开了口。
“是他……果然是他干的吗?”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
芦原点头。他真的不知道。
“情况有点复杂,”高间说,“先不谈这些。事到如今,你总该老实交代你和武志之间的关系了吧?我们已经知道武志是你的同伙。”
两名刑警看着芦原。他双肘放在桌上,双手交握,把额头放在手上。
“其实,”他开口,“我不想把他扯进来,所以声称是我一个人干的,即使他死了,我也不愿把他扯进来。”
然后,芦原又轻声补了一句:“他是好人。”
“要不要先抽一支烟?”
上原递上烟,芦原默默地抽出一支。
※※※
芦原正在看少棒队跑步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他。芦原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褪色运动服和防风衣,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年轻人站在挡球网后方。芦原发现他从两、三天前开始,不时会出现在这个运动场。领队八木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他们没有直接聊过天。
“你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
武志走过来时再度问道。芦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也就罢了,他不喜欢非亲非故的人和他提起以前的事。
“是啊。”
“我是开阳的须田。”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芦原尽可能用拒人千里的态度说道,但武志不以为意,把头凑到挡球网前,用好像在聊天般的口吻问:
“芦原先生,那个球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球?”
武志轻轻做出投球的动作说:“飘飘落地的球。”
“莫名其妙。”
芦原将头转回运动场,他不想让那个球的事变成如此轻浮的话题。
“你记得我之前去参观过东西电机练球吗?你当时在投球练习所。”
“我记得。领队乐翻了天,说会有一个很厉害的进来,结果你放了他们鸽子。”
“这算是放鸽子吗?”武志笑了起来。“也许吧,当时我对东西电机这家公司有点兴趣,所以就拜托学长带我参观。棒球队只是顺便而已。”
“哼,”芦原用鼻子出气。“真对不起啊,只是顺便。”
“但看到你的球是很大的收获,”武志说:“我有一项特技,看到好球就不会忘记。之后我去看了东西电机的几场比赛,也见识到你的球技,只是很可惜你突然离开了。”
“你看我的脚就知道了。”芦原用拐杖咚咚敲着地板。“全完了。现在只能靠教小孩子棒球满足自己的棒球梦。”
他微微转头看着武志,“所以,别来打扰我。”
“我无意打扰,只想向你学那个球。”
“我早就忘了。”
“若你把那个球藏在心里就太可惜了,只有教我学会那个球,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你真有自信。”
“是吗?”
“你的实力已经够了,天才须田向业余棒球的淘汰者讨教,难道不觉得很丢人现眼吗?”
“我向来不在意面子问题。”
“是喔。”
芦原没有理会他,走向已经跑完步的少年。八木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指导少棒球员守备练习。须田武志在挡球网后站了一会儿,便跑开了。
之后,武志不时出现。由于他之前也是这个少棒队的球员,所以也不能阻止他来这里。武志有时候也会指点那些孩子,孩子们当然都认识他,都很听他的话。
“来多少次都是白费工夫。”
只剩下两个人时,芦原对武志说:“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教过别人怎么投那个球,以后也不打算教,不管是天才须田或是天皇陛下都一样。”
武志甚么都没说,嘴角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
芦原决定不理他,只要不理他,他就没戏唱了。
直到那天,芦原遭遇了一件事。他突然被解除了教练的职务。
八木虽然找了各种理由向他解释,但芦原知道真相。以前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长西脇也是少棒队球员的家长之一,也是逼迫芦原离开的主谋。
逐渐遗忘的憎恨再度苏醒。
──西脇毁了我的人生……如今,他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人生意义……
芦原无处宣泄内心涌起的愤怒,他借酒消愁,不断回想着对西脇的恨意。干脆不去上班,喝了一整天的闷酒。
那阵子他整天闷闷不乐,有一天,武志造访公寓。
“听说你被开除了?”
武志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芦原火冒三丈,拿起旁边的杯子丢了过去。玻璃杯打到玄关的梁柱,砸得粉碎。
“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醉酒的关系,芦原舌头有点打结。
“那个领队脑筋不清楚,居然会开除你。”
芦原呕吐起来。
“和领队没有关系,是一个叫西脇的家伙,他要把我整到怎样才愿意罢手……”
说到这里,芦原住了口。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别人。
但是,武志看着他说:
“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他擅自走了进来。“你和西脇有甚么过节吗?”
如果在平时,芦原根本不会理会武志,但那时候他希望有人听自己诉苦,加上酒精作祟,说出西脇的名字后,醉意越来越深。
芦原把自己被迫离开公司的原委,以及可恨的安全调查部部长正是西脇的事统统告诉了武志。
“你居然就这样乖乖地离开公司,难道不能告他们吗?”武志问。
“我没有证据,证人都被他们收买了,即使我一个人再怎么吵也没有用。”
芦原拿起一升的大酒瓶直接往嘴里倒,却不小心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但是,我……也在考虑报仇。”
“报仇?”
