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井由美子在十字路口摔倒在地、一位妇女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前烟滋子也到了约好的汽车站休息室。但大楼锁着门,她看了看周围,也没有发现像高井由美子的年轻女性。滋子后悔得真跺脚。
“我到附近找找吧。”塚田真一为难地看着四周。
“滋子,你留在这里,我到周围转一圈。”
“真一,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知道,在报纸上见过。” 看着真一远去的背影,滋子生气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么不凑巧……
真是计算失误。首先,在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滋子找不着那件约好要穿的有玩具熊图案的漂亮的毛衣。她记得放在壁柜里专门放羊毛衫的箱子里,但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也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她只能换一件别的衣服,但当她打开衣柜的时候,她发现昭二送她的那件毛衣连着包装袋都在里面。
换完衣服,为了节省时间,滋子连鞋带都没系就跑到了停车场。可是,这次是昭二开的那辆车的发动机出了问题。插了好几次的钥匙,都没有点着火。这辆车是昭二和滋子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一位朋友把自己开了五年的车免费送给他们作礼物的。当时,滋子就不太高兴,她想要送就应该送辆新的车。这车好像也能明白司机的心事,昭二开车的时候就没有问题,但要是滋子开车,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发动不起来。
“快发动起来吧,混蛋,快发动起来吧。”滋子大声地骂着车,“我有重要的约会,请你发动起来吧。”
但是车仍是不动,滋子跳下车向昭二工作的工厂跑去。
“哎,借我辆车!”
滋子喘着粗气跑进事务所,正在打电话的昭二吃惊地回过头来:“什么?嗯?啊,对不起,我这里有点事。”
穿着制服的婆婆越过桌子斜眼看着滋子,不满地说:“什么事情?这么大叫大嚷!”
“对不起,有没有闲着的车?借我一下,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
“我们的车呢?” “有点问题,发动不起来。”
“但是工厂的车都要用,不能随便动……”
婆婆小声说。滋子斜着眼看了看她,走近墙上的计划表。前烟钢铁厂有两辆工作用车,一辆其实是昭二父母专用的面包车,另一辆是小货车,车身上写着“前烟钢铁工厂”几个字。不巧的是,今天闲着的是面包车。这辆车,公公连去银行都会开着它,何况冬天。
但实在没有办法了,滋子抓起面包车的钥匙,冲着还在打电话的昭二的背影说了句“我走了”,就飞也似地离开了事务所。
“滋子,你要去哪里?不要太任性了。”
婆婆也在生气,但滋子已经听不到她的训斥声,她听到的只有高井由美子快要不行的求救声。
因为太仓促了,在家的时候滋子没有看地图。昭二非常喜欢开车,所以滋子的驾驶技术不是太好。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大概地看一下三乡市的地图,然后选一条合理的路线。
真是上天助我也,当车开到饭塚桥的十字路口时,滋子发现塚田真一正走在前面不远的人行道上。可能是干完活回家的吧。他走路一点精神也没有,脸色很灰暗。虽然说这个孩子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这次是因为什么呢?滋子边想边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并按响了喇叭。
“真一、真一!”
她挥着手大声地喊。好不容易真一才发现了滋子,滋子挪到副驾驶座位上把门打开。
“快上来!”
真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啊?”
“先上来!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真一上了车,赶快把门关上把车开走了。后面的出租车在不停地按着喇叭。
“滋子,你是在上班吗?”可能是看到滋子开的是面包车的缘故吧,真一认真地问。
“当然不是。来,看下地图,从这里去三乡市怎么走?是往水元公园方向吗?还是走高速公路的六号线?”
“地图在哪里?” “你就坐在地图上。”
真一从屁股底下拿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翻了起来。
“三乡市太大了,你去哪里?”
滋子讲了汽车站的事情,真一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是在六号线附近。”
“你知道吗?” “以前我去过一次,但是如果从这里走六号线的话就会绕远路,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一定会早一些到。”
“明白了,我请你当向导吧。哎,是不是手机响了,又响了,我回个电话。”
“谁打来的电话?”
于是滋子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真一。
在真一回来之前,滋子已经抽了两支烟。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而且还担心,所以她来回地走总也安静不下来。但她还不能离开这里,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来回地转圈。
真一来到站台的入口处,到处寻找。滋子也向他打着手势,在他能听得见的时候,滋子就说:“谢谢,对不起”。
“是不是我们来晚了,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啊?”
“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来。”
真一也担心起来。滋子抱着胳膊又叹了口气,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在刚才急急忙忙的过程中没有来得及考虑的问题,她吃了一惊。
“嗳,真一。”
“嗯。”真一还在往四周看。
“刚才在马路上看到真一,我觉得是上天派你来帮我的,但是……”
“没关系,正好今天我也没有什么安排。”他苦笑着,“我也总是没有安排。”
“但是真一,那个——我不知道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想跟我说什么,但是,她,她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这是真的吗?” “真一,你不讨厌吗?” “讨厌?”
“可是……她是罪犯的家人,我是因为工作——今天我是因为工作来听她讲心里话的,我很高兴,也没有什么负担,但是,真一却不是这样的。我为了要见她,随便让真一来帮我。”
滋子有点讨厌自己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也不考虑轻重就采取行动?
“说起来,是不可思议。”真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以前,我也没有发现。”
“真一,你读过我的报告文学吗?”
“读过。”
“你不生气吗?我没有主要写罪犯,我把这起案件写成了悲剧,被害人及其家人会不会认为是不合情理?”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事情?如果要问,早就应该问。不问的话,就永远不要问。也许滋子就没有问的权利。也许只有塚田真一才有资格回答滋子的问题。他只能接受滋子的问题。
真一没有说话。寒风吹起来,他前面的头发落到的额头上,非常可爱。滋子忽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太不合时宜了。总之,真一还是披着头发好一点。
如果自己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话,那现在有像真一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奇怪。可是,现实中滋子选择了如今的道路,以这种形式和这个叫真一的少年有了联系,简直就像一个保护人似地照顾他,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心情。
“水野。”真一急忙说,并看了看滋子。
“你认识她吗?” “认识,是不是真一的女朋友?”
“我们吵架了。”他低着头。
“是吗?”
“她有点生气了。看了滋子的报告文学,理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
“……”
“她问我为什么不生气?”
“……是吗?”
“其实我早就在想,过去你一直在照顾我,但我不应该再住在那座公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滋子反问了一句。
不是“不应该住”,而是“不能住”。真一说:
“从开始我就想过不能一直借住在你家,但真正下决心还是在滋子完成报告文学并准备连载的时候。”
“是吗?”
“我还是觉得不好。”真一摇着头,“不是那样的,不好,或者不是那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和滋子的报告文学发生关系,很讨厌。”
当然是这样。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打算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说的。”
“没关系,是我在混乱的时候把真一拉上车的,对不起。”
滋子表示了歉意。
“以后的事情我一个人来做吧,真一,你还是先回去吧。实在对不起。我已经认识路了,谢谢。真一当然不会想见高井和明的妹妹,我真是个没数的人。” “这个……”
“但是,我有个请求,我们不在的时候,请你不要悄悄地离开公寓。如果你走了,我们将无脸去见石井夫妇。”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而且我也不会先回去。我想见一见这位自称是高井由美子的人,然后和你一起回去。” 真一用灰暗但坚强的目光看着滋子:“我虽然怀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但无论她是真是假,我都想知道她接近滋子的目的。虽然不知道她来了以后会说些什么,也许我听了以后会生气,但如果不听还是会生气,我太关心这件事了。” 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我对滋子也有一个请求。” 真一调整一下呼吸,喘了口气,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吵架的时候,我也和水野说过……”
真一非常干脆地说,好像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刺激了她。在家人所遭遇的事情中,他有疏忽的地方。
滋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睁大眼睛在听。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要责备自己,通口惠追着我说什么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是这样的!”滋子情不自禁地抓住真一的胳膊,使劲地晃着,“不是这样的,真一,你不要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
但真一却摇着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我不仅不想和滋子,也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不想说我是有责任的。”
滋子把手抽了回来,像是要训他。
“但是……”
“但是什么?”滋子小声地反问了一句。
“我想被那两个罪犯杀害的女性的家人现在和我一样,都在责怪自己。但责怪自己的原因不一定和我一样,但一定会责怪自己。没有根据的理由,所有的事情混在一起,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也许这样的人比我还要难受。” 寒风又刮了起来,滋子一下子觉得从头凉到脚。
“我想让滋子在报告文学中写一点有关遗属的心情,有愤怒,有悲伤,也有被罪恶感所困扰的苦恼,我只想让你写一点这个方面的内容。”
“嗯。”滋子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这位名叫高井由美子的人是真的话,我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无论她向你提什么要求,通过滋子想说点什么,但在此之前,我想把被害人家属的心情告诉她。所以,我要见见那个人,听听她是什么目的。”
“我明白了。”
滋子的话很干脆,她又把手放到了真一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
“这个车站不会错吧?”
“不会错的,是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滋子看到一辆大货车闪着方向灯停在一边,准备开进站台,是奥佩尔。昭二特别喜欢德国车,他说如果换车的话一定要买奥佩尔,他还经常看一些汽车说明书。所以,就连对车不太内行的滋子一眼也能认出来。
一个年轻男人开着车,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孩,看上去脸色很苍白。
奥佩尔开进了站台,并靠近了滋子的车。坐在旁边的女孩盯着滋子的车,然后看到了滋子身上的毛衣——一件有着玩具熊图案的毛衣。
奥佩尔一个紧急刹车,车门开了,那个女孩好像连安全带都来不及解开似地从车下跳下来。她好像受伤了,拖着一条腿。
“你是前烟滋子吗?”
这个声音就是打电话的声音,那个向她求救的声音。
刚从医院回来在店里看门的木田,接完古川的电话后就大声向有马义男汇报。
“钱已经存上了,他要我们表示感谢,我很生气地训了他几句,他说过一会儿要给大叔打电话说说这件事。”
有马义男不由得摆了摆手,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而且今天他根本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但是,木田还是一副极为不满的表情,所以,他觉得这样也不行。
“对不起。”他两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把工作间的一张凳子搬到正烧得通红的石油炉子旁边坐了下来,“让你做这样讨厌的事情,实在对不起。”
听到这话,还在不高兴的木田赶快离开陈列柜来到义男的跟前。
“这不是大叔需要道歉的事情,对不起,是我发了许多牢骚。”
“茂确实是一个让人不快的家伙。”
义男很少说出指责古川茂的话,特别是对木田,这是他第一次埋怨自己这位薄情寡义的女婿。木田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长时间,他蹲在义男的身边,皱着眉头。
“大叔,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茂是不是做了许多让人不高兴的事?你应该更严厉地训斥他,为他夫人拿回应有的东西。”
义男还是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所以他呆呆地看着店门口和陈列柜。如果有客人来的话,还可以招呼一下。
但是,店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也听不到自行车的声音,更听不到要买豆腐的声音。没办法,义男只好嗯了一声。
从把鞠子的遗体运回家,到守灵和葬礼,最后那两个罪犯死于车祸。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有马豆腐店成了全日本最有名的豆腐店,但客人却越来越少了。每天虽然营业,但只有来慰问的过去的老客户,这样是无法做生意的。
只有小生意,最要命的是没有大宗的订货。料理店、便当店,还有四年前在当地新开的一家大型超市,里面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店铺。现在,他们都不再订货了。大家都向他表示歉意,当然也有人说这样做都是为了义男着想。
——有马,这个时候你还是把店关了吧,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在倒闭之前,还是把店关了吧。真智子不是一直在住院吗?不是只有你有马一个人照顾吗?每天又要去医院又要开店,真够你受的。你的积蓄不是足以让你悠闲度日了吗?要不,就把店卖了,你去隐居吧。
大型超市负责采购的人当初希望当地豆腐及其他熟食业都能进入超市,并且特意到有马豆腐店拜访,但他现在已经调到别的分店工作了。新来的采购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好像有马豆腐店发生了中毒事件。他通知有马说,不能再订购因这件不幸的事情而闻名全国的豆腐店的产品了。木田气得满脸通红,但有马义男一句话也没说。
在这之前,以前的采购员特地带着他的妻子来给鞠子吊唁。在他来店里商谈业务的时候,正在上学的鞠子还给他倒过茶,他夸奖这个孩子很漂亮。临走前,他对义男表示了歉意。他说,有马,公司可能要取消和你之间的业务,实在是对不起。所以,当通知真的来了的时候,义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木田一直在店里帮忙,所以他也很闲。在洗澡的时候,或者是起床后边等烧水边抽烟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想到把店让给木田。如果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把店让给木田是最合适不过了。这是只要说一声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木田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客气一下,但最后一定会愉快地接受。呀,还是不行,这个想法太过分了,木田会不会不想在这里做生意呢?这里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大叔!”
木田在叫他,在这一刹那,义男的脑子有点乱了。木田是不是又要谈怎么对待古川茂的事。这也是人的老化现象,可能也是太累了吧。看来,正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我是该过隐居生活了。
“茂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只要他把钱出了就行了。”
义男边说边把烟又点上了。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往外冒水了:“你喝茶吗?”义男回过头问木田。
“我来吧。”木田站了起来,好像这个话题已经谈完了。他一边准备着茶具一边气愤地说。
“一个男人像那样就完了,他还和那个女的住在一起吗?”
“是的,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义男说。他不是在装,自己确实不知道。现在需要考虑的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时间去多想和古川茂保持不正当关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听说他们还打算结婚。”
古川茂当然会有这种打算,而且他一直在和真智子在“商量”这个计划。只是因为鞠子出了事,真智子精神不太正常,无法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盖章,古川茂才没有办法的,不离婚就没法再结婚。那个女人也在催他,但目前这种状况,他也没有办法。
鞠子的手提包在大川公园被发现的那一天,真智子被一辆卡车撞伤,大腿骨骨折。她的伤已经治愈,但身体并没有恢复健康。义男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估计负责治疗的医生也不一定知道。
真智子不说话,也不动,什么也不看,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自住院以来,她已经瘦了二十公斤,看上去也老了二十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认为真智子不是义男的女儿而是他的妹妹,不,也许是姐姐,或者是年老的妻子。
幸运的是,医院里负责治疗的医生是一个和蔼可亲而且责任心很强的人,当真智子的外科治疗结束后,他亲自和义男商量应该把真智子送到哪家医疗机构。真智子现在住的保田诊所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医疗机构,这也是他去找并搭上关系的。现在照顾真智子的只有义男一个人。目前距离既不能太远,治疗费又要在义男所能承受的范围内的医院也不是太多,只有两三家。
尽管如此,保田诊所的住院费对有马义男来说还是一笔相当大的负担。特别是对如今快要倒闭的有马豆腐店而言,两周一次的医院账单就是很头疼的事情。而且,这种账单会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不知道真智子什么时候能治好,不,也许她永远都好不了了。
如果是有马义男一个人的话,他不会想到让古川茂出钱。他已经完全是个外人了,不会再对他有所指望。义男死也不会去求他拿钱出来,他是抛弃真智子的男人。
但是,义男亲戚中的几个女人都笑话他的决定,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决定。于是她们抓住了回来参加鞠子葬礼的古川茂,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逼着他同意支付真智子五百万日元的治疗费。古川茂是可以承担的,他的脸变白了,葬礼一结束,他早早地回到那个女人那里了。
古川茂是个理智的男人,他认为鞠子所遇到的事情和真智子因此精神失常和在出事之前他要离婚三件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应该把三件事分开处理。其实,他的看法并没有错。即使茂留在家里,即使他和真智子关系和睦计划旅游,也无助于解决鞠子被两名罪犯绑架和所处的悲惨境地。
义男想,他是这样想的了吗?他是父亲吗?他曾和茂谈过这件事,但得到的理由只是——岳父、岳父太伤心了,想找一个人,把责任全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你在找一个坏人,万恶之源的两名罪犯死了以后,你要找一个人来代替他们。
听到这样的回答,义男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和这样的男人谈话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和茂联系过。他答应支付的五百万日元也指望不上了。
“真是闲啊。”义男喝着木田冲的粗茶,小声地说,“今天可真清静。”
“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回来的。”木田装得很坚强,笑着说,“我们的豆腐和别人家的豆腐是不一样的,吃了大叔的豆腐能成为超级帕克——好了,我们不说了。”
木田的话断断续续,义男抬头一看,他已经热泪盈眶。还没有等他问怎么回事,木田自己又说了。
“对不起,”他揉了揉鼻子,“刚才我一个人在店里看门的时候,有一个高中女孩从店门前走过,我听见了她的笑声,那笑声特别像鞠子的声音,真的,太像了。后来接到古川打来的电话,听了他说的那些话,我突然觉得鞠子太可怜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就没事了——对不起。”
义男知道自己刚才想得太简单了,把这个店让给木田决不是个好主意。木田是看着鞠子长大的,他把鞠子当做自己的妹妹。平时,无论是好还是坏,他都不是轻易会流泪的男人。
义男考虑,等把这个店处理之后,给木田一笔退职金,他要是想单干的话,还可以把机器都送给他。也许这样一来,他就能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这栋房子值不了多少钱,但土地还能卖些钱,可以用来支付真智子的治疗费。自己也要工作,在豆腐店也行,或者清洁公司,还可以做超市的保安。是的,就这么定了。
电话响了。因为木田还在不停地说着,义男只好站起来拿起话筒。是古川茂的电话。
“啊,岳父,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非常轻松,“我有话想对你说,现在可以吗?”
义男问他有什么事:“要是钱的事我就听听,你是不是已经存进去了?”
古川压低了声音说:“是这件事,钱的事。”
是不是还没交啊,要是这样就算了。
“其实我今天存进去的只有一百万日元,现在就这么多了。”
义男没有说话。
“岳父,我想和你谈谈剩下的四百万。”
义男仍然没有说话,无奈,古川只好接着说。
“剩下的钱可不可以换离婚协议书?” 这次,义男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真智子精神已经失常了,她不可能再说什么了,但你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我想让你代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一起去办事的地方。我拿到离婚协议书后,会立即支付剩余的四百万,不,我可以支付六百万日元。”
义男刚想把电话挂断,古川又接着说:“拜托了,岳父,你知道吗,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出事?”义男不由得大声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川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由利江早就怀孕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想早一点上户口,这个要求也不过分。”
义男啪地把电话挂断了,他想起来,由利江就是刚才他没有想起来的和古川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对不起,请问这是有马义男家吗?”
有马义男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立即回答她。只听见木田在说:“你们是谁?如果是搜集材料的,请赶快走开。”
那个女的好像一点也不示弱:“我不是记者,我是律师。”
律师?义男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刚刚挂断的电话上。难道是古川茂为离婚所请的律师?否则,不会有律师光临有马豆腐店的。
他从办公室往店门口走去,只看见在陈列柜前面,站着一位身穿绀色的有点土气的套装、右手拿着一件茶色大衣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人很小,不光是个子很矮,身上的其他部分也都很小。
“你是有马义男吗?我是律师浅井佑子。”
她从正面看着有马义男,说话的声音很清脆,看上去很能干也很贤惠。义男想起了很久以前鞠子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的一本绘图书中的一只有智慧的兔子。
“我就是有马义男,”义男的一只手扶在陈列柜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浅井佑子转过头,看了看她的后面,也就是店前的马路上。这时,义男才发现有一位中年妇女躲在有马豆腐店的门口,弯着个腰。
“日高,请过来吧。”浅井佑子大声地说,“你就是有马义男,幸会。”
和浅井佑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叫日高的中年妇女总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很不好意思地走进店来。她也很瘦,个子不高。这样的女性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只有智慧的兔子。看上去年龄也不太大,但已是满头白发,弓着的背看上去很痛苦。
“日高?”坐在义男旁边的木田不停地重复着,“日高,会不会是……”
中年妇女终于抬起了头,她看了看木田,又看了看义男。眼睛红红的,而且全都是眼泪。
终于,义男也想起来了:“你是日高千秋的……”
“母亲。”这位中年妇女哭着说。
“她叫日高道子。”浅井佑子扶着她的肩膀说,“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有马先生。”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首先提出要给鞠子上炷香,但义男婉言谢绝了。义男解释说,家里没有鞠子的骨灰,我是她的祖父,没有资格领取她的骨灰。
“只是挂了一张照片,供上鲜花和线香,但这只限于家里人,不想让外人看的,请原谅。”
“我明白了。但是,这样的话,鞠子现在在哪里呢?”浅井皱着眉头,担心地说,“不好意思,在鞠子事件发生前,我就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分居,现在她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们才来拜访有马先生……”
在收骨灰前,鞠子的遗体一直保存在义男的表姐家,这也是妥协的产物。古川茂不想把鞠子的骨灰盒拿回和那个女人一起居住的公寓里,他央求有马义男代为保管。大家商量之后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苦肉计。这位表姐也是强迫古川茂答应拿出五百万的急先锋之一,她非常同情义男,认为鞠子的骨灰应该由义男保管,不需要得到古川的许可就可以拿回去,但义男拒绝了。如果义男保管骨灰盒的话,为保全自己做父亲的脸面的古川茂一定会像争夺宝箱一样和他一直争下去。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鞠子活着的时候就和这位表姐及她的孩子们关系很好。义男请求他的表姐说,与其让她和我这个老头两个人在有马豆腐店里孤零零的,还不如让她在一个快乐热闹的家庭里生活。表姐哭着把骨灰盒抱回了家。
“我们突然造访,实在对不起。”到里面的房间里坐下后,浅井佑子再一次郑重地道歉。
“本来是应该提前联系的,但我担心打电话不一定能联系上,所以今天过来看看有马豆腐店是不是还营业?”
“豆腐店一直在营业。”义男摆好了客人用的茶碗,“电话也没有换,有一段时间非常乱,没有办法。”
“都是搜集材料的?”
“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还有好多起哄的电话。”
用手绢擦了擦鼻子的日高道子小声说。
“你家也是这样吗?”义男问。
“特别严重,”因为有手绢,道子的回答不是太清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电话号码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用一些不好听的话说千秋的事情。”
义男默默地把倒好茶的茶碗递了过去。他知道浅井佑子正在用她那聪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和日高道子,所以他掩饰了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虽然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都是被相同的罪犯所害,但她们两人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义男也是这么想的。鞠子完全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鞠子而言,只能用牺牲品这个词。但是,日高千秋又是怎么回事呢?
