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小鱼胡同的谈判

李亚安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昨天傍晚,他出去买晚饭的时候,发现马路对面分开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在打电话,另一个则站在书报亭前,好像在挑选要买的报纸。打电话的那个眼神不断地在向他这边瞟,而另一个则在书报亭前站了至少八分钟,他认为普通的买报者不会在书报亭前逗留那么长时间,除非他认识摊主。所以,他猜测,这两个人可能是警方派来监视他的。

他故意走过去,在那个书报亭里买了份报纸,顺便记住了这两人的长相。他想,如果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他还能看见这两张脸,或者在相同的位置看见做相同事情的人,那就证明他猜对了。

结果第二天清晨,他在门口打的时,碰见了前一天在马路对面打电话的那个人,有趣的是,这人仍在打电话,所不同的是,这次他靠在一辆车旁边,手里还拿着一份在便利店刚买的早餐。

他上了出租车后,这个人便开车跟了上来,一直跟到他的上班地点,然后,就把车停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斜对面。直到中午,这人才开车离去,但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同一个位置,又出现了另一辆车。这两辆车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车很旧,不干净也不起眼。

精神卫生中心共有两个出口,那辆车停在正门的出口。照这情况,他估计后门的出口应该也会有人站岗。于是,他利用工作的间隙时间,连续三次走到大楼的另一边。透过走廊的窗户,他看见一辆车始终停在斜对面一条小弄堂的门口,虽然只露出半个车身,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在走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他花了点时间考虑警方这一举措背后的意义。他们盯他的梢,当然不会是为了保护他,他们是想通过他找到邱元元,也想找到那个容丽背后的人。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连间接证据都没有。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跟踪他。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如果是他绑架了邱元元,他必然会去藏匿她的处所。他们猜对了,他是会去的,但是得在甩掉他们之后,他不会轻易把筹码扔出去。

他用几分钟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走到隔壁办公室。他知道这位同事下午一点要去市里一家医院看门诊,他请求对方出门时带他一程,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不用自己的车。这位同事跟他认识多年,也没有问。他上车的时候,还告诉这位同事,他的头有点晕,想在后座上躺一会儿。

就这样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他躺在这位同亊的后座上,顺利地脱离了警方的视线,离开了精神卫生中心。

下午一点半左右,岳程连续收到四条消息,第一,宋正义的不在场证明得到了证实,由于那天晚上他身上的香水味异常浓烈,所以有人记得他。那人是医院药房的一名男药剂师,他是在门诊部的男厕所碰见宋正义的,当时宋正义正好从里面出来,这位药剂师差点被他身上的香水味熏倒,所以他特意跟了出来,想看看宋正义是不是个女扮男装的变态,他看见宋正义上完厕所后,直接回了急诊室。提到香水,岳程想到,那天晚上在容丽的陈尸地点,他没有闻到浓烈的香水味,所以至此,宋正义的杀人嫌疑应该可以排除了。

第二,那天晚上,除了宋正义外,另有一个挂急诊的病人家属看见过舒云亮。据这个人说,舒云亮在他旁边坐了大约二十分钟后走出医院,当时应该是十点出头。容丽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十点十五分至十点二十分之间,也就是说,舒云亮离开医院时,容丽还没有死,所以,舒云亮也不可能是杀死容丽的凶手。

第三,鉴证科在李娟提供的箱子内侧找到两枚清晰的指纹。根据比对,它们跟李亚安妻子的指纹不相匹配。

第四,李亚安自中午乘坐同事的车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后,便不知所踪。

“小王,下官路的旅馆信息查得怎么样了?”他问王东海。

“查过了,那条路上只有两家旅馆,但没发现陆劲的住宿登记。”王东海说。

“继续查,也许有出租的民宅或小茶坊。”岳程望着墙上的电子监视器,那上面显示,陆劲现在就在下官路附近。今天早晨九点,他曾离开过那个区域,前往B区,在联华路一带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中午过后,他又回到了D区的下官路。陆劲为什么会出现在B区的联华路?

岳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答案,户籍资料显示李亚安的母亲袁海珍再婚后就住在那条路上。

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李亚安赶到了约定地点——小鱼胡同。

所谓的小鱼胡同,其实是一家名叫“小鱼之家”的小咖啡馆,因为所处的位置是在一条小弄堂的尽头,所以陆劲管它叫“小鱼胡同”。陆劲以前跟他提起过这家小咖啡馆,但他记不清地址是在下官路39弄还是在139弄了。本来是该问清楚的,但陆劲来电话时,旁边正好有警察在,他不便提问。后来,陆劲又再没打过电话来,他又不敢打陆劲的手机,怕警方追踪他的电话,所以,他只能靠模糊的记忆在那里摸索着找找看了。为此,他还故意提前半小时到达下官路。

事实证明,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他先找到了39弄,扑了空;接着来到139弄,走到弄堂的尽头,“小鱼之家”的陈旧木头店招牌,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陆劲比他晚到三分钟。

“你来啦。”

看着陆劲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他克制住了向对方猛扑过去的冲动,冷冷地说:“我早到了。”

陆劲叫了杯冰咖啡。

等服务员把两人的饮料送上来后,李亚安直截了当地问道:“好吧,你想怎么样?”

“元元在哪里?”陆劲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只知道,你,绑架了我的妻子。你的那张画还在我抽屉里。”

他不打算一开始就抛筹码,他坚信任何事都不能心急,虽然他现在的确很急,但还是得慢慢来,慢慢来……

陆劲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把目光移向他身后,莫名其妙地丢出一句:“我昨天去看了罗秀娟的表妹。”

罗秀娟这名字他知道,但是她的表妹……他不明白。

“表妹。她是个重要人物吗?”他半带嘲讽地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你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灭口了。”陆劲漠然地说,”她知道罗秀娟的很多事。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连罗秀娟都不认识。”

这女人我当然认识,她在马路上扯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地追问,你们以前工作的医院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你最后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我不认识。”他耸了耸肩,淡然地回答。

“罗秀娟就是死在舞厅对面小巷子里的那个女人。是你杀了她。”陆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负责杀人,容丽负责写留条,你们两个分工明确。容丽之所以会同意参与,是因为你对她说,杀这个人可以迷惑警方的视线,这也对,她对容丽来说是个陌生人,她没有杀人动机。再说,她还有不在场的证明,她在那天晚上喊了一个男按摩师整夜在家陪她。但是很不凑巧,那天容丽打的一个电话让他听见了……”

“陆劲!”他打断了对方的唠唠叨叨,他可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事,不错,他是结果了这个女人的性命,但那又怎么样?她的死给谁带来了伤害?影响世界和平了吗?她看上去也并非善类,再说,人总要死的,他道,“我对这个女人的死没兴趣,我对容丽也没兴趣,我只希望你能尽快告诉我,我太太在哪里。这才是我同意跟你见面的原因。”

“你太太?”陆劲嘴一歪,眼神锐利地朝他射过来,“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差点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揪住了陆劲的衣领,低吼道:“你说什么?你把她怎么样了?”不知是因为太急还是太紧张,他说完这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肺好像漏气了。

陆劲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等他咳完了,才声音低沉地说:“我说的是郑小优。她不是在2001年年末自杀了吗?她不是从百货大楼的最高一层跳下来死了吗?”

“什么跳楼!胡扯!”他胡乱地争辩了一句。接着,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被烧得支离破碎的脸,他仿佛又听见了她醉醺醺的说话声,“亚安,为什么你约我来这里?好危险啊,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放心吧,没人会看见我们。我事先来这里踩过点了。”他低声安慰她,笑嘻嘻地戴上了手套,同时看了一眼手心里的打火机,“你真坏啊,你真坏。”她呢喃着,嘴里喷出的浓重酒气令他作呕……

“什么跳楼!”他又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充了一句,“这些陌生人的事跟我无关!”接着,他猛然放开了陆劲。

陆劲回头对身后一脸紧张的服务员笑了笑说:“没事,我们闹着玩。”

那个女服务员松了口气,她捧着盘子又走到吧台后面去了。陆劲回过头来时,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我是在胡扯,她不是跳楼死的,她是被烧死的。你给她买了漂亮的衣服,让她那天跟你在百货大楼里约会,然后灌醉了她,把她烧死了。她不是自杀,是你杀了她。但是,也许是缺乏经验吧,你没能把她的整张脸烧毁,这意味着你后来不得不多杀一个人,那就是童雨的母亲,因为是她认的尸。”

他的脑子在经历过短暂的休克之后,又渐渐恢复了活力,他现在明白,陆劲今天要跟他说的不仅仅是邱元元的事,而是要跟他算总账。他决定耐着性子听听对方能说出些什么。

“童雨?我只知道她是个精神病院的病人。我跟她不熟。”他喝了一口冰可乐,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陆劲靠在椅背上,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小……”他想说妻子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他却在这里卡住了,“我想知道我妻子的下落。”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名字。