“对,大干一票。”
芦原打开房间角落的其中一个纸箱给武志看,武志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些可都是真家伙。”芦原说,“我原本打算绑在身上冲进公司,当人肉炸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为那种家伙去送死太不值得了。”
武志拿出一根炸药,好奇地打量着。芦原渐渐觉得向他坦承一切很愚蠢,这种事果然不应该告诉别人。
“很无聊吧,你就当我没说。”
芦原准备整理纸箱时,武志淡淡地说:
“这次也要放弃吗?”
芦原看着他的脸,“你说甚么?”
“人肉炸弹啊,”武志说:“你不干吗?”
“你想要叫我去做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如果甚么都不做,你的心情有办法平静下来吗?”
芦原拿过酒瓶,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巴瞪着武志。
“你要我怎么做?”
“我并没有要你怎么做。”
武志探头看着纸箱,又将视线移到芦原身上。“只是既然有这些道具,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比方说……要不要放在他们公司?”
“去他们公司放炸弹?”
芦原抬眼扫视着四周,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但随即回过神,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你别胡说八道。”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武志很干脆地盖上了纸箱的盖子,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擤完鼻涕后,再度放回了口袋。
其实芦原有点心动。他不想没有报仇,就这样不了了之,但人肉炸弹的方式当然行不通,武志的提议的确是妙计。
“但是……放炸弹并不容易。”芦原终于开了口,“外人进入公司时,检查很严格,而且我的腿又不方便,很容易引起怀疑。”
“所以啊,”武志说,“我会帮你。由我去放炸弹,觉得如何?”
芦原看着他的脸,武志撇着嘴。
“有交换条件吧?”芦原问。
武志点头,“对,有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就是芦原要教他投那个变化球。
“我搞不懂,”芦原说,“你愿意为了这种事协助犯罪吗?”
“我也有苦衷。”武志用手指搓了搓鼻子下方。“而且我很同情你,没骗你。”
芦原咬紧牙关,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好,但我有一件事要先声明,我没办法保证能不能教会你那个球。”
武志偏着头问:“甚么意思?”
“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掌握那个球的投法。”
芦原说着,在武志面前摊开右手。
※※※
看着芦原摊开的手掌,高间和上原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他用左手食指指着右手中指说:
“这个手指旁不是有一个小伤痕吗?我在东西电机工厂时,曾经被切削机割伤。一旦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会遭到处分,所以自己偷偷去看了医生。”
他注视着右手,弯曲、伸展了指尖。“我就是在手指受伤后,开始投出这种与众不同的球。原本打算投直球,但指尖突然又痛又麻,这样投出去时,似乎就会产生变化,就连捕手也接不到球。捕手说,这个球是怎么回事?绝对可以发挥威力。对我来说,那只是偶然的产物,无法自在地投出这种球。因为我不知道指尖甚么时候会疼痛。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投这种球,但在突发性疼痛出现时投出的球变化度更惊人,在投球的那一刹那,中指会变得僵硬,只是我无法正确掌握僵硬的程度。”
芦原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回想起来,真的是魔球。因为不知道它甚么时候出现、甚么时候消失,和我的意志无关。我认为这是上天心血来潮送给我的礼物。上天想要给没有甚么才华,却全心全意投入棒球的男人尝点甜头,所以送了这个礼物。”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
“只能在不断尝试中摸索,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武志同意吗?”
“他不同意也没办法。”芦原回答。
※※※
正如芦原对高间所说的,在传授时,只能不断尝试、不断摸索。武志从学校放学后,在石崎神社内持续摸索、练习。不只武志努力学,芦原也拚命教。一方面是被武志的热情所影响,只要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做和棒球有关的事,他就忍不住全心投入。
但是,他无法重现“魔球”。芦原也回想着以往的感觉投球,却没有发生任何奇迹。白球直线前进,直直落下,彷佛以前的事只是一场梦。
芦原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北冈明。那天他陪武志练习结束,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北冈自我介绍后,问他为甚么和须田一起练球。因为北冈有事去武志家找他,得知他在神社后跑去一看,发现他们两个人在秘密练球。
芦原只好对北冈说出了实情,但当然隐瞒了爆炸计划的事,只告诉北冈,他们正在练自己以前投过的变化球。
“如果是这种事,他应该告诉我。”
北冈有点落寞。
“他好像打算学会变化球后再告诉你,因为接那个球也不容易,捕手也要接受特别训练。”
“有那么厉害吗?”北冈似乎很惊讶。
“因为是魔球啊。”芦原故意吓他。
“魔球喔……”
“但要先学会才行。”
“甚么时候可以学会?”北冈问。
“不知道,可能永远都学不会。”
芦原补充,他不是在开玩笑。然后,要求北冈不要告诉武志,他们曾经聊过这些话。因为他们约定,在“魔球”完成之前不告诉任何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某个星期五,武志出现在芦原的公寓。
“我做了这个。”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张包装纸的背面画了某种设计图。
“这是甚么?”
芦原看着图问。他只看到四方形的箱子中放了弹簧。
“简单的定时点火装置。”武志若无其事地说。
“点火装置?”