确实,她也是被残忍地杀害了,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其中有一半是因为她自己引起的。
义男不能不想起罪犯打来的电话和他被牵着到处走的那天晚上的事情。身心都很疲惫的他刚一回到家,就看到邮局送来的鞠子的手表。在这场闹剧中,日高千秋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声音鉴定结果表明,给义男打电话的是两人犯罪团伙中的栗桥浩美。但是目前还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带着义男在新宿到处转的这件事中到底参与了多少。总之,他家是开荞麦店的,那天他在家和母亲及妹妹一起干活。他到厨房后,除了家人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了。所以,警察认为他家里人的证言并不完全可信。
所有关于高井和明的情况都是这样,无论哪天还是哪夜,他不在现场的证据都不是太清楚。惟一的例外是那位名叫木村庄司的不幸的职员在冰川高原失踪的11月3日,有一位常客可以证明高井和明确实是在厨房里。
如果撇开不在现场的证言等专业问题,义男认为这起案件的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栗桥浩美手中,而且他相信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栗桥浩美,在那天夜里的闹剧中利用日高千秋的也是栗桥浩美。当义男第一次从照片中认识栗桥浩美时,从他的目光中,义男就知道把自己当成对手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决不会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笨蛋。但是这家伙错了,他是一条蛇,一条只会直着走的蛇。所以,被他列为目标的人就逃不掉。如果被列为目标的人能有勇气把在后面追赶的他的头踩个粉碎,就不会被他杀死了。
看了栗桥浩美的照片,听了刑警关于他的为人的介绍,以及新闻、报纸等介绍的情况,义男相信,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一定是在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地方把日高千秋带走,并随心所欲地控制她,甚至是像呼吸这样简单事情。从外表看,栗桥浩美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年轻人,日高千秋也许非常愿意跟着他。栗桥浩美在利用她给旅馆送口信的时候,会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告诉她呢?他会给等这个口信的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她觉得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一定是很有意思,一定是笑了,所以就接受了。
义男至今还记得旅馆前台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斜着眼看他读那纸条,还小声地说“真是个好色的老头”。日高千秋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义男总是在想,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和日高千秋一定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在前台前来回走动的义男,并捂着嘴在笑。
日高千秋被杀害之后,为了能让她的母亲发现尸体,罪犯把她的尸体放在她小时候经常去玩的滑梯上,这真是个悲剧。被杀的时候,她一定也非常恐惧。
但是,她不是无辜的,她喜欢去危险的地方玩,这也许是报应。正是因为有这些事情,在她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部分媒体在谈到她的时候,都不是太严厉,而对鞠子则是不同的态度,义男对此感谢不尽。当然不能把自己可爱的外孙女和那个经常逃学和男孩子鬼混并不把卖淫当回事的女孩子相提并论。
“有马先生,你一定生千秋的气了吧?”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绢捂着半边脸,眼睛看着茶碗,小声地说。从她的态度看,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义男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求救似地看着浅井佑子。
浅井佑子也是默默地看着有马义男。义男的表情像是让她说出实话,她感觉到了义男的善意,看不到什么恶意。
“当然是,那个孩子……”日高道子猛地拿起手绢,“她是一个浅薄的孩子,被栗桥浩美骗去帮他给有马添麻烦。”
“你是专门为这件事来道歉的吗?”
日高千秋用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孩,我想尽了办法,也去和学校谈过,但都不起作用。”
“你……”
“关于千秋的情况,杂志和电视都介绍了很多,说她有一份她经常卖淫的嫖客的名单……这件事警察也问过我,在电视上,我也看过曾和千秋有过关系的男人在接受采访。”
“我也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想知道。”道子边擦眼泪边说。因为嘴在发抖,所以话都说不清楚,边说还边流泪。
“千秋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曾试着去了解她,但一点用都没有,直到孩子死了以后才知道。”
“她的丈夫?”义男问浅井佑子,“千秋的父亲在哪里?”
道子抢着回答:“我们已经离婚了,在千秋的葬礼上见过面。”
“那真是可怜。”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捂着脸,小声地说:“我的前夫说千秋的死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让他的宝贝独生女儿被人杀死了。他很生气,也很伤心。以这种形式失去千秋,完全破坏了自己的人生,而且大家都说是我的错。但没有人知道,我是千秋的母亲,失去女儿,我也伤心难过。他们跟我要千秋。”
道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正在店里看门的木田不放心地到里面看了看,义男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情愿地离开了。他根本不想和日高千秋或者她的母亲说一句话。
以前,义男的想法和木田一样,只是不好意思赶走她们才坐在这里的,日高千秋的母亲找我能有什么用?
但这种不快的心情在慢慢消失。
“事实上……”浅井佑子扶着正在哭泣的道子的肩膀,冷静地说,“日高准备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损害赔偿?”
“是的,进行审理是让人伤心的事情,但形式上就得这样。当然,我们的目的决不是钱。”
她说得很干脆,义男倒是迷糊了。
“不是钱,那是什么目的?”
浅井佑子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下。
“时间。”她回答。
“时间?”
“是的,我们要为这件放在一边早晚会被人忘记的案件争取时间。”
义男更不明白了。
“现在,电视和杂志都在大肆报道这起案件,但是三个月以后会怎么样了,半年以后又会怎么样了。如果再发生另外一起悲惨的案件,他们又会把注意力转移到那里去,还可能会完全忘记千秋和鞠子的名字,在社会普通民众的心里,也不会再记得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名字。”
“但是,现在这么轰动,当然不会忘记。除了鞠子,不是还有另外七名女孩子吗?所以警察一定会尽力调查的。”
“现在。”浅井佑子意味深长地说。
“无论如何,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义男说。这个女人太年轻了,自己的余生和她的人生相比差距太大了,被害人的家人和只是有关系的人在态度上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浅井佑子用有点生气的口气接着说:“当然,事实是可以忘记的,栗桥和高井所做的残忍的事情也会被忘记的,而且非常容易被忘记。我们只是想延长一下时间,有马先生。要进行民事诉讼的话,我们必须搞清楚处理刑事案件所要求的每个细微之处,要尽量详细地调查、记录,我们希望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一份像墓志铭一样的东西,上面详细介绍了案件的整个经过。”
“这件事能行吗?”
“我一定要做成。”浅井佑子握起拳头敲打着桌子。
“发生空难时,有许多人失去了生命,人们是不是会在现场树起一块纪念碑,每年举行纪念活动?我们认为应该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这很简单,就是不要让社会忘了这件事。但现实却很有讽刺意味,那两名罪犯全都死了,如果把这件事搁在一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被人们所遗忘的。这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遗忘不仅不正确,而且很危险。有马先生。” 义男又把烟掏了出来,但没有点火,他把烟拿在手里,看着浅井佑子非常认真的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谢。” “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请有马先生和日高一起行动。” 义男吃惊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抬起头,抱歉地看着他。
“我说话颠三倒四,让人难以理解,真是不好意思。”浅井佑子继续说,“日高是在上个月的中旬、也就是千秋葬礼后不久来我们事务所的。对了,你是和你哥哥一起来的吧?” 听浅井佑子这么一问,日高道子点了点头:“我的哥哥是崎玉的市议会议员,是我哥哥推荐我去浅井律师的事务所的。”
“那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也是你哥哥的主意?”
“是的。” “我们对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异议,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接受它。但这起案件的受害人不只是日高千秋一个人,还有古川鞠子,还有在栗桥浩美的公寓发现尸体但身份不明的那些女孩子。正如有马刚才所说,从照片和录像带判断还有七名被害的女孩子。”
“这……”
“我们认为这次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是集团性质的诉讼,被害人的家属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参加审理。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日高,她也很赞成,她坚信自己不是无助的,如果能让别的死者的家人理解这种心情并给予协助,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件事首先要把受害人的家属集中起来,组成受害人家属联络会。这是第一步。所以,今天首先来拜访有马先生。”
终于知道她们的真正来意了,浅井佑子和她的律师事务所准备呼吁并组织一个受害人家属的联络会。
“遗憾的是,在我们国家,几乎没人关心犯罪的受害人及其家属,特别是公共机关的公力救济,实在让人寒心。”
“这种事情我深有体会,所以现在我也不感到奇怪。”义男说。
“义男是战前出生的。”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次义男把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浅井佑子还在等着他说。
“如果政府什么也不做的话,我们就要自己行动起来,首先被害人必须联合起来。”
透过淡淡的烟雾,义男看着日高道子红肿的眼睛,瘦瘦的下巴和瘦瘦的肩膀。
义男想,这位不幸的母亲也许也会从女儿的梦中惊醒。义男经常梦见外孙女,她在叫,在哭,他彻夜难眠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终于过去了,站在缓慢的送葬队伍中还有这种悲伤,但总算过去了,他慢慢也习惯了没有鞠子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无法习惯和无法克服的东西。
这就是恐怖,发自内心的恐怖。义男不能不想,也无法从脑子里消除。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什么?让鞠子做了什么?在她去世前,在被他们控制的时候,他们强迫她做了什么事情?
从认领鞠子的遗体前,从罪犯死之前,义男就开始想这些可怕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真正落地生根是从发现记录七名女孩情况的照片和录像带时开始的。这些东西刺激了义男从未使用过的想象力。听到的所有消息都集中到义男那恐怖的心中,有时是梦,有时是幻觉,时常困扰着他。
在这些恐怖的幻觉中,鞠子经常是活着的,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不让她死,她哭着叫着,哀求他们让她死。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他受了伤的心所产生的一种妄想。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谁都不会缓解义男的恐怖,这是因为他们死了,栗桥和高井都死了。
如果这两个家伙都活着会是什么样,义男有时也会想这种事情。如果这些家伙能讲出实情的话,也许他可以从这种永劫想象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这些家伙能说出来的话。即使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可能也能挽救一点吧。
在没有救助的日子里,我经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鞠子已经死了,她已经安静地躺在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人来敲诈你,没有人伤害你,想到这些,义男就安心一点了——你,千秋的母亲,有没有过这种时候?义男想问一下这位精疲力竭的日高道子。
如果问的话,她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她会把内心的苦恼讲出来吗?
组织受害人家属联络会最终的结果是不是也只能如此?真的可以互相安慰吗?
为了社会,为了不再发生类似残忍的案件,就不能忘记它吗?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们虽然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烟变成了长长的烟灰,手指头很烫。义男把像虫子的僵尸一样的烟灰抖到了烟灰缸里,用了点时间把火灭了。
“我明白。”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后来又说道: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这种活动……是为了不要让人们彻底地忘了这件事,非常有意义。但是,我还不能马上回答你我是不是参加。”
“当然,我们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复。”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今天是来向你说明我们的目的,并问候一下。日高……”她看了看道子,“她说,目前最能理解自己心情的一定是有马先生了,所以无论如何要来见一面。”
日高道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义男头都没抬就闭上了眼睛。
浅井佑子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我把今天讲的事情都写在了书里,因为最近想组织联络会的第一次聚会,所以还要去联络许多人。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多多指教。”
她把书放在桌上推给了义男,义男又一次表示感谢,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书。
“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联络吗?” “这个……”
“谢谢。”这次是浅井佑子低下了头,“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是这起案件的中心人物,到目前为止,查明身份、找到遗体并让家属认领的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以后能找到另外几个人的尸体,情况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是最坏的情况是只有千秋和鞠子的家属作为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
“其他的人只有照片或录像带不行吗?”
“不行。我也不想说泄气的话,但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义男又说:“我觉得这两个人这么就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这样认为。”浅井佑子的眼里又充满了愤怒,“有评论说栗桥和高井死于车祸是天罚,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受到应有的惩罚。就这样免除了他们的罪责,他们的罪行将随着时间而消失。如果真的是天罚,就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天罚不应该是不公正的。”
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义男一直呆呆地坐着。
他知道,天罚这种话是靠不住的,只能说是善有善报,但坏人是永远消灭不完的。
木田过来看了看他。现在是晚上的购物时间,但仍然没有一位顾客。
“孝!”他叫木田。
“什么事情?大叔。”
“把店关了吧。”
我累了——义男想说,但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捂住了脸。
由综合出版社、光学馆发行的面向青少年的周刊杂志《流行时报》上,有一块自创刊以来历经十年的连载版面,该杂志准备从11月的第四周到12月的第二周为期三周的时间里,刊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连续绑架杀人案的特集。
在三周的时间里,编辑部共收到明信片四百多张。《流行时报》的读者中八成是女孩子,但在寄来的明信片中,有四成是中学的男孩子。
该出版社的广告杂志《星期周刊》也刊登了以“经过与反响”为题的关于连环绑架杀人案对社会影响的特别报道。长年负责这一版面的播音员川野铃子请年轻演员高桥健二就青少年寄给编辑部的明信片的情况做了一个访谈节目。
铃子:说实在的,编辑部最初做计划时没有想到反响这么大,在这起案件很轰动的时候,那个叫H的高中女学生……
高桥:帮助罪犯,然后又被杀死、扔在公园里的那个女孩子?
铃子:是的,关于她的情况,明信片中也谈了很多,多数人认为“进行援助交际后被杀,这是那个女孩子的失策。”
高桥:这还不能算是援助交际的错误,做了那种蠢事后被杀死是不是失策呢?
铃子:是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知道跟在陌生人后面是很可怕的事情”,H遇到的事情经常在我们身边发生。但是,我没有想到对整个案件会有这么多的看法。实在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动。
高桥:我们不能认为那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流行时报》的读者却认为他们两名罪犯是有本事的人。
铃子:是的,但认为“我能理解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心情”的男孩子毕竟不是很多。这是我的看法,今天把高桥君请来……
高桥:因为我去年在一部电影中扮演过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
铃子:是的。正因如此,我们才被同时请进一间办公室。
高桥:我们也经常谈论这件事,我和栗桥浩美、高井和明年龄一样大。
铃子:同一年级吗?
高桥:差不多是一个年级,只是他们出生在东京,我出生在千叶的海边,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铃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感觉到地区的差别?我已经快四十岁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地区差别很明显。高桥也是这样吗?
高桥:但是如果同在千叶,则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渔民。
铃子:你以前说过,他们都是渔霸。
高桥:但他们不是有钱人。滑稽的是,我在那部电影中出演主角的时候,我爷爷非常高兴,但是等他看完了电影,却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演那种人”。(笑)
铃子:在那部电影中,被逮捕的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和法官的辩论是拍得最好的吗?
高桥:是的,我演的那个人是一个外表非常老实、不会做坏事的温和的男人,但他的内心却截然不同。最后查明他是父母性虐待的牺牲品,影片以他的全部供述结束。我爷爷不喜欢这个故事情节,我没办法,做了很多解释。
铃子:那个主人公象征着人间的邪恶。
高桥:但我八十岁的爷爷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笑)
铃子:在这部电影的创作中,你会认为“啊,这里我明白,要是我,也许也会去做的”吗?
高桥:你是说,如果有一定的条件,我也会干他们那样的事情?
铃子:是的。
高桥:有这种可能。
铃子:有吗?
高桥:但这只是从理论上讲的,从感情上讲,我是不会做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影片中的罪犯自身有被性虐待的背景。他之所以要杀死女人,是为了报复虐待自己的成年女人。这是一定假定的情况。但是现实的案件中,却不一定有这个动机。
铃子:确实如此。
高桥:电影当然都是虚构的,必须要有一个能让观众理解的明显的动机。但在现实的案件中,即使是犯人自己,如果被问到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也许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的导演天泽也这么说。
高桥:不过这很难。
铃子:你们的影片获得了“银河奖”,我再次向你表示祝贺。
高桥:谢谢。我只是一名演员,演戏是我的工作,我要力争演得像一名罪犯。但是,给你们投稿的人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正如你所说,有人说“理解他们的心情”,这是为什么?
铃子:大部分的明信片都是匿名的,可能自己也觉得理解罪犯的心情和与他们产生同感也不太好。
高桥:是的。
铃子:但是,理解心情,这即使是对本人,是不是也很可怕?
高桥: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和两名罪犯产生共鸣呢?
铃子:有的男孩子清楚地写着“欺负女孩子”。
高桥:这说的倒是实话。
铃子: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们是要和警察和媒体作对把全国搞得一团糟?
高桥:也许还想通过电视成为名人。
铃子: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也差不多吧。
高桥:完全没有反体制的心情?警察和媒体的体制是乱。
铃子:没有。
高桥:铃子,你是不是为了出名才做播音员的?
铃子:这个嘛……啊,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动机。
高桥:我也不是为了让女孩子喜欢才当演员的。(笑)没有出名的时候不会有人喜欢,但出了名以后呢?我有这种想法,确实有,但这不是动机。太难了。
铃子:其实,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和认为“理解他们”的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很大的。特别是青少年,是个敏感的年龄,他们对好事和坏事都容易产生共鸣。
高桥:心太软。
铃子:是的。所以,只有一部分人在明信片上写自己也可能会做那样的事情,但我认为有这种想法的年轻人一定很多。
高桥:你们搞这种邮寄明信片的活动,而不是通过互联网或传真,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铃子:是的。传真和互联网的速度是不是很快?他们没有时间再重新看一遍自己写的东西。所以,我们让他们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寄出来,当然这些想法自己也会马上忘记,但是,写明信片或写信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必须要把自己经过一段时间考虑的想法写成文章,然后再出门去寄信。
高桥:也许在去寄信的过程中改变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不是说过头了?
铃子:头脑冷静下来,寄到我这里的写在明信片上的想法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高桥:说句过头的话,和通过传真和互联网写情书,他们不希望写信。说“理解他们心情”的男孩子们对罪犯的家人是怎么看的?
铃子:嗯。对罪犯家人的报道不是很多。
高桥:和栗桥和高井相比确实太少了,开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最近好像有关于那名女高中生H的母亲,还有那位爷爷,A。
铃子:那位开豆腐店的老人,让罪犯折腾得够呛。
高桥:他收到了被害的外孙女的手表。我看过记者采访他的情景,因为经过了处理,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出他的声音,只觉得他的声音哽咽。那个人虽然比我爷爷年轻,但也属于同时代的人。他一定会认为罪犯都是社会的渣滓。这些社会渣滓杀死了他的宝贝孙女,如果要问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回答的。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也很难理解爷爷他们那一代人在战争中杀人?既然讨厌被人命令去杀人、讨厌被征兵,为什么不逃走呢?
铃子:你和爷爷谈过这个问题吗?
高桥:谈过,小的时候。(笑)
铃子:你爷爷是怎么回答的?
高桥:如果A也看《流行时报》,当他得知很多人认为“理解他们的心情”、“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A先生问你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会如何回答?
铃子:嗯。
高桥:我只能说你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明白,这和战争的话题是一样的。
铃子:确实如此。对这起案件,高桥君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还是不希望“把女孩子当做玩具扔掉”的男孩子越来越多,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这把年纪的阿姨还独自在《流行时报》上努力,就是要和那些认为女孩子就是为了成为男人的玩偶尔存在的人斗争,一直斗争下去。所以,今天《日本文献》连载中的报告文学……
高桥:那个叫前烟滋子的女撰稿人?
铃子:是的,我特别高兴那篇报告文学是一位女性写的,由一名女性来分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罪行,是有深远意义的。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因为要保守秘密,所以只能简单地谈一下,但电话交谈室里有志愿者,为了让烦恼的人轻松起来,可以不报姓名地在那里畅所欲言。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并查明他们就是罪犯的期间,一天有好几个打来电话说自己就是罪犯,当然这些都是假话。还有人说我的朋友是罪犯。更多的还是说自己是罪犯,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
高桥:这可是和寄明信片的人不同的反应。
铃子:我个人认为,和说“理解他们的心情”的男孩子相比,这种说假话的人更是可怕。他们说这种假话到底想要得到什么?这种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前烟滋子12月23日才得知日高千秋的母亲日高道子聘请了律师,准备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那一天是天皇诞生的纪念日,因为到了年底,昭二去了工厂。滋子正想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很久以前曾在一起共过事的熟人打来电话,没有过多的寒暄,他把日高道子聘请的女律师的姓名、事务所和联系地址告诉了滋子。
滋子拿出记事本记下了他说的情况,向他表示感谢,并笑着说:“这些情况如果是真的话,那将是非常好的素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不做犯罪方面的工作,而且滋子正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我感到非常荣幸。”
“我认识《日本文献》的手屿先生,他是业界非常有名的人物。”
“创办的杂志是不是快倒闭了?” 对方无所谓地笑了,“在他所创办的杂志中,《日本文献》的寿命是不是最长?托前烟的福,杂志的发行量好像又在增加,这很难得。”
“原来的发行量不大,但现在不同了。”
“他们没有和我谈过发行量的问题。”
对方发出爽朗的笑声。
“那个名叫浅井的女律师不仅负责日高道子,还邀请了这起案件其他被害人的家属,好像要举行一个什么集会。”
“他们是要组织被害人联盟吗?”
“有这种可能,但这位女律师很年轻,不太成熟,一个人应该做不成,也许律师事务所会完全负责吧。”
滋子在“律师浅井佑子”几个字上画了个圈,打了个问号。她把电脑的显示器换了个画面,一个三维动画在跳来跳去。
如果被害人的家属真的要组织联盟的话——无论是谁组织,都会邀请媒体参加的,会召开一次正式的记者招待会。只有到那个时候,才能进行正式的评论。对滋子的报告文学而言,当然需要被害人家属的心声,但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这并不会引起她太大的兴趣。
“前烟,你是不是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当事人的家属?”对方在问她,“栗桥的家人,或者是受害人的家属。”
“是的。”滋子的回答很简单,撒谎的时候不能说话太多,她想把电话挂了,现在正是她写作的最好时间。
“我想在浅井佑子的律师事务所举办被害人家属聚会前和他们接触一下,和每个被害人的家属,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再告诉你。只是去看看,不知道会有什么收获?我们记者当然要去,但前烟的目标不是特讯记者,所以也不用太上心。”
滋子想起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熟人的模样了,年纪和滋子差不多大,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他没有什么恶意,也不需要欺骗她,但他对滋子这么热情,一定有什么目的。
“是的,我不是太关心,谢谢你的关心。”滋子的话仍很简单。
“我衷心希望滋子的工作取得成绩,我相信你能写出好文章,我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感到高兴。”
他说完后,终于把电话挂断了。滋子叹了口气也把电话放下了。
她移动鼠标,电脑上又出现了她写的文章,这是从昨天就一直写了删、写了改,删了再写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连载的第六部分,刚刚写了一个开头。
她不是不喜欢这段文章,也不是写作的方法问题。这是因为以前的问题,是现在这样写行不行,这些能不能作为第六部分连载?
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主要介绍了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少年时代和他们生活过的小镇的情况,镇上的人对于滋子的写作给予了很多帮助,讲了许多有关他们两人的事情。这两个人的家人已经搬离了小镇,大家觉得很高兴。
为了搜集素材,滋子还采访了他们两个人的同学。有的人还住在当地,有的已经搬走了,有的还在东京,只是在别处生活,找到他们也没费多少工夫。十个人中有八个人知道滋子的报告文学。即使没有读过滋子的报告文学,他们也都在电视上看过滋子围绕报告文学所做的节目。大家对这起案件都非常感兴趣。所以,见面本身并不困难。
关于他们的同学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有人在滋子提问前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有的人无论怎么问都只有一句话,这并不是男女的差别。愿意说和不愿意说的人各占一半。即使是这样,滋子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理由之一就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有的人虽然不愿回答问题,但却想见一见滋子。他们对自己的同学做出这样的事情感到不安,他们想知道一些已经查清的事实,他们把滋子当做了信息来源。其中有一名女同学这么说。
“报纸和杂志,是越看越不明白,大家说的都有不同的地方,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
她曾经在中学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和高井和明是同桌,她说高井和明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很老实、有点迟钝的男孩子。
“暑假放完后调整座位时我和他成了同桌,他的皮肤特别黑,但不是那种进行体育锻炼被太阳晒黑的那种男孩子,整天慢吞吞的。”
滋子告诉她,据一个曾和高井和明同在游泳部的男生介绍,高井在游泳部的学习非常认真刻苦。她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那种喜欢体育的男孩子,倒像是天文部和科学部的学生。”
她有点生气了。她似乎觉得和高井和明长大后连续杀人相比,少年时代他要是喜欢体育比不喜欢体育罪恶更大。
无论采访他们同学中的哪一个人,高井和明留给大家的印象都很模糊。他很老实,不怎么起眼,在和不在都一样,虽然没有人讨厌他,但也没有多少回忆。
而栗桥浩美却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多数同学对他印象都很深。不可思议的是,绝大多数女生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而多数男生则认为他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那家伙天生就会撒谎。”他的一个同学这么说。
“对比自己厉害的人,他就特别乖巧,他总是欺负比自己弱的人,但是,这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位同学讲,他因小时候得过严重的中耳炎而留下了后遗症,左耳的听力很差,就因为这个原因,栗桥浩美经常欺负他。
“比如,上课的时候,为了不让我听清楚,他在左边胡说八道。你说他,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因为这个,我让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真是可怜。但滋子更感兴趣的是,栗桥浩美从外表看很出色也很有人缘,内心却十分狡猾和恶毒。但是大家都说只有一个人和他关系很好,他是决不会欺负和捉弄、而且还积极接近他,这就是名叫纲川浩一的少年。
“纲川?啊,他就是豌豆,我记得很清楚。”
“豌豆?这么说,他和栗桥浩美关系很好?”