“如果你现在就告诉我元元的下落,并且让我先找到她,我就告诉你,‘童雨’在哪里。”

童雨,童雨,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脑门上。

“够了!陆劲!我妻子不叫这名字!”他怒气冲冲地嚷了一句。

陆劲的脸像幕布一样沉落下来,他盯着李亚安的脸,沉默了两秒钟,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故事吧,我从头讲起。”

“我不想听!”他抗议。

但陆劲没理他,自顾自说了起来。

“先来说说‘一号歹徒’。‘一号歹徒’是警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追捕的连环杀人犯,她写信告诉警方,她杀了二十五个人。警方已经确认容丽就是‘一号歹徒’,我想这一点你也一定心知肚明。”陆劲语调平静地说。

他听出这句话里有明显的诱导成分,便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她是这么伟大的人物,如果知道的话,我会请她签名的。”

陆劲没理睬他的调侃,继续说道:“我跟‘歹徒’是笔友,我们的通信从1985年一直持续到2000年的年底。在这期间,我们从来没见过对方。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喜欢在信里宣泄自己想法的人,有些事,不管是不是她做的,不管她有没有做过,她都爱说一说,或发表点评论,”陆劲停顿了一下,“但是,她最后给我寄的那几封信话少了,说话变简洁了,有时候,甚至只有几个字,简直就是惜墨如金。而且最有趣的是,当我知道‘歹徒’是容丽之后,我突然想起,她曾经给我打过电话,那是我们通过的唯一一次电话,电话是男人的声音。”

“也许用了变声器。”他忍不住插了一句。

“不,那是你打的。”

“不要信口雌黄,拿出证据。”他镇定地提醒道。

“别急,慢慢来。”陆劲道,“这个男人冒充‘一号歹徒’,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结果在接下去的那封信里,他真的寄来了几张女人的照片。大概是因为打扮不同,或者是容丽长相太平凡吧,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那是同一个人,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这就是容丽,只不过照片是在她不同时期照的。也许你不知道,容丽在跟我通信时,一向都很谨慎,警方没有在她给我的信里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是指指纹汗液之类的东西。容丽的身份被我猜出后,我一直在想,一个自始至终都如此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轻易地把自己的照片寄给我?而且,不是一张,还是四张。还有另一点,让我觉得更不可思议,警方居然在她寄给我的照片上发现了她本人的指纹。哈哈,我想如果这是容丽本人做的,她那天一定喝醉了。”陆劲的眼睛炯炯有神,“后来,直到警方在容丽家搜査到我给她的信,我才恍然大悟。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他扫了一眼陆劲,没搭腔。

“我发现少了几封信,从2000年年初到年末,一共是四封,那是我最后写给她的几封信。为什么会单单少了这几封信?她扔掉了吗?我想这不可能,因为警方告诉我,她把我寄给她的信都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盒子里,外面还系着蓝丝带,我相信如此爱惜这些信的容丽,是不会轻易扔掉它们的。那这几封信到哪儿去了呢?很简单,她没收到。但这不可能啊,既然她没收到我的信,怎么可能回复我呢?我明明记得曾经收到过她的回信。……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最后那几封信,是别人冒充她写的。在那个男人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容丽,我给了她一个新的通信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其实,是我约她给我打电话的,那时我很好奇,很想听听她的声音。我听到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那个男人也告诉了我一个新的通信地址。”陆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像洞穿了他的心。

“容丽没收到我的那封信,她自然不知道我改变了地址,所以她即使后来给我写过信,我肯定也收不到。至于我的信,我寄到了那个男人指定的新地方,容丽对此一无所知,她那里自然不会有那几封信,它们应该都在那个男人手里。在我收到照片并作了简短评价后不久,这个假冒的‘歹徒’就让我把他寄来的信通通寄还给他。幸好,我没那么傻,我要求对方先寄还我的信,这一点似乎把他难住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收到过‘歹徒’的信。”陆劲笑了笑,问道,“是不是容丽把信藏得很好,你没找到?”

他对陆劲的诘问不予理睬,也不想反驳,他觉得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的头脑才是至关重要的。

“你喜欢说就说吧。不过请快点,我毕竟不是来听故事的。”他道。

“好吧。我认为这个男人冒充容丽跟我通了最后那几封信,照片也是他寄的,容丽的指纹应该也是他故意印上去的。”陆劲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么,他的目的何在?很简单,想害她。他想为以后把容丽推到警方面前做准备,而且他觉得这么做很隐蔽,大家都会以为,那是容丽自己的疏忽。但如果你了解容丽的话,就该知道,以她的性格,她不可能出那么大的纰漏。”陆劲喝了一口冰咖啡继续说,“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歹徒’要自己跳出来跟警方叫板?甚至还自己列出了一张二十五人的被害人名单给警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在杀人方面,她一直都相当低调,只要看看她的那些被害人就知道,她大部分时候都以意外来掩盖谋杀,这种跳到前台,自己告诉警方,我杀了人,还刻意留下字条侮辱被害人的做派不是她的方式。”

“另外,我第一次看那张被害人名单时,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有的被害人身边放有巧克力或别的甜食,有的却没有。‘一号歹徒’在跟我通信时,曾经告诉我,她习惯在做坏事的时候吃点巧克力,因为这会让她兴奋。容丽死后,警方做过调查,他们发现甜食组的被害人都跟容丽和宝藏有关,而另一组呢,跟容丽几乎都没关系。所以,我的结论是,这张被害人名单是合成的,里面有两个杀人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

李亚安猛吸了一口杯子里的冰可乐,他看见冰块在可乐里翻滚了几下。“接着说。”他道,现在他也想听下去了。就像有人在做一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答案的数学题,他忍不住想要看看对方是怎么解开这道题的,他无法抑制这种好奇心。

“虽然有两个杀人犯,但是他们的动机却各不相同。先说容丽,容丽嗜钱如命,她只会为钱杀人,她的动机就是为了宝藏。她觉得是我偷偷把宝藏藏了起来,所以她参与这个计划是为了把我逼出来。因为在监狱,她是无法跟我谈交易的,我也无法把东西交给她。至于第二个凶手。他的动机应该有两个,一是为了杀容丽,二是为了让容丽背黑锅。他希望警方把他杀过的人都算在容丽头上,等容丽死了,这些血债就从此一笔勾销。”陆劲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得意,“当然。他觉得,如果能在这过程中,获得点意外之财,也没什么不好。其实这是个意图谋杀‘一号歹徒’的案子,整个计划就是为了杀她。”

“这么看来,两个凶手之间关系并不好。”李亚安接口道,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插话并不明智,但他还是说了,这完全是身不由己。

“很难说,容丽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同谋的,也很信任他,否则她最后也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陆劲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打着节拍,“这个人设计了整个行动计划。他说服容丽,既然在陆劲的老家能找到二十多万,那就说明陆劲一定私藏了那笔宝藏,只有把他从监狱弄出来,才有机会逼迫他说出宝藏的藏匿地点,而只有引起警方的注意,警方才会把他从里面弄出来,那么该怎么引起警方的注意呢?那当然得炮制出一个超级杀人狂的故事出来。你们告诉警方,你们会不断杀人,直到陆劲答应你们的要求。……听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他很茫然。

“这个计划很荒唐。你们杀些不相干的人,关我什么事?即使我手里有宝藏,我为什么要为那些陌生人的生命买单?难道我是这么博爱的人吗?”陆劲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说服容丽相信我会献出宝藏的?这可是她之所以会参与这个计划的关键。”

“别随便指控。”他严肃地提醒道。

陆劲笑了笑。

“让我猜猜,你跟她说,陆劲会交出宝藏的,因为他想立功,他想通过这个方法获得减刑。任何罪犯,一旦被带出监狱,品尝到自由的滋味之后,都迫切想要早点出去。更何况,陆劲很狡猾,也许还把宝藏分开放了,这样,他只要交出一部分宝藏,就能获得他想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呢?容丽问,难道他就不会逃跑吗?他不一定非要取悦警方。你说,我了解他,他不会逃跑,因为他是个喜欢享受生活的人,逃亡生涯不会给他带来他想要的生活质量。而且他也没地方可去,他没亲人也没朋友,他对未来不抱希望,也没精力东躲西藏。最重要的是,他逃不了,A级通缉令会让他无处藏身,不出一星期,他就会被押回来。所以,两相对比,我觉得陆劲献出一半宝藏换得减刑的可能性最大。只要得到了宝藏,我们当然就不必再杀人了。我们获得了宝藏,陆劲获得了立功的机会,而犯罪行为偃旗息鼓则是警方想要的。如此一来,我们每一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不再出手,事情就会很快过去,毕竟没破的悬案不只这一宗,只要有新的案子出现,警方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陆劲看着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才说,“你在说服容丽这件事上,充分体现了一个心理医生的专业素质,你有能力让她相信你。”

