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完全没变──男人坐在列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轻声低语。占据整个视野的田野中,出现不少塑胶屋的温室,还有以不规则的间隔竖着的稻草人。沿途不时看到药品和电器的巨大看板。当列车渐渐接近车站,民房越来越多;列车远离车站后,又是一片广大的田野。
──几年没回来了?
他在脑海中计算着。早就超过三年,是四年还是五年……可能有六年了。对了,是五年。上次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凯旋归来──
不知道洋子怎么样了?她还在那家阴暗的点心店当店员吗?不可能吧。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是二十五?希望她早日嫁到好人家。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象?依照老妈那种性格,她一定对自己的婚事不着急。不,可能是洋子为了照顾老妈,不愿意离开家里。我这次回去会告诉她,老妈由我来照顾就好。没问题的,虽然我身体变成这样,但照顾老妈一个人绝对不成问题──
不过,回家真不容易。男人心想。信上没有写具体的情况,只说回家再谈,他打算回家之后再和他们慢慢聊。
列车穿越几个隧道后,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熟悉。甚么都没变。这让他放了心。
车内广播报了站名。那是他听了十几年的熟悉站名。数年前,他从这个车站离开家乡。
走下月台,走出剪票口时,他突然心跳加速,妹妹或母亲应该会来车站接他。
他一瘸一拐地经过剪票口,脸颊抽搐了几下,四处张望,却没有在车站的候车室内看到熟悉的脸庞。妹妹和母亲都不在,只有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在抽烟。
──怎么回事?为甚么没有人来接我?
他看到商店后方有公用电话,便拄着拐杖走了过去。他看到了站前商店街,熟悉的风景变得格外空虚。
他拿起公用电话的听筒,投了十圆硬币。正准备伸手拨转盘时,有甚么东西挡住了他手边的光线。他停止拨号抬起头,刚才坐在候车室长椅上的两个西装男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你们要干甚么?”他问。
“你是芦原先生吧?”
右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问,然后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黑色警察证。
“你是芦原诚一先生吗?”男人又问了一次。“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啊!”芦原拿着电话,忍不住叫了出来。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甚么事。
上原一接到发现芦原下落的通知,立刻赶往和歌山。芦原写信回老家,说打算返乡,在他老家附近监视的刑警拦截了那封信。
目前几乎可以确定,芦原就是炸弹案的主犯。调查他留在公寓的纸箱后发现,里面的木板和钉子与炸弹自动点火装置的材料相同。
高间很希望赶快见到芦原,但目前必须先调查炸弹案,只能先请上原帮忙问他和须田武志之间的关系。
那天晚上,上原终于打电话来。高间跑过去接起电话。
“芦原承认是他干的。”上原在电话中说。
“果然,那共犯呢?”
“这个喔……”
上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虽然已经将炸弹案的歹徒缉捕归案,但他似乎不太满意。
“怎么了?”
“芦原声称没有共犯,说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没有共犯?──高间用力握住了电话。
“你有没有问须田的事?”
“有,但他说和须田武志没有关系,也从来没有和须田说过话。”
“甚么?”
“总之,我会立刻带他回去。”
上原的语气始终有气无力。
──他说从来没有和须田说过话?
高间觉得不可能。在调查芦原时,到处都可以感受到武志的身影。在石崎神社和武志一起练球的瘸腿男除了芦原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翌日,高间和上原一起在侦讯室侦讯芦原。他穿着深蓝色上衣和衬衫,端正地系着领带。可能为了回老家,特地穿上最好的衣服。芦原有一张娃娃脸,或许是很久没有打棒球了,他的皮肤并不会很黑。
芦原看到高间,微微低头打招呼。他并没有感到尴尬,反而一副豁出去的态度,也可能是承认自己所做的事之后,心里变得舒坦了。
“你认识须田武志吧?”
高间自我介绍后问道。芦原缓缓眨了眨眼睛后说:
“我认识须田,因为他是名人嘛。”
“你们有没有私人关系?”
芦原轻轻闭上眼睛,摇了两、三次头。
“太奇怪了,”高间边把玩着手上的原子笔,边看着他。“有人在石崎神社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和须田武志一起练球。”
“只是像我而已,对吧?并没有确定就是我。”
芦原满不在乎地说。
“听说有所谓的芦氏球,”高间说,“感觉像是飘球,然后会突然落地。”
“我忘了,”芦原移开视线。“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不是教了须田这种球?”