“豌豆?还真想他,不知他现在做什么,你没有去采访他吗?”
同学们都还记得他,一提到豌豆的名字,大家都非常高兴。
滋子听到最多的评价是“豌豆是个了不起的人”。
“纲川是在小学时转来的,”纲川浩一的中学一年级同学、一位曾担任过年级委员的男生说,“他称得上是创造了转校生的神话,学习非常出色,体育也很棒,家里非常有钱,但是他并不张扬,大家都叫他豌豆,连老师都这么叫他。”
“他总是笑眯眯的,招人喜爱,他不是圆脸有点像长脸,长得很帅。因为他的笑的样子像豌豆迈克,所以大家都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听说,他以前的同学也是这么叫他的。”
如果是班里不太起眼的同学亲切地叫他豌豆,他也是一样地答应着,非常招人喜爱。
“栗桥浩美开始接近豌豆的时候是想控制他,也就是说,不能让他比自己出色。但是,豌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这可不是奉承他,他确实挺有人缘。而且学习也很好,所以,无论栗桥浩美如何不服气和讨厌他,栗桥都知道如果与他为敌,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他想排挤豌豆的话,他一定会遭到大家的反对。栗桥这家伙的脑子很灵,判断也很快,他要让大家知道他和豌豆的关系最好——栗桥一直都在这么做。”
当时,滋子之所以没有把收集到的同学的谈话写进连载的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中,是因为没有找到豌豆的地址,这总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也没有办法。
但是,就在她收集完素材准备写文章的时候,高井由美子又找到了她,而且还和纲川浩一在一起。这太让人惊讶了。
所以,滋子准备把她和由美子及豌豆见面的情况写进连载的第六部分里。由美子打来电话,约好见面方式,但是滋子迟到了,由美子发生了危险,差点被卡车撞伤,就在这时,她被开车路过的豌豆发现并救起,两人一起来到了滋子待的车站……
虽然话说得有点过分,但这是事实。而且这是目前只有滋子一个人掌握的事实,她不可能不写吧。
——但是……
是不是应该在连载的时候就向社会公开滋子保护着高井由美子这位罪犯的家人呢?
但无论如何要把高井由美子向滋子讲述的内容作为连载的内容。
但这也是一个难题,即高井由美子认为她的哥哥也就是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他是无实之罪。
——我想哥哥知道栗桥正在做的事情,知道他是那起案件的罪犯。
高井由美子那天被车撞了之后,脸上留下了一块很大的伤疤,她满含泪水靠在滋子的腿上,慢慢地讲述着……
——哥哥是很善良的人,非常好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向警察报告他小时候的朋友栗桥的事情,是因为他想去劝说他停止犯罪。所以他才来到了栗桥的身边,才会那样和他一起死去,他的运气实在太坏了。但是我知道,哥哥决不会是杀人犯,他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去杀人。哥哥是无实之罪。
高井由美子拜托滋子把这些事情写进报告文学中,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和滋子见面的。她不想和警察谈,因为他们觉得家人的证言不太可靠,所以就会置之不理。所以,她只能拜托滋子了。
的确,和栗桥浩美比起来,和高井和明有关的物证实在太少了。说它少,指的是除了那天在赤井山“绿色公路”上装有木村庄司尸体的车是高井和明家的汽车之外,还没有发现任何其他证据。在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等已查明身份的受害人失踪的那一天,高井和明不在现场的事实也不清楚,不清楚就不能说是罪犯,他也有可能是清白的。
事实上,在他们两个人都死于车祸以后,搜查本部也没有正式肯定他们两人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因为还有受害人没有查清楚,所以,搜查本部仍在继续侦查中。
但是从现有情况分析,这两个人有可能就是罪犯。多数群众这么认为,滋子也是这么考虑的。按常理,大家都会这么想的。
滋子的报告文学也一直是把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当做凶手来写的。如果采纳了由美子的建议,那将推翻自己的看法。如果由美子有充分的证据和新的看法的话,也许还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只听她说,就让她的无实之罪论超越感情的范围,这是决不可以的。
但是,如果不满足她的要求,告诉她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修改报告文学的内容,由美子一定会离开滋子。现在这件事还不好办。所以,她在的时候很难找到机会写文章。
就在滋子重新看她以前写的文章时,传来敲门的声音。她听见真一在叫她。
“请进,门开着呢。”
塚田真一缩着脖子走了进来,外面的风很大。
“哎,有你的信。”
他拿出了一个非常大的信封,是从《日本文献》编辑部寄来的。
“谢谢。”
她接过信,信很重,可能是把高井由美子的谈话录音带进行整理而成的文章吧。她已经听了由美子约十个小时的谈话了。由美子说得很动情,很兴奋,好几次都因为她痛哭不止而中断谈话,其中有些内容只有听她讲之后才能理解。滋子本来准备边听录音带边整理成文的,但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拜托手屿社长,请一位擅长整理录音带的编辑来做的。
真一在看滋子在电脑中写的文章。他并不是在寻找什么,但眼光非常可怕。
那一天,在从三乡的车站回来的车子上,由美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自己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来找前烟滋子的。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真一听了这些话之后,脸色变得苍白,但一直没有说话,他根本不想和由美子说任何话。
当然,滋子在和由美子及纲川一浩说话时也不会留意真一,真一在那种情况下也不会有这种指望。这几天,他一直在冷静地思考,然后来到滋子的工作间,问滋子打算和由美子交往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呢?
——你准备把她讲的事情写进报告文学。
——不知道。
滋子说的是实话。
——在她所讲的事情中,我会把自己听明白的写进文章中,听不明白的就不会写。但是,关于我和她接触的情况,我早晚也会写的。
——这可是独家新闻。
说完这句话,真一轻蔑地看了滋子一眼。
——我有一些想法。
——什么?
——我收回在三乡汽车站说的话,过一阵子,我想再回这里住。
也许滋子早就想到这件事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惊讶。
——我们当然欢迎,我们不想让你住在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帮助滋子了。
停了一会儿,滋子不客气地回答。
——帮我?你是要监视我?让我不要照顾由美子吗?
真一没有说话,眼睛变得通红。
——是的。而且我还想在你和她谈完之后,和她谈一次。
——是关于你在车站跟我说的话吗?
——是的。
——我明白了。考虑家人的心情……相信她哥哥是无实之罪……这对由美子非常重要。其实,如今她的脑子里全是他哥哥的事情,在她表现出这种心情的时候,可能不太体谅死去的人及其家人。所以,真一当然要生气。因为这个,你跟我这个想听她解释的人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如果真一需要从中说和的话,我一定会帮忙的。
——帮我?监视我?你不要监视我照顾由美子。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你就毫不客气地拒绝,可以吗?你能做到吗?
——可以。
真一答应了。无论是回答的真一,还是提问的滋子,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还继续写吗?”真一问,但他并没有走近电脑。
“当然。”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传真机的接收信号灯亮了,一张纸从传真机中打了出来。
滋子拿过来看了一下就递给了真一。因为她在问可以吗?所以真一就看了看内容。
“你是怎么考虑的?”滋子问,“如果这样去收集素材的话会怎么样?” 这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位熟人的后续消息。那位叫浅井佑子的律师组织了日高道子、有马义男以及通过栗桥浩美公寓里照片查明身份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的家人,并找好了为举行被害人会议而召开的事前会谈的地方。时间是明年1月11日下午两点,地点是位于饭田桥的方舟旅馆。
“是手屿社长告诉你的吗?”真一问。
“不是,是别人告诉我的。”
“这样的话,告诉社长是不是不太好?”
“但是……”滋子没有继续往下说。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和社长商量之后才去做,我是不是太可怜了?我可不是个孩子。
看着滋子的表情,真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出去了。
滋子叫住了他:“真一,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件事?”
真一站住了:“什么?”
“一定会有许多来历不明的记者去采访这次集会,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真一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滋子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把椅子转到了他这一边:“对不起,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在找你的碴。”
真一耸了耸肩:“我们家的事情和今天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回事,还有许多事情搞不清楚,还有许多被害人和家人及有关系的人。如果有需要互相帮助的事情,可以去寻找相关的消息,所以他们才要召开这样的会议,也许他们还会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应该是独家新闻了,他也不会告诉滋子的。”
也许会这样,也许不会这样。给她打电话和发传真的那位熟人虽然年龄和滋子差不多大,但他的社会经验很丰富,关系也很多。他有一个滋子不可能有的独自的情报网,那里也许会有许多消息。但是,以前在一起工作时,关系也不是太亲近,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说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来。正因如此,她也不好打听这个消息是否可靠。
“滋子,为什么垂头丧气?”真一问。
“嗯,我有点害怕了。”滋子说。
“什么?”
“我在想,写这些事情好不好?”显示器上又变成了屏保格式,“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写这样的报告文学?”
“虽然大家的评价很高。”
滋子摇了摇头:“太可怕了。”
“可怕?”
“这就像是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去诊治和人的性命攸关的疾病,还像是一个没有经过学习的人突然接受了一项非常重大的任务。”
真一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想放弃吗?”
“……”
“我不希望你放弃。”
“谢谢。”滋子笑了,“我知道这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是我经常为不知如何是好而不安,我到底有什么权利写这样的文章,也许我写的文章全都是错的。”
“你不是都掌握了充足的材料了吗?”
“但我所掌握的材料都是一些小的事情,而且解释的是我自己。”滋子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只是按自己的责任心,但是,我可能不了解人类和社会上的许多事情,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还有没有公开发表的价值了。”
“你病得可不轻。”
“是这样的。”滋子靠在椅子上,“但开始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不是从罪犯开始写的吗?”
滋子吃了一惊,同时吐了吐舌头。这家伙太聪明了。
“总的来说,是这样的,”她缩了缩肩膀,“我有一种要吐的感觉,但事实上,我根本不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情况。”
“但我还是同意滋子的意见,他们是同伙关系。”
有人说,发生这一案件的根本原因是栗桥浩美那膨胀的未成熟的自尊心,而高井和明则是因为从小时候就有了自卑感,他一直盲目地跟随着心中的偶像——栗桥浩美。
“原来是这么想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都死了……”
“没有办法去追查,所以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
“滋子就是以这种态度来写文章的吗?手屿社长也知道这些,否则他也不会允许连载的。”
“真一是个男子汉。”
“嗯?”真一说。
“只是我永远也变不成男人了,”滋子无力地说,“简单地说,我确实不了解那些男人杀死女人的心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满足自尊心而把弱小的女性作为对象——这种解释也许会出现在犯罪心理学的课本中,但现实中实在难以理解。所以,我想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少年时代的情况,通过和他们的朋友及老师的谈话,搞清楚他们最终走上这条道路的经过,但一切都像是幻想。”
滋子喘了口气。
“这个社会上,有女的写这种不合时宜的报告文学的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就一路小跑离开了滋子的工作间。滋子呆呆地看着,我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什么事也做不了,滋子盯着电脑。就在这时,又听见真一的脚步声,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我把这个忘了,”他把杂志递给了滋子,“这里面有播音员川野铃子的期望,我在店里都看过了,给你带过来了。”
滋子接过了杂志。
“我知道滋子现在已没有了自信,我也能理解你的理由,但是有人说,正因为滋子是女的所以才希望她写这种文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你的鼓励?”
真一两手插进裤子的口袋,又一次走出了滋子的工作间。走到一半,他又回过头来。
“滋子。”
“什么事?”
真一抬起头,盯着滋子的眼睛:“在高井由美子的问题上,我确实不喜欢你的态度。”
滋子也直直地盯着他。
“但我并没有全部否定滋子的工作,只是有那种想法,我只是不喜欢考虑犯罪问题,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明白。”
“但是,刚才我也说了,我们家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很多不同,确实还有许多地方搞不清楚。所以,我认为对事情进行调查和思考不是没有用处的。”
但问题是写作的方法,滋子点了点头:“谢谢。”
“滋子之所以失望,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的态度?”
“你错了,不是这么回事。但我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知道了。”真一走了出去。屋里又剩下滋子一个人了,她开始阅读川野铃子的访谈文章。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玩具,无论多么困难,我们也要和他们斗争下去。
川野铃子说得非常清楚。在访谈文章的第一页就刊登着她的简历介绍。作为一名播音员,她正在做什么工作呢?外国影片的配音……
滋子确实是认识不够,现代播音员的工作已不再局限于《星期日外国影片剧场》了,在简历中列举的都是电视动画片节目和电影,滋子根本不了解这些作品。
滋子打电话请教了对这方面情况比较熟悉的同事,很幸运,她得到了一些信息。对方告诉她,川野铃子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一直很受欢迎的播音员,她曾为许多种角色配过音。
“近五六年来,她主要是演出一些少年体裁的作品,像科幻片和冒险片,她甚至在这些片子里模仿男孩子的声音。她选材的范围非常广。”
“不是女孩子的声音?”
“她以前也不做这样的工作的,但现在做了很多。”
“很多?”
“可能是被某种潮流唤醒了吧。在动画世界里,是不是有许多以孩子模样出现的说着母语的角色?”滋子笑了。“母语也就是死语。”
“但川野铃子认为,在多数情况下,这些女孩子都是作为主人公的恋爱对象而出现的,如果没有漂亮的外貌,女孩子是无法被社会所接纳的,女人只是为了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活着,她不能接受这种价值观。”
“所以,她就拒绝为那样的角色配音。”
“是的。滋子,你怎么会对川野铃子感兴趣呢?你要把那两名罪犯放到动画里去吗?”
滋子吃了一惊,虽然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但现在一说起前烟滋子,就会把她和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联系在一起。
“那两个人不属于这种类型,至少除了在栗桥浩美初台公寓里发现的自己录制的录像带,还没有发现别的证据。”
“是嘛。”对方叹了口气,“他们是不是参考了现成的什么东西?暴力的色情电影等?” 电视和杂志曾经为这种观点进行过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应该借这个机会对暴力和色情作品进行严格限制;有人则认为应该保证创作的绝对自由;有人还认为即使因为受艺术作品影响而犯罪,这也不是艺术作品的罪过,而是受者的水平问题;有人还主张没有过分描写暴力和色情的电影与漫画才是艺术。
尽管如此,滋子还是认真地倾听这位同事的意见。他非常自然、非常肯定地用了“参考”这个词。
“哎,你认为他俩有什么模仿的对象吗?”
“模仿的对象?这一种犯罪?”
“是的,现实中的或是虚构的?”
“可能有吧。”他非常自信地下着结论。
“你能说得再清楚些吗?”
“怎么说呢?滋子,任何人都不是独创的生物,大家都在模仿着别人。”
滋子想,这可能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观,无法问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许真的是这样的。滋子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反问对方:“你也在模仿什么人吗?”
对方哈哈地大笑起来:“是的,我也在模仿。”
“模仿谁?”
“我所模仿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概念。”
“概念?” “也可以说是社会上普通的观念。一个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非常喜欢漫画和动画片,不喜欢去公司上班,早上起不来,光是写文章,记忆力很好但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什么,就在漫画和动画的世界里走过了四十年。就是这么一种概念。”
“什么?”
“所以日本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作家,只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说着同样的事情。”说完,他又非常认真地接着说,“但那两个人还真挺特别的。为了把社会搞得非常混乱,绑架女孩子,玩弄以后才杀死她们,这种男人在日本还不是很多。”
真是似懂非懂的理由。滋子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独创性”三个字,并在上面打了个叉,然后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特殊”,并加了一个问号,还用笔把这两个字圈了起来。
“喂,你觉得他们能意识到这些问题吗?就是他们模仿的对象。”
对方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意识到,具体说,有一部叫《收藏家》的电影,是不是也要做相同的事情,但好像没有这样考虑过。所以,警察和精力旺盛的媒体应该特别地去收集他们所模仿的对象。”
“这样的话,你刚才所说的参考一词,就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模仿,而是有更深远的意义。”
“嗯,滋子,这很难说。”
“对不起。不知道我们以前一起采访过的那家好吃的烧烤屋的人有变化了没有?” 对方放声大笑:“你还记得吗?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好的。”对方接受了邀请,两人也没有接着往下谈,最后他也没有明确地回答滋子提出的问题。
挂断电话后,滋子仍在独自沉思。参考——参考什么呢?如果不是非常清晰的有意识的模仿,那他们又是在模仿现成的什么东西呢?
这是有深远意义的内容。
那会是什么呢?会是像川野铃子憎恨的“女人是男人玩偶”的价值观吗?
滋子站起身,用手搓了搓脸。 社会不能接受的狂妄的自尊心是不是一直是他选择必须杀害别人的道路的原因呢?
那应该是动机?
栗桥浩美是不是在想所有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开始做同样的事情?在世纪末的今天,在世界发达国家,这种犯罪非常多。所以,他也这样做了?因为有一个破坏性的榜样,所以他才会这样做?只是因为这些吗?
栗桥浩美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会变成这样的。高井和明点了点头,表示只能这样了没有办法,但是,会不会被抓住呢?栗桥浩美回答说可能会被抓住吧。但是不是因为会被抓住就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因为有许多的先例。于是,高井和明又点了点头,是的,是有许多先例。栗桥浩美满不在乎地说,确实如此。在发达国家虽然生活并不困难,但有很多人无法自我满足,在这些人中间就会以某种概率出现连环杀人犯,这是发达国家无法克服的一个问题。
滋子大声叫起来:“太无聊了。”
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无聊的问题,这不是罪犯的动机,也不是让他杀人实施破坏行为的原因。这是……这是……
解释。
这是分类,这是解释。这是把已经发生的事件放入现代犯罪史和风俗史的时候,在文件的背面所贴的标签。而进行分类、做成文件和贴上标签都不是罪犯的工作。这是给即使有这种机会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人的一个工作,经常对罪犯进行分析解释,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从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准确的语言描述自己内心阴暗的冲动,并给自己贴上正确的标签,所以他们不会成为连环杀人犯。但有人虽然想用语言来解释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却言不尽意,所以,他们就实施犯罪活动。
因此,滋子的任务是把长期以来沉积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内心世界、他们无法解释的甚至没有意识到的冲动讲出来,并把这些内容写成文章昭示于天下。这不仅仅是滋子,所有关注这一案件的日本作家和撰稿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做这件事。
滋子也加入了竞赛的行列,而且骁勇善战。但是,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个女性无法理解男人的心理,所以才会碰壁?是因为这样下去无法实现目标而变得怯懦了吗?
如果推翻了这个前提条件会是什么样?如果不按这个规律办事会是什么样?这种在美国经常发生的连环杀人案罪犯的手法确实已登陆日本,从这个意义上讲,这起案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它其实也是一件许多犯罪心理学家进行研究分析并可用研究成果进行处理的有先例的案件,它不是刚刚出现的新型的案件。
滋子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在日本,究竟有多少作家和撰稿人以这起案件为题材在进行创作?几十人?不,差不多有几百人了吧?事实上,有电视台的节目和滋子的报告文学一样对此事予以关注,还有针对此事紧急出版的辩论集。
这些人分别在进行独特的选材,提出独特的看法,并进行独特的分析。
不,也许只是想想而已,实际上没有一个是能作为目标的目标。
所谓的目标就是要让自己的解释具有说服力,所以大家要在选材的范围、选材的深度、考察的深度、独创性和文章的着眼点等方面进行较量。但竞争的标准也不会有好几种,结果是大家在竞争中互相模仿,最后的情况都是差不多的。
要说这起案件真有特点的话,那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促使罪犯作案的冲动。因为罪犯已经都死去了,所以这种冲动也随他们一起消失了,不可能再现也不可能再生。我们——不,和大家一起因做了事情而表现出卑怯的样子。这个前烟滋子做的工作就是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把促使他们犯罪的那种冲动的仿制品好像是很有道理似地向世人炫耀,都是一些捏造的内容。
滋子伸手把电脑的电源关掉,显示器发出扑哧一声就变黑了。这是来帮她安装电脑的朋友反复叮嘱她不能使用的不正确的关机方法,但她现在觉得头很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远离写好的文章。
我到底在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到了年底,既有冷清的地方,也有热闹的地方;既有人烟稀少的地方,也有充满祝福的地方。和从前一样周而复始,没有什么新意。
人们都在过除夕,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家希望能尽快忘掉有多名受害人的恐怖的连环杀人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想把它作为写作素材的时候和找话题聊天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谁还会做什么呢?这是发达的文明国家正确的做法。
想一想,今年真是不幸的一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案件,还有严重的自然灾害,赶快让这件事过去,迎接新的一年。尽管如此,这些大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幸运的是自己还活着,家人也很平安,公司运作也很正常。所以,过去的一年就要过去了,要迎接新的一年。
如果不是因为这起案件,武上悦郎平常也会这样度过除夕之夜的,当然会这样,因为他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男人。过去他还没有碰到过因为案件无法过年的情况,所以,每次过年,他总有一种特别的不满足感、不自信感和不健康感,只能看着电视节目“除夕之夜”听着新年的钟声。
负责编辑的人都在会议室加班,因为要吃除夕荞麦面,所以送外卖的人把面条送到了会议室。因为要让大家在新年第一天都能回家,所以在会议室和武上一起吃面条的只有包括条崎在内的三个人。除武上以外,他俩都是单身汉,没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最近,武上经常发现条崎睁着失去目标束手无策的眼睛坐在文件堆中。真让人担心……他边想边吃面条。条崎也不说话,呆呆的,一开口就是问除夕夜的钟声应该从哪里开始数,一位比他年长的同事说,刚开始的几声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不用数,难道你没有看过电视上的介绍吗?大家都把面条吃完了,有人用安慰自己的口气开着玩笑,除夕夜也不光是我们在工作,荞麦店的人一定也很忙。武上也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数起了除夕夜的钟声,他把桌上烟灰缸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箱,准备抽新年的第一支烟。
同一个除夕夜,高井由美子和她的母亲坐在炉边取暖,胜木宏枝在厨房里忙活着。母亲好像很困,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北国的一个寺庙里和尚们正在暴风雪中敲着钟。由美子叫她,妈妈,我还是第一次过这样的除夕夜,以前的这个时候总是在店里忙碌着,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在被炉边烤着火。
但母亲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由美子咬着嘴唇,想起了许多失去的东西,这些回忆像要撕碎她的心,她难过地靠近了炉子。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刚过午夜零时,纲川浩一打来了电话,他还问,由美子你是不是又哭了。听了他的话,由美子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她紧紧地抓住电话,谢谢你打电话来。纲川浩一温柔地说,明天我有事,但后天准备带你去寺庙参拜。由美子想起了他的充满笑意的表情,豌豆这个名字太适合他了。少年时代,他和栗桥浩美的关系非常好,但和哥哥和明的来往并不多,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热情呢?由美子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和探究其中的原因相比,握住他伸出的温暖的手则更为重要。所以,她在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挂断电话时,由美子还依依不舍。
纲川浩一说,新的一年对由美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年,由美子,不要泄气。这句话成为由美子新年的目标。
前烟滋子和昭二也要去附近的神社参拜,虽然叫了公公婆婆,但他们说天气太冷没有来,于是两个人挽着胳膊一起出发了。
滋子并没有把自己工作上遇到的困难和突然之间对自己产生的不自信告诉昭二,一年都快结束了,她不想再说这些让他担心的事情了,现在她也不想考虑报告文学的事情了。
两人抽了签,滋子抽的是上签,昭二抽的是中上签。当昭二看到签上写的是“你等待的人姗姗来迟”时,显得非常高兴。滋子问他等待的人是谁,他说当然是孩子了。你的报告文学是不是还要写好几十部分?今年不努力的话,我们……昭二不意思地笑了。
有马义男在医院里,即使是元旦,真智子也不能出院,但义男可以在医院里住一个晚上。病房的护士长和营养师非常善良,他们决定让义男第二天早上在医院吃菜肉酱汤。真智子睡着了,义男在床边打起了盹,他们都在做鞠子的梦。
塚田真一暂时又搬回了石井夫妇家,他和石井夫妇一起吃了晚饭,等他们先去睡了之后,真一把灯关了待在客厅里,看着窗外。寒冷的夜空有几颗星星,窗玻璃冰凉的,他把头靠在上面,想起了水野久美。
她没有打电话来,她也许会和真一一样在想象,但想象毕竟只是想象,不打电话只能说明一点,真一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把院子里的一只名叫洛基的狗悄悄地抱进屋里,他摸着狗的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因为洛基很暖和,所以他没有做梦。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时光仍在不停地往前走,谁都看不见,但时间确实在流动。
1月11日下午两点,有马义男来到饭田桥的方舟旅馆,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他在等待浅井佑子的到来。
他想再详细地听浅井佑子讲一讲,他不太理解浅井佑子为什么不仅要见日高道子,还要见其他受害人的家属。作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有马义男怀疑是否可以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罪犯已经死了,猛一看,这件事好像已经结束了。要是从不会再有人受害这个角度看,确实如此。但是,就是法院也不能断言这两个人确实无疑就是罪犯,警察也正在对案件真相进行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向栗桥和高井的家人提起诉讼吗?即使可以的话,虽说不需要像刑事审判那样对证据要求非常严密,但原告也必须要证明栗桥和高井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吧。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在这个全是外行的群体中,这些痛不欲生、勉强支撑自己生活的受害人家属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吗?