芦原惊讶地看着设计图。虽然是用手画的,但上面写了详细的尺寸。武志指着图纸向他说明。
“从这个部份把电线拉出来连结乾电池,然后在这个空间放乾冰,等时间一到,乾冰就会升华殆尽,自动打开开关──就是这样的构造。”
“原来如此。”芦原说完,用力吞着口水。
“只要你按这张图做好定时炸弹,之后的事全都交给我来处理。”
“你甚么时候要用?”
芦原问了武志计划执行的日子,武志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天后。”
三天后,芦原一大清早就心神不宁,他关在自己房间听收音机。武志没有告诉他关于计划的任何事。芦原告诉他甚么时候放置、要把炸弹放在哪里,但甚么时候爆炸,由武志决定,而武志却只字未提,只说交给他处理就好。
芦原无心做任何事,只能等待收音机播报这条新闻。在等待时,他清楚地发现自己内心渐渐产生了罪恶感。他无法估计那么多炸药一旦爆炸,会造成多少人的伤亡?会有多少人送命?更担心可能会波及和他完全无关的人。
一看时钟才发现快中午了,芦原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爆炸时间取决武志买了多大的乾冰,但这才想起,武志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买乾冰。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芦原心跳不已,手上的汗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不停地流。
但是,他没有听到东西电机爆炸的消息,直到晚上才从新闻中听到,有人在东西电机放置了不会爆炸的炸弹。
“这是怎么回事?”
翌日武志上门时,芦原质问他,但武志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说会帮你放炸弹,但从来没有说过要引爆。”
“……你骗了我,一开始就打算骗我。”
“我不是在骗你,只是想要满足你的报复心。你昨天的心情怎么样?”
“……”
“是不是感到后悔?是不是觉得不应该听我的怂恿?是不是想到有人因为自己而送命,觉得很害怕?一旦有这种念头,你的复仇也完蛋了。”
芦原咬着嘴唇瞪着武志,虽然很懊恼,但武志说得没错。他虽然为自己被武志耍了感到生气,但这样的结果也的确令他松了一口气。
“所以,”武志说,“赶快忘记不愉快的事,专心教我投球就好。等我进入职棒,拿到一笔签约金后,会好好酬谢你的。”
说完,他露齿一笑。
“告诉我一件事,”芦原说,“既然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为甚么真的去放炸弹?如果只是为了和我谈条件,只要假装去放炸弹就好。”
“刚才不是说了吗?”武志说,“因为和你约定好要放置炸弹,我向来遵守约定。”
之后,他们继续展开特别训练,却仍然没有进展。选拔赛结束后,武志又来找他,说要暂时停止和芦原一起练球,他打算和北冈一起特训。
“北冈想和我一起练球,所以我就答应了。他好像知道我和你一起练球的事,似乎之前偶然在神社看到了。”
“是吗?”芦原点点头。“或许换一个人,练习会比较顺利。”
“我可能改天还会再来拜托你。”
“随时欢迎。”
“谢谢你。”武志说。
“彼此彼此啦。”
※※※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芦原双臂抱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来,他这个人很有趣。”
高间转动着手上的原子笔,然后,用笔尖指着芦原。
“你有没有看选拔赛?就是开阳高中的那场比赛?”
“我没看,但从广播中听到了。是不是须田投出不像是他风格的再见暴投那一场?”
“你对那个暴投有甚么看法?不认为那就是你的变化球吗?”
“那个喔……”芦原偏着头说:“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没办法评论,但若果真如此,就代表他在紧要关头完成了魔球。不过在那个局面下,他会冒这种险吗?”
“那天,北冈写下‘我看到了魔球’几个字。至少在他眼中,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练习的‘魔球’,所以才提出陪武志一起练习吧?”
“也许吧。”
芦原不禁想道,在那个紧要关头试投新的变化球,的确很像是须田会做的事。
“好……”高间站起来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芦原开了口,“魔球的事已经知道了,炸弹案也搞清楚了,但你有一件事说了谎。不,也不能说是你在说谎,只能说是隐瞒。你花了很长时间告诉我们的这些事,只是在这个最大的秘密周围绕圈子,你刻意避开了这个部份,难道不是吗?”
高间说完之后,侦讯室陷入一种诡谲的沉默中,只有充满尘埃的空气缓缓地在地板上流动。
“我隐约知道你为甚么要隐瞒,也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能避而不谈,”高间又静静地说:“关于武志右臂的事。”
田岛恭平停下写功课的手眺望窗外。窗外的电线杆上有好几条电线,后方是月亮和星星,有几片云挡在月亮前。
他的眼前浮现出须田武志的脸。也许是想到明天要社团练习的关系。
想到棒球的事,田岛就感到头痛。往日的回忆似乎突然褪了色,自己之前都在干甚么?
老实说,田岛已经没有勇气再握球了。自从得知那件事后,他就不想再握球了。
他是在之前红白战时发现了这件事。在和队友争执时,直井一句不经意的话提醒了他。
没有了须田的右臂,就甚么都不剩了──
虽然他是说“开阳甚么都不剩了”,但田岛考虑到了其他事。对须田本身来说,一旦他失去了右臂,等于失去了一切。
他的这种想法是有根据的。首先,名叫高间的刑警暗示须田正在密集地练习变化球。须田投了那么多快速球,从来不依靠变化球,为甚么突然开始练变化球?是不是发生了甚么,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球威有限?