李亚安没看陆劲,也没说话。他不得不承认,陆劲几乎猜对了九成,还有一成是,容丽本身就很喜欢这场游戏。每次写完给警方的信,她都兴奋异常,“我从来没玩得这么刺激过。”她总这么说。

“我知道这个人一直想要除掉容丽,我相信那些照片是他寄的,或许还是他拍的,因为照片很像是偷拍的,所以我想容丽自己未必知道它们的存在。”陆劲喝了一口咖啡,润了下喉咙,“我发现这些照片中有一张,容丽年纪很轻,可能只有二十多岁,所以我想,拍照片的人,应该是在那时候,也就是80年代就认识她了。”

李亚安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但仍没开口,他听到陆劲说:“从1984年至1990年,容丽一直住在B区一个老人家里。我看了你们的档案,发现在那段时间,只有你,最有可能认识她。你的户口虽然仍然在D区,但你却是在B区读的初中,这两个区相隔很远,从你就读的初中到你的户籍所在地,按照当时的交通,我想即使是单程也得花上一个半小时。我问过一些人,我知道,S市的初中很多都是就近读的,所以我怀疑,你当时就住在B区。你的邻居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邻居?”他完全没印象。

“就是钟明辉老人的女儿。”陆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自从1982年你父亲去世,你母亲再婚后,你就一直跟你的祖母生活在一起。我通过朋友査到了你祖母的户籍资料,你们当时的住址是B区松云路38弄1号203室,在你的隔壁,也就是204室,住着一位老人,他叫钟明辉,因为长期瘫痪在床,他的家人为他请了一位护士,这个护士叫容丽。李医生,请不要装失忆,你装得一点都不像。”陆劲尖刻地说,“1985年,你的祖母因为脑梗,某天晚上突然发生了状况,你知道隔壁住着一个专业护士,情急之下就敲响了她的房门,容丽用她的专业技能帮助了你的祖母。从那以后,你们就认识了。那一年,你十七岁,容丽二十三岁。我猜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了。”

没错,李亚安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容丽应该算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她纠缠在一起的。他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不够漂亮,不够有吸引力,但是,每次她叫他去她的房间,他都不会拒绝,也许那种初尝禁果的滋味真的不坏吧。那时候,容丽好像也是第一次,他不知道二十三岁的第一次和十七岁的第一次有什么分别,他心里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他跟她好,是为了满足欲望,而她,可能是真的喜欢他,这一点曾让他非常得意,后来却让他痛苦万分。

他听到陆劲说:“她喜欢你,但你却不喜欢她。那也很自然,容丽在给我的信里就曾经暗示说她相貌普通,不引人注意,她对漂亮的女性,有一种强烈的妒忌心,她有毁掉她们的冲动。当然,这种冲动只表现在信纸上。我说过,她的犯罪百分之九十都是为了钱,她不会因为心理失衡就出手,因为她觉得那不值得,其实她是个很务实的人。”看见他皱了下眉头,陆劲道,“好吧,接着说。我今天早晨去拜访过你妈。”

他觉得自己的眉毛不自觉地往上跳了跳。

“你居然去找了她……”他喃喃道,如果不是陆劲提到,他大概已经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她说你已经有三年没去看她了。她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我跟她的感情向来很淡漠。”他本来觉得这种事无须解释,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多说了几句,“她对我,对我父亲都很不好。是我祖母用她的棺材本供我读完的大学。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天她病死了,我向邻居借来了丧葬费——借给我钱的人,就是容丽。”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事说出来,他只觉得说出来很舒服,这事他还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那时容丽可能经常给你钱吧?”陆劲问道,“她在钟明辉家干活时,经常偷钱。”

“只有那一次。我没有接受女人金钱的习惯。”他冷冷地回答。

陆劲笑了笑继续说:“容丽借钱给你,大概本来是想借此跟你确立关系的,但是她打错了算盘,你妈告诉我,就在你大学毕业后没多久,你就结识了一个新的女朋友,这对容丽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打击。她后来还因为钱的事被钟家赶出了门,走投无路的她,最后决定远走他乡,去寻找我跟她在信里说过的那笔财宝。我想她是为你离开S市的。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想从此跟你断绝来往。我想她在临走前,应该告诉过你,她要去哪儿。”

李亚安低头望着杯子里的可乐,1990年那晚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们是在小区附近的那家杂货店门口道的别。当时,他正兴冲冲要赶去跟新女友约会,他不想迟到,但他刚走出小区大门,就被专门候在那里的容丽叫住了。他知道她要走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早就不想再看到她了,但是因为她曾经借钱给他,还不用他还,所以,在情在理,他都得跟她道个别。她倒也没哭,很平静地对他说:“我要去的地方离黄山很近,等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

他笑了笑,比她还平静地说:“那你以后去黄山旅游就方便了,我祝你一路平安。”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了一眼她背后那家杂货店里的挂钟,差五分七点,那时候他手头拮据,连表都买不起。

“到时候,欢迎你来看我。”她的语调略有些伤感,但马上又夸张地咧嘴一笑道,“我陪你去黄山玩。”

他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自他十七岁以来,他们之间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已经断断续续维持了五年。随着他日渐长大,他心里越来越清楚,自己之所以会接受她,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方便,她总在那里,随时准备向他奉献,他好像没理由拒绝。但是,现在他既然有了女朋友,他就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不,我不会来看你了,我会结婚的,跟我现在的女朋友。”当时,他断然拒绝了她。

她仰头望着他,出其不意地拉了下他的手,笑着说:“结了婚你也可以来看我。说不定我也会结婚,但这没关系,我永远都欢迎你。”

她就是这样笑着走了,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也明白她很伤心,但他没放在心上。

“你妈告诉我,你跟你女朋友恋爱了三年,本来准备在1993年结婚的,但就在结婚前夕,她突然提出分手。”陆劲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懒得搭腔,便沉默地听了下去,1993年那段恋爱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一段回忆。但他的母亲,那个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女人,可能已经毫不在乎地向陆劲和盘托出了,臭嘴!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听说你把准备结婚的房子都装修好了,婚宴都订好了,但是她却突然变了卦,原因是她有了新的男朋友。其实也许在向你提出分手之前,她就已经跟那个男人来往很久了。你妈说,她很庆幸当初没有给你女朋友见面礼和彩礼钱,否则,那笔钱一定打了水漂。那是1993年。那一年,你二十五岁,很失意的一年。”陆劲冷漠地评价道,“再回头说容丽,她是1990年年底在黄山脚下的鹿角镇跟那里的民警曾红军结婚的,其实她用的是假名,也没领过结婚证,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本亊让别人相信她,顺从她,她的丈夫就是那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人。我猜想,她结婚后,应该给你写过信,你本来是无意理睬她的,但自从1993年那次婚变后……虽然没结婚,差不多也可以算婚变了吧,请原谅我的用词……我是想说,因为那件事对你打击很大。所以,为了散心,你就真的去看了一次容丽,你们的关系就这样重新建立起来了。你一共去看过她三次,这足以动摇她在那个小镇扎根的信念,反正她本来就没正式结婚。再说,她的丈夫后来应该开始怀疑你们之间的关系了,因为你每次去,亊后,她老公都会跟她吵架。”

陆劲最后那句话让他想起了容丽暖烘烘的拥抱和甜腻腻的说话声,“哦哦,宝贝,不要想她了,把她忘了,我们重新开始。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每次他去她那里,她都这么说,他对此从来都不置可否。其实,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真的提着箱子出现在他的单位门口。他当时不知道,她是杀了她的丈夫后才回来的。

“容丽在曾红军那里了解了古董商被害案的整个案情,并且根据已有的资料,自己做了调查,最终找到了赵天文,还嫁给了他。她当时这么做的动机很单纯,她就是想要荣华富贵,虽然她喜欢的是另一个人,但那时候的她已经明白,那个人不会娶她,所以她退而求其次,追求金钱。但她很快发现,赵天文虽然有点经济实力,但手里并没有握有宝藏。我猜,那时候,她曾经向赵天文透露过一些自己知道的内情,他们两个最终建立了合作同盟。1997年,他们结婚后故意搬到钟平附近居住,就是因为他们觉得钟平手里掌握着宝藏的信息,他们甚至还胆大妄为地溜到钟平家去翻找东西,不巧的是,他们的行径被小孩钟明辉看见了,这个孩子记人的本事很大,他在超市认出了他们,因为害怕自己暴露,他们后来杀了那个孩子。”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耐烦地问道。