义男没有多少法律常识,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做过民事诉讼的原告和被告。但朋友中有因为交通事故或妨碍营业等问题被卷进诉讼中的,义男听他们讲过一些情况。正因如此,他才不太相信浅井佑子说的那些话。也许对一个外行而言容易解释,但至少去年年底她对有马义男说的话有点太简单了。
有马义男在想,现在只有“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但尚未查明和案件关系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又会是什么样呢?如果警察能发现更确凿的证据那当然最好,但如果没有的话,他们可能就不能成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了。浅井佑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去年底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最坏的情况是由日高和有马作为原告提起诉讼。
如果这样的话,那提起诉讼的意义是不是就要小多了?
所以,有马义男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像我这种外行,或稍有一点社会经验的人看来,这都是非常不安全的计划,但是律师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正当他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在大厅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日高道子,还没等他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她也看见他了。日高道子仍是一副对不起全社会的样子,弯着腰,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浅井律师……”
“好像还没来。”
日高道子并没有坐下,很害怕似地站在一边。没办法,有马义男也只好站着抽烟。
“听说今天能见到三宅碧的父亲。” “是吗?”
“她母亲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所以来不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会来吗?” “他们现在变得无依无靠了,说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连女儿的生死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确实如此。如果鞠子的遗体还没有被认领回家,无论浅井佑子多么热心,有马肯定也不会有心情去搞什么损害赔偿,即使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钱。
有马义男看了看无精打采的日高道子,他想说事情未必会像浅井佑子说的那样容易,浅井极富正义感非常了不起,但在目前情况下提起损害赔偿有点不太现实而且没有抓住重点。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日高道子在咕哝什么,他仔细地听了听。
“你在说什么?”
“浅井是一位出色的律师。”
“噢。”
“像我这样的人不懂法律,也没有上过学,对社会上的事情根本不了解,一直待在家里……所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拜托给了浅井律师,她确实救了我。”
有马义男又噢了一声,又掏出一支烟来。正在点火的时候,听见日高道子还在继续说:
“——我一直想随千秋一起去死。”
“那可不行。”
“是的。”日高道子用手擦了擦眼睛,“但我觉得实在没法活下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理解,非常理解。但是你可不能死,即使你女儿也希望你活着。”
日高道子真的哭了起来,并用手捂住了脸:“我想千秋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很寂寞的,所以,我要早点去陪陪她……”
义男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千秋是个漂亮女孩,在那个世界也不会寂寞的,她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个问题,这只不过是她母亲想自杀的一个借口。就在这时,日高道子说出来的几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日高道子说:“去年底,如果不是浅井律师打电话来,现在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可能早就死了。”
义男看着她青灰色的脸。可能是睡眠不足,她明显有了黑眼圈:“浅井律师给你打过电话吗?”
日高道子拿出手绢边擦鼻子边点头。
“什么样的电话?” “……先不要想千秋的事情,这件事不会轻易被人忘记的,首先要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义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啦?”
“去年底,你和浅井律师找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是你在崎玉市当市议员的哥哥推荐下去找的浅井律师,提起诉讼的事情也是你哥哥提出来的。”
日高道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这个,这个……”
“我也没有追问,但这话是不是不对呀?”
“这个……”日高道子的头更低了,她擦着眼泪,“其实当初和有马先生说的话都是假话。”
“假话……你坐下来吧。”
日高道子坐在沙发上,为了能听见她说话,有马义男挨着她坐了下来。
“实际上,这件事是浅井律师先给你们家打的电话?”
“是的,是这样的。”
“电话里,浅井也是和在我家时一样,说了许多热情的话,然后就说起损害赔偿的事情?”
“是的……”
“但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 “浅井说,只有我说是自己想提起诉讼并去请的律师,别人才容易相信。”
“噢。”
确实如此。
“但是,说你当市议员的哥哥为了这件事和你商量过,这是真的吗?”
日高道子的声音更小了:“这个……”
“事实上,我哥哥真的是崎玉市的市议员,但他和我已经断绝关系了。”
“早就这样了吗?” “不是,是从千秋出事以后……我哥哥在教育方面非常有名气,所以,他为有千秋那样的侄女而感到可耻。”
义男的心里乱得很,他开始觉得什么地方错了。
“这么说的话,你哥哥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但浅井律师说,讲我哥哥的事情别人容易相信。”
“你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是这样的……”
“你去过浅井的事务所吗?”
日高道子摇了摇头:“没有去过,都是她到我家里来的。”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事务所。”
“但是,我打过电话。”
“谁接的电话?”
“一个男的,好像是和浅井一个事务所的律师,今天我们也能见到这位律师。”日高道子看了看周围,“他们已经迟到了,可能路上堵车吧。”
有马义男想,也许他们不会来了吧?不会,既然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他们应该会来的。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浅井?” “是的。” “你把钱交了吗?” “是的,交了开工费。”
“多少钱?”
“一百万日元,对这么大的损害赔偿诉讼而言,这是相当便宜的。”
“这也是浅井说的吗?” “是的。”
义男更生气了,看来今天是来对了,这可不行……这种事……
就在这时,他在大厅的人群里看见了浅井佑子。但她不是一个人,旁边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穿着西服的男人,他好像大病了一场,无精打采。浅井佑子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位也是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身体很健壮。他和浅井佑子的衣服上都戴着金黄色的徽章,这应该是律师的徽章吧。
和浅井佑子并排走的男人应该是三宅碧的父亲吧,后面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日高道子说的和浅井佑子“在同一家事务所的律师”。
三个人走了过来,有马义男尽量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许浅井佑子发现了他们,她在往这边看,并和旁边的男人解释着什么,那个男人也在看着义男。义男从他那疲惫的眼神里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失去爱女的父亲。
“你好,你是三宅碧的父亲吗?”义男主动打着招呼。那个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条件反射似地点了点头。
“我叫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外祖父。”
三宅碧的父亲噢了一声。在他想说话之前,义男把眼光转向了浅井佑子和她带来的那个男人。他大声地说:“浅井律师,我想提个问题,你真的是律师吗?” 听他这么一问,日高道子和三宅碧的父亲都把目光投向了浅井佑子。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有马义男。但她带来的那个男的好像有点不安。
“你在说什么,有马先生,你想做什么?”浅井佑子平静地问。
“对不起,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对我说的话生气吧?我是一个没有教养的老头,因为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律师,所以要在今天开会前,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这完全是一种借口,但义男还在坚持。这可能是年龄的功劳吧。
“你想了解什么情况?”她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带来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心神不安了。
“我把浅井律师提出的损害赔偿诉讼这件事告诉了我们豆腐联盟城东支部的法律顾问,他说只要查一下名录就可以了解到浅井律师出身何处和参加的律师协会,所以,我就查了一下。”
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慢慢地说:“我既不属于你所说的东京律师协会,也不属于日本律师联盟,所以名录上不会有我的名字。”
“噢,原来是这样的。”
“有马先生,我们不要这样站着说话,我去前台拿把钥匙,进屋说吧,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她向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浅井佑子想从这里溜走。义男想,她想逃走,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就在义男想说我和你一起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旁边跑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你是有马先生吗?”她问。然后她又像在跟别人吵架似地大声说,“我叫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来听听你们的事情。”
有马义男不由得向后退了两三步,高井由美子站在他面前伸出手要和他握手,他也只好伸出了手。由美子扶着沙发,抬起头。“有马先生,拜托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全是眼屎。
义男一下子还没有从这个女孩说的话中理出头绪来。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和明——妹妹。
妹妹?高井和明的家人?
“你,住口!”
和浅井佑子一起来的、可能是三宅碧的父亲的男人抓住高井由美子的手,把她从义男身边拉走。由美子甩开了他的手,大声叫道:“你放开我!”
“滚开!我有话和有马先生说!” 那个男人生气地大叫:“我是三宅碧的父亲!”
高井由美子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似地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越发白了,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三宅碧的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放开了抓着由美子肩膀的手。
“你太肮脏了,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们。”
“我只是想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是日高道子。她蹲在沙发旁边,抱着头在哭。义男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摇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大厅里的人们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义男他们,大厅边上的服务台的服务员们也都在往这边看,还有服务员正在用旅馆里电话和什么地方联络。只有一个人绕过服务台跑了出去。
浅井佑子?她的同伴?他们要逃到哪里去?义男看了看周围,但也没有发现什么,他觉得头很晕,不得不闭上眼睛。
啊,我快要倒了。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声,接下来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训斥着高井由美子。
“由美子!你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义男睁开了眼睛,自己坐在地上,有人在背后抱着他,不知道自己靠在谁的身上,但还是能抬起头。
眼前,有一位不认识的女人抓着高井由美子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正在责备她。这是一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不太洋气的女人。义男想,她可能是由美子的律师吧。这也有律师,那也有律师,但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你、你是谁?”三宅碧的父亲指着那个高个子的女人,“你到底是谁——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
那个高个子女人真诚地看着三宅碧的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前烟滋子。”
看上去三宅碧的父亲真的认识,但同时,他的脸又因生气而越发地黑了。“啊,原来是你,就是那个写无聊报告文学的作家?”
这不是责问,而是痛骂。这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把头低了下来。然后就靠近由美子小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你就不该到这里来,这样道歉是不礼貌的,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井由美子的眼里全是泪水。
“我、我、我只是……”
“道歉?” 由美子咬着牙说,“但是,我哥哥是无实之罪!” 三宅碧的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的脑子里已不再有什么理智和冷静。他忽然举起了右手连停都没停、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拳头向高井由美子打去。
高井由美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从义男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个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不是由美子,而是大厅人群里的一个人。有一个保安员向三宅碧的父亲跑了过去,而在服务台的服务员则和前烟滋子一起,向高井由美子跑去。
“滚开!”三宅碧的父亲骂着保安员,暴跳如雷,“杀了她!杀了这个肮脏的女人!我要为三宅碧的父亲碧报仇!滚开!滚开!”
保安员按住了这位因愤怒和悲伤而失控的父亲,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向由美子冲过去。由美子也好不容易被扶了起来,坐在地上。看到三宅碧的父亲的样子,前烟滋子惊叫一声护住了由美子。
义男觉得从背后抱着他的手松开了,那个人快速冲到前面挡住了三宅碧的父亲。这位年轻人,不,还是个少年,他死死抓住了三宅碧的父亲已经举起的胳膊。三宅碧的父亲回过头来,义男看见了他那凶狠的表情。义男知道如果不能制止住这位可怜的父亲,事情会更糟,但他却动弹不得。他只看见一位保安员过去帮那位少年按住了三宅碧的父亲。真是不可思议的场面。不可思议,鞠子,爷爷在这里要做什么,鞠子。
保安员、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少年一起倒在了地上。
卡哧一声,沙发旁边桌子上的烟灰缸掉在了地上。
“真一!”前烟滋子惊叫一声。
那位少年倒在了地上,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保安员也都睁开眼睛看着被压在下面的少年。少年的额头正在流血,大厅的地毯被染红了。
“啊,糟糕!”
不知是保安员还是服务台的服务员叫了一声,而且还哭了起来。
义男爬到了少年的身边,他没有呼吸了,他的太阳穴被碰破了,碰到了桌角上。义男对众人说:“这个孩子还有救,赶快叫医生,快点!” 救护车到这里需要七分种,在这七分钟里,义男成了现场的指挥。他让前烟滋子照顾高井由美子,让旅馆照顾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他要了滋子的名片和手机号码,说他送这个孩子去医院,到了以后会给她打电话。
日高道子放声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三宅碧的父亲发泄之后也是呆呆地坐着,看都不看义男。看到救护队员抬着担架跑过来,义男站起来,使劲地抓了一下被保安员和旅馆里的人扶起来的三宅碧的父亲的肩膀。这位可怜的父亲,身体在颤抖,他也哭了起来。
义男上了救护车,向年轻的救护队员简单介绍了少年受伤的经过。这位救护队员在测少年的脉搏,告诉义男不要碰他的伤口。同时,他也安慰义男,不要紧,不要紧,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快到救护中心的时候,路上非常拥挤。少年的伤口还在流着血,眼看着纱布越变越红。义男一边看着,一边想这样流血不会有事吧。在躲让不让道的汽车的时候,救护车晃得很厉害。救护车的这种情况,在真智子住院时,义男曾经历过。为了不让少年的头晃动,义男用手扶住了他的头。
就在这时,这位少年睁开了眼睛,一双天真的眼睛,就好像上课睡觉的孩子被人叫醒了一样。
“好痛呀!”他像个孩子似地叫了起来。
救护队员和义男相视一笑,这孩子没事了。
“这个伤口很疼的。”救护队员说,“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要坚持一下,头不要乱动。”
“我在救护车上?”这位少年吃惊地问。因为太阳穴受了伤,所以他只能歪着头看义男。
“你的头碰到了桌角。”
“啊,所以才这么疼。”这位少年疼得皱起了眉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了,其他的人……”
“都没事了,你不要担心,那位叫前烟的人正在处理。”
“滋子?”他小声地说,他好像在发愁,“大家都没有受伤吧?” “嗯,你的伤最重。”
“那就好。”他放了心。“真是奇怪,我就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怎么会受伤的。”
“你的头受了伤,记忆有点混乱。”救护队员说,“不要胡思乱想了。”
为了让救护车离开拥挤的道路,救护车拉响了警报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救护队员在帮着开道。
“要不要通知你的家里人?”义男问,“到了医院以后,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只有前烟滋子。”
“她是你的母亲吗?她好像很是担心你,也许你真的要住院,你没有带保险证吧。”
“啊,对了,保险证。”少年说,因为疼痛,他的脸有些扭曲,“这个也在前烟滋子那里。”
他还是个孩子——而且还像个高中生。义男想,他也许是那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的助手。
义男一点也没听明白三宅碧的父亲在冲突发生过程中关于报告文学的那些话,他只听木田生气地说有一个人在一本杂志上写了一篇关于栗桥和高井的报告文学,而且这篇文章已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对义男而言,这起案件始终就是古川鞠子的事情,而且对于鞠子,他也不想再有什么痛苦的回忆,所以他既不看有关这起案件的文章,也不看报道此事的电视节目。
但是,当他坐在正在往市中心行驶的救护车里,看着这位少年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在义男看来,现在年轻的男孩和女孩长得都差不多,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吧。
“有马先生,”少年叫道,“你就是有马义男先生吧。”
义男吃了一惊:“是的,我是有马义男。”
“以前我见过你。”
救护队员换下了被血浸透的纱布,也许是看到伤口还在流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少年很为难似地不再说话了。救护车向右拐弯,义男扶住少年的肩膀不让他摇晃,这孩子很瘦。
“是在墨东警察署的前面。”少年说。
“擦肩而过,所以,与其说是见过面,还不如说是见过。”
义男也在使劲地回忆,但他还是想不起来。
“我是塚田真一。”
“你是塚田?”
“是的,就是我最早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那只右胳膊的。”
义男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救护队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警察找我了解情况,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有马先生。”
“有这样的事……”
“是的,后来,我还在电视上见过有马先生,所以我能记住您,只是有马先生不记得我了。”
他的声音很小,他还加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塚田君,你认识那位叫前烟滋子的女人吗?”
“是的。”
“她曾写过关于那起案件的报告文学。”
“是的。”救护车在晃动,义男看着窗外,他看到了医院的广告牌。
“今天,前烟和我是来找高井由美子的。”
“到那家旅馆?”
“是的。前烟知道有一位叫浅井的律师把你们约到了这里,虽然有人让她来收集素材,但她并没有打算来,她认为不应该来收集素材,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不知怎么回事,高井由美子也听说了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出来了,我们发现之后就急忙追了过来。”
救护车到了救护通道的入口处,汽车缓缓地向后倒了倒。
“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还有许多话要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义男边说边第一个下了救护车。他向出来接伤员的护士们鞠躬,嘴里还说着请多关照。善良的护士看到塚田真一,错把他当成义男的孙子了。她们对义男说,爷爷,你不要担心,他不要紧的。不知为什么,义男心里一热,他觉得躺在担架上的是鞠子。这是自鞠子出事以后,第一次有人叫他爷爷。
前烟滋子来到外科诊室时,真一正在接受治疗,还不能见面。有马义男则是呆坐在“紧急处理室”门口的长凳上,弓着腰,身子向前倾,盯着自己的手。
滋子低着头不说话。如果她是一位真正的记者,现在会不会在忙许多事情?
“旅馆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是的,幸运的是警察没出面内部就解决了。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都回去了,他们说想和你保持联系。”滋子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是他俩的联系方法。” 有马义男说了声谢谢,接过便条,简单地看了一下就放进了上衣内的口袋里。这是一件衣边都已发毛的旧上衣,一面的第二个扣子都快掉了。滋子想起来了,有马义男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被害的古川鞠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独生女儿一直住在医院里。
这起案件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如今坐在这里的小个子的老人的脚底下,到处都是人生的碎片,他每走一步,都会踩上这些碎片,而且还要听这些碎片破碎的声音。
要是我的话一定无法忍受——想到这里,滋子的头实在抬不起来。
有马义男也没有看滋子,他盯着紧急处理室的门问:“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对不起。”
“那个女孩真的是……”
“是的,她确实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有马义男点了点头,“是吗?”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又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拿出了烟,可能是他发现了走廊里某个地方写着“禁止抽烟”,他并没有抽。
“她已经回家了。”
“一个人不要紧吧。”
“有个熟人来接她的,因为我在等那个人,所以来晚了。”
“熟人?”
“是的。”滋子仍然低着头,“他是高井和明的同学,从小就认识由美子,他一直很担心她并一直照顾着她。”
“是吧。”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小。
滋子有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她似乎看到鞠子变成幽灵站在旁边,悲哀地看着自己。但她并没有把帮助的手伸向鞠子,而是伸向了由美子。当然,单从这件事上看,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因为由美子并不是杀人犯。但她还是感到了不平等和不公正,可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塚田君,那个男孩……”
“是的。”
“据他讲,你和他来旅馆是为了制止高井由美子的。”
滋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觉得这样道歉不太好,你说对不对?”
“是的。”
“谁告诉你我们在那里和浅井律师——不,我现在才知道她不是个律师——见面的?”
“同事,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噢,是这样的。”
有马义男很疲惫,他开始给滋子讲事情的经过,从他来这家旅馆前的情况、浅井佑子说过的话一直到他知道浅井是个假律师。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所以在说的过程中,滋子好几次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些问题。但有马义男并不觉得不耐烦,他一边讲给滋子听,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你怎么看这件事?”
他刚说完就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滋子。
“你怎么看浅井佑子?我认为她是个假律师,你对这件事了解得比较多,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滋子在想义男说的“这件事”指的是什么,法律?和律师的接触?还是所谓的社会经验?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滋子都觉得有马义男有非常正确的判断能力,其实他只是一个正直认真的劳动者,并没有多少法律常识和经验的老人,但他还是靠自己的力量识破了浅井佑子的谎话,这让滋子非常惊讶。
“我认为那个叫浅井的女人是个骗子。”
有马义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日高道子被她骗了,今天浅井佑子和她的同伙把三宅和有马先生约到旅馆里,是为了向你们两人收取开工费。日高已经交了一百万日元,如果三宅和有马先生每人再交一百万的话,他们总共能骗到三百万日元,这可是非常合算的买卖。”
“她想骗了我们的钱以后就逃之夭夭。”
“也许吧。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可能还会有新的被害人的家属被骗。无论如何在目前情况下,我认为不会有律师想以栗桥和高井的家人为被告提起损害赔偿诉讼,所以,非常容易判断浅井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律师。我这种想法对吗?”
“应该是这样的,谢谢。”有马义男认真地说,“我们都太笨了。”
“……” “带着日高道子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叫浅井的女人做了一番精彩的演说,看上去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对日高道子而言,独生女儿死了,丈夫因为这件事而离婚,她被骗倒也不奇怪。而我居然也被她的演说所打动。”
“浅井很擅长演讲吗?”
有马义男把浅井佑子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滋子,也就是不希望社会轻易把这件事忘掉,她的目的不是钱,被害人应该团结起来……
“光说是不需要付钱的。”尽管在这种情况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滋子还是说了,“只是听的话,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她不会和我们这些年轻人说的,有马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
“是的。”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可是,也不是这样的。我经营了四十年的豆腐店,一直老实地做买卖,养家糊口,不会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像你——不,从不会像浅井佑子那样挖空心思,我也讨厌算账,我店里的消费税到现在都还没交。”
滋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了年纪以后,不再明白社会上的事情了,而且失去了女儿和外孙女——虽然不是战争年代——这是非常痛苦的体验,这时候脑子糊里糊涂的。让装成非常正义的人欺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如果你掌握了浅井佑子是个假律师的确切证据,你会向警察报案吗?” 有马义男摇了摇头。
“你想放了她?” “是的。她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再说我们也没有这个心情,至少我没有这个心情。”
他抬起了头,用尖锐的眼光盯着滋子。
“高井由美子怎么会来这家旅馆的?她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家旅馆聚会的事情?是你告诉她的吗?”
