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 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等等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 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 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里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她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子。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 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等等,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等等看好不好?” 刑警冲着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並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 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 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意见吧。
“肢…… 肢解的, 那样的话, 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 既然是肢解…… 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 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 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 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高中生吧?”
真一又是没出声地点了点头。久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行呀……不要紧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不要紧。”
“吓了一跳是不是?我就像做梦似的。”久美的声音像唱戏似地说。
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正说到这儿,真一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久美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啦?你到哪儿去?随便回去可不行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走到走廊里,刚好撞上正要进屋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刑警。把对方吓了一跳,赶忙闪开身。
“怎么了?去哪儿啊?”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真一简短地回答。
“外面风大,不要紧吗?”
真一嘴上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没停步地向楼梯方向走。大个子刑警急忙一把抓住了真一的手。
“等等。”
“马上就回来,拜托了。”
这时,另一个刑警从走廊的对面走过来。没系领带,穿着拖鞋,挺着个肚子,给人衣冠不整的感觉。
“喂……”
那位走近的刑警像是有什么事。
“我不走远。”真一说了一句,小跑着下楼去。在拐角处,大个子刑警还要追上来,被没系领带的刑警给叫住了,可还是用眼角看着他。
出了自动门,来到外边。阳光直晃眼。走下楼前的水泥台阶,真一在最后一层台阶的一头坐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真一觉得,在出入口值班的警官朝他走来,因为他坐在那儿没动,警官看到他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真一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头脑里再生出来的所有画面和音响之中,任由这些东西来折磨自己。只要想起来的,一经出现就没完没了,想中途打断都不行。这样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五分钟、十分钟,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待记忆的狂风刮过去之后,身体才能慢慢地放松,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尽管受到强烈的震撼,可他并不流泪。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如果稍稍留意一下,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警察署前的四条车道的大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紧靠右手的便道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在那儿,正在看着一份完全打开的报纸。报纸的边角被风吹得扑拉扑拉的,他脚边的树叶也被风吹得直打转。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变,阳光还是金色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这就是和平。真一摇了摇头,用两手搓了搓脸。
这时,警察署前的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卡罗拉牌汽车,在楼前向右一拐,停在了外部停车场上。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下来。
有三个人。一位是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位是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方格花纹上衣的年长的男人,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走路的样子也很像。大概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人,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年,年纪和石井夫人差不多。不,也许是和真一的母亲年龄相当。
一位模样奇怪的女人。像喝醉了似的,边走边左摇右晃。穿着灰色衬衫年长的男人看不过去,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中年女子随着老人的步伐走着,并且脸上带着笑容。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真一想着。到警察署来的肯定是有明确目的的,不会是被害人的亲属吧?要么就是罪犯一方的什么人吧。
看着看着,走了过来的这三个人中的老人的视线与真一的视线正好碰到一起。真一看见,这位老人的脸色就像他穿的灰色衬衫一样,暗淡无光。谢了顶的额头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也看到了真一。疑惑的目光中,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同情或是担心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也许只是真一的猜想。老人的视线从真一的脸上移开了,转向墨东警察署的入口方向。在前面走着的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值班的警官说着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风传到真一的耳朵里。
“她女儿的事情……”
真一挺身站了起来。把头前后活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在自动门前站着的三个人和值班警官的侧影。
这几个人,大概是来打听那只手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吧——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这种想法一下子占据了真一的头脑,他好像猛然醒了过来。这些人肯定是想打听那只手的主人的消息才来这里的。
接下来,一定会有几拨儿这样的家庭来墨东警察署打听情况。大都会像刚才的几个人那样,心情沉重地在警察署里等待,祈祷着不要得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真一再一次想到了那只笔直地指向他的手。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对于那些想要知道答案而到这里来的人们,真一就如同是死神。因为他们得到的是最不愿听到和最不愿相信的事实,他们的女儿死了。
穿制服的男子在跟值班警官打招呼之后,走进了警察署。老人和几乎被他拖着走的女人紧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身影马上就要在真一眼前消失的时候,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朝真一看了一眼。只是瞬间的一瞥,马上就走进前面的门里去了,可他那探询的眼神却留在了真一的心里。
这时候,回头看真一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在想——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孩子气的脸,好像正是我担心的那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人。不过,真一真正从老人口中听到这话,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警察署的门口就剩下真一和值班警官了。真一感觉有点儿冷了,进去吧——这样想着,正准备站起来,只听背后有人喊道:
“是塚田真一吗?”