芦原没有回头,抓了抓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搞不懂,不是因为炸弹案抓我吗?须田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须田死了,被人杀害了。”
“我知道,那又──”
说到这里,芦原突然闭了嘴,打量高间的脸片刻后,点点头说:“我懂了,你们在怀疑我。这就是所谓的另案逮捕吧?”
“我们认为炸弹案和开阳高中生命案有关联,所以并非另案逮捕。”
“有甚么关联?”
“放置炸弹的是武志。你教他变化球,他则接下这个工作做为交换条件,难道我说错了吗?”
芦原歪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说:
“那是我一个人干的,没有找任何人帮忙。我和须田武志也没有任何关系。”
※※※
走出侦讯室后,上原把芦原之前的供词告诉了高间,大致内容如下。
“那天,我穿上旧工作服,把用炸药做的定时炸弹放在手提包内,潜入了东西电机。事先就已决定好要在上班铃声刚响的时候,把炸弹放在三楼的厕所,因为我知道那个时间来往的人最少。我把手提包放在厕所最里面的隔间,贴上‘故障’的纸。
接下来,只要趁定时装置内的乾冰还没升华完时,逃得越远越好就行了。但我在逃离的途中,突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想到放置的炸弹会造成很多人伤亡,便开始恐惧不已,我还是无法做这种事。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走回厕所。幸好厕所中没有其他人,我走进隔间,破坏了定时装置。其实就是用破布代替乾冰放进去,但我无法把手提包带回去,因为我怕别人起疑,要求检查手提包。而且,我也希望安全调查部那些人体会一下被人放炸弹的恐惧。
我穿着工作服走出东西电机总公司,来到车站前,把工作服丢进垃圾桶就回家了。
至于犯案动机,是打算向安全调查部那些人,尤其是西脇部长报仇。我因为他们的怠慢发生了事故,让我一条腿从此不良于行,他们居然还把事故原因怪罪到我头上,说是我的人为疏失。
当时,我也曾经想要报仇。棒球是我生命的意义,在失去棒球后,我想和他们同归于尽。我想起我的国中同学在某所大学的工业化学系当助理,之前去大学找他时,他曾经带我参观实验用的火药库。于是我就趁夜晚潜入大学,打破玻璃窗,潜入老同学的研究室,但因为我的腿不方便,真的费了很大的工夫。我知道火药库的钥匙放在用号码锁锁上的柜子里,号码锁的数字写在柜子后面,所以一下子就拿到了钥匙。我从火药库里随便偷了一些炸药和雷管,放回钥匙时,还故意弄乱研究室,让校方误以为是遭窃。
但是,我后来还是没有使用那些炸药。冷静思考后,就觉得为那种人去死太不值得了,于是,就把炸药藏在行李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辛苦,也花了很多心思找工作,直到去年秋天,我成为昭和町少棒队的教练,终于找到了新的生命意义。我觉得这是我参与棒球的最后机会,所以很努力地教导那些孩子。
那是我久违的充实生活。握着白球,内心就有一股暖流,让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呼喊。那些孩子也很听我的话。
但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太久,有家长不让我继续教下去,说不能让没有固定职业的人教小孩子。糟糕的是,最讨厌我的家长在那些家长中说话很有份量,所以其他家长也渐渐赞同他的意见。虽然八木领队为我辩护,但我还是不得不离开。
之后,我就计划要炸掉东西电机。因为,那个说话很有份量的家长正是东西电机安全调查部的西脇部长。”
※※※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高间一口气喝下冷掉的茶。“虽然之前就猜到犯案目的是为了报仇,但搞不懂为甚么直到现在才开始进行,现在终于知道了。但是,那个说话很有份量的家长……这是孽缘。”
“真的是孽缘,”上原说,“仔细想一想,就发现芦原很可怜。”
“他的供词有没有前后矛盾?”
“并没有决定性的矛盾,他偷炸药的情况也符合我们调查的结果,只是还有一些疑问他没有交代清楚。”
“哪些疑问?”