“别急,马上就要说到你了。他们在钟平那里一无所获,只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这时候,赵天文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好像是他私生女的女孩,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杀人动机。1998年12月,据说是因为丢失了客户委托出售的一件古玩,赵天文上吊自杀了。不用问,那件古董的失窃跟容丽有关,他死的时候,口袋里有半块巧克力。”陆劲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好久才说下去,“后来,我才明白,巧克力是‘歹徒’杀人的标志。赵天文是被谋杀的。有个男人知道这件事,他写信给电台,还在电台的《疑案迷踪》节目里有意无意地把我的视线引向容丽。李医生,你当过嘉宾,你知道这个节目,了解节目的流程,也知道主持人的名字叫秋河,所以由你来打这个电话很合理。另外,在精神病院附近打电话,对你来说很方便。你大概不知道吧,容丽曾经在给我的信里提到过这家精神病院。警方就是通过这条线索知道童雨的。”

这个贱人!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容丽也当过嘉宾,她也知道秋河,为什么不会是她打的电话?”他试图反驳。

“我跟容丽在通信中,曾说起过一个类似的谋杀故事。凶手是被害人的助手,如果是容丽打的电话,她应该会暗示凶手是被害人亲近的人,不会直接说是被害人的妻子,更不会提到被害人的妻子比被害人小十五岁这个具体的细节,也不会说,谋杀的真相是出自这个妻子之口。我之前就说过,容丽是个谨慎的罪犯,她不会铤而走险。”陆劲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时候,我以为‘歹徒’提到这两点,是为了暗示下一个被害人是这个妻子,但事实证明,她不是。后来我才明白,‘歹徒’背后还有一个凶手,电话就是他打的,他这么做是为了把‘歹徒’的特征告诉警方,而由于我的错误反应,他回头可以对容丽说,看,我把陆劲和那帮警察都搞糊涂了,他们即使找到你,也不会怀疑你,他们认为你是下一个被害人。哈,一举两得,真高明。”

“陆劲,你说的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没打过什么电话。”他觉得应该继续否认。

“元元在哪里?”陆劲问道。

李亚安用手指弹了一下玻璃杯,“我不知道。”他道。

陆劲盯了他几秒钟,然后问道:“你要证据是不是?”

李亚安不说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陆劲又问。

“是你让我来的。”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这里的具体地址,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李亚安忽然一阵心慌。

“你告诉过我,你自己忘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没跟你说过,从来没有。我只在给‘歹徒’的信里提到过一次,我说我之所以会换地址,是因为它跟我喜欢的咖啡馆小鱼胡同很近,我走几步就能到,那封信写在2000年年初,警方没有在容丽那儿找到它,它失踪了。李医生,我只在那封信里提到过地址,我跟你见面时,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有……”陆劲盯着他,口齿清楚地说。他们在一起时,陆劲从来没说起过吗?不可能,他至今记得陆劲当时说起“小鱼胡同”四个字时那种带磁性的声音。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最后他以确定无疑的口吻道:

“陆劲,我听你说过!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啊,记得真清楚,好吧,我是跟你提起过,那次我们说起了各自喜欢的咖啡馆,可我只说过‘小鱼之家’在一条小弄堂里,可没说过它具体在什么地方,什么路。”

没提过吗?他重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但一无所获,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天他们具体说过些什么了,他能想起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只在那封信里提到过地址。”他不说话。

陆劲的眼神像爪子一样牢牢抓住了他:“李医生,只有看过那封信的人,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

“陆劲,你一口咬定我看过那封信是没用的。你没证据。”他试图还击。

但陆劲道:“我有。”

“你有?”那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脑袋好像被提了起来。

“自从上次在监狱你给我做过治疗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对不对?”

“对。”他不知道陆劲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我曾经告诉过你关于小鱼胡同的事,那应该就发生在监狱里。”

“本来就是。”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我跟你在监狱的每次谈话,警方都有录音,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可以回头让警察找一找,看看在那里面我有没有透露过小鱼胡同的地址。”陆劲平静地说。

他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下一句该说什么。“就算你没跟我说过,也不能说明我就看过那些信。”他道。

“你不了解我。自从1996年,我杀了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后,我做事就变得格外谨慎,我把我写出去的每封信都复印了藏在一幅油画的背面,我随时可以找到那幅画。我可以向你证明,我在信里写过地址。”陆劲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是因为看过那封信,才会找到这里,就凭这一点,足以说明你就是藏在容丽背后的凶手。”

他觉得自己的额角开始出汗了,他想争辩、反驳并举出对自己有利的证据,但是他想不出来。

“那个金小慧的包裹你早就收到了,你把它又寄给了自己,为的就是提醒警方,金小慧被害很可能是因为容丽骗了她的钱。你那天不在场的证明不成立,因为你跟容丽是相互作证,如果容丽不在场的证明消失了,你的当然也就不成立了。你在斧头镇寄的包裹,至于你是怎么寄的,谁写的单子,警方会找到证人的。我不想为此多费口舌。你寄完包裹,就开车到容丽的杀人现场,载她回来,这是你们商量好的,容丽需要尽快离开现场,她需要你帮忙。你一方面在帮她,一方面又在害她。当然,她也是你杀的。”

“证据!”他又低吼了一声。

“谋杀容丽的凶手必须符合三个条件:一、容丽信任他,这种信任不是单纯感情上的信任,而是因为她掌握了这个人的秘密,她相信除非他救自己,否则两人就会一起死,她掌握了你很多秘密,从艳情录像带到凶杀案,再到你的婚姻,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二、这个人离医院很近。你那天晚上去了朋友新开的甜品店,那家店就在医院的附近,你接到她的电话后在五分钟内赶到应该没问题。三、那个人是用某件东西绊倒容丽的,我认为这件东西应该是随时可以放下设置障碍,又随时可以拿走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大到可以绊倒她,又小到可以随时可以藏在衣服里带走。你那天晚上在打壁球,你身边有壁球拍。作为你的同行,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壁球拍是一个完美的楼梯杀人工具。”

李亚安低声笑起来。

“你有没有直接证据?你说的这些全是你的猜想,你有目击证人吗?在现场有没有找到我的指纹?容丽的指甲缝里有没有我的皮肤组织?”

“有的。”陆劲的回答差点让他从椅子上跌下来。

“这不可能!”

“你能保证自己进入医院时没人看到你吗?你能保证你没碰过现场的任何东西?你能保证你没碰过容丽的尸体吗?其实只要你来过,你碰过她,就会留下痕迹,从楼上摔下来不一定会立即死亡,如果你抓住她的头猛敲地面导致她死亡,她的头发上,皮肤上,或许就会沾有你的汗液,”看见他急于辩解,陆劲马上说,“你想说你戴了手套,啊,那她身上应该沾有手套的纤维……总之,会留下痕迹的,只不过检验需要花点时间。再说……那天晚上,宋正义看见你拿着壁球拍离开,他愿意作证。”

“不可能!我在他后面!”他脱口而出。

他听到他的心发出一阵电器烧坏的吱吱声,然后就安静了下来,接着是一阵沉默。

“果然是你。”过了好久,陆劲才说。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认识金小慧的男朋友。看来,你们认识。”陆劲道。

“我们吃过一次饭。但是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很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对宋正义没兴趣,他知道陆劲也一样,他朝墙上的那幅小框油画望去,看了好久,最后说道:“她还活着。”

陆劲知道他在说谁,也回答了一句:“她也活着。”

他们相互对视了两秒钟,然后几乎是同时,笑了出来。

“那么动机呢?我为什么要杀容丽?我为什么要搞那么多事?”既然到了这一步,他决定最后听一听对方怎么说,如果陆劲回答正确,他就打算直接谈交易了,没理由再浪费时间,说到底,陆劲掌握多少证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不会交给警方。

“动机?简单地说,你跟你的妻子童雨是亲兄妹,为了达到跟她结婚的目的,你杀了郑小优,让童雨取代了她。郑小优是一个高考落榜生,她到精神卫生中心来应聘,你发现她的相貌跟童雨有几分相似,而且年龄也相仿,又很容易上当受骗,于是你就利用了这点杀了她。为了使童雨的容貌跟郑小优更相似,你送她去韩国做了整容。她的档案显示,2002年1月之后,她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是空白,这段时间一定是她的整容恢复期。”

他笑了笑没说话,也没力气说了,只能听任陆劲像开闸的水库那样,把真相源源不断地倒出来。

“那么,关于你跟童雨的关系,容丽知道多少呢?我认为她什么都知道。这不是我猜的,是你妻子抽屉里的小说告诉我的。1998年,容丽发现你跟童雨陷入了热恋,她便想尽办法接近童雨,她从童雨嘴里知道了很多关于你母亲和她父亲之间的事。为了拆散你们,容丽展开调査,并不惜自己花钱,取了你们的血样去做了鉴定,最后她告诉你,你跟童雨两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你们自己也去做过一次亲子鉴定,结果证实容丽是对的。其实,我后来发现,在1998年的一封信里,她也提到过你。”

根本不应该让她写小说,在她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该走上去把它撕成碎片。但为什么呢,每次听到她说“我想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这句话时,他就会心软。她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朋友,他觉得写小说可以给她解闷,所以就让她写了,但是没想到,有一天这故事终于还是害了他们。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容丽开始威胁你的。你为了童雨,只好委曲求全。赵天文的谋杀案,你应该也参与了吧,容丽的力气不够大,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用绳子吊起一个成年男人不太可能。再说,从你打给电台的电话也不难看出,你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很了解。”

他苦笑了一声,道:“她威胁要把我跟童雨的事传出去,那样的话我们的名声就全毁了。所以,我答应了她,那是我第一次参与杀人……”

“什么感觉?”