其次,北冈向图书馆借的那两本书的书名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两本书都是关于运动障碍的内容。田岛去图书馆找了类似的书。《运动与身体》、《运动外伤》、《运动障碍对策》──他发现最近北冈曾经借过所有这些书,他显然在调查运动障碍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须田的右臂或是右肩出了问题?──这是田岛得出的结论。再仔细想一下,就觉得合情合理。比方在北冈死后的某一天,三年级的社团成员聚在一起开会,当时泽本说了一件事。北冈在安排训练比赛时,曾经打算让田岛和泽本搭档,做为先发投手。虽然泽本以为北冈这么说是在嘲笑他,为此感到愤慨,但也许北冈并非在开玩笑,而是出于真心?会不会是北冈为了减轻须田的负担,所以打算这么安排?
多年来都是一个人投完整场的须田在紧要关头面临了悲惨的命运,为了克服这种不足,他试图学会“魔球”做为自己手上的王牌。
悲伤再度向田岛袭来,那是他难以了解的伤痛。他和须田并没有特别要好,事实上,田岛甚至不了解须田的死,究竟为他带来多大的悲伤,但此刻的哀痛却如此真实。
田岛把自己的推论告诉了刑警高间,勇树也在一旁陪同。刑警和勇树认真地听他说到最后,刑警不时点头,发出感叹的声音,但勇树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田岛不知道自己告诉刑警的话是否正确,至今仍然不知道。
可是,田岛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刑警,因为那个推理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以他无法说出口。
但是──田岛心想。
但是,那个刑警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因为在道别时,刑警的眼神很哀伤。
前往手塚麻衣子家的途中,高间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必须设法突破她的心防,让她说出实话,但他想不到有甚么好方法。
今天早上他联络了开阳高中,没想到麻衣子仍然请假。他想找森川了解麻衣子的情况,结果森川也请假了。
“听说手塚老师今天要去长野的亲戚家,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森川老师可能去送她了。”
接电话的事务员很多嘴,但也因此向高间透露了重要的消息。于是,他和小野两人急急赶往麻衣子的家。
来到麻衣子家门前,高间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轻声应了一声打开门,麻衣子探出白皙的脸来张望。她一看到高间,立刻张大了嘴巴。她脸上已经化好妆,可能正打算出门。
“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可以吗?”
“呃,这个……”
她似乎很在意屋内的情况,高间敏锐地察觉到了。
“森川也在吗?我们并不介意他也在。”
她又看了一眼屋内,关闭的纸拉门打开了,森川探出头。
“果然是你?”他露出苦笑。“又有事要找她吗?”
“一点小事,”高间说,“可以打扰一下子吗?”
“没关系,对吧?”
森川说服麻衣子。麻衣子低头不语,随后小声地说:“请进。”
房间内整理得很干净。矮桌还留着,但高间之前来这里时看到的书桌和柜子都不见了。麻衣子说,已经卖给二手店了。房间角落有一个大行李袋和一个小型运动袋放在一起。
“听说你打算去长野。”
高间问。正襟危坐的麻衣子点点头。
“我正试着最后一次说服她。”
森川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进孤伶伶地放在矮桌上的烟灰缸里。“我特地向学校请假,希望她不要走。”
麻衣子依然沉默。
“为甚么要走?”高间问。
她在腿上搓着双手,轻声地说:“我累了。”
“累了?因为工作吗?”
“……在很多方面。”
“听说你和森川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还引起一点麻烦,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那种事不必理会啦,”森川吐了一口烟,气鼓鼓地说:“老师也会谈恋爱,我们可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反正只要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失去兴趣。”
“不是你想的那样!”
麻衣子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森川惊讶地叼着烟,注视着她。高间也吓了一跳,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她似乎为自己大声说话感到不好意思,双手摸着脸颊,然后用压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么样?”
森川不耐烦地问,在烟灰缸里捺熄了烟。
“我说了……我要好好想一下。”
麻衣子双手摸着脸低语。她的眼眶和耳朵周围都泛红了,因为皮肤特别白皙,所以很明显。
“我要好好想一想教师的职责,还有教育的问题……像现在这样,我根本无法站上讲台。”
“为甚么突然这么说?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事?”
“这……”
麻衣子放下手,在腿上握紧拳头,似乎在说,我不能告诉你们。
高间觉得应该可以突破她的心防,她此刻的心情很激动。
“那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
听到高间的声音,她抬起头。正当他打算再度开口时,房间角落的电话响了。
麻衣子起身去接了电话。高间暗自懊恼,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高间先生,找你的。”
她按住话筒回头说道。是搜查总部打来的,高间接过电话。
电话彼端传来本桥的声音。
“须田勇树被送去医院了。”
“甚么?怎么会?”
“是真的。他在上学途中遭到攻击,幸好只有左臂受伤,不会危及性命。”
“本桥先生,这恐怕……”
“嗯,我相信应该如你所说的。目前正在现场附近彻底调查。──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才正要开始。”
“是吗?那等你那里结束后再过来就好。”
“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挂断电话后,高间告诉小野:“须田勇树遭人攻击,手臂受伤。”森川和麻衣子听到后也都脸色大变。
高间转身对着麻衣子。
“但是,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谁是凶手。而且,你也知道谁是凶手,难道不是吗?”