“比方说乾冰的问题。根据芦原的供词,他先放了乾冰,问题是他去哪里买了乾冰?这一点还没有查明。他说是在车站前商店街的点心店买冰淇淋时店员给他的,但根据店员的证词,那天一大早并没有客人。”
“真有趣。”高间说。
“其次,芦原说他自己走去三楼的厕所。果真如此的话,他应该会发现三楼已经变成了资材部,但他说没有看到。而且他腿不方便,绝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高间说:“有共犯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有共犯的可能性相当高。”上原很有自信地说,“问题在于芦原为甚么隐匿这件事?如果共犯是须田武志,而且是芦原杀了武志,他很可能担心事迹败露,所以故意隐瞒。”
“很有可能……”
芦原的确有问题。如果他是杀人凶手,武志写下的“魔球”很可能是为了告诉别人,凶手就是他。若果真如此,为甚么不明确写下“芦原”?因此,魔球两个字不应该是武志所留下的。如果芦原是凶手,他当然不可能写下有可能会查到自己头上的文字。
“对了,有没有问他绑架中条董事长的事?”
“他表示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还说很可能是有人从报上看到炸弹案,想要趁火打劫。”
“是喔。”
高间摸着胡碴没有刮干净的下巴,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的确有人会利用这种事件乘机勒索。
“不过,他在说谎,”上原说,“寄给中条董事长的恐吓信绝对是炸弹案的歹徒所写的,信中附了定时装置的简图,连报上没有公布的详细数据都完全吻合,但芦原还是坚称不知道。”
“芦原为甚么要装糊涂?有甚么说谎的必要?……”
“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
听到上原这么说,高间皱起眉头。
“原来也有这种可能。芦原真的不知道,可能是共犯擅自绑架了中条董事长──”
“这么说,武志的确不是共犯。因为中条董事长说,绑架犯是肥胖的中年男子。姑且不谈芦原是不是杀人凶手,但武志可能真的和炸弹案无关吧。”
真的是这样吗?高间偏着头思考。芦原试图抹去自己周围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炸弹案的共犯,另一个是须田武志。认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更妥当?但是,中条董事长见到的人显然不是须田武志。
──搞不懂啊。
高间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两、三次。
田岛恭平犹豫很久,最后决定邀须田勇树同行。他希望勇树也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一个人偷偷摸摸的。
放学后,田岛在学校大门前等勇树。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每个人都一脸欣喜的表情,似乎早就忘记棒球社死了两个人。
不一会儿,勇树推着脚踏车经过校门。田岛叫住了他,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因为田岛是棒球社的成员,所以勇树认识他,但从来不曾有过交集。
“我等一下要去找刑警。”田岛说。
勇树惊讶地微微张开嘴。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见一位高间先生。是关于须田的事,关于须田和魔球的事。”
“你知道甚么线索吗?”勇树问。
“不能说是知道,但我发现了一些事,因为事关重大不能不说……所以我想找你一起去。”
“是吗……?”
勇树把头转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走出校门的学生人潮。
“那我就去看看吧,”他低语,“我也想了解魔球的事。”
“就这么办,那我们去车站吧。”
田岛和勇树一起骑上脚踏车。
※※※
田岛在午休时间请森川打电话,约了高间刑警在昭和车站前见面,他和勇树两个人站在约定地点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真难得啊。”
高间刑警露齿而笑,田岛向他解释,希望勇树也在场。
“那找个地方听你慢慢聊,你们肚子饿不饿?”
田岛没有立刻回答,和勇树互看了一眼。高间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干脆地点点头,说了声:“好,走吧。”带他们走去附近的拉面店。
或许因为不是用餐时间,拉面店内没甚么人。店内有一个吧台,里面有一张四人座的桌子。高间熟门熟路地走去里面,田岛他们也跟在他的身后。
女店员来为他们点餐,三个人都点了拉面,但高间对女店员说:“给他们来大碗的。”
然后又对田岛说:“等吃完拉面再听你说。”
他拿出香烟点了火,轻松地问:“森川老师和手塚老师还好吗?”
“呃?喔……”
田岛忍不住转头和勇树相视,因为今天学校公布了一件事。
“发生甚么事了?”