滋子很紧张,觉得嗓子发干。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像是在找借口,但她还必须做出解释,所以,她拼命地想。额头上都冒汗了。
“确实,消息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实在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认识高井由美子的?” 滋子讲了自己遇见由美子的经过,包括由美子和她联系,两人见面后说的话以及通过她认识了那个叫纲川浩一的栗桥和高井的同学。
“这个叫纲川的人是不是来接由美子的那个人?”
“是的。”滋子非常佩服有马义男敏锐的观察力,“由美子和纲川君,我都见了好几次,并和他们谈过话。纲川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所以……”
这是把责任推给了别人,滋子觉得很不舒服。
“我和纲川说过今天有马先生和日高道子要在饭田桥的旅馆和一位律师见面,这是一位同事告诉我的,他说这是直接和被害人家属见面的好机会,劝我来看看,但是我并没有打算过来。所以,纲川知道这件事。……刚才,由美子说的话……”
有马义男的反应很快:“这就是说,是那个叫纲川的男人把今天的事告诉由美子的?” 滋子觉得不好意思,她只是说了事实,但今天自己却显得非常胆怯。
“那个叫纲川的男人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高井由美子呢?”有马义男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样一来,高井由美子就可以见到我、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可以直接跟我们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
“……可能吧。”
“不是可能,你应该明白。刚才在旅馆里那个女孩是不是非常激动地说她哥哥是无实之罪?” “是的。”滋子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由美子想直接告诉你们,她现在的精神和体力都已到了极限,不会考虑突然闯进这种地方和你们说那样的话,你们会不会接受?”
滋子说完这几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和刚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有马义男又向前弓着身子,眼睛看着两只手。
“直接和我们说,没有一点用。”
“是的,我也这么想。”
“她应该去和警察说。”
“她认为警察不会听的,警察只是为了证明她哥哥是罪犯才继续调查的。”
滋子没有想到有马义男在这种场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高井由美子说的无实之罪,仅指她哥哥一个人吗?她没有说栗桥浩美也是无实之罪吗?”
滋子立即回答:“只是她哥哥一个人,她坚信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主犯。”
“那她是如何想她哥哥的呢?” “高井和明知道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罪犯,他想制止他的犯罪行为并劝他去自首。栗桥坐在死于事故的高井的车里,这是因为高井要把栗桥带到警察局去。”
“那他们在赤井山里做什么,搜查本部在东京。”
“这个……”
“算了,”有马义男不礼貌地摆了摆手,又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你能接受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吗?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有马义男第一次抬高了声调。
“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还有一位真正的同伙,你的报告文学准备这样写吗?”
滋子觉得非常害怕,她的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身上在发抖。小时候,她曾和附近的朋友比赛,看谁有胆量从二楼的阳台跳下来。从那之后,一紧张,嗓子就发干。但昭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过。
“我,我的报告文学不是这样写的。”
有马义男眼含泪水地看着滋子的脸,非常认真地看着。说他眼里有泪水并不是说他真的哭了,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滋子想,一个辛苦工作一辈子的老人晚年遇到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给他的精神和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的报告文学从开始就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两名罪犯,我想搞清楚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及让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真正原因。”
她边说边觉得自己很无聊,好像在讲故事梗概。
“前烟,”有马义男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身体还向前弓着,“这么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
“没有。”滋子的回答很干脆,但她觉得有一股斜风吹过,滋子马上反问了一句,“有马先生,你怀疑过吗?” 有马没有说话,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了一支烟,紧紧地抓着。
“没有。”老人的声音很小,“警察全都告诉我了,虽然和报纸新闻或周刊杂志的报道有些不同,但我还是相信整个案件都是两人干的。在这个基础之上,不会有人怀疑的。” “是的,是这样的。”
两人死于车祸是个事实,虽然知道罪犯是两个人,即使不认可高井由美子说的“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但要想完全搞清楚事实也是不太现实的。谁也不会怀疑一些基本事实。警察继续进行调查,也是为了调查更多的事实真相,确认他们两人就是罪犯,另外,如果没有尸体的话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样,因为还有被推定为被害人的女性。
“警察现在正在寻找他们关押杀害女性的藏身之处。”滋子说,“栗桥浩美初台的公寓里没有留下关押和杀害被害人的痕迹,高井和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间里关押被害人。所以,他们一定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地方。木村庄司被杀的11月4日夜里,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都是在冰川高原,所以我认为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就在附近。” 有马义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也许又想起了古川鞠子。
“如果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就可以增加物证;如果找不到,还要进一步确认这起案件是他俩干的,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孩子还坚持哥哥是无实之罪……”
“她必须面对现实。”滋子冷静地说。
“现在的由美子已经不再考虑现实情况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当然,这也不奇怪。如果事情是她说的那样,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他是要劝栗桥浩美去自首,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还有一个真正的同伙在某个地方做什么事情?发生车祸对他俩来说确实不幸。如果不发生车祸的话,也许他俩会去警察局。那个默默地待在一边轻松的同伙到底在哪里呢?”
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前烟,你不要以为这是我的看法,这是那个孩子、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孩子的说法。”
滋子的脸红了:“对、对不起。”
他把由美子的看法讲给她听,但她好像并没有听进去。真正的同伙也许不知道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行动。滋子是怎么想的呢?如果这样的话,那放在发生车祸的高井和明的车里的木村庄司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如何解释?木村庄司失踪的那天的傍晚,栗桥浩美把高井和明叫了出来,他开着自己的车去了冰川高原。怎么解释他的这些行动呢?是栗桥浩美一个人杀死木村的吗?杀死之后自己觉得害怕,打电话把一直劝自己自首的高井和明叫来,帮自己把木村的尸体运到警察局去?他根本没有和另一名同伙联系吗?
真蠢,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中会有什么真相吗?也许栗桥浩美一个人在藏身之处附近行动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木村庄司,他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绑架了他并把他关押在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急忙和东京的高井和明联系把他叫来,准备把木村的尸体向社会公开以便向社会挑战。这样想的话倒是容易理解的现实。两个人一起把木村的尸体放在车里运到赤井山中是为了进行“公开演出”,那个凶谷一直在诱惑着他们。正像HBS特别节目说的那样,杀死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把尸体放在凶谷腐烂的架子上,比起拙劣的电影电视剧,这样更能向全国提供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场面。
“前烟,我,”有马义男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虽然说了许多,但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罪犯,一次都没怀疑过。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不是一句话就说明白的。”
“一句话说不明白……”
“不是吗?他俩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机会见他们,只是在照片上见过,根本不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走路的姿势或做事的习惯。”
滋子也有同感。
“对我而言,他们两个人就是幽灵,是两个幽灵杀死了鞠子,确实是他们杀的,但是对我而言……”
有马义男闭上了眼睛皱起了眉头,好像在翻一本飘在空中根本看不见的字典,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像还是看不见。
滋子叹口气说:“有马先生,请你不要把由美子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在那样的情况下让她接近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我一定好好看住她,不会让她再做那种冲动的事情了。”
有马义男使劲地盯着滋子。
“你今后准备如何和高井由美子相处呢?”
“怎么相处?”
“你赞成那个孩子说的话吗?你认为那个孩子的意见只是她的一个愿望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和她相处下去吗?”
“是的,我可以和她相处下去。”滋子清楚地回答,“我不是被害人的家属,也不是警察,如果高井由美子自己想说的话,我会非常理智地听。”
“这样的话,你会把这个孩子的事情写进报告文学吗?”
当然要写,这是为了写杀人犯家属的反应,要写他们的家人的表现和杀人犯并不一样。
“是的,我会写的。”
“如果那个孩子看了你的文章,会不会觉得被你出卖了?那个孩子是不是很依赖你?”
“我已明确地告诉由美子我不赞成她的意见,所以,她不会误解的。”
“所以更不会认为你把她给出卖了,”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大,好像在指责滋子,“我觉得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你真的要做这样的事情吗?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有马先生,你太善良了,由美子是杀死鞠子的那个男人的——” “这些话用不着你来说,”有马义男打断了滋子的话,“关于鞠子的事情用不着你来说。”
“我只是想……”
“你只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因为高井由美子是高井和明的妹妹,所以做任何过分的事情都不要紧,但是,并不是那个孩子杀死鞠子的,她不想让鞠子遭受厄运。前烟,我的想法是不是和你的正好相反?你为谁写文章?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们受害人家属的心情嘛,你也不想去了解,因为你认为没有必要。”
滋子觉得一股冷汗从背上流到心里,手上也都是汗,身体不能发抖——不能让有马义男发现自己在发抖,于是她喘了口气抬起了头。
“有马先生,你发火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你说我没有考虑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心情,确实是误解我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章?”
有马义男的口气既没有恶意,也不是在攻击她,更不是在挑她的毛病。
尽管如此,滋子还是感到自己被打败了,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写文章讲述这起案件,就是要从各个方面来写,不能偏袒任何一方。首先你要想明白什么人看你的文章?想通过看你的文章了解案件详细经过的人都是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站在一边,想了解案件的详细情况。你就是为了这些人写文章的。和其他人比起来,你是一个最能起哄的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利用高井由美子,更没有资格指责她。”
滋子突然想起了塚田真一曾经说过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和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有马先生,”她叫道,“有马先生,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哪些坏事?”
“这样的话,鞠子就能活过来了吗?” 他的话斩钉截铁。
我不能认输。滋子继续往下说:
“确实,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这样做可以不让这种事情重复发生。”
“你是为了这个才写文章的吗?这样的话,你可以随便写。但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照顾好。”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前烟,你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有马义男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滋子,“我当然想知道,我想知道那帮家伙为什么要杀死鞠子,我想知道他们在那种时候想些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就没有觉得鞠子可怜吗?我还想知道他们杀人之后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听你去分析别人,我想听他们自己讲自己的想法,想让他们活着讲自己的事情。这肯定是做不到了,我听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说的,都是假话。我不想听这些东西,虽然我很伤心,但还是想听他们自己讲。”
没有这个必要!滋子心里在想,没有说出来。前烟滋子不需要栗桥和高井的声音,她所需要的只是作为素材的他们,他们在文章中可以被随意安排。
“所以,我想见一见高井由美子。”有马义男说,“我想听那个孩子解释,这不会是假话。这个孩子心目中的哥哥也许真的不是杀人犯,不,我们要是积极地去想,倒希望果真如此。这样的话,高井和明就是栗桥浩美的一个运气不好的朋友,如果有一个在逃的同伙正藏在什么地方的话,是不是真的该去抓他。而不是像你这样自作聪明地分析别人,应该听一听真凶的声音。他不是幽灵,他是真的,是他杀死了鞠子。”
刚走到走廊里的护士被有马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要责备他们,但当她看到有马和滋子的紧张气氛时,她什么也没说,推开紧急处理室的门走了进去。
“有马先生,”滋子几乎是在恳求他,“你有这种想法也没办法,两名罪犯全死了确实太遗憾了。因为他们都死了,你的怨气和悲愤无处发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是……”
但是……
“在这种心态下,你不能去见高井由美子,这太危险了。她幻想着哥哥是无实之罪,你却幻想着去抓还活着的罪犯,你们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你俩会不会去找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还活着的、你们幻想中的真正的罪犯?你们会不会浪费自己以后的人生?我不希望你们这样做。”
“你根本不会理解。”有马义男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决不会让高井由美子接近有马和日高中的任何一个人,决不会让她接近你们。所以,请有马先生忘了今天说的话吧。”
滋子说完就站了起来,看上去想是要逃走,但又没逃。“我要去看看塚田。”说完,她赶快打开紧急处理室的门。但让她吃惊的是,塚田真一就站在面前。
这位年轻人的脸色很苍白,比他头上包扎的绷带还要白。
“真一,”滋子叫了一声,并舔了舔嘴唇。他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听到了什么?
“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真一说,他也学着滋子舔了舔嘴唇。可能是人在内疚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吧,或者是遗传的原因。
“那好吧,我们走吧。”
滋子说去给石井夫妇联系一下,就先离开了走廊。有马义男站起来看着真一,他的两只眼睛通红通红。
真一往前走了一步,摸着头上的绷带:“一共缝了十针。”他好像在汇报情况。有马义男痛苦地扭曲着脸,但还带有一丝微笑。
“对不起了。”滋子抓着他的胳膊。
“有马先生,给你添麻烦了,你也赶快回家吧,谢谢。”
滋子拉着真一走了出去。那位少年一边回头看着有马义男,一边被滋子拉着走了。有马义男欠着身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去。滋子就像是用光了弹药的战斗部队,又像是剑已被折断的决斗者,还像是被夺去士兵的将帅,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
这家旅馆的负责人和一位自称负责保安工作的穿着制服的男人在前烟滋子在的时候表现得还比较平静,但当纲川浩一来了之后、滋子去医院看望真一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当然,他们既没有采取暴力,也没有进行威胁,但好像是在敲竹杠似地找碴儿。他们针对的不是今天由美子在旅馆大厅里的所作所为,而是针对和这一系列的案件有关的高井和明、和明的家人由美子和朋友纲川浩一。
“你们难道就没有进行过反省吗?不需要反省吗?难道你们不认为做如此残忍的事情非常可恨吗?”
胡乱扎着制式腰带的保安主任指着由美子说。由美子讨厌他那种酸溜溜的口气,把脸转到了一边,但他也把脸转了过去。
“主任,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纲川叫了起来,“我们正在认真反省,你要是觉得旅馆不好写事故报告书,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但你可不可以不再说由美子刚才的所作所为?” 纲川没有来得及换下制服就从单位直接赶过来,随便穿了一件衬衣、外套和工装裤,看上去像个学生,没有足够的威严。所以,在怒气冲冲的保安主任面前,他的严正抗议没有起到一点效果。
“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保安主任说,“你们要是这样想的话,我们可以把警察叫来,她的所作所为足以构成伤害行为,说不定警察会逮捕她,你们说是不是?” 他又想靠近由美子,纲川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前烟已明确地说塚田真一的受伤不怪由美子,你想用伤害行为来威胁我们,真无耻。”
“你在说什么?”
旅馆的负责人一把抓住了正在逼近纲川的保安主任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再说了,事情确实是他说的那样。”
这位负责人的个子不高,是位四十多岁的文雅的男人,长着男人少有的细眉,嘴唇是淡红色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他的态度优雅但也圆滑,语气很礼貌,但看着由美子和纲川的眼光却是冷冷的。其实,对于发生在自己经营的旅馆里的事情,他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是好奇心?还是胜利感?
还是可以自由处置无法辩解处于劣势的他们的满足感?
“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位负责人淡红色的嘴唇在上下动着,“高井由美子,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哥哥是无实之罪呢?”
“由美子,不要告诉他。”纲川赶快说,“你不能回答这种问题!”
“你不要随便给她出主意,”保安主任吓唬他,“你这小子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不是她的家里人。”
“我是由美子小时候的朋友,也是高井和明的朋友。”
保安主任噢了一声斜着眼看着纲川:“所以你要保护她?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高井和明决不会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警察正在调查之中,不是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搞清楚吗?”
保安主任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如果他俩不是凶手的话,我把自己的脖子砍掉。”
“行了吧,你。”那位负责人亲切地插进话来,“任何人都有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的自由,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还是一个民主国家。”
保安主任不客气地反问了句:“因为是自由国家,就有了杀人的自由吗?你们不感到可耻吗?不需要道歉吗?被你宝贝哥哥杀死的女孩都和你差不多大,如果是你自己遇到这种不幸会怎么想?”
纲川腾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要抓住保安主任的胸口:“不许你这么问她!”
“怎么呢?啊?不好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觉得很可耻?他在几年里杀了这么多人,你们住在一起的家人居然没有发觉?每天在一起生活,你们从没有觉得奇怪过?”
“你没完没了地说,你根本没有听到由美子说过的话,她说自己的哥哥什么也没做,你没听明白吗?”
“简直是厚颜无耻。”保安主任恶狠狠地说,“这么说,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他们小时候的朋友吗,那你和栗桥及高井都是小时候的朋友,所以你也值得怀疑。”
纲川浩一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然后就像血液倒流似地又变得通红。
“什么……”
他因为愤怒而说不出话来,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抓住由美子的手说:“由美子,我们走,我们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我会叫警察的。”那位负责人威胁道。
“请便,倒是你们今天在这里所做的事情让人觉得奇怪,既不是了解情况,也不是劝阻事情,而是一味地责骂,我倒是也想听听警察是怎么看待今天的事情的。”
“真是个狂妄的小子!”
“可以吗?我打报警电话了。”
“请吧!”
保安主任和纲川对视着,由美子的头很疼,她看了看周围,用手扶住了桌子以免自己倒下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地说了一句。
“——请!”
保安主任在说着什么,纲川回应着。因为声音太大了,他们没有听到由美子的话。她又看了看四周,使劲坚持着又说了一遍。
“——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互相看了一眼,纲川赶紧跑过来扶住了由美子。“由美子,你要干什么?”
由美子又对那位负责人说:“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有点害怕:“你是要叫律师来吗?”
“不是,我想叫警察。”
“你在说什么,这个傻女人。”
“说话不要没有礼貌!”
“算了,纲川,今天我确实有点傻。”由美子劝说着纲川,她看着那位负责人继续说,“墨东警察署的搜查本部有我认识的一位刑警,如果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来的。我确实在这里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想让他来处理比较好。”
“这位刑警在搜查本部里做什么的?”
“是调查你们的刑警吗?”
“由美子没有接受调查!”纲川气愤地大叫。
由美子没有说话,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都在猜测着由美子沉默的意思,然后两人对视了一下。
“怎么办?”纲川追问着。很明显,他看出了负责人和保安主任的心虚。虽然他们刚才威胁说要叫警察,但如果警察真的来了,把警车停在旅馆门前,警察轮番询问服务员,他们也害怕警察知道他们是为了“完成事故报告书”把由美子和纲川扣在这里并进行侮辱。
“好啦,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了。”那位负责人好像卖人情似地叹了口气,“你们可以回去了,至于地毯的清洁费和桌子的赔偿费以后再说吧,我们可以把赔偿请求书送给那位叫做前烟滋子的人,她曾这么说过。”
应该走了。由美子抬头看了看纲川,纲川扶着她,两个人走出了房间,只有保安主任跟着他们看他们要去哪里。他俩走出了两道门,来到了服务台旁边,纲川停下来说了句“我们快走吧”,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服务台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厅里非常安静,来往的客人也没有一个回头看他们的。
走出旋转门来到大街上,由美子的腿突然一软,纲川急忙扶住她,让她靠在马路边的护栏上。
“没事吧?”纲川担心地问,“你的脸色很难看。”
由美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只是觉得很累像是要虚脱似的,没有了愤怒和悲哀。但她对今天的事情并不后悔,虽然觉得有些蠢,但她也没有进行反省,这些好像都太遥远了。自从和明死的那天起,由美子的生活已经没有现实感了。
但是,她还是要向纲川道歉,又是他帮助了自己。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他紧紧握住由美子的手,使劲地摇,像是在鼓励她。
“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是我告诉你被害人的家属今天在这里聚会的,我还要向前烟表示歉意。”
由美子闭上了眼睛,刚才自己做过的事情又像放电影似地在眼前闪过。她迷迷糊糊地叫了起来。
“好啦……你不要太在意。”纲川笑着说,“旅馆里的那帮人都是愚蠢的变态狂,但是最好不要让新闻媒体——不是像前烟滋子那样有良知的新闻媒体发现。”
由美子答应着,只是为了纲川对她的安慰,但其实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正月里,条崎隆一除了元旦那天回公寓取了换洗衣服以外,一直待在搜查本部,因为他是一个人生活,所以也没有过新年的心情,而且过年期间,公寓附近的商店都在休息,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买到一份便当,因此,待在搜查本部至少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
武上悦郎是在元旦下午回的家,他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2日下午就回来了。他看到正在会议室工作的条崎时,抬了抬那又粗又丑的眉毛,问条崎去没去参拜神社,条崎说他还没去。武上说他也还没去,他想和条崎一起去,这让条崎很是意外。
墨东警察署的旁边有一座不太有名气的稻荷神社,两人一起去了那里。神社里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武上参拜的时候使劲地拍手,而且还长时间地低头拜神。条崎第一次发现这位临时上司的后脑勺的头发非常少。
警察署长的新年训示是每年的惯例,今年除了搜查本部部长的训示外,条崎的过年也没有什么新意,他所负责的编辑工作也和去年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对照片上女性的身份查找工作陷入了僵局,他们也去调查了许多人,问这几个女孩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姐妹、朋友或恋人,但刑警们总是在失望中结束调查。失踪的、没有人打听下落的女孩的数量会不会比想象的还要多,想到这里,条崎觉得有一股寒意。
新年的第十天,老家的母亲打来了电话,问条崎能不能参加15日的聚会,母亲的语气既有思念又有恳求。1月15日亲戚们聚在一起举行一个小型宴会是他们家族的习惯,但今年条崎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条崎出生在山梨县石和温泉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父亲经营着镇上惟一一家汽车修理厂。但条崎从小就不喜欢汽车,对车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他的弟弟却一直跟着父亲学习。正因如此,条崎才可以早早地去了东京。作为长子,他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条崎总有一种负疚感,所以他把每年一次的聚会当做减轻负疚的好机会。父母也为自己的儿子在东京的警视厅任职而感到自豪,所以也非常高兴能见到他。
但是今年条崎不想回去,倒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讨厌回去。理由非常简单,如果他回去的话,大伯母一定会把他和高井由美子相亲的事当成一个极好的谈话的话题。
大伯母倒不是什么坏人,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正因如此,大伯母一定会在今年的聚会上大声说自己的眼光有问题,把那位危险的女孩介绍给家里的长子,她会说对不起。条崎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因为条崎非常同情高井由美子。
自从被武上批评之后,条崎就下决心不去见由美子,但是他的心里总觉得对不住由美子。
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合情理的感情。从私人角度而言,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面、只见过照片的女孩,称不上是一见钟情。从工作角度而言,他确实是在墨东警察署工作,但他并不是负责高井和明案件的刑警,很难接触案件的调查情况。所谓编辑,就是整理整理文件,空余时间把数据输进电脑,画画地图,他只是后方支援部队中的一员。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条崎都用不着对她有负罪感。
尽管如此,条崎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井由美子想见条崎,她想告诉他自己的哥哥不是罪犯。虽然条崎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不是负责此案的刑警,所以,听高井由美子解释并把她说过的话做成调查报告不是他的份内工作,所以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很懦弱。
条崎从小就是一个心胸狭隘、胆小的人,他的父母之所以非常愿意他当警察,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个胆小的哥哥以后会变得好一些,而且他们也觉得很意外。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直到今天,条崎仍是一个胆小鬼,经常感到恐惧。他立志当警察并实现理想也是因为自己是个非常胆小的人。
在条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家乡的小镇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旅馆主人和妻子被人用刀杀死,家里被抢走现金数十万日元。因为罪犯逃进了山里,所以大家开始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条崎的父亲、叔叔和学校的老师(他是消防团成员)都参加了这次行动。最后,犯人在和邻镇相连的山坡上被人发现,此时的罪犯因饥饿和寒冷而精疲力竭,但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作为凶器的短刀。是那位老师从罪犯的手里夺过了那把刀。
在抓到罪犯前学校都没有上课,弟弟说他也要去参加搜山行动,结果被母亲臭骂了一顿,而条崎则吓得浑身发抖,他也不担心弟弟和朋友会不会干傻事,只是躲在壁橱里盖着被子。后来听说被害的夫妻两人的手和脚都被砍断了,只有一点点皮把头和身体连在了一起,当时的情形非常凄惨。只要一想到这些,条崎就觉得血淋淋的,而且经常做噩梦。
搜山行动以后,虽然那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上课,但在条崎的心目中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英雄。虽然同学们都在赞美他,但这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看上去有点招人烦。作为男人,他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但他又是一位很少批评学生的温和的老师,因为条崎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胆小,所以才会有被人出卖的感觉。这件事情过后,条崎开始回避这位老师。
老师好像也觉察出条崎的想法,在第二学期期末的时候,他突然把条崎叫到了办公室。这位老师的口才很好,他只是简单地开导了几句,条崎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听完条崎的话,老师笑了。他说自己就是崎想象的那种胆小鬼。条崎听了以后生气地说,你不要表现出这种让人讨厌的谦虚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老师说,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参加搜山行动;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夺罪犯手里的刀。
——如果让罪犯留在镇上,他会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今天他就会闯进我自己的家,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采取行动,这样不是更轻松吗?