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位没系领带的刑警站在那儿。
“是……是我。”
听到真一的回答,刑警从水泥楼梯走下来,坐在真一身边。真一也坐直了身子。
没系领带的刑警头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他不慌不忙地一边冲真一点着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可是风太大了,手里的简易打火机的火一下子就被吹灭了。他用一只手掌遮住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燃了香烟。低沉的声音和着烟气一起吐了出来,他说道:
“塚田君,你就是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案件中的塚田吧?”
刑警好像在和香烟恶战,完全把真一丢在了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真一说不出话来。刑警一边吸着烟一边歪着头看着真一。
“我是警厅的武上。在办佐和市案子的时候,有一名犯人逃走了,我还去市内有关人员的住宅搜查过。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是吗?”真一终于出了一声。这么说那个犯人在市内被抓住了,真一想。
这个武上刑警紧接着又说:“你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真可怜呀。”
听着这样的话,真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说的确如此呢,还是说感谢他的关心呢?像他这样,用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个案子的人还真没有过,他是头一个。到底怎么回答他才好呢?他既是同情者,又是警官,还是曾努力逮捕犯人的有功之臣。
正当真一搜肠刮肚地思索的时候,武上刑警性急地扔掉了烟头,用皮鞋把烟头在地上踩灭,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本想安慰安慰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不。”
“平常,我几乎没有和受害人或受害人家属说话的机会,能和你说几句真的很高兴。”
“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真一点点头。
“是住在亲戚家吗?”
“父亲的朋友家。从小就认识的,也是中学的老师。”
“是吗?”刑警在冷风中眯起了眼睛。
“那,你是做他们的养子了?”
“嗯,还没办正式手续。所以名字还叫塚田。”
好像明白了似的,武上点了点头。
真是不大会说话的人,谈话一直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很不自然,可始终没有结束。
真一问道:“武上先生,您是因为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案子到这儿来的吧?”
“嗯。”
“是个恶性案子吧?”
“还不清楚呢。” 武上摇着头说,“只发现了一只手,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杀人。也有可能是被肢解的或是被遗弃的尸体。”
武上一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回事吧。臭得很呐,应该是杀人吧,嗯。”
“恶心。”真一说道,“太恶心了。”
武上看了看真一。“是你发现的吗?听说是一个像塚田这样的高中生发现的,怎么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你这人。”
“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人好像总被一些奇怪的事包围着似的。”
武上在真一背上咚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
真一也不愿这么想。可是,那个死神的手指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现在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还有别的孩子吗?”
真一摇摇头。“只有我一个。啊,对了,还有一条狗。”
“狗?有狗也不错呀!”武上说着,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按,站起身说,“怎么样?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好啦,还得辛苦你,去做笔录吧。完事之后赶快回家,还能赶上学校的下午课吧。”
平常,真一缺课——不告诉石井夫妇就旷课的时候也不少,今天不去也不要紧,也没有心情去上课,不过他没说什么。武上在前,真一在后面跟着他,往警察署的大楼里走。在自动门前,又有一辆车子开过来的声音,真一回过头去。
这次,来的是一辆出租汽车。从后座上下来两个人,像是母女。两人就像被针扎了似地从车里弹了出来,脸部一副紧张、僵硬的表情。
看着她们,真一说道:
“也许是为辨认那只手来的吧?”
“不知道。”
“刚才的那些人,给人感觉也是来辨认的,不是吗?”