“感觉掉进深渊了。”他把吸管扔掉。喝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感觉让他的大脑仿佛经历了一次冷敷,很舒服,很安慰。

“你后来骗容丽说童雨疯了,为此,容丽还去精神病院看过她,试探过她。”

“她用针扎她,这个贱货!”他把杯子重重地扣在桌上。

“童雨表现不错,至少还是骗过了容丽。童雨出院后,为了让她顺利地成为郑小优,你一个接一个地杀人,容丽对此并不知情。可是去年,容丽到电台当嘉宾,无意中看见了郑小优,她一定认出她就是童雨。她知道童雨自杀了,如果童雨没死,那么死的那个又是谁呢?‘歹徒’是很有破案天分的,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答案,她又开始威胁你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号歹徒’案会在半年前爆发的原因。你是在她认出你妻子是谁后,才开始策划干掉她的,因为她知道了你最重要的秘密。她一定非常恨你的妻子吧?”

“对。要不然,她也不会把信寄给电台的小优,信是她写的,她寄的,那也是一种骚扰和报复。”他有气无力地说。

“在去电台当嘉宾前,难道容丽没看见过你妻子?”

“见过两次,我们故意躲着她。但那一次,她一直跟着小优,坐在她办公桌边跟她说话,小优没经验,很快就露出马脚了。”

“你杀了几乎所有跟童雨和郑小优有关的人。容丽后来应该也知道吧?”他没回答。

“所以,那张二十五人的被害人名单中,应该有一半跟童雨和郑小优有关。”

他看见陆劲的目光朝他冷冷地瞟过来,便问道,“你带录音机了吗?”

“没有。”陆劲道,“我装了窃听器。”

他想笑,但笑不出来。

“有一点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杀了容丽,这么多年,其实最大的威胁就是她。”

“我告诉过她,我不可能跟她在一起,我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她看过小优整容后的照片,她也认了,她说只要我跟她继续来往,她不在乎我跟谁结婚……我们没想到,她会认出小优,主要是声音,她认得童雨的声音……其实她认出小优后,我就打算干掉她了,但你说得没错,后来我是想到让她背黑锅,也许还能分到点钱呢,于是就有了这个计划,其实这计划还不错,你说呢?”他觉得心里一片死寂。

“容丽知道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罪犯后,也许还会喜忧参半吧,她高兴的是,在这方面,你们两个终于打成了平手,但她又很生气,因为你为童雨做的这一切充分说明了童雨在你心里的位置……”

“喂!陆劲!”他不想再听下去了。陆劲停下来,注视着他。

“谈谈条件怎么样?你想要什么?邱元元是吗?我把她还给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劲,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边急促地说。

“你有什么条件?”陆劲反问。

“把小优还给我,把你知道的关于我跟容丽的事通通忘记。”

“你跑不掉的,你难道不知道警方已经盯上你了吗?”

“可他们没证据。”

“哈!证据!证据随手都可以抓到一大把,只要锁定是你,还怕找不到证据?证据会像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陆劲冷笑着提醒道,“别太小看警方的能力了。”

“只要你把这些亊忘记,我相信我可以……”他已经没那么有把握了,他正在琢磨该怎么说服陆劲跟他合作,突然之间,陆劲瞪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双臂啪的一下趴到他这边,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谁杀了我妈!李亚安,你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要你的命!”

他迎视着陆劲,不自觉地朝后让了让,恐惧和心慌让他的声音发起抖来。“陆劲,你妈不是我杀的,我也劝过她,但是她挖到钱后,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暴跳如雷……说你是骗子,我只是帮忙……”

他试图解释,但陆劲粗暴地打断了他。“妈的,闭嘴!”

“我没杀她!”

“那你救她了吗?”陆劲瞪着他,目光像剑一样刺进他的角膜,他觉得眼睛好痛。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颓然闭上眼睛,跌倒在椅背上。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陆劲的声音像蛇一样蜿蜒朝他爬过来。

“你,我是不会放过的。但如果你把元元完好无损地还给我,我可以放过你妻子。”

这句话让他睁开了眼睛。“你怎么放过她?”他忙问。

“这由你决定。”

“由我决定?”他不明白。

“你是要她跟你一起死,还是让她走。你自己决定。”陆劲冷酷无情地说。

他只用一分钟就下了决心。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他既然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就索性把事情干到底吧。也许摆脱了他,她就能重新开始新生活。他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将来的画面,若干年后,她跟另一个男子在礼堂里举行婚礼,她穿着白色的结婚礼服,微笑着,而已经成为鬼魂的他,坐在他们上空的柱子上看着她……不知道当了鬼魂后,还会不会流泪,他希望不会。

“好吧。陆劲,只要能让她活下去,我愿意跟你交换。”他平静地说。

“把元元的地址给我。”

“你会不会……”他又警觉起来,他担心陆劲耍他,找回元元后,仍然不肯放过小优。

“你给我地址后,我会让别人去找她,等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安全,我就帮你搞定你太太的事。”陆劲面无表情地说。

他看了陆劲三秒钟,最后说:“好吧。”他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陆劲。

陆劲看到地址后,颇有些惊讶。

“星海商场的地下停车库?你在那里有另一辆车?”陆劲一边把这个地址发短消息出去,一边问。

“是容丽准备逃命用的备用车,在外地用假名买的,我们两人都有车钥匙。”他瞥了一眼陆劲道,“我就是开那辆车去的斧头镇。把她藏在那里,可比藏在旅馆或民宅安全多了。”

“那倒是。”陆劲表示同意,“不过……”

见陆劲面露忧色,他连忙道:“你放心,车窗留了缝,我中午去的时候,她还活着,我给她打了营养剂,只不过捆得较紧,我勒昏她了,她大部分时候应该在昏睡……”

陆劲盯着他,隔了一会儿才讥讽道:“干得好。”

岳程是在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找到陆劲的行踪的。得到下属的报告后,他立刻安排人到“小鱼之家”的周围蹲守,而他自己则守在警察局的电子监视器前,为的是及时掌握陆劲的行踪,以便随时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怎么样了?”他打电话给下属。

“还在谈。”

“就他们两个?”

“是的。”

“咖啡馆还有没有其他的客人?”

“没有,就他们两个。”

“他们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交换物品?”

“情绪说不清,姓李的有一阵很激动,他们没有交换任何东西。”下属报告说,接着又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头儿?”

“留在原地待命。”因为没有看见元元和郑小优的踪影,为了她们的安全,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终究是要交换人质的,只不过,不知道陆劲会怎么处置李亚安。岳程决定先静观其变。

十五分钟后,他意外收到一条短信:“元在星海商场地下停车场,黑色面包车。车牌是××××××。”

他像被烫着一样,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心急火燎地抓起了电话,他对他的另一队人马说:“立即集合!目标是星海商场地下停车场!黑色面包车!人质可能就在车里!快!”

这时候,他又立刻拨通了在“小鱼之家”外蹲守的下属的电话。

“他们现在怎么样?”他急促地问道。

“还在谈,又点了两杯饮料,看上去谈得蛮开心。”

“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

“是!”