高间把香烟夹在指尖,香烟的白烟升向天花板。
“因为,”田岛舔了舔嘴唇。“手塚老师要请假一段时间。”
“甚么?”高间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不知道。总之,她最近常请假。”
今天早上,教师办公室旁的布告栏贴出了这张告示。手塚老师因为个人生涯规划,暂时休假一段时间──
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说和森川的事有关,无法继续留在开阳高中。
中午的时候田岛去找森川,拜托他联络高间。森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田岛叫他时,他也没有听到。
“事态好像有点严重。”
高间听了,缓缓地抽了一口烟,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拉面送上来后,三个人拿起了免洗筷。田岛吃着大碗的拉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开口。
向田岛和勇树道别后,高间缓缓走在傍晚的街头。脑袋中各式各样浑沌的想法宛如丢进了洗衣机,不停地打转。由于转速太快,高间无法掌握状况。
──二十三日,中条董事长遭到绑架。翌日二十四日晚上,武志遭到杀害。然后刚才田岛说的话……
还有在东西电机听到的情报,以及少棒队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拚命打转。
高间开始模糊地勾勒出命案的真相,但歪歪扭扭的,无法形成明确的图形。原因很清楚,因为芦原的供词含糊不清。
──芦原显然在说谎,但他到底怎样说谎?
高间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很混乱,无论怎么重新设定芦原的谎言,都无法合情合理地解释所有的事。
天色暗了下来,高间继续走在街上,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家电器行前,许多人围在新型的电视机前。高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电视,也停下了脚步。他并不是对画面有兴趣,而是发现那是东西电机的商品。
资本额、营业额……小野之前给他看的公司简介隐约浮现在他眼前。然后……
──等一下。
一个想法突然闪过高间的脑海,他猛然停下正打算离开的步伐。
因为这个想法太离奇了。
这个念头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推理,但高间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这个想法虽然离奇,却符合高间在无意间的所见所闻。
“对……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个可能。”
他找到了红色公用电话,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本桥。
“可不可以紧急调查一件事?”高间说道,“也许可以解开所有的谜。”
“要调查甚么?”本桥问,他或许感受到高间的情绪,声音也有几分激动。
“很惊人的事啊,”高间说,“也许可以因此发现惊人的真相。”
妻子纪美子来通知有两名刑警上门时,中条直觉地认为,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芦原遭到逮捕后,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然而他既不匆忙,也不害怕,因为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所以他用和平时相同的口吻,吩咐纪美子把客人带去客厅。
中条整装梳理后来到客厅,两名刑警同时站了起来,为突然不请自来向他道歉。中条认识名叫上原的刑警,但不认识另一个人。那个人利落地递上名片,中条才知道他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名叫高间。
“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上门打扰。”
高间以严肃的口吻开场,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条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敲门声响起后,纪美子端着茶走进来,虽然刑警上门令她有点担心,但不能让她坐下来一起听。
“你出去吧。”
听到中条这么说,她有点不满,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虽然她是前董事长的千金,但并没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反而一切以中条为重。
“可以了吗?”听到纪美子的脚步声远去,高间问。
“请说吧。”中条回答。
高间深深吸一口气,盯着中条的眼睛问:
“须田武志……您认识这个少年吧?”
中条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想要绑架您的人,不是吗?”
“我之前说,”中条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高间冷静地说,他的眼神充满自信。“但那是您在说谎,其实是身体结实的年轻人──是须田武志。”
然后,他又继续说道:
“而且,他是您儿子。”
※※※
沉默了数秒,中条看着高间,高间也看着他,日光灯“嗡嗡”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
“芦原的共犯是须田武志,他是唯一的可能,您却说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这一点让我们伤透了脑筋,但如果是您在说谎,这个矛盾就可以轻易解决,问题是您为何要说谎?”
高间一口气说完后,看向中条,观察他的反应。中条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桌子。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疑问,”高间说道:“须田武志为甚么寄恐吓信给您,把您找出去?他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钱,而是基于私人理由想要见您,您试图隐瞒这件事。我不禁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而且还想起您在东西电机的公司简介上那张照片。”
中条抬起头,高间正视着他的脸,静静地说:
“须田武志和您很像。我对这个大胆的假设很有自信,所以不好意思,我们调查了您的经历,最后发现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左右,您曾经和须田武志的亲生母亲明代住在同一个地区。”
高间说完停顿了下来,也许在等待中条的反驳,但中条没有开口。
“请您回答,”高间说,“用恐吓信的方式和您见面的是不是须田武志?”