真一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曾与他视线交织在一起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的脸。
“女孩子被卷进去的案子,多半是恶性案子呐。”武上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要是在十年前,即使发现身份不明的遗体,有人失踪的家庭也不会这么敏感。不过,现在可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吧。特别是最近,大坂那边接连发生女性被肢解的杀人案件。”
真一随着武上走上大楼里的通往刚才那间会议室的楼梯,就在快要赶上那个看上去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的时候,武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向真一问道:
“请问,你家的那个案子公审了吗?应该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子发生的半年之后,今年的三月进行的。真一没有到庭,连旁听也没去。前不久,听说似乎必须得出庭,真一为此很烦恼,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进展情况,真一一本正经地答道:
“负责案子的检察官曾说过,尽量不要我到庭。”
“那么,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在证人席上接受各种询问,想想那种情景也觉得很不舒服。”
“是呀。”
“还是……不去的好。”
“的确如此啊。”
“无论是谁,即使什么都不问,各种情景总能反反复复想起来,都是相同的。”
武上刑警目光朝下看着自己的胖肚子。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现在的谈话怎么会进入这么艰难的话题,问题好像都出在他的肚子上似的。
“对不起,我净说些没用的话。” 真一说。
武上把他那粗大的手挥了挥。“我也是,嘴笨得很。”
看着武上的这张刚强的但有点儿不端正的大脸庞,如果换个场合,真一也许真想向他诉诉苦。
“怎么说呢,我家的那个案子,从第一次公审之后就没再开庭,我想暂时还不会开庭吧。”
“为什么呀?”
“在是不是将三人一起公审的问题上还有争议,那边还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做着呢,所以不会很快。”
武上睁大了眼。“你是说三人一起?”
“是啊,三人一起。”
“真可怕啊。那个主犯……叫通口吧?那个家伙。”
真一眼前浮现出那个“大叔”般年纪的主犯的脸,他已经没有了流眼泪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针刺般的痛。
“是的,是叫通口。”
“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精神正常的。”
“对于鉴定,似乎也有争议。”
武上用力拍着脑门,生气地直喘粗气。
“那伙人是怎么说的?是想说他精神失常吗?”
“听说是精神障碍。”
“计划犯罪,哪来的什么精神障碍呀?”
真一没说话,无奈地笑了笑。正确地说,是做了一个看上去是笑脸的表情。
“哎,真一君。”武上刑警郑重其事地对真一说道,“你家的案子的确是个残酷的事情。可你作为受害者,对刚才说的这些情况应该有主见,是不是?”
真一点点头。
“你没什么错。”刑警说,“你什么责任也没有。这一点你可得牢牢记住。”
负责案子的葛西等人也都这样说过。
看到真一点了点头,武上刑警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真一跟在他的后头。简直就像是被带来的犯人,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面。
经过坂木刑警利落地交涉,没费什么事,义男和真智子就进到墨东警察署三层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好像是专为做谈话室而造的,室内有桌子和沙发,紧靠墙摆着一个旧的频道式的电视。旁边的小抽屉上放着内线电话机。
义男一行坐了下来。
“请稍等一会儿。”坂木说了一句,走出屋去。出去时,从真智子的手提包里取出了鞠子的小梳子。
屋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个人。真智子坐在扶手椅上,身体稍稍前倾,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地面。几乎和在车里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这里是墨东警察署,她知不知道呀。义男担心地问道:
“真智子,不要紧吧?”
真智子没有反应。半张着干干的嘴唇,看着地板上的一个点。不该带她来,义男开始有点儿后悔了,自从真智子怀疑在大川公园发现的手就是鞠子的手,从那时起真智子的思维就脱离了现实,完全陷入了充满虚妄和恐怖的想象之中。这样,如果那只手被确认不是鞠子的,真智子恐怕也很难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楼的三层和进进出出人声嘈杂的一二层不同,显得很安静。在上楼时,曾经走过好几个关着的门。这一层大概是不让外部人员随便进出的。可能是坂木为了让义男他们安心而特意安排的吧。
静静地坐在那儿,身边真智子的不规则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又浅又急,就像发高烧的幼儿发出的呼吸声。红红的脸,闭着眼睛,横躺着的孩子——义男的思绪把他拉回到很久以前。
是的,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义男想起来了。那是真智子四岁的时候,1955年前后——义男的有马豆腐店刚开张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夜里发高烧,抱着她去看病,诊断结果是患了肺炎。自己对俊子大声斥责,弄得俊子直掉眼泪。
如今,俊子已经去世八年了。义男想到,老婆如果活着,这个时候还多少能帮帮真智子。不过,从俊子的角度考虑,虽然她先走了,可是她却不用经受外孙女身遭凶险这样可怕的痛苦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突然,真智子哭出声来。义男看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长时间呀?父亲。”
义男没出声,二十多年前,女儿出嫁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自己的手和女儿紧紧握在一起。真智子如今确实又在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两人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小时,坂木脚步急促地返了回来。他一走进房间,真智子就松开了义男的手,像看到救星似的,抬起身子。
“怎么样了?”