——罪犯非常疲惫,不会再发疯伤人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所以只有在他恢复元气之前夺下他的凶器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过去让他把刀子扔过来。他没有任何反抗,所以我就拿到了刀子。
——如果你觉得害怕一个劲地躲避,那只会更加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所以人们才要去面对。
——如果你觉得火灾很可怕,你就去做灭火的消防员;如果你害怕干坏事的罪犯,你就去做抓捕罪犯的刑事警察。这比起一味担心无力应对的意外和灾难,会让你安心得多。
现在想起来,这就是一种诡辩。无论对什么样的天灾人祸,远离它还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是老师所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胆小的人就要采用胆小人的办法成为英雄。在那种敏感而又有极强表现欲的年龄段,这样的说法还是能打动胆小少年的心。
一年以后,条崎告诉他自己成了一名警察,老师给他发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你的性格温和,很适合做一名警官。”条崎至今还保存着这张明信片。
在条崎看来,以武上为代表的刑警们,他们好像生来就是要当警察的。他深知自己和这些刑警们不一样,所以和这些真正的刑警混在一起,条崎知道自己要尽到一名警察的责任,必须要做好一件事。
那就是诚实工作。
关于高井由美子,武上让他不要接近她,由美子的事情由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刑警处理。条崎觉得这样做也很有道理。但是这个由美子却点着名要和条崎见面后再谈,条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若无其事?
武上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影响搜查本部有组织的行动。
虽然条崎接受了武上的忠告,但他就这么躲在后面吗,一直躲到由美子不再和他见面。这是一种懦弱,是不诚实,更重要的是缺乏关心。
如果条崎真的不关心这件事,武上肯定会生气的。但是,只是因为自己胆小才当警察的“假警察”,条崎对这位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惟一能做的事情不也就是这一件吗?
所以,他还是怕武上批评他,而现在武上却在讨好他。其实,武上有许多地方值得他学习,最近条崎总在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编辑专家。如果能做到的话,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调到厅里工作,条崎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所以,他不会违背武上采取行动,武上不让他管由美子的事情,他也就放弃了。这可能也是胆小鬼的特点吧。
因此,那些内疚都是多余的。他也不想听大伯母把高井由美子当做话题,把从未有过的残酷的犯罪行为当做话题拿到宴会上去谈论,他有点害怕。
最后,他向母亲解释说,现在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搜查本部。以长子的工作为荣的母亲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解释。不能见面,她虽然会感到寂寞,但她会因为有更多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高兴。条崎能从母亲的声音中体会到她的这种心情。
13日夜里,条崎又回了趟公寓。主人来电话告诉他老家给他寄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衣服和食品。他告诉母亲说自己很忙,住在乡下的母亲却不厌其烦地寄来在东京很容易就能买到的东西,条崎对母亲的做法无奈地笑了笑。在回去之前,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了公寓。武上一直待在搜查本部,估计他15日那天会回家去。
条崎走到车站,在旁边的小卖店里买了几张报纸,收集各家报纸杂志上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是编辑的任务之一。他站在寒冷的站台上看了看社会版。最近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不是太多了,因为没有新发现的事实。
就在他要翻看下一张报纸的时候,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广告映入他的眼帘,简单浏览了一遍,条崎呆住了。
标题的旁边有一张高井由美子的照片,标题是:“乱闯被害人集会犯罪嫌疑人高井的妹妹行动报告!”
条崎的身体里刮起了寒风。
他把这份摄影杂志藏到了外套里面,走进编辑室一看,只有一位同事在整理文件,他说武上出去吃饭了。条崎没有脱下外套,而是走到文件架旁边。按武上的要求,架子上按字母顺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文件。条崎找出了和案件有关人员的住处及联系方法一览表。这份文件最重要,使用频率也最高,所以,他们一共做了五份,其中三份已经借了出去,剩下的两份是上周末刚刚更新的最新材料。这份文件是武上自己做的,他一个人管着,平常未经许可是不能看的。条崎今天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武上对编辑组的内部规定。
那位同事在轻轻地敲着键盘,没有回头。条崎赶快打开文件找到了高井由美子现在的联系地址——崎玉县三乡市,武上在备注一栏里清楚地写着“朋友的家里”。因为下面还记有由美子父亲住院的医院的地址,所以,他也都记了下来。
他把文件放回原处,那位同事也停下了手,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出去一下。”
条崎冲着他的背影说,这位同事嗯了一声,没睡醒似地回过了头。因为他靠坐在椅子上,所以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
“你带袖珍对讲机了吗?”
“我带着了。”
“是这样的,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武上君说有工作要做。”
条崎的心咚咚直跳:“是吗,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会议室。因为坐电梯可能会碰到武上,所以他从楼梯上跑了下去,也许高井由美子已经知道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了。
这一天的早上,高井由美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她在换频道准备看天气预报,结果无意中看到了从早上八点半开始的特别节目,从节目中的“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头条新闻”中知道了11日在饭田桥旅馆里由由美子引发的那场风波。
顿时,她觉得周围漆黑一片。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这家周刊发表的被放大了的照片,由美子不顾保安员的劝阻正在往有马义男逼去。生气的表情、往上吊着的眼睛和扭曲的嘴巴,她简直就像是孩子梦中出现的魔鬼。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谁带的照相机?她根本没有听见相机快门的声音。
她是十天前听纲川浩一说被害人的家属要举行聚会,他说是从前烟滋子那里听来的,滋子并不打算去采访。这是和被害人家属接触的好机会,所以他对滋子说不去采访的说法表示怀疑。
——我要是前烟的话,一定会去的。
开始,由美子只是呆呆地听着,被害人家属的聚会离今天的自己已经太遥远了。纲川不停地在说,但当由美子听到那位叫有马义男的豆腐店老板、古川鞠子的爷爷、曾接过罪犯几个电话并和他们有过接触的老人也要去参加聚会的时候,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知道这位叫做有马义男的老人的事情。当她还是这起案件的局外人、和普通电视观众一样看电视的时候,她还能记住这位老人接受记者采访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既没有因为罪犯而失去理智,也没有愤怒,只是低着头,好像被愤怒和悲伤吞噬了一样。
由美子的父亲说,这位老人实在了不起,真是一位刚强的人,如果我的女儿和孙女遇到这种不幸,还被罪犯捉弄,一定不会这样的,而他则是如此坚强,真是一位有骨气的老人。
父亲轻易不会佩服一个人。他千辛万苦地经营着荞麦店,通过自己的力量开创了人生之路,所以他很自负,对别人要求很高,很少会赞扬一个人。就是这位父亲,无论是看电视还是读报纸,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有马义男的敬佩之情。有马义男就是这样一个人。
而且,除了电视台的几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有马义男也是和罪犯接触最多的人。他不仅听到了罪犯的谈话,而且还和他们有过对话,没有被他们所挑拨,非常冷静地应对着。
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望着水面,从中间看到了一缕阳光,由美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马义男现在是怎么考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事情的?不是考虑,是怎么想的?他也认为他俩是罪犯吗?会不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呢?
据报道,那个用侮辱性的语言打电话给有马义男并让古川鞠子叫救命的人就是栗桥浩美,这一点已确定无疑。因为第二次以后的通话都被警察录了音并进行了声音鉴定。这也就是说,有马义男应该了解栗桥浩美和平时不一样的邪恶的一面。
这个有马义男是怎么看高井和明的?他也认为高井和明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吗?
由美子还想到,对栗桥浩美邪恶一面既不是想象又不是推测而是直接接触的有马义男也许会听由美子的解释,哥哥和明是想把那个叫栗桥浩美的人从深渊里拉上来,但因为力量不够自己却也掉了下去,他是一位不幸的朋友,哥哥不是同案犯。
了解活着时候的栗桥浩美的邪恶的有马义男可能会听她解释的,因为他会比刑警和记者更了解她。他也许会对她认为另有真正的同案犯的想法感兴趣。
现在想一想,由美子的想法也不过分。那个时候,一想到这些就要去见有马义男,把事情讲给他听,还要了解这位坚强老人关于这件事的想法,她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些事。所以,她就去了饭田桥的旅馆,因为怕别人知道后一定会劝阻她,于是她没有和任何人讲,一个人单独采取了行动。
其结果就是这样了,这件事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是这样了。
无论怎么说她愚蠢也不过分,事到如今,由美子自己也知道这是一次非常愚蠢的行动。
那天,当她悄悄从旅馆回到家的时候,前烟滋子就打来了电话,狠狠地训了她一顿,由美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低着头拿着话筒。滋子说,虽然她想马上见到由美子,但因为她母亲在家,她不可能去由美子家里,以后有事一定要和她商量。滋子的口气自始至终都很严肃。
当她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把她从旅馆送回家的纲川浩一也说了同样的话——好在没有被媒体发现,现在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当看到自己像个狂女似地出现在整个电视画面上的时候,由美子一下子瘫在地上。虽然没有哭,但她觉得特别特别地冷,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前烟滋子说的“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前天晚上,母亲和胜木阿姨就出门了。胜木阿姨的一个老朋友在浜松开了家烹饪旅馆,她们既不是去观光,也不是去散心,而是去商量借钱的事情。
长寿庵的新店铺是借钱盖起来的,如果荞麦店正常营业的话,可以支付每个月的费用。但现在荞麦店关了门,父亲的住院费又很高,母亲和由美子也是无事可做。这样坐吃山空的话,很快就会用光家里的积蓄。在胜木阿姨这里住是没有问题,但胜木阿姨也没有供养她们母女两人的经济条件。所以,她找了好几个朋友商量,浜松的朋友有了善意的回复。而且,这位朋友不只是借钱,还可以预支工资。也就是说,如果能谈成的话,母亲和由美子都可以成为那家旅馆的服务员。而且,她们还可以帮忙把父亲转到当地的医院里。
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对方的好意和胜木阿姨的热情对高井家来说,真是个奇迹。
胜木阿姨最早听说这件事是在旅馆风波的第二天也就是12日的早晨。由美子本想在事情落实之前自己将保持沉默,但现在讲出来已经无所谓了——胜木阿姨非常高兴。
——因为你俩不能出现在客人面前,所以只是去打打下手,而且他们还为你们提供一间住房,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离开东京。
由美子也认为确实应该如此,她想让前天发生的事情的影响能尽快地过去。
自从那天以来,阿姨、母亲和由美子商量了许多事情,但她们特别担心的是警察。警方也许不会同意高井家的三个人都离开东京,她们当然能理解,直到今天,警方也从未说过她们不用协助调查了,她必须按警方说的那样去做。由美子她们也希望调查工作能有进展,希望能找到更多证明和明不是罪犯的证据。尽管这个希望很渺茫,但她们不会放弃。
可是,她们还得生活,如果没有钱,她们将没有住处和粮食,她们的生活将无法维持下去。她们必须得去工作。她们将尽力说服警方能理解她们。
由美子想,她们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胜木阿姨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必须要做点什么,当然不是像乱闯被害人家属聚会那样的蠢事,而是一些积极的事情,一些脚踏实地的事情。为了证明哥哥的无实之罪,我必须要坚持住,一定要当好高井家的顶梁柱,绝不会再去做那样的事情了。
但她的决心会不会土崩瓦解呢?
那位热情的在浜松经营旅馆的朋友看了摄影周刊后还会对由美子她们很热情吗?还会有勇气把她们接到自己身边吗?
决不会有这种好事。
也许我还是一无所有。
正在住院的父亲会以什么方式得知这件事呢?会不会是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呢?还是医生告诉他呢?他的血压仍然很高,心脏也不太好,由美子做的这件不太谨慎的事情可能会给他带来很大的负担。
母亲——母亲会怎么样呢?这是自出事以来,第一次有了维持生活的机会,现在的她有了一点希望并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胜木阿姨会觉得由美子给自己丢了人并对她感到失望,并会对自己对由美子她们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的。
由美子摇晃着靠在了墙上,扑通一声,墙上的挂历掉了下来。由美子仍闭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电话响了,由美子一动不动。谁的电话?太可怕了,我不能去接。是母亲吗?还是胜木阿姨?无论是谁都不觉得奇怪,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由美子只能表示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停了,但接着又响了起来。这回又是谁?谁打的电话?对不起,我表示道歉,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后悔。
这样的话,电话就不会再响了。
由美子扶着墙站了起来,电话还在响。她好像没有听见似地从旁边走过,来到走廊上。因为房子很旧,风从各个地方刮了进来,走廊也很冷,由美子缩着脖子。
她走进了洗脸间。
她从方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一下子弄不清楚了。高井由美子就是这么一副模样?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女孩?
她打开洗脸间的小柜子。
柜子里面摆满了化妆品、肥皂、发卡等零碎物品,由美子抬起手把这些东西弄到一边,把手伸进了柜子里面。
胜木叔叔不喜欢电动剃须刀,他都是用过去理发店里用的那种折叠式剃刀刮胡子。
——我丈夫去世之后,舍不得扔掉,所以就一直留着。
胜木阿姨说得没错,那把老式剃刀藏在阿姨喜欢的洗发水的瓶子的后面。
由美子拿出剃刀,因为是折叠式,所以她把剃刀打开。
这是一把银色的剃刀,没有一点儿锈,一定很好用。如果胜木叔叔身体没病的话,现在每天是不是还会用它。
刀刃部分映出由美子的脸,还有嘴巴和眼睛。但因为已经扭曲了,所以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样了。和刚才镜子里的模样,由美子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自画像。啊,我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确实也就是这个样子。
电话又响了,好像很急。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做。但如今要把走投无路的由美子结束了。
电话停了。
由美子把剃刀放在左胳膊上,叹了一口气。
当发现电话没人接时,条崎飞快地上了电车。不管她在不在家,他都要去三乡市那位朋友的家里看看。对条崎而言,这是一个非常迅速而又果敢的决定。
条崎的地理比较好,他很熟悉首都圈的交通网。从墨东警察署到三乡市的住处,如果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时间,大概需要十七分钟。因为方向相反,所以现在车上的人很少。
坐在车上,条崎后悔出门时只带了袖珍对讲机,应该向别人借部手机带着。这样的话,就可以在车上打电话了。没有办法,他在常磐线换车的时候,抽空在站台上又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条崎的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也许高井由美子出去工作了,也许她还不知道摄影周刊的事情,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马上就采取什么行动吧,也许只是紧张得脸色发青,但不会马上采取什么行动的。他之所以把这件事往不好的地方想,是因为他知道过去不理会由美子是不对的,他必须参与进来。
虽然条崎这样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但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见到高井由美子后该说些什么。如果这件事被警察局知道后会挨训,他会诚恳地表示歉意,会表示决不会再做第二次,当他们听完自己的话之后,条崎会平静地说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从相亲照片上看非常老实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特地去拜访她,她是真的要见条崎吗?出现这种报道后她会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条崎心怀戒意呢?
因为光顾着想问题了,条崎错上了开往绫濑的电车。发现坐错车之后,条崎赶快下车跑出站台,穿过检票口,来到出租车的停车场。自己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 好在出租车的司机按条崎所说的门牌号把他送到了要找的房子前。这是一座老式的二层小楼,有一个院子,门牌上写着“胜木”两个字。这和条崎记在便条上的完全一样,没错,就是这里。但他没有发现门铃电话。
周围也都是相同建筑风格的老式住宅,这是平常一个安静的早晨,寒风刺骨,但天气很晴朗。邻居家二楼的窗户上挂着洗好的衣服。
“家里有人吗?”
他大声喊着。大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透过窗户上的毛玻璃,条崎隐隐约约看见一双红颜色的鞋子,那也许是高井由美子的鞋子吧。
“家里有人吗?”
条崎又喊了一声,但仍没有回答。他使劲弄着大门上的把手。
哗啦一声,门开了,也许是房子太旧了,门非常容易被弄开。
这是一个非常小巧的房门,门口摆放着拖鞋,左边的鞋柜上放着一盆花。条崎关上了大门,走进房间。
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视声音,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家里一定有人。
条崎喘了口气走进屋里大声叫着:“有人吗?我是墨东警察署的警察,高井由美子在家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
条崎听到了电视的声音,里面有一个人在说话,他站在那里仔细地听。
这不是早上的特别节目吗?他能听出这个节目的声音。武上认为通过电视节目搜集有关这起案件的情报也是他们编辑的任务,所以自大川公园事件以来,条崎不得不看他从来都不爱看的电视节目。
特别节目。
条崎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又小又尖充满恶意的手指抓挠着,特别节目!她怎么会看这种节目?高井母女待的这位朋友的家里为什么也能收看到以她们为素材的电视节目?
电视台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节目?
条崎赶快脱了脚跑进屋里面,当他来到走廊时,电视的声音更清楚了,有笑声和热闹的音乐声。
右边是餐厅,电视就放在这里,里面还有一个被炉,从放着被炉的被子看,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
挂在墙上的挂历也掉在地上。
“高井!”条崎从被炉边站了起来并使劲地喊,“有人在家吗?高井由美子!”
电视的声音太吵,条崎把它关了,然后又叫了一遍。
“高井由美子,你在哪里?” 扑咚,走廊里面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非常响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瓷砖发出的声音。
条崎又离开了走廊。是洗脸间还是浴室?还是从哪里刮进来的寒风?
玻璃窗开着,里面有一个白色陶瓷的洗脸台,还有一面镜子,水正在从有点生锈的水龙头往下滴,墙上的小柜子的门也开着。
条崎跑进洗脸间,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旁边的浴室里。
他一下子止住了呼吸,说不出话来,看到这种情景,他顿时被惊呆了。时间也停止了。
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和一条过了膝盖的牛仔裤,低垂着头,披肩长发散落在脸的周围,只能看见她瘦瘦的脖颈。两只手有气无力地垂在地板上,垂在那铺着老式瓷砖的地板上,旁边倒着一只水桶。虽然天这么冷,但她还是挽起了毛衣的袖子。但是……
映着从浴室窗户射入的阳光,条崎发现她的手边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是一把剃刀。在发现剃刀的这一瞬间,条崎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跑过去抓住年轻女孩的手,她的右手已没有一丝体温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折叠式剃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地板上流着的鲜血。条崎飞快地跑了过去,夺下了女孩手中的剃刀,抓住她的左手看看有几处正在流血的刀口,同时还在摇晃着她让她抬起头。
“高井?高井由美子?” 年轻女孩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洞穴一样,脑袋低垂着晃来晃去,半张着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也听不到她的呼吸。
她和照片上的那个女孩长的一样,单眼皮,坠腮脸,比照片上的她更瘦一些。就是这种长相,她就是高井由美子。
条崎把剃刀扔到洗脸台的下面,两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抱了起来,他靠近她的脸,边摇边叫她。
“高井?由美子?”
但是由美子仍然没有回答,连眼睛都不动一下。
“你是不是知道了周刊杂志的事情了?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 好在她左手腕的伤口不是太深,不太要紧,出血也不太多。看来他急着跑来还是起了作用的。
“你不应该想不开的,好在我赶上了,我们回客厅吧,坐在这里容易感冒。”
虽然他想让由美子站起来,但她的两腿发软,根本动不了。穿着袜子的脚在地板上滑了一下,而且她也没想到由美子很重,可能也是条崎的力量不够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没有办法,条崎只好把由美子从浴室里拖出来,让她靠在洗脸间的墙上。剃刀就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条崎像是条件反射似地把剃刀放进西服里面的口袋里。真想自杀的人会趁救她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再去寻死的,这种例子,条崎以前遇到过好几次。
条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意识到必须要锻炼身体了。这个时候,他也有时间冷静地考虑问题了。条崎看着女孩笑着说。
“你没事了,但你不能再想不开了。你的家人在哪里?你不是和你的母亲一起住在这里的吗?”
由美子的眼睛稍稍动了一下,可能是母亲这两个字起了作用。她精疲力竭地睁开了眼,呆呆地看着条崎。看着她的眼睛,条崎放心了,不会再有事了,她只是受了刺激。
“不要碰手腕上的伤口,你能站起来吗?实在不好意思,我的力气太小,弄不动你。”
女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条崎。
“你——是谁?”她小声地问。
“啊,我是——”条崎把脸转向了一边,虽然没有准备,但他还是说了,“你知道的,我是条崎,条崎隆一。” 由美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我就是那个要和你相亲的墨东警察署的刑警。”
听完条崎的话,由美子点了点头,她不停地点着头,忽然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像是个孩子似地毫无顾忌地哭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听到她哭声里的悲痛,旁边的人都觉得鼻子发酸,想和她一起哭。“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条崎的手扶着她的肩膀。
“我要是早点来看你,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这个家的主人胜木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家庭主妇,条崎不用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准备得很齐全的医药箱,里面有足够的药品来处理由美子手腕上的伤口。
包扎完手腕上的伤口后,由美子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痛苦、柔弱、悲伤和疲惫。条崎回答着她的提问,而她则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条崎终于搞清楚了发生在饭田桥旅馆里风波的详细经过和高井由美子母女的现状。
“……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由美子羞愧地说。他俩回到了有阳光的客厅,但她还是觉得很冷,不停地在发抖。
“这件事确实不够聪明,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条崎实话实说,“今后不要再和被害人家属接触了。”
由美子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搜查本部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今天他们可能会把你叫去,到时候,你只要如实把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就可以了。”
“我……会有罪吗?”
与其说她是害怕有罪,倒不如说她很高兴自己有罪。
“这要看那个受伤男孩的意思了,但从目前情况看你不会有事的。和你一样,他也会被叫去了解情况的,所以只有等他去了之后才能说得清楚。”
由美子看着手腕上的绷带:“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自杀,你也只是同情我。”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但是,我只是一个会惹事的女孩。”
“你不要自暴自弃。”条崎边说边关上了医药箱,“我听说你认为哥哥不是罪犯。”
“……”
“我不是直接负责侦查工作的,所以不了解详细情况,但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是不是问过你和你的父母?”
由美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要想让警察认真处理的话,这样说当然可以,确实现在也没有肯定和明就是罪犯。”
“是吗?”由美子说,“还没有确定我哥哥就是罪犯吗?”
“从我知道的情况看,但没有做出最后结论,不光是和明的事情,案件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做最后结论。”
“警察……认为我哥哥……”
“什么?”