中条抱着双臂,缓缓地闭上眼睛,好几个影像掠过他的眼前。
“我有一个条件。”他闭着眼睛说。
“我们绝对不会对外透露。”高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话,“我们会严格保守秘密,当然也不会对您太太说。”
中条点点头。虽然他点着头,但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永远的秘密,所以,他打算找时间主动告诉妻子纪美子,只要在此之前保守秘密就好。
中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你说得对,那天的确是那孩子找我出去,他也的确是我的儿子。”
“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详情?”
“说来话长。”
“没有问题。”
高间和上原两人低头拜托后,露出严肃的神情。中条再度闭上眼睛。
※※※
战争期间,中条在东西产业的岛津工厂担任厂长。工厂原本制造火车车厢零件,但在军方命令下,改为生产飞机零件。
战争结束后,岛津市的工厂不再生产飞机零件,开始生产平底锅和锅子。中条被调往阿川市的总公司,成为重振东西产业的成员之一。他在电器部门的领导者渡部茂夫手下工作,住处也从岛津市搬到了阿川市。当时他三十七岁,没有亲戚,孤家寡人一个。
他在搬家之后,遇见了须田明代。
中条打算和她结婚,却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他的上司渡部很希望他可以成为女儿纪美子的丈夫。纪美子当时二十八岁,之前结过婚,但她丈夫在战争中死了。
为了日后着想,中条觉得眼下不适合张扬和明代之间的关系,免得影响渡部对自己的看法。而且渡部对他的照顾难以用笔墨形容,多亏了渡部的协助,他才能掌握电器的最新技术。于是,他决定暂时隐瞒和明代之间的关系。明代为了他的前途,也答应配合。
没想到不久之后,发生了意外状况。明代怀孕了。她的哥哥再三追问是谁的孩子,她始终没有松口。中条让她搬去其他城市,因为他认为继续住在原地,两个人恐怕很难见面。
明代说想住在海边,于是他们搬去了渔港旁。
中条和明代开始在新家共同生活,但其实中条每周只回家一次。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过着双重的生活。
孩子出生后,先入了明代的户籍,成为所谓的非婚生子女。当时,中条打算在适当时机让孩子认祖归宗。他们为孩子取名为武志,就是须田武志。虽然想到明代的哥哥有可能会调查她的户籍,进而得知这件事,不过明代认为这样也无妨。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
东西产业电器制造部独立成为东西电机有限公司,由渡部担任第一代董事长,中条当然也和他一起进入了新公司。
成立一家新公司很辛苦。对中条来说,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挑起这样的大梁,他成为渡部的得力助手,负责所有的技术部门。中条整天忙于工作,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明代身边的次数当然就越来越少。于是他告诉明代,请她等待一年,等新公司稳定后,一定会回来接她,到时候就会生活在一起,在那一天之前,会按时寄生活费──
当时,中条无意欺骗明代。他真的认为一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没想到遇到了烦恼的问题,渡部再度提出希望他娶纪美子。中条左右为难,回想起来,渡部之所以特别照顾年纪很轻的自己,一定是早就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女婿看待。
他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拒绝渡部的要求,应该说是找不到巧妙的谎言。他没有明确拒绝,渡部认为他答应了。
于是,中条和渡部纪美子结了婚,和明代约定的一年也过去了。
一定要去见明代,当面向她道歉──他这么想,但要付诸行动时,却又退缩了。到底该如何道歉?而且,他最清楚,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问题。
也许不久之后,明代就会找来公司,到时候该怎么向她解释?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但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明代,也不知道明代有没有来公司找他。即使一个陌生女人说要来见董事长,警卫应该也会把她赶走。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明代,也日夜牵挂着儿子。他和纪美子膝下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更想念自己的亲生孩子。
几年后,他曾经去打听明代他们的下落,但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渔村。
他无能为力,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
“您看过高中棒球吗?”
高间问。
“我经常看。知道开阳高中代表本县进入甲子园,也知道投手姓须田,但没想到那孩子就是武志……在看电视时,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
“所以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嗯,”中条健一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
接到恐吓信,前往指定地点之前,中条以为是炸弹案的歹徒恐吓。不,应该说,在咖啡店接到电话时,他仍然这么认为,但第二次在红色公用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的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
“你是中条健一先生吗?”对方问。
“你是谁?”