“还正在研究着呢,现在还没法下结论。” 坂木满头是汗地说。
“要得出明确的结果还得需要多少时间呀?”义男问。看来得和真智子解释一下,先一起回家去吧。
“公园的搜索还在继续。”坂木说着,在真智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现在,除了最初发现的右手以外,还没有其他新的发现。我也是个外部人员,要得到点消息挺麻烦的,不过,对于那只手的来历也许很快就能判明。”
“是不是弄清了什么情况?”
坂木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这回似乎是要让真智子对他提的问题作出回答,他转过身来。
“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只手,是相当新的。”
“新的……”
“是的。也就是说,是死后只有一个晚上的手。所以手的样子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呢?”
坂木向前探出身子,慢慢地向真智子询问道:“古川鞠子涂指甲油吗?”
真智子的表情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涂指甲油——啊,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好像没涂过指甲油,公司是禁止涂指甲油的。后来在银行工作,这样的地方比较杂。所以,如果有约会时,好像也涂过浅色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涂没涂过?您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
“是什么样子来着……穿什么衣服我还记得,是粉红色的套装。因为晚上要去玩儿,所以穿得很漂亮。是刚买不久的新套装。没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因为上班要换制服,一般都是穿牛仔裤去上班的。可是,指甲油……”
“那只手上涂了指甲油吗?”
“唉, 怎么说呢, 我也不十分清楚, 好像是深粉红色……淡紫色……总之,是近似这种颜色的指甲油。”
“肯定是女人的手,是吧?”义男插嘴问道。
“肯定是。不是男人的手。从皮肤状态来看,相当年轻,大约是二三十岁的样子。”
“指甲油……”真智子还抱着头在喃喃自语。
“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坂木用安慰的语气劝真智子。
“只是想问问有没有这样的习惯。鞠子失踪已经九十七天了,可那只手的死亡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所以,即使是鞠子,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机会涂指甲油。”
真智子突然垂下双手:“啊,是吗?……对呀。”
“还有一个问题。”坂木用手比画着说。
“鞠子的右手手腕内侧,有没有像痣似的痕迹?”
“痣?”
“是啊。像邮票那么大的,很浅的痣。不过,还不知道那像痣的痕迹是不是原来就有的,或是在被弄成这样的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形成的……”
为了避免使用“死”或“杀人”这样的字眼儿,坂木说得很辛苦。
“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痕迹。不过,要说痣的话,鞠子肯定没有,我从来没看见过。”
真智子自我肯定地使劲儿点了点头。
“对、对,没有。没有痣。”
“那只手上是不是有痣啊?”真智子又追问了一句。
“对,刚才听说的,据说因为还没经过太长时间,肉眼就能看出像是痣。”
“哇,那就不是鞠子啦!”
真智子把两手在胸前合拢,露出一副突然被解放了的面容叫道:“父亲,不是鞠子呀!”
义男悬着的心也好像放下了一半,可他觉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坂木说了,那个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不清楚,他很担心情绪大起大落的真智子的精神状态。
“太好了。”义男宽慰真智子说。
“先沉住气,来,坐下好吗?”