她深深地垂下头。“我甚么都……”
“喂,高间,这是怎么回事?”
森川语带责备地问,但高间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谎是为了教育吗?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让悲剧继续延续,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我……”
说到这里,她整个人僵住。她张大眼睛,凝视着半空,双眼随即噙满泪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勇树被送到本地大学医院的外科诊疗室。高间和小野赶到时,名叫相马的刑警正在等他们。
“他已经被送去三零五病房,他妈妈也在。”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
“在这里,”相马指着左手臂根部。“被利刃刺伤了,伤口并不是很深。他在离家大约三百公尺的小路上遭到攻击,那里的确很少有人经过。他说他正骑着脚踏车,那个人突然冒出来攻击他。遇刺后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大声求救。凶手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年纪三十多岁。他没看清楚凶手的长相,对方在攻击他时说:‘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
“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
高间用右手揉着左肩,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凶器呢?”
“刀子就掉在旁边的地上,是一把水果刀。刀子还很新,应该是为了今天的行凶,最近才买的。”
相马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目前监识课正在调查,上面并没有指纹,和北冈明、须田武志身上的伤口也不一致。”
“有没有目击者?”
“没有。”
相马一脸无趣地说。
“是吗?那我去看他一下,是三零五病房吧?”
高间他们准备离去时,相马说:“那就拜托罗。大家都很期待你,希望早日解决这起案子。”高间举起右手回应。其他侦查员似乎都已经察觉到真相了。
走廊上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三零五病房位在走廊的尽头。高间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后,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须田志摩子。
“啊,刑警先生……”
“你受惊了。”高间平静地说,志摩子脸色苍白。武志被人杀害,勇树又遭人攻击,也难怪她会吓得脸色发白。
“可以打扰一下吗?”
“可以,请进。”
“打扰了。”
一走进病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学生制服。制服左肩有一个大洞,周围染上了奇怪的颜色。应该是血迹吧。
勇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坐了起来。左肩上的绷带看了让人心疼。他看到刑警出现,神色有点紧张。
高间回头看着志摩子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们和你儿子单独谈一下?因为有事想要问他。”
“喔……是吗?”
志摩子难掩讶异。想必刚才相马做笔录时,她也在旁边,但她没有多问。“那我去候诊室,如果有甚么事再来叫我。”就走出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勇树和两名刑警。
高间把手伸进西装内侧口袋拿烟,但立刻想起这里是病房,又把手拿出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窗下是一片灰鼠色的瓦片屋顶,晒衣场的衣物随风飘扬。
“伤口会痛吗?”高间站在床边问。
“有一点。”勇树看着前方回答,他的声音有点紧张。
“突然出现的吗?”
“甚么?”
“凶手。刺伤你的凶手不是突然出现的吗?”
“啊,对,没错。”
勇树轻轻抚摸着包了绷带的左肩。
“从左侧出现的?还是从右侧出现的?”
勇树的嘴微微动了一下。“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太突然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骑着骑着……他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慌忙煞车。”
“凶手就拿刀子攻击你。──你没有记住他的长相吧?”
“因为太突然了……然后又马上逃走了。”
“是啊。他突然出现,然后又马上消失,简直就像幽灵。”
高间说,勇树的眼神闪烁起来,右手用力握着毛毯。
“凶手说……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所以,我想应该是和杀我哥哥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高间没有回答勇树的话,再度看着窗外。蓝天下,不知道哪里冒着灰色的烟。
“不,不是。”高间没有看勇树,静静地说,“杀你哥哥的人和杀害北冈的是同一人,割伤你手臂的另有其人。”
“不对……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不。”高间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来这里之前,去见了目击杀害北冈凶手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人之前都没有说出这件事,现在终于说出真相了。”
高间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勇树探出身体。勇树可能咬紧了牙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凶手……就是须田武志。”
“骗人。”
勇树用力摇头。或许是太用力,造成了伤口疼痛,他的表情扭曲。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就是这样,你哥哥杀害了北冈,然后自杀了。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杀害北冈的和杀死武志的是同一个人。”
“那我哥哥的右臂又要怎么解释?”
高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
“你认识东西电机的中条健一这个人吗?”