中条问,对方沉默片刻,接着以镇定的声音回答:
“我是须田武志。”
这次轮到中条陷入沉默。应该说,他说不出话。他全身冒汗、身体不住颤抖。
“武……志?怎么可能……”
他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对方似乎很享受他这种反应,停顿了一下后说:
“现在就按照我说的话去做。首先,把装了钱的皮包放在公车站旁,你走进身后的书店。书店有后门,立刻从后门离开。离开书店后往左走,经过平交道。有前往真仙寺的公车等在那里,你在终点下车,知道了吗?”
对方说完立刻挂上了电话,没有叮咛“不许报警”,可能知道没这个必要。
中条按照指示坐上公车。跟监的刑警只注意皮包,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失踪,所以没有人跟在后面。
公车很拥挤,但只有几个人坐到终点,其中并没有像武志的人。
在真仙寺下车后,中条四处张望。通往真仙寺的路是个陡坡,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真仙寺的屋顶出现在公车站的对面,寺庙前是一片墓地。空气阴阴凉凉,中条感觉有点冷。
虽然对方要求他在终点下车,却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几名司机聚集在公车终点站内,不时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中条。
不一会儿,坡道下方有一个年轻人跑来。他身穿运动衣裤,戴着棒球帽。中条看着那个年轻人,心想原来还有人在这里跑步,没想到年轻人在中条面前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来晚了?”他抬起头。
“你是……”
这时,中条才知道在甲子园比赛的须田就是武志。他太惊讶了,不知该说甚么,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必打招呼了,”武志冷冷地说,“走吧。”
“走去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
武志过了马路,走进松林中的小径。中条紧跟在后。
武志不发一语地走着,他健步如飞,中条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但一言不发也令他感到痛苦。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我看你从坡道下方跑上来。”
“前面四个车站,”武志轻松地回答,“我和你搭同一辆公车,只是你没发现我。”
“你从那里跑过来的吗?”
中条回想起那段距离和陡坡。
“没甚么好惊讶的。”
武志仍然一脸淡然地说。
中条看着武志大步往前走的背影,陷入一种奇妙的感慨。武志长这么大了,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儿子,如今却出现在眼前。他很想跑上去紧紧抱着他,却无法这么做。因为武志的背影散发出的某种东西阻止了他。
“炸弹是你放的吗?”
中条问他,试图摆脱沉重感。
“对啊。”武志回答时没有停下脚步。“有人痛恨你的公司,我只是受他之托。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为甚么用恐吓信?只要写一封信给我,我就会来看你。”
武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脸颊的肌肉扭曲着。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说完,又继续迈开步伐。中条好像吞了铅块般心情沉重,继续跟在武志身后。
武志走进了墓地。他似乎很熟悉周围的情况,中条渐渐知道武志打算带他去哪里。
武志在墓地深处停下脚步。那里竖了一块木制小墓碑。中条也跟着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墓。
“这是……”
中条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
虽然没有特别的根据,但他很久之前就隐约感觉到,明代已经不在人世。
“旁边是我爸爸。”
明代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墓,武志指着那里说道。
“爸爸……明代改嫁了吗?”
中条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开甚么玩笑?”武志不以为然地说,“须田正树是明代的哥哥,我爸爸收留了我们母子两人,收留了生病的妈妈和我。”
“……原来是这样。”
“爸爸收留我们后不久,妈妈就死了。”
“她生了甚么病?”
“和生病没有关系。她是自杀,割腕自杀。”
中条一阵心痛,冷汗直流,呼吸急促。连站着也变成一种痛苦,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妈妈留给我一个用竹片做的人偶、竹编工艺的道具和一个小护身符。我上中学时,在护身符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中条。你知道吗?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娶了别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因为她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中条垂下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对不起。”声音极度沙哑。
“对不……起?”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一把抓住他西装的衣襟。他力大无比,中条被武志拖着,踉踉跄跄地来到明代的墓前。
“你在说甚么?事到如今,说这些话还有甚么用?”
武志一把松开了中条,中条跌坐在碎石路上。
“我告诉你,我对我妈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她牵着我的手去车站。她相信和你的约定,一直在等你回来。她总是对我说,你爸爸星期六就要回来了,每个星期六,都带我去车站等待。从傍晚一直等到末班车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她每个星期都去。你知道我们等你等了多久吗?”