他一边把枪插进腰间的枪套,一边用单手拨着陆劲的手机,这次电话通了。

“陆劲!”他喝道。

“短信收到了?”陆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收到了,现在就去!”他边说,边朝门外走。

“找到她后,给我打个电话,我要听下她的声音。”陆劲说。

“怎么?你要凭她的声音放了郑小优吗?”他冷冰冰地反问道。

陆劲没说话。

“郑小优跑不了!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我劝你放聪明点!”他还想再说两句,但电话里传来一阵“嘟”的声音,陆劲已经挂了。

混蛋!岳程心里骂道。

“小鱼之家”内,两人仍在聊天,但气氛已经融洽了许多。

“我真奇怪,你灭了那么多口,连‘歹徒’都灭了,为什么不灭了她?”陆劲大惑不解。

“开什么玩笑!她是我妈。”李亚安横了他一眼,一边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可她对你不好,你对她也没感情。”

“但她仍是我妈。”李亚安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对她怎么样……”他觉得自己笑得很凄惨。

“她好像很不喜欢你的女朋友,我是说跟你分手的那个。”

“是啊,她们吵过,我站在了我女朋友这边。”

“为了报复?”陆劲问。

他摇摇头。

“我想是为了抓住幸福吧……”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影子,短发长腿连衣裙,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他看不清她的脸,他笑道,“现在我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他难以想象,为了这个模糊的影子,自己曾经堕落了五年。那段日子,他每天都醉生梦死,好像把整个人都泡在了酒精里,每天晚上躺下去时,他常常希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陆劲一边喝着他的第二杯咖啡,一边问道。

“她在外资企业工作,工资比我高。”李亚安望着前方,完全没想到要拒绝回答,对他而言,现在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既然如此,那就随便聊聊吧。有时候,他也重要倾诉。

陆劲望着他,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

“这种女人我也通到过,跟我相比,你还算幸运的。”

“对,我知道。”李亚安没想到陆劲会安慰他,他产生了想嘲讽对方的冲动,但马上又克制住了。为了小优,他不想破坏气氛。

“不过你也不吃亏,我知道你离开她后,过了很长一段潇洒的日子,交了很多女朋友。”陆劲却嘲笑起他来,“你的精力可真充沛啊。”

“是啊。遍地开花。”他笑道。

那时候,他交了很多女朋友,说白了,其实是玩弄了很多人的感情。可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在心理学方面的专业技能得到了频繁的操练,从而日臻成熟的。

对于人的心理,他以前从来都只是纸上谈兵,就连跟他分手的女友也说:“你还是心理医生呢!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早就不爱你了。”这句话曾把他打得溃不成军,一夕之间,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输光了所有,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自从他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感情骗子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洞开了另一双眼睛,它们能看穿别人的心。

“你变成熟了。”1993年,他跟容丽在黄山旅馆里再度团聚时,她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这句话让他听得浑身舒畅。是的,他就是这样,从一个普通的小医生,迅速成长为一个老辣沉稳,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的心理医生的。

星海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至少停着几百辆车,岳程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才在地下二层的角落里找到陆劲短信中提到的那辆车。

车窗上留着一条小缝,透过这条小缝,他看见车后座有个巨大的塑料包,看那容量应该能够装得下一个人。他的心提了起来。元元!元元!你在吗!你好吗?你还活着吗?他心里大叫着,真想立刻冲进车里,撕开塑料包看个究竟,但他最终还是强忍住了心里的恐惧和焦躁。他先让排爆人员仔细检査了一遍整个车子,直到排除所有爆炸物隐患,他才一枪射穿车锁,扳开了车门。

他来不及感受紧张和恐惧,冲进车里,双手齐用扒开了塑料包,那张熟悉的俏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惊喜万分的是,她的眼睛竟然睁着,还在灵活地转动,只不过因为她的嘴上贴着胶带,她无法开口。

“元元!忍一忍!”他一边说,一边哗地一下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带,她“啊”地叫了—声,疼得眯起了眼睛,他看着心里舍不得起来,忍不住摸了下她脸上被胶带拉得发红的地方,“不疼,不疼。”他安慰道。

“我能不疼吗?”她嘀咕了一句,眼泪掉了下来。

“好了,快了,快了。”他说着,哗哗哗,利索地撕掉了她手上、腿上的胶带,他一边撕一边在心里骂,妈的,李亚安这混蛋,还捆得挺紧的!以后我也捆你一次!

“啊!”她又叫了一次。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撕开了她腿上最后一条胶带,把她从塑料包里抱了出来,在车外面,担架已经等着了。

“我不想去医院。”他刚把她放下,她就跳了下来。接着,她忽然睁大眼睛抓住了他的衣服,急切地说,“是李亚安,是李亚安!是他把我勒昏过去的!他妻子郑小优是冒充的,其实她……”

“我都知道了,元元。”他笑着说,“你现在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哦,等等。”他想起了陆劲,“先跟陆劲联系一下。”

“对啊,他在哪里?”她左右张望起来。“他不在这里。”

他拨通了陆劲的手机,电话一通,对面立刻传来陆劲紧张万分的声音。

“找到了吗?”他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在喘气。

“找到了,你等等。”他把手机交给元元。

元元抢过手机急切地说:“是李亚安,是李亚安!……你都知道了呀。”她好像有些失望,声音温柔下来,“……我没事,你别担心……有点头晕,岳程让我去医院。对了,我爸妈知道这事吗?……最好不要告诉他们,我爸心脏不好。……你现在在哪儿?……嗯……疼的。”她说着哽咽起来,叫道,“你要给我报仇,揍他一顿!……好,再见。”

她把手机交还给了岳程。

“现在可以去医院了吗?”岳程问。

“去就去。”她道,一屁股就坐到了担架上。

“把这辆车带回去仔细检查。”岳程命令下属。

岳程跟上了抬元元的担架,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小鱼之家”那边打来的。

“他们结账了。”下属问,“头儿,我们现在怎么办?”

“跟上他们,一旦郑小优出现,就立刻动手。”他命令道。

结完账,陆劲对李亚安说:“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李亚安警觉地抬起头看着他。

“楼上。”

“为什么?”

“外面有人盯梢。”

“你是说……”

“他们不是跟着你来的,是跟着我……”陆劲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窗外,“看那个垃圾桶,那里面有块贴着黑纸的破玻璃,看见没有?”

李亚安朝陆劲说的那个垃圾桶望去,它离“小鱼之家”的大门大约有十米。“看见了。”他道。

“那是我今天上午扔在那里的。如果有人监视我们,他只能站在那个电话亭后面,才能既看见我们的一举一动,又不被我们发现,我摆玻璃的位置正好可以照到那里。你看看,那里有没有人?”陆劲不动声色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

李亚安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那里看了一眼,果然,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形象映照在玻璃上,这人正在打电话。

“如果是警察,后门肯定有人把守。警察最喜欢玩包围了。”他道。

“你跟着我走就行了。我在楼上等你。”

“为什么要去楼上?有别的通道?”

“楼上是属于隔壁茶室的,是个私营的招待所。你太太就在楼上。我离开后一分钟,你再上来。”陆劲说着站起身,他一边向后门走,一边对女服务员跷起大拇指说,“咖啡真好喝,以后我再来。”

“呵呵,好啊,到时候尝尝我们的橙汁蛋糕。”女服务员笑眯眯地说。

“嗯,嗯,一定一定。我去去就来,你把找钱放在吧台上,我等会儿来拿。”陆劲笑着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小优就在楼上?小优就在楼上?这句话让李亚安听得心猿意马,他恨不得立刻跟上陆劲的脚步,他迫不及待想看见她。但他明白,陆劲叫他等一分钟是为了迷惑外面的警察,他相信,只要小优一出现,警察就会立刻围上来,现在他们之所以会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她的出现,所以,为了能让小优顺利离开,他一定要忍耐。

不知道小优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扛得住逃亡。

如果知道他的打算,她会怎么想?会不会坚持不肯离开?

他心急如焚地在咖啡馆里等了将近一分钟,终于站起身,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帘子后面有条楼梯,他拾级而上,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被隔开的小房间。他刚上楼,其中一扇门就开了,陆劲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进来!”陆劲命令道。

他连忙走了过去,一进门,他就看见妻子郑小优正从一个箱子里走出来,她的脚步有些不稳。她一回头,看是他,眼圏立刻红了,他快步走过去,抱住了她。

“好了,好了,我在。”他拍拍她的背,安慰道。

“亚安……他……”她回头看了一眼陆劲,好像准备控诉,但也许是因为害怕,她又没说下去,她轻声问他,“你是来接我的?亚安,我好想回家。”

这句话让李亚安听得心里发酸,他望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小优,我们出事了。”

她的眼睛立刻睁大了,眼神充满了恐惧。

“所以,我们现在得离开这里。你要听我的话。小优,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他捧住她的脸,气喘吁吁地说。

“好的,我听你的。”她重重点头,坚定地说。

他回头对陆劲说:“我要把她先送出本市。”

“打算怎么走?”

“去火车站。”

陆劲想了想说:“她可不可以自己走?这样最安全。我们离开后,她自己直接去火车站。”

“不。”她立刻表示反对,“我要跟亚安在一起。”

陆劲看看他,仿佛在说。你自己决定吧。

他用一分钟整理了一下思路。是的,小优单独走更安全。至于他,这一别,就该跟陆劲一起去自首了。就像陆劲刚刚对他说的,“我动手,你顷刻就死,政府动手,你还有不少时间,因为要把你的案子整理清楚,怎么也得要个三五个月,搞不好你还有时间写回忆录,所以,我建议你自首。”陆劲说得有道理,能多活一天,为什么要放弃?

“小优,你听话,我们现在必须分开走才最安全。”他从西服里掏出一包钱和几张银行卡来交在她手上,“这是我中午去银行提的,一共6万,卡里也有钱,你都带在身上,等我们走了之后,你直接去火车站。明天晚上。我会跟你联系。”

“明天?”