勇树摇摇头。
“他是武志的亲生父亲。”
“甚么?……”
“武志在死前去见了他。”
“哥哥去找他爸爸……”
“我们也做了很多调查。”
高间暂时不想提牵涉到炸弹案的事,这些事要等勇树心情平静后再说。
“我们分析了这件事的背后意义,发现他可能是自杀,所以才会在死前去见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他为甚么要死?和北冈遇害有关吗?这时,刚好听到田岛的猜测,于是,我确信是武志杀了北冈。”
“不,我哥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勇树旋转身体背对着高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
“关键在于凶器,”高间说,“杀害北冈和武志的凶器是甚么?这才是关键。我太大意了,真的太大意了。明明亲眼目睹了放凶器的地方,却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勇树的面前。那是向中条借来的照片,照片中中条和明代一起在做竹编工艺。
“这是你哥哥的亲生父母。照片中的女人手上不是拿着小刀子吗?那是用来削竹子和切竹子的,这就是这次一系列命案的凶器。”
勇树看着照片不发一语,高间继续说道:
“之前,你曾经给我看过武志最心爱的宝贝,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里面放着护身符、竹编人偶和竹编工艺的工具,但没有这把小刀。为甚么没有?因为这把小刀用来杀人后被丢掉了。我应该更早发现做竹编工艺时需要刀子,所以我刚才说自己太大意了。”
“但并没有证据显示用了这把刀吧?”
“不,有证据。昨天晚上,侦查员不是去你家借了几件武志的遗物吗?其中也包括了那个木盒子。检查后发现有血液反应,而且和北冈的血型一致。显然武志在杀了北冈后,曾经把小刀放回那个盒子。”
高间又调出以前的侦查纪录,查到了须田明代割腕自杀时的凶器,果然也是那把小刀,上面记录了形状和尺寸。他把当时的纪录拿给法医看,法医表示和北冈明、须田武志的伤口一致。
“可不可以请你说出实话?”
高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勇树。“我心里很清楚,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而且也是你锯下哥哥的右臂。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做这件事,应该说──”
高间继续低声说道:“除了你以外,武志找不到任何人帮这个忙。”
勇树微微颤抖的背影突然僵住。高间低头看着他,等待他开口。沉默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有人跑过外面的走廊。
“这是……”
勇树终于开了口。高间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拳。
“这是我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托我。”
勇树哭了起来。他用右臂掩着脸放声痛哭,彷佛在宣泄内心的情绪。两名刑警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那天,我放学回家后,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是哥哥的字迹。”
哭了几分钟后,勇树慢慢地开始诉说。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抛开了所有的顾虑。
“字条上写了甚么?”高间问。
“八点去附近面店前的电话亭。”
“喔,原来是电话亭。你有去吧?”
“对。结果电话响了。”
高间点点头,他并不感到意外。武志和中条联络时,也采用了相同方法。
“你哥哥在电话中说甚么?”
“他叫我三十分钟后,带大塑胶袋和报纸去石崎神社后方的树林,还说绝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问他为甚么?他没有回答,只说去了就知道了。最后说‘好,那我等你’。”
“好,那我等你……吗?”
“到底是甚么事?我八点三十分准时出门时还很纳闷。”
勇树凝望着远方,说出了之后的事。
即使在大白天,石崎神社附近也没甚么人,晚上九点以前四周便一片漆黑,一个人走在附近都会心生害怕。勇树按武志的指示,带着塑胶袋和报纸走上长长的坡道。坡道前方隐约露出灯光,那是石崎神社内的常夜灯。勇树走向那个方向,虽说已经四月了,但夜晚还是有点冷。
穿过鸟居来到神社内,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勇树继续往前走,站在赛钱箱前左顾右盼,在灯光所及的范围内都没有见到人影。
──哥说会在神社后方的树林等我。
他觉得哥哥约的地方真奇怪。或许是因为在进行特别的训练,但没有灯光要怎么练?
走过正殿旁来到神社后方,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他慢慢往前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松林后方是一片空地。月光照在空地上,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地上的石头。
“哥,你在哪里?”
他呼喊着,却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
勇树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他看到有一个人影蜷缩在前方一个巨大的松树下,那个运动服的背影很熟悉。一定就是武志。
“你怎么了?”
勇树问道,但武志一动也不动。勇树以为他难得在开玩笑。
“哥,你到底在干嘛……”
勇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武志的右手。他的右手似乎拿着一把刀,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勇树觉得有甚么东西快速冲上喉咙,他急忙跑向武志。武志盘腿而坐,身体微微前倾,勇树扶直他的身体,快要凝固的血一下子从下腹部流了出来。
勇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爆发了,他放声大叫。这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不光是声音,眼前所有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
看到武志张得大大的眼睛,终于让他镇定下来。看到武志的眼睛,勇树无法再发出声音。那双眼睛好像在训诫他:“不要吵。”
“哥,怎么会这样?”