“不是我哥哥。” 因为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条崎看着由美子。
“不仅是警察,很多人根本不理解我对现在社会上所有报道高井和明的态度,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搞错了。”
掌握一个人各个方面的信息后,可以画出此人的画像。在这个方面,无论是负责侦查的刑警还是写文章的记者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但是画出画像的这个人有时候会和活着的人多少有些差别,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被收集信息的这些人都有各自独特的个性,所以,收集信息要和他的个性相符合。由美子说的话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但警察又必须完整地重现罪犯的犯罪行为,必须完整重现,这是他们的工作。
条崎明白由美子的意思,但她用一种不明智的方法向外界表明这种意思,所以才造成这种混乱。他正在想用什么样的话来跟她说的时候,电话响了,由美子显得很害怕。
“可能是你的母亲,”条崎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还是去接吧。”
由美子摇了摇头,条崎想,她可能更不愿接母亲的电话,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很丢人。
“那我去接吧。”
“拜托了。”高井由美子点了点头,“电话在二楼的楼梯下面。”
条崎赶紧来到走廊,电话铃已响了有十遍,当他拿起话筒时,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由美子?是由美子吗?你不要紧吧?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条崎很奇怪,他尽可能礼貌地回答:“高井由美子没什么事情,你是哪一位?”
对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对方问:“你是哪一位?”
条崎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角色。
“我是墨东警察署的警察。”
“什么?你们是来逮捕由美子的吗?”
“不是,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是为摄影周刊的事情?”
“是的。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是由美子的朋友,”对方非常认真地说,“我叫纲川浩一。”
“纲川君。” 当他重复这个名字的时候,从客厅里有人伸出头来,紧接着由美子飞快地跑了过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一下子就从条崎的手中抢过电话。
条崎目瞪口呆。为了救正在坠入深渊的由美子,自己拿了个救命绳索跑过来,让她赶快抓住绳子,而她却抓住了后来的救命的绳索,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你的存在。
由美子紧紧抓住这个叫纲川的男人打来的电话,她边哭边说,但已不再发抖。当讲到用剃刀割腕时,她又大哭了起来,但她表示决不会趁人不注意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然后他俩的情形,就是站在旁边听也不会完全明白。因为只有纲川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由美子只是回答或点头,或是说了什么再哭起来,或者只是道歉。条崎觉得自己很尴尬,突然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不知纲川又说了什么,由美子斜着眼看了看条崎,然后对着话筒说。
“什么?嗯,是的,也许墨东警察署会叫我去的。”
说前面的话的时候她显得很亲密,但说到“墨东警察署”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胆怯,然后她好像把这种情绪也带到了条崎身上。可能是她平静之后想到了条崎到底算是哪一边的人这个问题。
但这件事还是和条崎有点关系。纲川,这倒不是一个很少见的名字,但也不是一个极常见的名字,条崎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或是见过这个名字。不会是判断错误吧?
“这个……”由美子把电话递给了条崎,“纲川君有话和你说。”
条崎接过电话,用手捂住电话问她:“这个叫纲川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由美子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的。”她回答的声音很小。
“不好意思,他是你的未婚夫吗?”
由美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不是这么回事。”
是吗?条崎边说边把手从话筒上拿开。
“我们已经说完了,谢谢你照顾由美子。”纲川浩一说话非常流利。
“谢谢你在危难时候帮了她,你们是不是要把带到墨东警察署?如果是这样的话,请等一个小时,我想陪她一起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条崎又想了很多问题。这个男人一定误认为他是来这里工作的,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向高井由美子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回头想一想,高井由美子并没有告诉那位叫纲川的男人他是曾要和她相亲的对象,自从案件发生以来,她想见他告诉他哥哥是无实之罪。
“喂?喂?”纲川在叫,“你为什么不说话?”
“噢,对不起,因为要在电话里说的话,会用很长时间,但总之一句话,我不是因为公务才来这里的。”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我想以后再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里,高井由美子会向你解释的,高井,可以吗?” 听他这么一问,高井由美子狼狈地缩着脑袋,只是在不停地点着头。
条崎拿着电话对纲川说:“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好吧,我马上过去。”对方好像生气了,“刑警先生,请你看住由美子,刚自杀受伤的人是最危险的,一定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 条崎想用不着你来教我,但这话到了嘴边都没有说出来,他只简短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候的由美子就像是一位自己的律师刚离开和刑警两个待在调查室里的犯罪嫌疑人,事实上,今天的她就是这种心情。
条崎只好在这等下去了。由美子叫他回到屋里去,因为走廊太冷。就在这时,刚刚挂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条崎条件反射似地抓起电话,当听到一位男人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确实无误,是搜查本部的刑警,是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一名刑警,和条崎同属墨东警察署。
对方并没有发现接电话的是条崎,只是公事公办似地说请寄居在这里的高井由美子接电话。倒不是犹豫,这种时候,也不是瞒的事情。条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问对方是不是要到这里来,吃了一惊的同事说当然要去。
“你们是为了摄影杂志报道的那件事吗?”
“是的。我们要去问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司非常生气,高井的妹妹要干什么,因为这件事,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们都被叫去了,真是麻烦。哎,条崎,你怎么会在那里?你不是负责编辑的吗?你什么时候调到步兵组了?你可不要乱来。”
“待会儿见面后我再向你解释。”条崎急忙说,并把电话挂断了。他叹了口气,步兵组的人说什么倒不要紧,只是被武上训斥会很难受。早晚会让他知道,但条崎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算是说他会发现,其实也不想真的让他发现,更何况自己是个胆小的人。条崎非常清楚自己,自己是个非常非常胆小的人。
武上也许会把他调离编辑组。其实武上并不是一个不能原谅下属犯错误的人,但他是一个不能允许下属背叛他的上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武上既不训他也不生气,只是不搭理他。到目前为止,这才是条崎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条崎君。”由美子轻轻地叫他。
“搜查本部的人马上就来了。”条崎低着头回答,“我想他们可能会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当然,这不是他们佩服你的所作所为的话。”
由美子也把头低下了。
“但是有那位叫纲川的人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不用害怕了。”
“条崎君……”
“我会和我的同事一起回去了。”
“不是这样的,条崎君会因为这件事而被批评吗?” 这个问题让条崎感到意外,他不由得回头看着由美子。她一副很是担心的样子。
“不要紧。”条崎回答。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只能这么回答。
事情已经这样了,武上会说算了吧。条崎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愚蠢。但是,即使再让他遇到同样的事情,他也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个人如果是好人,就是站在地狱的针山上,他也还会是个好人。
最后,两位刑警比纲川早一步到了这里,一看到他们,由美子就紧张地浑身发抖。她好像是认为这两位刑警会先把条崎带走似的。
因为是同事,所以他们的谈话没有让由美子听见,当条崎要向他们说明事情经过时,这两人狠狠地把条崎说了一顿。“你简直是晕了头。”
“要是让一个女的弄得如此不自由,以后我给你介绍几个。”
“不是这么回事。”
“你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
“这个女孩因为没人理她,就用自杀这种手段。她是不是去找被害人的家属并把人家的头弄破了,对方都被送到医院了?”
“事情不是还没有搞清楚吗?不要忙着下结论。”
“你听到了什么?”
“我也没问她,只是怕她再发生意外。”
在等两位刑警来之前,由美子告诉条崎的只是目前他们的生活状态、父亲的病情和今后的打算,由美子也没有谈到她为什么要和条崎解释哥哥是无实之罪。他想引她说,但她都岔过去了。
从由美子的言语中,条崎感觉到她对把条崎卷入这件事中而感到内疚,她想让事情到此为止。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而不是个自私的女孩。这样的话虽然条崎能好过一些,但对她自己所希望的事情,条崎是一点作用也起不了了。也许武上已经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无论怎么做,条崎也不可能再去帮由美子了。
两位同事骂完条崎之后就让他赶快回去,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赶紧撤出。但是,条崎总在担心那个叫纲川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让由美子倾心的男人,而是条崎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其实,等一会儿高井由美子的一个朋友要过来。”他对那两位刑警说,“这个人叫纲川浩一,你们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这两名刑警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拿出了笔记本。
“我也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个年轻男人?”
“是的,是由美子的朋友。”
“现在,高井由美子的朋友和恋人都离得远远的。” 正在翻看笔记本的刑警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
“栗桥浩美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一起,也就是说,他也是高井和明的同学。”
是吗——条崎的眼前一亮,怪不得他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如果他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同学,在毕业名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即使是没有直接交谈过,他也一定是刑警们的线索。纲川这个名字可能是作为线索出现在以前的报告书中。
“但他对负责高井和明的刑警而言并不是太重要的人物,负责栗桥浩美的刑警可能知道得更详细些。”
“为什么?”
“纲川浩一和栗桥浩美的关系特别好,他们中学同学都这么说。”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和高井由美子扯上关系呢?”
“不知道,据说这个名叫纲川的男人很有人缘,所以栗桥一看到他之后就喜欢上了他。你问谁,谁都是这么评价的。”
“他是一名优等生吗?”
“好像是,当时的任课老师都能记得他的情况,他的外号叫豌豆,是个非常爱笑的可爱的男孩。我们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线索中也经常出现他的名字,我只能记住这些了,实际上,纲川还经常帮高井和明学习。”
“真让人感动。”
“栗桥浩美的学习也不错,很讨女孩子的喜欢,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学生,但他经常做一些让老师很难处理的事情。但纲川不是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个好学生。你要想了解详细的情况,可以去问负责栗桥案子的同事。”
“优等生长大成人后还是优等生,他还要去关心因受哥哥杀人案牵连而陷入困境的妹妹?”
有一位同事笑了,但条崎没有笑,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的职业是什么?”
那位同事又看了看笔记本,简单地说了句“学塾讲师”,“他是个老师”。
“老师……”他用胳膊碰了碰条崎,“跟你说这些事情也没什么用,你知道以后又能做什么?还是早点回警署吧,等着武上训你吧。”
听到武上这两个字,条崎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赶紧拿起外套跑了出去。
刚跑出胜木家大门来到同事开来的汽车旁边,条崎就发现从道路的右边开来一辆车,车停下之后,车门开了,从车上下来一位高个子男人。他穿着茶色夹克和牛仔裤,留着长发。
年轻男人向胜木家走来,他的脚步一点都不犹豫且非常坚决,走近之后可以看清他的脸了。相貌很柔和,与其说他长得帅,倒不如说他看起来很儒雅。
两人擦肩而过,距离非常近,肩膀几乎都挨着肩膀了,但那个男人看都没看条崎一眼。条崎还回头看了一下,那个男人宽宽的背把胜木家的门牌都挡住了。
走到大门口,那个男人就大声喊起来:“家里有人吗?”
这个声音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没错,他一定是纲川浩一。
一个很正义的同伴——条崎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觉得有点冷。
条崎赶快往车站跑去,突然,上衣里面口袋里的袖珍对讲机响了,拿出一看,液晶显示器上用片假名写着“混蛋”。
不用说,条崎也知道写短信的人是谁,他觉得更冷了。
这一天,前烟滋子很晚才起床,她边梳理着乱乱的头发,边用惺忪的眼睛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因为太困了,早上都没来得及和昭二说对不起,他就起床了。
前一天晚上,《日本文献》的作家和编辑举行新年酒会,到凌晨三点才回家,所以今天早晨,她根本没有发现昭二起床上班去。因为临出门时告诉昭二她回家会很晚,所以回家时他已经睡着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可能会生气吧,也可能会担心。上午去工厂看看吧。从现在开始,她连做便当的时间都没有了,因此还要去买些好吃的回来。
——这还是挺麻烦的事情。
公公婆婆都在工厂里,她去了之后,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这还不如在家等昭二回来再向他道歉。
尽管如此,昨天晚上她还是很高兴的。大家说了很多正经的话,也说了很多无聊的话,大家毫无顾忌地谈着话,非常热闹和亲密。滋子第一次认识到了支撑《日本文献》的力量所在了。所以,尽管她觉得不能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家,但她还是不想回来,所以回家才会这么晚。
头有点疼,滋子基本上还是能喝酒的,很少有连醉两天的。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吧,所以还是应该出去走走。
脑子里想的全是报告文学的事情,但滋子平时还是要花时间做家务的,多数时间是在丈夫和公婆无聊的谈话中度过的。真正成为报告文学作家的时候也只能是她一个人面对电脑的时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必须扮演前烟钢铁厂的儿媳妇的角色。连载刚开始的时候,公婆以刊登有儿媳妇写的报告文学的杂志热卖而自豪,但等他们慢慢习惯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自豪了,当然也就会指责滋子作为儿媳妇所没有做到的地方了。只有他们出门时和只知道前烟滋子是报告文学作家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忘记她在生活中的不是。
正在她一个人呆呆地喝着咖啡的时候,公寓外面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可能是简易住宅的缘故吧,正当滋子想到这些的时候,脚步声来到了滋子的房间前,咚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昭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滋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因为天气冷,昭二的脸很红,他很兴奋。滋子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因为她看到昭二的眼神太不平常了。她腾地站了起来,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有人病倒了。
“出什么事情了?是公公吗?是婆婆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公婆两人都有高血压,只能靠降压药生活,但因为年纪大了,他们经常忘记吃药,或者是说没什么用处故意不吃药,真要是有什么事情是很麻烦的,所以,他们一直非常担心。
听了滋子的话,昭二很扫兴似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爆发似地怒吼着:“你说什么?我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你在想什么!”
“那……”滋子有点害怕了。昭二从来没有像这样大声吼叫过,而且是对着滋子吼叫的。
“你看这个!”
昭二的胳膊下夹着一本杂志,他把杂志拿出来使劲扔在桌子上,当的一声,滋子的咖啡杯被碰翻了。
是摄影杂志,滋子一下子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当她看到封面上醒目的标题时,她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就明白了昭二的意思。
“嫌疑人妹妹的粗暴狼藉!”
滋子顿时觉得血从脸上往外涌,她甚至听到了血流动的声音。虽然她拿着杂志,但因为太着急了,她根本翻不开。看到滋子动作缓慢,昭二一把抢过杂志,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并把它伸到滋子的眼前。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和罪犯的妹妹一起去制造混乱?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滋子用颤抖的手接过杂志,她边看杂志边瘫坐在椅子上。
这是一篇关于高井由美子在饭田桥的旅馆制造混乱的报道,文章中没有点明她的真名,但文章清楚地点出了在这次风波中差点又成为受害者的有马义男和报告文学作家前烟滋子的名字。文章还称,滋子怂恿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高井由美子去参加被害人家属的聚会并把她带到了聚会的旅馆。
这些简直是在撒谎,都是在胡说八道,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越往下读,滋子发现这篇报道表面上是针对高井由美子的,但实际上是针对前烟滋子的,特别是报道的后半部分。文章称,前烟滋子为了独家写出报告文学而拉拢高井由美子并不让她和其他的作家接触——这将妨碍警察的调查工作。滋子还把大川公园事件的第一位发现者A少年——当然指的是真一,因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滋子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位少年是几年前一起教师全家被害案件中的幸存者,滋子准备写完关于这起案件的报告文学后,再以这位少年为素材写另一篇报告文学,并希望能引起轰动。这位少年已完全被前烟滋子所收买,这次居然是作为她的助手出现在旅馆,结果因受伤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当然,我们不会怀疑受害人的家属因这次风波而受到的心灵伤害和不愉快,但这位标榜自己是硬派女性撰稿人的作家的真实想法也暴露无遗,而自称将记者的正义与良知放在第一位的《日本文献》编辑部怎么会有这么一位撰稿人?”
滋子生气地把杂志扔到了桌子上。
“我——”她终于说话了。“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相信我。”
昭二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很急促,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这些都是在撒谎,昭二君。”滋子认真地说,“他们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昭二的表情很痛苦,脸色很难看。他的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说不出来,因此脸色非常难看。
他好不容易说出话了,只是声音很嘶哑:“是隔壁的田中告诉我的,他在口腔诊所的候诊室里看到了这本杂志。”
“这杂志是今天刚刚发行的。”
“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有电话打来,有工厂的同事,还有朋友。爸爸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都很生气。”
滋子用手捂住了头。
“工厂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
“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可能会有电话,所以我把电话拔了,昨天我很晚才回来,我怕早上有电话把你吵醒,所以在睡觉前把电话拔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昭二边说边和滋子一样瘫坐在椅子中。他的脸色不太红了,但还是很僵硬,因为生气而发光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光泽。昭二有气无力地小声说:“我不知道该和大家说什么,太丢人了。”
滋子不由得抬起头看着丈夫的脸。他非常认真的样子,但又束手无策。
丢人!
滋子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是事实,所以她要受到责备,就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但是,什么事情丢人呢?需要把脸伸出去让人吐唾沫。
“我怎么丢人了?”滋子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昭二一看到滋子,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滋子话里所隐含的愤怒让他很是吃惊。而他的举动也让滋子意外。她怎么也不明白他今天所说的话,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在收集素材方面,我确实犯了一个错误。”滋子尽量控制住自己,“我的处理方法不对,但我从没有做过这篇报道中所说的事情,我只是犯了个错误,但没有做这样的蠢事,我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啪的一声,昭二使劲地拍着桌子。
“难道你不是报道中写的那个样子吗!”
“他们说的是假话!”
“你想让摄影杂志怎么写才是百分之百的谎话!因为你做了什么,人家才会这样写的!”
滋子瞪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了解的昭二吗?这就是鼓励滋子继续努力的丈夫吗?
“你——”滋子的声音在颤抖,“你不问我任何事情,也不要我解释事情的详细经过,就说什么丢人,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你这样做才丢人。”
“你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反而说我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而生气。”
“自己老婆被写进这种不光彩的文章中,没有一个丈夫不生气的!”
“即使我没有做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你也会因为我被写进这种不光彩的文章而感到丢人的?是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
你自己光是看文章中写的事情,因为周围的人责备你,你就像个孩子似地跑到我这里来,对我发火并责备我,还追问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滋子大声喊着:“在说丢人之前,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问问我是怎么回事,问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才被写进这样的报道中?”
昭二有点害怕了,但马上又像个孩子似地叫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滋子你在做什么?”
“你根本没有读过我写的报告文学!要不,怎么会不明白呢!”
“不是这么回事,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最了解我的是不是你?”
“我又不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在做什么。”昭二像是在赌气,“你不是经常出去吗?昨天晚上你到底是几点回来的?你和谁,在哪里?”
滋子觉得血一下子涌上了头。
“昭二,你不相信我。”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当你的朋友告诉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你是不是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没有想到滋子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你根本不会想到问问我之后才回答他们?”
“我……”
“你只是觉得太丢人了。”
昭二没有说话,他的脸在发抖。
“你……”
滋子很是激动,她想我是有名字的,不叫你。
“她为什么要和高井和明的妹妹做朋友?是不是赞成他杀人?”
滋子从来没有把和由美子见面及谈话的事情告诉昭二,因为她认为这种事情不用跟他说的,这是滋子的工作。
即使不说,他也会相信她的。但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这只是滋子一厢情愿。
“我确实为滋子感到骄傲。”昭二快要哭了,“尽管我为你感到骄傲,但这是怎么回事?” 滋子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她想回到以前的感情去,但太难了。
“我不记得你为我而感到骄傲。”
最后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感到骄傲不是你的自由,当发生让人不能感到骄傲的事情时,你就会把责任全都推给我?”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堵冰冷的墙。
滋子一下子变凉的心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刚当作家时交往的一位男朋友。他是位记者,有非常大的野心,脑子很聪明,也很有才气。那个时候,两人都很年轻,经常吵架。但这种吵架经常会伤害对方的感情。
但她和昭二的吵架却不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即使有伤害,昭二也感觉不到,当然滋子也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伤害。所以,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
有人敲门,还没等他们回答,门就开了。是塚田真一,他好像很难过。
“对不起,打扰了。”真一对昭二说。昭二背对着门。
“手屿社长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了,因为滋子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听到手屿的名字,滋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什么事情吗?”
“他让你马上去一趟编辑部。”真一看着昭二的背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好像有马义男去了,他想见滋子。”
虽然有马义男想把店关了,但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却不是一下子能改变的,他每天仍然是四点半之前就醒了。因为客人已经减少了很多,所以豆腐的生产量也只有以前的一半。因为工作量减少了,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让木田六点钟再来店里。尽管一个人这么早醒来也没有什么事情,但没办法每天还是这个时候醒来。醒来之后,一个人呆呆地抽支烟,想想以前的事情,像只蜗牛似地静静地无聊地度过每一天的早晨。
但是今天早上却不同寻常,义男起来后刚把炉子点着火,就听见有人在敲大门。他打开门一看,是木田,耳朵被寒风冻得通红地站在门口。木田说他看到报纸上的广告后去便利店里买来了杂志,他把卷起来拿在手中的薄薄的杂志递给了义男。义男边接过杂志边想,木田孝夫和我一样,虽然早上没什么事,但还是很早就起床了。
但当他看到杂志的标题时,这些想法全都飞了。
“太过分了。”木田用发抖的声音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大叔为什么不离她远点?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确实,义男并没有把“浅井律师”一事的详细情况和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事情告诉木田。“浅井律师”的事情他是不想再提,而和高井由美子见面的事情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他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木田有点生气了,而有马义男则想了许多问题。他觉得自从饭田桥事件以来一直埋在心里的事情应该有机会解决了,他不喜欢被人糊弄,也不喜欢被人安慰。
这个时候是早上五点,义男突然说了一句“今天休息”,他让木田回家去了。他在店门口挂上了“今日休息”的牌子,并把水里的大豆捞了上来,并把机器的电源也关了。
前烟滋子的名片和墨东警察署负责有马案子的刑警的名片放在一起,都放在名片夹的最后一页,所以很容易就找了出来。他给滋子打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他把电话挂了。一直到六点钟,他是每隔十五分钟给滋子打一次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前烟滋子是不在家呢还是睡着了呢?最后,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机械地和对手比赛,看来今天早上是没有胜利的可能了。
他把电话放好后,拿出了和名片夹放在一起的一本《日本文献》杂志,杂志的最后一页写着编辑部的直拨电话号码。义男试着打了一下,但没有人接,看来还要再等一会儿。
义男简单地吃了点早饭,锁好门,穿上棉外套,围上围巾,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真智子。医院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但真智子病房的护士长是个很不错的人,当她了解到真智子的病情后,允许义男随时来探望真智子。
义男到达医院时已经七点多了,真智子还在睡觉。听护士说,前一天夜里真智子很不安静,又哭又叫,非常可怕。义男看到真智子的两只手被绑在床栏杆上。年轻的护士抱歉地解释说因为怕真智子发病伤害到自己才不得已这么做的。义男向她表示感谢。他抓着真智子被绑着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义男握着她的手,给她焐着。
义男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正在睡觉的真智子听,因为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所以不用担心有人在旁边听。义男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他的声音很小。
“正因为如此,真智子……”义男轻轻地摇着女儿的手,接着说,“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罪犯,我丝毫不会同情他,当然也不会再去见他的妹妹由美子,但是必须要确认这一点。所以我想去见见她听听她的想法,但这决不是去亲近鞠子的仇人。你能理解我吗?”