“明天晚上八点,我们一起开机,到时候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跟你会合。在这之前,你的手机不要开,明白吗?”他扶住她的肩膀,笑了笑,安慰道,“别担心,我会来的。小优。你要听我的话,你听我的话,我们两个才能安全。你不想害我吧?”

她陷入了矛盾,最后她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亚安,我知道了。”

“这就对了。乖女孩。”他微笑地望着她,忽然想大哭一场,“再见了,雨,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他狠狠地亲了一下她的嘴,就在他的嘴唇离开她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但他还是很干脆地放开了她,回头对陆劲说:“我们走吧。”

三分钟后,当他和陆劲一起走出“小鱼之家”的大门时,陆劲问他:“你确定她会听你的话吗?”

“她会的。”他觉得心如止水,脑子也有点迟钝,他问道,“我们现在怎么走?”

“去长途汽车站。那样警方就会认为你太太会在那里跟我们会合。希望她能尽快上火车。”陆劲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步履轻松地向前走着。

“谢谢。”他由衷地说。陆劲笑了笑,没说话。

“你刚刚说他们消失过几分钟?他们到哪儿去了?”在医院的走廊里,岳程接到了下属的最新报告。

“估计是去上厕所了,后门的人没看见他们出去。陆劲先去,接着是李亚安。然后,陆劲先回来,没多久李亚安也回来了。他们在吧台上拿了找钱就走了。”

“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北区长途汽车站。”

“好,盯住他们,我马上到。”岳程挂上了电话,心想他们一定是去见郑小优了。

这时候,元元从里面的检查室走了出来,脸红红的,呼吸有点急促,就像刚发现自己彩票中了大奖,又兴奋又不敢声张。

“怎么啦?没事吧?医生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紧张地问道,刚才他接电话的时候,看见元元跟看化验单的医生在窃窃私语。

“嗯……没什么,我现在想立刻看见陆劲,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她轻声问他,声音还挺温柔。

“他现在……”他正要去找陆劲,但带上她好像不合适。

“我得马上看见他,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她仰头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明天说吗?元元。”他很为难。

“不能。”

“到底什么事?”

“我得跟他当面说,这事他应该比别人先知道。岳程,求求你,求求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不会碍事的。”她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好像快哭了,但眼睛里又充满了笑意。

不会碍事,这可能吗?他心里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李亚安紧张地注视着陆劲。

“那边的人说,她已经离开了,走了有二十分钟了。”陆劲按断电话对他说。

他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他叹息道,禁不住掏出纸巾擦了下额头的汗。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已经到火车站了。她自己买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陆劲问道。

“没问题。你当她是傻瓜吗?”他忍不住横了陆劲一眼。

“那就好。”陆劲笑了笑,随后又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明天怎么办?”

“到了明天,如果她没收到我的短信,她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想象着她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的样子,“她会很着急,也许还会返回S市打听我的消息,所以我等会儿准备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上了火车,我就说服她,让她无论如何不要回来走得越远越好,我会让她在某个地方等我,我能说服她的。……我觉得她应该一下火车就去办张假的身份证。”

“她杀过人吗?”陆劲问。

李亚安摇了摇头。

“她还有机会重新再来。我不希望她坐牢。”

陆劲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好吧,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警方的人失去耐心上来跟我们搭话,我们就自首。”

“没问题。”他心道,只要她能安全离开,怎么都行。

—阵沉默。

“我一直想问你几个问题。”过了会儿,陆劲道。

“什么问题?”

“你当时在监狱看见我时,你知道我是‘歹徒’的笔友吗?”

“我知道,是容丽告诉我的。她以前就跟我提过她用‘一号歹徒’的名义跟你通信的事。再说我也跟你通过信,我知道你的名字。”

李亚安环顾了一下这间拥挤肮脏的候车大厅,心情很放松,他道,“我也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陆劲道。

“容丽后来寄给你的信,你不是没回吗?其实当然是她没收到,但她一直怀疑你藏了什么。”

“你的问题呢?”

“宝藏到底有没有在你手里?”

陆劲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说吧,我死了以后如果碰到容丽也好告诉她,免得她死不瞑目。”

李亚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了,不过他想知道细节。

“它当然在我手里。”陆劲仍在笑。

“真的有海盗留下的山洞?”这故事他至今都觉得很假。

“当然不是。”陆劲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后,他笑了笑道,“其实,钟乔是找到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头,这老头过去是海盗或是盗墓贼,我不太清楚,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那时候不是拿到一本钟乔的笔记本吗?上面有张地图,我根据这张地图找到了这个老头,他一个人住在山里的一间破房子里。他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个垃圾山,也没人管他。我找到他后,才知道他有一次到山下找东西吃,摔倒了,是钟乔把他送回来的。钟乔到了老头的家后,大概发现老头坐拥万贯财宝吧,从那以后,每隔几天他就来看这老头,给他送吃的,老头就认他当儿子了,他就是这样从那老头那里获得了不少古董。有意思的是,虽然他们两个经常碰面,但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所以,后来我还是请朋友査案卷才找到钟乔的。”陆劲停顿了—下,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碰见那个老头后,就代替了钟乔,服侍了他大约半年,他得病死了,我葬了他,他临死前告诉我,他的屋子里有哪些东西,后来我在他住的院子前前后后,又挖了挖,收获不小,我把它们都埋起来了,本来想卖的,但那时候好像对文物贩子打击得很厉害,我怕出问题,所以就没动。”

这故事让李亚安听得心驰神往。“你运气真不错。”

“没使用的财产,不等于零?”

“如果容丽没有杀你妈,她开价500万,你会给她吗?”

“我不会。”陆劲笑道,“别把我当傻瓜好吗?我没那么博爱,这些东西,我只留给我唯一在乎的人。”

“邱元元?”

陆劲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警察已经在我们的周围了,我好像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声。”

“我也看见一个,那个人早上在我家对面买过早饭。”李亚安不动声色地说。

“那我们继续耗时间。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你老婆打电话?”

“再等五分钟。”他看了一下表。

陆劲点了点头,问道:

“你当时让童雨装疯是想逃避容丽吗?”

“不,她不是装疯,她是真的得了忧郁症。自从知道我们的关系后,她做了很多疯狂的事,包括到酒吧去酗酒,她没想到,那里有很多狼……”李亚安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狠狠扎了一刀,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下来,“她因此还怀孕过,她是为这件事发疯的,当然也不是全疯,应该算是精神崩溃吧。”他眼前出现了她呆滞的眼神,“我跟她说,我会去看她的,她才答应去治疗。正因为我去看她,她才会慢慢好起来。”

“她出院后,医生打电话到她家,是不是她告诉对方童雨已经搬家了?”

“是啊,是我教她说的。”李亚安笑了笑。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去看过她?”

“有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当时也没把你放在眼里。”

“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斧头镇寄包裹?你完全可以早一天。”陆劲问。

“我知道容丽乘长途汽车会在10日上午六点左右到斧头镇,她要在那儿跟金小慧会面,然后一起去你家的农场。她们比我早走一小时,我是上午七点左右到斧头镇的。……我想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寄出包裹,会给人一种感觉,金小慧是受了容丽的鼓励才这么做的,里面的小玩意儿也是容丽给她的,不过现在看来你们好像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是的。因为寄件单子被撕了,所以一开始就怀疑这不是金小慧本人寄的。”

“撕掉单子是为了不让你们查出我的笔迹。我当然也不可能委托那边的工作人员写单子,因为那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李亚安解释道。

“容丽为什么要带金小慧去我家的农场?”陆劲问。

“当然是为了威胁你,警告你。她正好准备干掉金小慧,因为金小慧想收回那笔钱。容丽答应把钱还她,她看金小慧心情不好,就提议带她去散心,金小慧一点疑心都没有。”

陆劲笑了笑:“果然是这样。”

“就是这样。”

“容丽是怎么找到赵天文的?”陆劲饶有兴趣地问道。

“曾红军找到钟乔的一个台历,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曾红军查了以后发现是钟乔的一个老同学家的,但一打听,那个老同学已经去世了,就没再查下去。但是容丽根据这条线索找到了那个老同学的家,后来也不知怎么她就知道了赵天文这个名字,反正她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到她要的东西。她回S市后,就找到了他,还用自行车故意把他撞倒,导致他骨折。接着,她就把他送到了她所在的那家医院……大致就这么回事。”

“是她一个人干的?”

“是。”

“她还真行。”

李亚安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你为什么要向我要容丽写给我的信?”陆劲又问。

李亚安回头看了陆劲一眼。

“因为她说,她把我跟童雨的事都跟你说了。”

“她只跟我说了童雨的名字,她还冒充是她的男朋友。呵呵,其实,她对你一直不错,有时候,我觉得容丽是最可怜的人。她这辈子都没得到过真爱,还死在自己最喜欢的人手里。”

李亚安不置可否,继而问道:“如果你是我,那天晚上接到她的电话,你会怎么做?”