这时,门口好像有人来了。义男抬头看去,坂木也转过头去。有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像是在找什么似的,正往这边看着。当看到坂木时,冲他说道:
“坂木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
对真一和水野久美的取证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要知道理由,听听他们和刑警的谈话就知道了。到不是怀疑真一他们是第一发现者——尽管先出来的水野久美对此颇有微词——而是询问他们在发现那只右手之前的所见到和听到的事。例如,是不是每天都去大川公园散步?这几天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看没看见在附近有可疑的车辆停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或行动怪异的人等。仔仔细细地挨个问了个遍。
真一知道,警察就是这样,同一个问题要来来回回问上好几遍。所以他倒不觉得烦,也不生气。负责真一的刑警,似乎是听武上刑警说了什么,对真一说话的语气一直很温和。不过另一方面,是对真一抱有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连续遭遇杀人事件和发现疑似杀人事件。经过这样耗时间地询问,真一真觉得累了。
中间,因为吃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刑警一边说着“让你受累了”一边拿来了盒饭。也许是觉得和别人一起吃饭不自在,他一个人出屋去了,屋里只剩下真一一个人。
真一虽然从早晨就什么东西也没吃,可现在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是肚子叽里咕噜直叫。凉了的盒饭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只好默默地勉强吃了半盒。其间,只听楼里的电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响个不停,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的。
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取证才好不容易结束了。他告诉真一有必要时马上联系,又再次确认了真一的住址和学校名称后,才终于允许真一回家了。
“真是让你受累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抱歉。”刑警说着,“好啦,你母亲还在楼下的接待室里等着呢。”
“母亲?”
就像一年前刚听到发生的事件时的情景一样,真一条件反射似地叫道。
母亲已经死了。
“你母亲,石井良江呀。她从你家打电话来寻问,知道中午过后就能结束,就来接你了。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
“是吗?”
来到一层,刑警带着真一往接待室走,在乱哄哄的大厅另一头的石井良江先看到了真一。
“真一。”
石井良江在普通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脸上也没化妆。她朝真一招着手,小跑过来。
“太好了,人这么多,我还怕找不着你呢。”
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有一排排的模压成型的塑料椅子。因为前面紧挨着交通科,所以外来的人很多,在这里几乎没有警察署特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呀。累了吧?”
“是挺累的。”
“吃午饭了吗?”
“吃了盒饭。”
“还想不想吃点儿热的东西?回去吃点儿荞麦面怎么样?”
“您帮我跟学校请假了吗?”
“别担心了。你今天就别去学校了。”
石井善之和石井良江夫妇都在当地的中学里工作,只是不在同一个学校。石井善之今年春天刚刚当上教务长。石井良江是语文教师。他们和被杀害的真一的父亲,从小关系就很亲密。石井夫妇没有孩子,真一家出事后,他们主动要求把真一领回家的。
真一的父亲和母亲都有兄弟姐妹,父母生前与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错,不知为什么,他们每个家庭都表示收养真一有困难。那时,使真一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正是在那个时候,真一被石井夫妇领回了家,一直由他们夫妇照顾着他。尽管他们与真一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们一直都是父母的好朋友,可是真一总是暗暗地想,他们在心里一定也会责怪我的。这话虽然嘴上没说——但比说了更可怕,现在又遇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尽管真一可以继续装着不了解石井夫妇的心情,但他始终在揣摩着石井夫妇的内心。
“诺基怎么样?”
“巡警给送回来的。听巡警的话真让人吓了一跳。”
“真对不起。”
良江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真一君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真一君。对于这种称呼真一至今还没有习惯。过去母亲总是喊他“真一”、“哥哥”,从来没叫过他“真一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真一曾有过的最初的女朋友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说“真一君在家吗”,妹妹总是在他面前学她的腔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事他曾经生妹妹的气,一整天不理妹妹,结果是妹妹到母亲那告状,害得他挨了一通骂。全家人在那之前和之后再没人这么称呼过他。
良江叫他“真一君”,善之叫他“真一君”。既不是“真一”也不是“哥哥”。尽管已经一年了,真一对这个事实还是不能习惯。
又是和警察打交道。
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细节,不愿意去想的大事,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他的心中涌动着。快点儿从这出去吧。
良江的车停在外部停车场上。她的车是专为上班用的红色轻型小汽车。
“真一君坐这样的车可有点儿嫌窄了呢。”良江一边开着车门一边说。“该买辆新车了。总说要买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呢。再过一年,真一君就该考个驾照了吧?”
良江像是要尽快离开警察署的大楼,看她的表情,是想让真一从今天早上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般的父母肯定要问的话,她一个字也没问。就这么回家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良江自己大概对此也很清楚,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或许还能看见武上刑警吧,真一朝门厅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这会儿大概还在忙着,应该不会呆在外面。不过,真一还真的想再见到他,还想再和他聊聊。真一现在感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刚才从他那里获得的距离感。
武上不在那里。当真一正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大楼的自动门开了,真一抬眼一看,是两小时前曾看见的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母亲像是搂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边哭边步履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真一用手扶着车门呆住了。啊,那只手——他想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她们家的人吗?所以才哭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真一君?”