从真智子的呼吸中能闻到药味,义男也没有指望她睁开眼睛。突然,义男好像从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的真智子的脸上看到了死去的孙女。
“好了,我去去就回来。”
说完,义男走出了病房。他下了楼,还没有一个来看病的患者,他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又给前烟滋子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听。义男摇了摇头,他又按记下的《日本文献》的号码打了过去,这次是电话响了五下后有一个男人接电话了。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很奇怪这么早会有人打电话。义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说想去谈一下有关摄影杂志的事情,那个男人听了以后很惊讶。虽说这并不出乎自己的预料,但听到这个男人惊讶的语气,义男还是有点生气。记者就应该和我这个卖豆腐的老头不一样,他们不应该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义男一边嘟嚷着一边向车站走去。
那位接电话的年轻男人在飞翔出版社的《日本文献》编辑部里等他,这位男人脸有点浮肿,头发乱糟糟的,他说社长手屿马上就过来,让义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他让义男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自己也没有闲着。屋里面乱七八糟,墙上有被烟熏过的痕迹,垃圾箱里装满了垃圾,椅子和桌子底下也堆满了书籍,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睡袋。杂志社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用?
刚才那位男人可能是熬夜了,显得很疲惫,他坐在离义男最远的一张桌子旁正忙着什么。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义男,他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很迷惑。义男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所以,义男便和他搭话。
“你知道摄影杂志的事情吗?”
那位长头发的男人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编辑部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才意识到义男是和自己说话,他很不情愿地看着义男说:
“这个……就是你刚才打电话时说的那件事吗?”
“是的。”
“我昨天晚上值班,什么也不知道。”
“是这样的。”义男低下了头。
义男当然不是责怪他,但这位年轻男人好像是要解释什么似地急忙接着说:“不光是我,我的同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估计现在是电话响了也吵不醒他们,大家都熬了一夜。”
“独家新闻都只能在夜里完成吗?”
长头发的男人挠了挠头,“我们不是以独家新闻为主的杂志,所以,我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噢,是这样的。”
“但是,大家还是工作得很晚,非常忙。”
“我以为你们和普通的公司一样,八点钟应该有人上班了,所以才来打扰。”
“我们一般是下午才有人在。”长头发的男人笑着说。
“前烟也是这样吗?”
“她——我和她不是一个部门,所以不太清楚。”
长头发的男人和前烟有什么不同呢,义男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从早上就一直在给前烟打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和她联系不上。”
“是吗,她可能在睡觉吧。”这位男人觉得有点纳闷,“听说昨天晚上特集班举行新年会了。”
“新年会?”
手屿社长还是没有来,义男看到这位长发男人正在整理熬夜所做的工作,想马上就回去。但又不能把来访的义男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他显得有点犹豫。
义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我所看过的这本杂志不光是写了前烟,还把连载前烟报告文学的你们的杂志社也说得一无是处。”
“是吗?不看文章我也能想象得到。”
“你不生气吗?”
“我们已经习惯了。”
“噢……”
“手屿社长来了之后可能会谈这件事,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既然要等就无所谓等多长时间,他觉得无所谓。
“对不起,我可以再给前烟滋子打个电话吗?”
“啊?我?你可以用我们的电话打。”
“你们的电话看上去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打。”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自己家里的电话坏了,换了一部新的电话机,义男费了很大工夫才记住电话机的使用方法。这里的电话的按键很多,看上去操作也很复杂。
长发男人马上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有呼叫识别系统,很简单的……”
“对不起。”
“前烟的电话号码——在哪里呢——是这个吗?”
他在周围的桌子上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拿出电话打了起来。他一听,马上说:“还是没有人接听。”
他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义男谢了他之后便不再吭声了。
听木田说,《日本文献》是一家追求社会正义和真实的硬派杂志,但它的所谓社会正义和真实中并没有考虑到不知道什么是呼叫识别系统的老人,也没有考虑到早上四点就起床干活的豆腐店的主人。义男自言自语——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杂志社这种地方,自己本来就有点紧张,所以,有一点事情,自己也会生气,因此,一定不能生气……
但是同时他又在想,认真工作的人坐着挤满人的电车到公司来,无论前天晚上睡得多晚、工作很忙非常疲劳,但在上班时间却睡大觉不接电话,或者是因为前一天工作得太晚,必须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来上班,这样的单位能知道“社会”究竟是什么吗?他们所考虑的“社会”可能都不包括长年买义男豆腐的客人们。
自饭田桥风波之后,义男特地去买了《日本文献》杂志,拜读了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因为它是连载的,所以从中间开始读肯定会打折扣。尽管如此,义男还是觉得写得都是别人的事情,他没有感觉到这是在写和鞠子被害一事有关的文章。
这并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出现鞠子的名字,也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涉及到义男所体验到的事情。义男之所以想读前烟滋子的文章,是因为在和她直接接触时,滋子给他留下了非常努力、真诚面对事情的印象。事实上,她写的文章是很认真的,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有切身感受的,但义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义男也想不明白,他也找不到答案。但是,今天他坐在《日本文献》的编辑部里,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义男之所以没有被前烟滋子文章打动是因为文章“什么也不理解”。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没有按自己想象的那样被社会接纳的人的梦想,文章用了许多词汇来描写这些内容,前烟滋子好像也完全理解了这些词汇的意义。但它们还没有触及有马义男的内心世界。
义男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让鞠子遭受如此大的伤害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让死者的家人遭受巨大痛苦?他根本不明白,也无法去想象。所以,他特别想抓到罪犯本人去问问他们。
但前烟滋子明白,《日本文献》明白,他们又明白了什么呢?
从一开始这里就不是像义男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所讲述的故事对住在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是真实的,但对义男而言,则只能是虚构的故事。是的,无论前烟滋子如何热心,她也只能按她所理解的来写,最终,她写的文章还是“虚构的故事”,这里不过是生产“虚构的故事”的工厂。
高井由美子真的相信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吗?还有必要去听她的想法吗?义男还拿不定主意。但是,前烟滋子正在写“虚构的故事”,所以,高井由美子去她那里也将以失败告终。
“让你久等了,你是有马义男先生吗?”
听见有人叫他,义男抬起头,只见一位个子不高、目光敏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自己的旁边。他穿着一件外套,没有打领带,白衬衣的领子是解开的。
“我是社长手屿。”
义男急忙站了起来。
“我是有马义男,今天早上看了摄影杂志后,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所以就来打扰了。”
这位叫手屿的男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毛略微动了一下。
“这样的报道发表后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有许多人责骂高井,我想见见她,听听她的想法。高井和前烟的关系很好,你是前烟的上司,所以我想拜托你和前烟说一下,让我见一见高井由美子。”
在等待前烟滋子的这段时间里,这位叫手屿的社长也没有和义男说些有意义的话。他只强调了一点,那就是他不是前烟滋子的上司,所以他不能向前烟滋子下达义男所要求的命令。前烟滋子是一位自由作家,如果她不喜欢手屿社长的建议,她完全可以采取别的办法,甚至可以把她的稿子投给其他的杂志社。但是,他有责任为义男和滋子提供谈话的机会,所以,他也只能把滋子叫起来,让她过来。
这位叫手屿的社长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风波。如果像他所说,前烟滋子不是他的下属,那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他对前烟滋子的做法很是生气,但他并没有告诉义男自己生气的原因,这大概是手屿和前烟滋子之间的问题吧。
好不容易才赶到的前烟滋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没有化妆,两只脚穿的袜子的颜色也不一样。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受伤的少年,也就是塚田真一。这位少年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脸色有点发灰。想想当时的情况,他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手屿社长对前烟滋子把真一带来表示不满,在滋子想要说话之前,真一走了过来,他向在救护中心照顾他的有马义男表示感谢。他额头上的伤好像好了,贴着一块和肤色差不多的创口贴,因为有头发盖住,所以不注意看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
“因为不知道有马先生的联络方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表示感谢。”真一好像应酬似地认真地看着义男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
义男摇了摇头:“没什么,只要你的伤好了就行。”
“你满意了吧?请你到外面去。”手屿像是在赶他走,“我确实是给你打了电话,谢谢你的帮助,但仅此而已。有马先生还有话要和前烟谈。” 塚田真一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关于饭田桥旅馆风波,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也可以进行解释。”
手屿的眉毛一动也不动:“有马先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所以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出去。”
真一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他的表情像是要保护前烟。虽然这孩子长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义男总觉得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这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平常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辛苦和烦恼。在这之前,他还没来得及考虑真一寄居在前烟滋子家的原因,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亲人的缘故吧?因此,他非常感谢滋子并要为她拼命。
真一被请到外面的接待室以后,手屿社长非常严肃地把义男来访的目的告诉了前烟滋子。滋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马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在医院里就已谈过了吗?我认为有马先生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们双方都会受到伤害的。社长……”她看着手屿,并辩解说。
“在高井由美子的问题上,我是犯了个错误,我也不想多解释,但是为什么有马先生也会卷入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我没有卷进去,是我自己到这里来的。”义男平静地说,“我给你打电话,但总是打不通,因为我觉得手屿社长是你的上司,所以就来这里了。我只是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否则,她会很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找她调查,像她这样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我不想让她变成这样,所以想尽快见到她。”
“所以——”滋子喊道,“所以我说不行,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由美子正在做着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梦,而你则在做着要抓到杀死孙女的罪犯的梦,你们见了面,对双方没有一点好处。”
“有马先生并不是要解决问题。”手屿冷静地说,“他只是想听一听高井由美子的解释,你没有权利阻止这件事,因为你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律师。”
“社长……”
“如果不是在这次风波中见过高井由美子的话,有马先生也不会想起见她的。但既然见了面,有马先生一定是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你只对因为不小心而引起这次风波而负有责任,但你无权阻止有马先生去见高井由美子。”
前烟滋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不再说话了。从她乱糟糟的头发上,可以看出她的气愤与疲惫。
“有马先生之所以把这种事情拜托给你,只是因为你现在正在和高井由美子进行接触,他找不到别的办法去见高井由美子。另外,关于这件事,你也不是可以给有马先生特别忠告的人,你不要搞错了。”
手屿指责完前烟滋子后,又问有马义男,“如果知道你要去见高井由美子,警方会不会不高兴?这不要紧吗?”
义男点了点头:“现在警方已经不再监视我的家了,所以,可以在我家里见她。”
“但如果被发现的话,你会被他们训斥的。”
“无所谓了。”
手屿又问:“对不起,你是不是对警察的调查工作有种不信任感?”
“不,我觉得他们做得很好,最近,他们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们。但是在案件的发生过程中,罪犯曾给我打过电话,所以他们经常来了解情况。我知道警察正在努力工作着。”
有马不知道手屿是不是知道因为警察的过错才导致了真智子目前的状态,但他自己决不会说的。那位叫鸟居的刑警真是个混蛋,但也不能因为他而去指责搜查本部的工作。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有马义男都还是知道其中的区别的。
在医院里前烟滋子也说过,但是目前确实还没有足够的事实来认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人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警察的秘密调查也是按这个思路进行的。正如滋子所言,只要找到了他们犯罪的地点,即使是对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的高井和明,也许能找出确凿的证据。这不仅不过分也不是强词夺理。所以,到目前为止,义男自己从没有想过在他们两个人之外还会有其他罪犯。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有马义男应该没有具体的理由必须要听高井由美子的辩解。就算是见了她,他也不会做什么。
义男只是想去见她一次,只是想看一看她那疯狂的表情和听一听她对自己哥哥无实之罪的辩解。从那时起,义男开始有点怀疑,也许由美子说的是真话,也许栗桥浩美的同伙是另外一个人,他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呢。也许、也许、也许……
为了解开自己的疑惑,义男一定要见到由美子并听她解释。如果她说的话乱七八糟的话,义男反而自由了,事情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义男也许希望去听一听她激动的自私的辩解。
义男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手屿听,可能是自己不擅于表达的缘故,手屿只是非常严肃地在听他讲。前烟滋子则是抬着头看着他,那眼神一半是责备一半是道歉。
好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手屿轻轻地点着头。后来他挺直身体,向义男这边探过身子:“有马先生,你读过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吗?”
“对不起,我没有全部看过,前些日子的风波过后,我看了看本周连载的文章。”
“是吗?那你是不太了解前烟的态度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前烟滋子终于抬起了头:“我的文章一直认为栗桥和高井是同伙,我希望有马先生丝毫不要怀疑我的基本态度。”
手屿没有看滋子就对义男说:“前烟确定这一方针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既有警察的调查情况、有关人员的证言,也有我们编辑部通过关系所掌握的情况。其中当然包括由美子接受警察调查的报告,本来这些都是不能向社会公开的情况。”
“我知道,因为媒体的人都很特别,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就无法做报道。”
手屿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像有马这样坦率的说法,他愣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刚才曾告诉过你,我不是前烟滋子的上司,所以,她独自调查的内容不能给有马先生看,但是我们自己收集到的情况则另当别论。这些内容是可以让有马先生看的,请你看一下高井由美子对警方所做的证词。另外,如果你想和她见面的话,我会给你们安排地方,我直接和由美子联系并说服她。这种事情不用通过前烟。但是,高井由美子一直都很依赖前烟……”
听到手屿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前烟滋子咬紧了嘴唇。
“也许她在和有马先生见面的时候,会希望前烟和她一起去。在这种情况进行谈话……这将是一种情况。”手屿举起了食指,“关于这次风波,前烟滋子必须详细地向我们编辑部讲清原因,虽然我们既不是上司,也不是下属,但作为和她签有连载文章合同的编辑部而言,她有义务做出解释,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是一种非常失态的愚蠢的做法。”
虽然义男明白手屿的意思,但他还是有点同情滋子。无论什么样的场合,在别人面前被人训斥总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我们编辑部也将对此次风波独自进行调查,并将调查结果发表在杂志上。在此之后,前烟也将在自己的文章中对读者做出解释。这是两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有许多电话打到我们这里来。”
确实,和会客室相对的房间不时传来电话铃的声音,不是一部电话在响,而是好几部电话同时在响。
“这些电话中,既有要材料的,也有读者的抗议电话。事实上,对于一直以来看前烟文章的读者而言,他们有权利知道前烟究竟是怎么想的、让高井由美子接近被害人的家属。” 前烟滋子很疲惫地低着头,但她的口气非常坚决:“我还是认为高井由美子不应该接近有马先生,那件事是我的错,但我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手屿打断了她的话,“就这样吧,有马先生?”
听得出来,他是暗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义男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明白,多谢你的关照。”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谢谢你,我们应该向你道歉,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
义男刚从会客室走出来,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塚田真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看着义男,义男想起来了——在这之前,在救护车里,这个孩子曾说过他在墨东警察署前面和义男擦肩而过。当时他没有记起来,看到这个孩子现在的表情,他真的想了起来。那个时候的这个孩子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就像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孩子正在找妈妈寻求安慰。
“前烟在里面好像还有话要谈。”义男说,“没说不好的事情,你们今天还是回去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要参与大人的事情。和我一起去车站吧。”
他们一起走出了大楼,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往车站去的路上有一座长着大片森林的公园,当他们走到公园边的时候,义男郑重地对这位少年说。
“你吃午饭了吗?”
真一没有集中注意力,他愣了一下。义男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听明白了。这位少年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他在想这想那,但听到义男的问话后,他的肚子还是咕咕地叫了起来。
义男笑了:“过去吃饭吧。”
公园入口的旁边有一个卖汉堡和热狗的小吃摊,这个小吃摊是放在一辆车上可以移动,因为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了,所以一般的饭店都已关门了,挂在车上的广告牌也已经撤了下来。义男走过去大声地问:“还有吃的东西吗?”
扎着红围裙的摊主回答说:“汉堡已经卖完了,还有一份咖啡,还有牛奶。”
“行,那给我来点吧。”
义男买完东西后,用两手抱着回来了。真一还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不想吃吗?你不喜欢吃热狗吗?”
“啊,不、不是的。”他一个劲地摇着头,“对不起。”
义男先走进了公园,很幸运,向阳的椅子都空着。他刚坐下,就发现对面的长椅上躺着一位在西服外面套着外套的中年男职员,他的脸上盖着一本周刊杂志,睡得很熟。
两人开始吃东西,真一想把咖啡递给义男,但义男说老年人还是喝牛奶的好。
“有马先生,请问您高寿?”真一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
“七十二了。”义男边吃热狗边回答,“你多大了?”
真一想了想说:“十七岁。”
他的口气好像是很惊讶自己才十七岁。
“你知道前烟滋子多大了吗?”
“三十岁左右吧。”
“她有丈夫吗?”
“你是在问她结婚了没有?当然结婚了。”
“对方肯定也是个写文章的人,是报纸或杂志的记者吗?”
“不,不是。”真一笑了,“他是一家钢铁厂的年轻厂长。”
“是吗?”义男很惊奇,他觉得写文章的人应该和写文章的同行在一起生活。
“有孩子了吗?”
“没有,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我对她也不是太了解。”
他好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他又急忙拉起了一条防线。义男觉得很奇怪。
“你不要担心,我并不是想打听前烟的情况。”
“这种事情……”
“但你怎么会和前烟住在一起呢?你的父母遇到了不幸,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真一把热狗的包装纸揉成了一团,好像不是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没觉得这是多余的废话。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义男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所以才难于回答。
塚田真一的身上没有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通常都会有的漫不经心,这种漫不经心有时会引发一些大的事故或事件,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没有了这种漫不经心,年轻人也就不再像年轻人了。事实上,在义男眼里,这个少年非常老成。
义男想起了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镜头。在某个国家,内战结束后遗留的地雷成了严重问题,地下到处都埋有地雷,以前的农田和住宅用地都已经不能自由使用了,人们也不敢放养家畜了。人们只能在被确认安全的道路上通行,这条路只有三十五厘米宽,其余都是危险地区。
对真一而言,他目前的生活就像电视上讲的一样。为了让牛饮水,孩子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沿着有人踩出脚印的“安全通道”往前走,电视上那些孩子的表情和真一的表情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但因为只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现状,所以他们只有忍耐。
但是,让有马义男不可思议的是真一的这条宽三十五厘米的通道是怎么通往前烟滋子这位报告文学作家那里去的呢?如果是因为犯罪的话,自己以前已经遇到过了,那已经足够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真一突然说。他看着拿在手里的纸团,声音非常小。最初,义男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不明白的是……”
“前烟的帮助。”真一说完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是帮助,我也只是寄居在那里,前烟丈夫的老家有套公寓,我租住了其中的空房,租金很便宜,和免费差不多。”
“你是怎么生活的?”
“勤工俭学。”
“自己做饭吗?”
“一半时间是自己做,其余时间都是滋子在照顾我。”
义男也把包装纸揉成了一团,他用另一只手搓了搓鼻子:“你还上学吗?”
“一直都没有去上学。”
“已经上高中了吧?”
“是的,只是办了休学。”
真一缩了缩瘦瘦的身体。
“除了前烟滋子,就没有其他的大人可以照顾你吗?”
义男小心翼翼地问,他的口气里尽量不带追根求源的意思和责备的意思。
“我的监护人是叔叔和阿姨。”真一说,但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到他们那里去。”
“是不想回去,还是不能回去?”义男自问自答,“两者兼而有之。”
“有马先生,”真一突然非常认真地看着义男问,“你真的想见高井由美子吗?”
听到真一这么问,义男愣了一下,他想知道这位少年的真实想法,所以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虽说已是冬天了,但今天没有风,坐在洒满阳光的长椅上觉得很暖和。但真一看起来还是很冷的样子。
义男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因为刚刚理过发,所以头发显得很粗糙。
“我只是想听她谈自己的想法。”义男不紧不慢地说,“那个孩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难道你不生气吗?”真一生气了,“由美子认为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
“当然生气。”
“那你是为什么?”
“万一那个孩子说的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呢?”
真一没有说话,义男接着往下说:“如果真有一个还没有被抓到的罪犯藏在什么地方,那该怎么办?我很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夜里都睡不好觉。”
一想到这件事,义男不由得激动起来。但他并没有发火,只是话说得越来越快。
“一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存在,我就很不舒服。”
“就算这样……你去见由美子也不会有任何作用。”真一第一次像个倔强的孩子,“对一个外行而言,是无法分清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应该让警察来判断她的话?”
“我以前一直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但你还是不应该见她。”
“前烟也这么说过,她说我和那个孩子都抱有各自不同的幻想。”
“我也这么认为,你应该听我的话。”
义男笑了:“是吗?这样就好了吗?这样就满意的话,我们也就不会去打扰警察了。”
就在这时,躺在对面椅子上睡着了的职员闭着眼睛大声说了一句:“混蛋!”
他把义男和真一都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这个男人脸上的周刊杂志掉到了椅子旁边,义男和真一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睡相。
“他在说梦话。”义男笑了,“一定是在公司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了。”
“不像话。”真一脱口而出。
“他要是睡醒的话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没有办法。”
义男把垃圾放到了一起,并拿过真一手上的包装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他站起身,把垃圾扔到附近的垃圾箱里。这里的垃圾箱不同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它是用金属网做成的,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义男回到座位上才发现真一的眼晴里都是泪水。可能是风吹了眼睛吧,也许不是。义男拿出烟,点着了。
“你抽烟吗?”
这位少年摇了摇头,还擦了擦鼻子。义男边仔细观察还在睡觉的那位男人的表情,边吐着烟圈。
“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但我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真一又擦了擦鼻子。他的鼻子红红的,看上去就像个孩子。
“你要是想帮前烟的话,就可以去做。”义男把烟掐灭了,“我想会有帮助的。”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中间没有变化吗?”
“什么——好像有吧。”
“你开始是怎么打算的?” 真一笑了,他又用手擦了擦鼻子:“我记得自己曾说过想了解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残忍的犯罪行为。”
“这是非常好的想法。”
“因为太好所以它是谎话,很可笑,只是想说一些好听的话。”
义男皱了皱眉:“是吗?”
“是的。”
“现在听上去像是谎话,但你说的时候也许是真心话。经过一段时间后,你的想法会有所变化,所以你以前说的话也不全都是假话。”
真一用手捂住了脸。
“我还是不要深究自己的想法了,怎么说呢——是分析吧?做那些事情一点用处也没有。”
义男又看了看垃圾箱。
“那个垃圾箱已经是满满的了,但是因为它是用金属网做成的,所以还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东西。当然最好是看不到。如果能看得到下面的东西,这对于想把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用的人是一种折磨。过去再有用的东西只要扔进了垃圾箱,它也就只能是垃圾了,不可能再拿出来使用。”
简直是强词夺理。真一没有说话。长椅上的那个男人还在睡觉,义男想,这样睡觉容易感冒,是不是应该叫他起来?
真一有点咳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不知道有马先生为什么对由美子如此宽容,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听她的解释。”
真一很苦恼,他的嘴唇在发抖。他开始讲发生在他家人身上的不幸,自己所犯的过错,他还讲到了通口惠以及被她所逼的生活,他还讲到了自己正在走的宽三十五厘米的道路。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他多次摸自己的脸,好像是在担心自己漂亮的鼻子会被弄破了一样。
正当真一滔滔不绝地讲述的时候,对面长椅上的男人睡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斜眼看了看专心致志讲话的真一,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真一的话讲完了,他喘了口气。对面的男人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位少年吓了一跳看了看他。这位男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站了起来,也不看时间就向公园的出口走去。义男和真一都很佩服地目送着他远去。
“如果那位叫通口惠的女孩如此执著的话,那家摄影周刊杂志就不应该报道你住在前烟家的事情,这样一来,她还会找去的。”
“嗯。”真一小声说。
“你有新的去处了吗?”
“不知道。”
“要不你去我那里怎么样?”刚一说完,义男都惊讶自己会想出这个并不坏的办法,真一也吃了一惊。他瞪大了的眼睛,让义男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自己记忆里的鞠子那纯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