勇树把手靠在武志的背上哭泣,他泪流不止。
勇树哭了一阵子,发现旁边放了一张白纸,那是一张摺起来的便笺。第一行写着“致勇树”。
※※※
“我的制服口袋里有护身符的袋子,能不能拿给我?”勇树说。
小野刑警马上利落地拿了出来。
“里面有我哥哥的信。”
“我们可以看吗?”高间问。
“可以,请看吧。”勇树回答。
“致勇树:
因为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我简单扼要地写下重点。虽然对你来说,看这些内容很痛苦,但恳请你忍耐,并把信中所写的一切埋藏在心里。
我杀了北冈。
我杀他当然有原因,但没必要写下来,即使你知道也没用。
眼前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警方很快就会知道我就是凶手,到时候,我们的未来就会毁于一旦。我们从小共同建立起来的东西都会崩溃,我会被关进监狱,你也没有前途可言,妈妈更会极度悲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布一个局,让人觉得我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我想到了一个方法,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就是我也被其他人杀害。北冈遭人杀害后,须田也遭人杀害,警方一定会认为是锁定开阳高中的投手和捕手的连续杀人案,而且会认为是同一杀手所为。这么一来就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北冈,你和妈妈也不会因为是杀人犯的家属而被人指指点点。
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留恋,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无法报答妈妈。她对我视如己出,辛苦养育我长大,我只能用一辈子回报她的恩情。我打算好好报答她,所以我选择了棒球做为报恩的手段。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能力报答她了,虽然给她添了麻烦,就这样离开她着实令我痛苦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把一切托付给你了。幸好你和我不一样,你继承了爸爸的聪明,一定会给妈妈带来幸福。如果再晚一年,我就可以带一笔钱回家给你们,但我最后还是没做到。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像之前一样,母子两人相互扶持下去。虽然我是家中长子,但我身为长子,却无法为这个家做任何事。从今以后,你就是家中的长子,希望你连同我的份好好尽长子之责。
没有时间了。
所以,我要死了。这是我为自己所做的事做一个了断,但这不是世人所说的自杀。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希望你协助我完成这件事。我知道做起来有点辛苦,但你要锯下我的右手,然后藏到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这么一来,看起来就像是他杀了。我旁边有一把锯子,就用它锯下我的右臂。
记住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锯右臂。不是左臂,也不是右脚。原因我就不多解释了,务必严格遵守。
锯子和小刀也要和右臂一起丢掉,一旦被人找到,我精心策划的计划就泡汤了。
我言尽于此,相信你一定无法接受,但请你务必忍耐。相较于你未来的人生,这些事的真相根本微不足道。日后当你回想起我时,不妨就认为我被妖魔附身后死了。而这个妖怪的名字,不妨称之为魔球吧!如果我没有遇到这个妖怪,或许会试着思考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最后,我要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可以放松心情,遇到痛苦也可以咬着牙忍耐,我由衷地感谢你。
该写的都写完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能不能顺利完成我交代的事,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万事拜托了。
武志 ”
勇树看着白色信笺上的遗书,忍不住泪流不止。信上的字渐渐模糊,拿着信笺的手也微微发抖。
万事拜托了──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打在他的心灵深处。以前从来没有拜托过他任何事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提出了这个要求,也很像是武志会提出的要求。
勇树把遗书放进长裤口袋,用衣服袖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没有时间了──哥哥说得对。如果不赶快进行,武志用自己的生命所策划的一切可能会泡汤。
正如遗书上所写的,松树旁放了一把折叠式锯子。那似乎是武志买的,上面还挂着价格标签。
勇树脱下毛衣和长裤,再脱下鞋子。他拿起锯子,将锯子对准了武志右臂根部。这时,他又看了哥哥一眼,武志似乎在对他说:“快动手。”
勇树闭上眼睛,用力拉着锯子。锯子发出“滋”的声音,很快就卡住了。勇树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发现锯子卡到衣服,只拉了五公分左右。他从武志手上拿下小刀,先把衣服的袖子割了下来,露出武志肌肉饱满的肩膀。
勇树再度拉扯锯子,这次终于锯破了皮肤。为了摆脱恐惧,他拚命拉着锯子,但很快又卡住了。皮肤和肉卡到了锯子的刀刃。
之后,他不顾一切、发狂地拉动锯子。一次又一次地调整锯刀的位置,不时擦去卡在锯子刀刃上的肉,拭去锯子上的鲜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终于锯下武志的右臂时,已经大汗淋漓,身心都疲惫不堪。中途有好几次差点呕吐,他都咬紧牙关挺住了。
四周都是血。勇树从血泊中捡起右臂,放进带来的塑胶袋里,再连同锯子和小刀一起用报纸包了起来。这时,勇树才终于知道,为甚么武志叫他带塑胶袋和报纸来这里。
勇树的手脚都溅到了血,所幸衬衫和长裤并没有太脏,但袜子沾满了血,他也用报纸包了起来。
然后,他用武志的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脚底──虽然他有点内疚,但觉得武志会原谅他──然后,他穿上毛衣和长裤,光着脚穿上了运动鞋。
由于他刚才锯手臂时脱下了鞋子,现场留下了袜子的痕迹。勇树小心谨慎地消除了痕迹,也尽可能消除了球鞋印,但他觉得球鞋的脚印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武志和勇树穿相同的鞋子,尺寸也一样大小,而且都是最近刚买的,磨损的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准备离开现场时,勇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当时,他觉得是妙计。于是,他在武志身旁的地上写下了“魔球”,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他忘我地进行武志交代的事,小心翼翼地回到家,一路上都避免被人发现。他知道志摩子还没有回家,用报纸包起的东西暂时藏在住家附近垃圾桶后方,今天晚上一定可以找到机会处理掉。之后勇树脱下衣服,检查身上有没有弄脏,幸好衬衫只有肩膀附近有少许血迹,志摩子应该不会察觉有异。他发现指甲里都沾到了黑色的血垢,一定是因为刚才擦锯子刀刃的关系。他觉得应该洗不掉,所以用指甲刀把指甲剪短了。
不久之后,志摩子就回家了。
“因为哥没有回家,我自然就能出门去找他。我假装去神社,中途捡起报纸包起的那包东西,直接去了逢泽川。我把那包东西放进带去的另一个塑胶袋里,捡起地上的石头装满了塑胶袋,从桥上丢了下去。我不敢保证不会被找到,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幸亏我运气好,所以直到今天都没有被人发现。”
勇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把一切全盘托出后的叹息。
“这就是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勇树的脸上已经没有痛苦。
高间听完他的话,又看了一遍武志的遗书。虽然遗书的内容很平淡,但高间可以充分感受到武志的痛苦。
“我只想问一件事,你为甚么要留下那些字?为甚么要写下‘魔球’?”