不顾良江的召唤,真一跑了过去。横穿过停车场,向着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的母女拼命追了上去。
“喂!”
听见声音,那个女孩儿回过头来。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即使如此,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女孩儿。
“那个……那个。”
那个女孩儿一边搀扶着哭着的母亲,一边向着没头没脑的真一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声音带着哭腔儿。
“那个……我……不,那个,也许,身份查明了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侧着头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着真一。
“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的……”
女孩儿像吃了一惊似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真一。真一慌忙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起哄。我,噢,不。那个手是我发现的。所以,那个……”
“啊”女孩儿的泪眼眨了眨说:“不,那只手的身份,现在还不清楚呢。”
“那你们……”
女孩儿和母亲用手擦着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我的哥哥失踪的事搞清楚了。”
“哥哥?”
“是的。我们看到了新闻,但不知道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想过来问问。我哥哥一直去向不明。”
“是因为放心了才哭的。”那位母亲说道,“哎,仔细想想,没准儿儿子该回来了呢。”
“就是呀,总算没白来,真的没白来。” 那女孩儿说。
那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然后,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真一站在那儿。
错了吗?搞错了吗?这么说,是比她们母女俩先来的那个家庭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这些。第一,东京市内、日本国内,失踪的去向不明的人有多少人啊?一千?两千?更多?其中,还有推测是因为犯罪而失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其中有一个人的右手,被塚田真一发现了。
“真一君!”
良江已经来到真一的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膀往回拉。正在长身体的真一和身材修长的良江站在一起,几乎一样高了。
“回家吧。好吗?”良江恳切地对真一说。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此时此刻,那个能称之为“家”的屋檐下,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
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在思考着。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的意识又进入到一种恍惚的状态,自寻烦恼地一个劲儿苦笑,义男只好说些劝慰的话。义男一心想让真智子的情绪好起来,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适应着眼前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还完全处于紧张的状态。
但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他又在思考着六千三百人这个数字。记得在鞠子失踪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他曾和坂木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全国一年当中,大体上有多少人离家出走或失踪,坂木曾告诉义男:
“去年一年,总数约八万二千人。”
“都上万了吗?”
“对。这是包括各种各样案件的数字。鞠子也包括在这里边——”
因为当时真智子不在旁边,坂木的说话方式也很直接。
“——因为是怀疑失踪,如果只考虑有可能卷入什么犯罪的案子的话,这些特殊失踪的人数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有那么多人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里反复盘算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不是吗?不要紧的,鞠子没死,没有被切掉右手。
当义男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坂木返回来了。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让真智子看到他,他用眼神把义男叫了出去。
义男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大约五年前,他曾有过心率不齐的毛病,现在突然间他感觉好像当时的毛病又出现了似的。
“有马先生。”
坂木避开正坐在扶手椅里吸烟的真智子,朝义男叫着。真智子并不常抽烟,如今坐在那儿抽着义男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香烟,倒显得很安静。
义男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对真智子说:“真智子,我想去趟厕所。”
“知道在哪吗?”
“应该能找到。我去了。”
走到走廊里,坂木把义男拉过来,马上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坂木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用不把耳朵贴近就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对义男说:
“有古川鞠子的照片吗?”
“真智子刚刚才好了点儿,怎么跟她说呢?”
“可能的话,先到家里——有马先生的家,啊,恐怕还是得到古川家去拿吧?”
坂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义男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有马先生一起去一趟吗?让这里的搜查员们去找找。为了不耽搁时间,最好马上就去。”
义男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清了清喉咙才发出声音来。“怎么回事?到底发现什么了?”
坂木的眼睛里显出黯然失神的眼光,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气。
“说是从大川公园,除了那只右手,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还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维登牌的小手提包。”
只是听他这么说,义男根本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手提包。就在坂木说话的时候,义男的思绪随着坂木的话音飞快地想象着,此时,他真想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经过短暂的意识真空状态,义男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么,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没有点头,而是用手按在额头上。
“手提包里有女用化妆品和手绢儿,还有古川鞠子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