中条跪坐在地上,双手在腿上紧紧握拳,他甚至觉得武志可能会杀了他。
“我之前就打算要带你来这里。”武志的语气稍微平静下来。“她一直在等你,我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
武志走到中条的身后,用力推着他的背说:“你可以拚命道歉,其实我希望你在这里道歉到死。”
中条在墓前合起双手,后悔和罪恶感如洪水般袭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在这里道歉到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么做。
“我再告诉你,你并不是只有折磨她一个人。”武志站在中条的身后说:“收留我们的爸爸,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在辛苦工作。不,最辛苦的是现在的老妈,她为了非亲非故的你,毁了一辈子。”
“有没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现在已经太迟了。”
武志冷冷地说。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这样我于心不安。”
“我才不管你安不安心,也不打算就这样让你轻易地放下心理负担。”
“……”
“不过,”武志说,“我并不是没有要求。”
中条抬起头,“你尽管说。”
“首先,从今以后,请你忘了我们。没有女人被你抛弃,你当然也没有私生子,须田武志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
“不要和我争辩,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对吧?”
中条闭了嘴,他说得没错。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钱,我要求偿金。”
“多少钱?”
“十万圆。”
“十万圆?”中条向他确认。“钱的事好处理,要多少钱都没关系。”
“十万圆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大笔钱了。”
武志用鞋尖踢了两、三次石子路。“你把十万圆拿给我妈,不管用甚么方法都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你的名字。自己去想一个能够让我老妈接受的方法。”
“不能拿给你吗?”中条问。
“我拿了这么大一笔钱,要怎么交给老妈?难道说是捡到的?”
“……也对,我了解了,会按你说的去做。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没有了,就这样而已。你可以继续当你的优秀董事长和好老公。”
说完,武志就转身沿着来路离开了。“等一下。”中条慌忙大叫。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他问。
武志头也不回地回答:
“不是已经约定好了吗?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任何关系,为甚么要见面?”
“……”
“顺便说一声,今天也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因为有陌生人来扫墓很奇怪。没问题吧?就这样一言为定!你之前已经毁约过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
然后,他再度迈开步伐。中条叫了一声“武志”,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踩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说完之后,中条仍然泪流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流泪。
“两天后,就得知他被人杀害了。我太惊讶了,无法相信。因为我下定决心,即使无法和他见面,也要在暗中守护他。”
他最关心武志的死是否和他有关?他思考着武志为甚么临死之前来找他。
“他来见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高间说。
“所以,武志明知道自己会被杀害,仍然决定和凶手见面,所以在此之前来见我吗?”
高间想了一下,最后用力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为甚么……?”
“因为情况很复杂,”高间说,“非常复杂,目前还无法告诉您。”
“你们知道谁是凶手吗?”
高间的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对,知道。”
“是吗?”
中条思考着自己该做甚么。他希望为武志做点事,却想不到该做甚么。他不知道高间说的“复杂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代表武志就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是吗?那希望你们早日把凶手逮捕归案……也希望你们尽快联络我。”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葬礼的那天晚上,去须田家的神秘男子就是您吧?”高间问。
“对。”中条回答,“虽然和武志约定十万圆……”
“须田家需要十万圆,是因为债务的关系。”
高间告诉他。
两名刑警准备离去时,中条突然想起了甚么,便叫住了他们,接着走去书房,手上拿了一样东西过来。
“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时的照片,希望可以提供给你们作为参考。”
中条把照片交给高间。照片上的明代和中条都在用竹片编织,躺在他们身后的婴儿就是武志。
“嗯。”
高间和上原露出好奇的表情看着照片,中条以为并没有参考价值时,高间突然“啊!”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上原问高间。高间指着照片说:“你看这里。”上原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张照片怎么了?”
中条不安起来,以为自己交出了甚么棘手的问题。
高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
“可以借一下这张照片吗?”
“当然没问题。”中条回答。
“那就先保管在我们这里。”
两名刑警起身后,快步走向玄关,中条仍旧摸不着头绪。
“这张照片有参考价值吗?”他又问了一次,高间回望着他的脸说:“对,应该吧。”
“是吗?那就太好了。”
“中条先生,”高间露出凝重的表情,然后说:“您的罪孽真的很深重。”
当中条整个人宛如冻结般呆立在原地时,两名刑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