陆劲想了想,笑了出来。

“那么你太太遇到抢劫是怎么回事?”

“她是遇到了抢劫,但人家只抢了她的包,是我把她推倒的,我是故意的,跟她商量好后才干的。”他觉得心在滴血,“你知道,我们不能有孩子。平时,我们都很小心,只不过一次失误而已。”这事他不想再说了,他扫了一眼隐藏在人群中的那个警察,问陆劲,“他们会不会失去耐心,他们会等多久?

“他们很有耐心。放心吧。”陆劲说。

他掏出了手机,“我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他说,可就在这时,他发现陆劲的脸色骤然变了,“怎么啦?”他连忙问。

“你朝窗外看。”陆劲说。

他朝陆劲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朝候车大厅走来,啊!小优!他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脑袋却烫得像个火球。怎么办?怎么办!

“她没听你的话。这回完了。”陆劲道。

他看见有个警察已经在向她那边看了。接着,另一个警察朝他这边走来,他听到自己脑子里的神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噪音,然后,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他抬起脚,朝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李亚安!”他听到陆劲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现在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跟她会合,也许把她推出车站,但是,还来得及吗?也许来不及了,但就算握下她的手也行,就算凑近看她一眼也行,去他妈的!

他越走越快,感觉后面有人跟了上来,他又加快了脚步,这时她也看见他了,立刻朝他这边飞奔了过来,“亚安……”她叫道,他没答应,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继续往前走,他们越来越接近了,可就在他要抓到她手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上重重挨了一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一下子就痛到了骨头里,接着,他整个人失去重心摔了下去,他的头重重砸在地上,马上就流血了。

“李亚安!不许动!”

“亚安……”

两个声音同时在他头顶响起,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件警服,接着在另一边,郑小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亚安!”她又叫了一声。

他用手捂住额头上的伤口,朝她那个方向望去,却惊恐地发现,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她神情呆滞,眼神涣散,脸上却带着笑,以前他也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笑,就是那次她在公园跳河前……他预感到不妙,果然,她忽然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将刀刺向他身后刚刚将他摔倒的警察,但这时他看见不远处另有几个警察正朝他们奔来,他们手里都有枪。

“不——”他大叫一声,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崩”,他听到一声闷响,她倒了下去,正好倒在他身上。

“小优!”他嘶叫了一声,狂乱地摇着她,却发现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睫毛在不断颤动。

她哆嗦着嘴唇,抓住了他的手,“哥哥,不要离开我。”她轻声说。

他没说话,也不想说,就在她倒下的一瞬间,他已经捡到了那把刀。

“小优。”他摸到她的后背,发现后面已经被血沾湿了,他抬起头想寻找开枪的人,但没找到,在他眼前晃动的只有那个差点被小优刺到的小警察的愤怒的脸。

“她怎么样?”后面的警察大声问道。

“中枪了。”小警察答道。

“快叫救护车!”有人在下命令。

“晚了!”他心里无缘无故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被注入了另一个人的力量。现在,他想做一件事,他知道那不明智,但他就是想做。他觉得好恨,恨这里的空气,恨这个世界,恨所有的人,恨小优,也恨自己。他恨不得放把火把眼前的东西全都烧成灰烬。对,他知道那很不明智,但他就是想杀人,想看见有人流血。

“李亚安!放下武器!你被捕了!”他头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小警察的枪口已经对准自己了。

“我是想把刀交出来。”他平静地说,甚至还笑了笑,“谢谢你们帮我太太叫救护车,她太冲动了。”

“你知道就好。站起来!”小警察扫了他一眼,喝道。

他慢慢站起来,把刀送了过去,这时他眼前浮现出罗秀娟的脸,愚蠢、可笑、丑陋的脸!他们都一样,他们都一样!真想看到他们翻白眼!真想看到啊!其实,刺谁都行,他们都是警察,都是来抓他的,他们都是目标,现在他还在乎谁?他在心里阴笑了两声,就在小警察要接过那把刀的一瞬间,他忽然握住刀把猛地向对方的腹部刺去。对,他知道这个人有枪,他们都有枪,但那又怎么样?我不怕!我照样刺你!就算我刺死你,你们还得给我老婆看病!付医药费!找人服侍她!给她吃饭!哈哈。

但他没料到,这时一个黑影在他眼前一晃。接着,他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尖叫:“陆劲——”是女人的声音!这声鬼叫差点把他的耳朵震聋,他正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亊,却发现陆劲已经倒在了他面前。

奇怪,陆劲也是他的仇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刺他。

“你在干吗?救人?”他望着地上的陆劲,呆呆地问。

“我没那么伟大。”陆劲望着他,笑道,“我跟你一样,想给我的女人自由。你做得好。”

他愣在那里,还想再说一句,但马上就有三个人把他扑倒在了地上。

当元元看见陆劲推开那个小警察,自己冲上去的时候,她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就好像在一瞬间,她的灵魂从头顶飞了出去,脱离了她的身体,她想叫但叫不出来,她的脑袋嗡嗡直响,只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拼命朝他那边奔,而她的灵魂,在对她的身体说,快,快,快,让他看见你,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听你说!

她听到岳程命令下属叫救护车的声音、车喇叭的声音、警察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哭声、吵闹声、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声……她的身体在往前奔,她的灵魂在催促她,快快快,快快快,……直到当她终于奔到他面前时,她的灵魂才好像终于落回到了她的身体,这时,她的耳边骤然清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声。

“陆劲!……”她蹲到他身边,扶住他,他的一只手盖在肚子上,她看见那里在冒血,恐惧让她的声音变了调,“陆劲!陆劲!你,你觉得怎么样?”她不敢想象他腹腔中的状况,那里,那里应该有很多重要的器官,胃、肠、肝……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便伸出一只手,她赶紧握住了它。

“你没事的,救护车马上来了,你要坚持住,你会好的……”她焦急地说。

他望着她,眼神有些呆滞,她想,一定是疼痛让他无法自由表达他的感情。

“元元……”他望着她,憋了好久才叫出声。

“我在。”她连忙答应。

“元元……”他的眼珠呆板地停在眼睛中央,她知道他是在望着她,但看上去,他又像在望着别的东西,她听到他说,“元,我,我……今天救了一个人,我,我终于……终于有资格爱你了。”

她心如刀绞,眼泪流了下来。

“你本来就有资格!”

“元元,我,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话,那是……我欠你的……我爱你,”他喘着气,身子越来越沉,可黑洞洞的眼睛里却映照出蓝天的颜色,他隔了一会儿,好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下去,“我希望,你能幸福。”

说这些话像是耗尽了他的体力,他一边说,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恐惧和心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陆劲!不许睡!我有话要说!我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你听见没有!你要当爸爸了!陆劲!不许睡!醒过来!”

他的眼皮好像被火烫着了,她看见它们抽动了两下,终于又睁开了,这一次,他的眼睛里有了表情,她看出他很惊讶,于是,她急切地说:“陆劲,你要当爸爸了,这是今天我在医院查出来的,我没吃药,我有了!你要坚持住!你要活下来!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吗?你跟我的孩子?”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我有了,陆劲!你要坚持住!你会没事的!不许死!你要死了,我带着孩子跟你一起死!我爱你,你活下来好吗?求你了,你活下来……”

他想说话,但嘴张开就没能闭上,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睛两边滑落了下来,接着,她觉得他的身子忽然一沉,她的心顿时收紧了,“陆劲!”她惊恐地叫了一声,他没答应,眼睛慢慢又合上了,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听见她说话,她只是慌乱地抓住他的手嚷道:“陆劲,不管你要不要这孩子,我都要把他生下来!你听见没有!我要他!我要他!”她失声痛哭,心里却一遍遍在问,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她不敢去试他的鼻息,她不敢。

这时候,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她睁开婆娑的泪眼,抬头一看,原来是岳程。他蹲下身子,先把陆劲的嘴合上,接着又伸手探到陆劲的鼻子下面,过了会儿,又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知道岳程在干什么,禁不住停止哭泣,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终于检查完毕了,岳程道:“元元,他还有气。”

“那……”她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救护车来了,”他用头朝后一指,她别过头去,发现一辆救护车已经停在了眼前,两个医护人员正抬着担架急匆匆从车上走下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把陆劲抬上了车。

“你不回局里了?”岳程上车时,她问道。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想跟着去看看……”岳程的目光落在陆劲的身上,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心思理会,但这时,岳程递给她一包纸巾,说道:“你别哭了,我妈说,孕妇要心情好孩子才会好。”

她接过纸巾,眼泪又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谢谢你,岳程。”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