勇树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做了蠢事。当时,我努力思考有没有甚么方法可以查明真相?‘魔球’正是唯一的线索。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在现场写下。我想,警方应该会展开调查,只要知道警方调查的内容,就可以知道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只要大家都认为哥哥是被害人,就不必担心警方会知道真相。”
然后,勇树又满脸懊恼地小声说:“为甚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如刚才一般沉重苦闷。他该说的都说完了,感觉只是休息一下。小野在一旁忙碌地做着笔记,听到小野终于写完时,高间问:
“你了解真相了吗?”
勇树停顿了一下说:“对,我知道了。”
“但你担心被查出真相,为了让我们以为另有凶手,所以才想到这么疯狂的举动吗?”
高间指着勇树包着绷带的左肩。“甚至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太晚了,”勇树摇着头。“一切都太晚了。”
“我认为结果都一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真相?”
勇树露出慵懒的微笑。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高间问:“没问题吧?”
勇树再度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听了田岛学长的话,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的关于右臂的事吧?”
“对,北冈哥应该打算和森川老师商量哥哥右臂的事。那天晚上,北冈哥是为了这件事才出门的。”
“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勇树摇了摇头。“我猜想他不知道。哥哥应该叮咛过北冈哥,请他不要把自己右臂出问题的事告诉别人,然而北冈哥不忍心隐瞒这件事,让哥哥继续投球,所以他决定去找老师,但他并不是没有向我哥打招呼。我猜想他可能在石崎神社的某个地方留了一张字条,说要找老师讨论。”
高间点点头,这一点和他的推理大致一致。
“我哥看到字条……为了阻止北冈哥,立刻追了过去。我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出了问题,一旦被人知道,他就无法进入职棒,所以,可能一时冲动就杀了北冈哥。”
勇树说完后,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按着双眼的眼头。
高间闭上眼睛,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外面又有人在走廊上奔跑。
“的确,”他张开眼睛。“武志的确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进入职棒之前,他想要隐瞒这件事。”
高间已经向芦原确认过这些事,芦原也察觉到武志的右臂出了问题。
“武志知道自己的右臂无法再恢复了。那时候,他已经不太能投快速球了,但他仍然设法隐瞒这一点以进入职棒,因为他为棒球努力了多年。于是,他希望藉由得到其他的秘密武器,隐瞒他手臂出问题这件事。新武器就是他在遗书上写的‘魔球’。他虽然希望可以进入职棒打球,但似乎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少希望拿到签约金。拿到一大笔签约金,就可以让你和你妈妈过好日子。听那名球探说,你哥哥很希望尽快签进入职棒的合约,可见他多么害怕被人知道右臂已经出了问题。”
即使右臂一辈子都动不了也没关系,但签下进入职棒的合约前必须隐瞒这件事。对我来说,棒球就是这么一回事──武志这么告诉芦原。芦原也因为身体因素不得不放弃对棒球的梦想,所以武志的这番话感动了他。他向武志保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武志当然也和北冈做了约定,绝对不能向别人透露他的右臂出了问题,所以当北冈去找森川老师商量时,他一定很受打击。但是──”
高间停顿了一下,盯着勇树的脸。“武志并不会因为这样就产生杀机,他不是那么低级的人,只是无法原谅北冈没有遵守和自己的约定。──你知道武志进入少棒队不久发生的手套事件吗?”
勇树说他不知道,高间就把从少棒队领队口中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原来曾经发生这种事。”勇树低声自言自语。
“我认为那起事件象征了你哥哥的强烈个性,他觉得必须报复没有遵守约定的人。所以那次割坏了棒球手套,这一次,他试图刺杀北冈的爱犬以进行报复。”
“啊!”勇树轻声惊叫起来。
“没错,武志的目标是狗。他一定打算在刺杀狗之后逃离现场,但北冈愤而反击,追上武志后,两个人扭打起来,结果武志的小刀不小心刺中了北冈的腹部。”
高间告诉勇树,北冈命案现场附近有打斗的痕迹。
“案发当时,就已经查明凶手是先杀狗再杀人。至于原因,大家有各种不同的推论,但每个推论都有无法解释的地方,不过,刚才的解释应该合情合理。”
高间说完后,病房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钟声,可能是哪一所小学的钟声。
“哥哥他,”勇树茫然地望着窗外。“永远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