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遗失的物证

两周后,岳程如约来到陆劲的单人囚室。

自从几年前陆劲跟其他犯人之间有过严重的暴力冲突后,监狱方面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同样的事,自2006年年初起就把陆劲的囚室单独列开了。陆劲被禁止跟其他犯人说话或接触,也不得走出他自己的囚室半步。岳程觉得,这对喜欢安静的陆劲来说,可能是求之不得的。

他跟着狱警沿着空旷、肃穆又明亮的走廊,快步走到最后一间。

这是一个狭小阴暗的小房间,身着蓝色囚服的陆劲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做手工,岳程知道那是监狱方面安排的例行生产劳动。这些消耗时间和体能的简单劳动,能最大限度地安抚那些骚动不安的心。

“嗨,你来啦。”看见他进来,陆劲喜出望外地抬起了头。

两人没有握手,陆劲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岳程直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发现陆劲比两周前分别时又瘦了一圈,但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岳程道,“听说你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

“是啊,一进来就有医生来看过了,政府对我还不错。”陆劲将一块红色的小石头嵌在一个塑料模具中,“那个案子结了?”他问。

岳程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了下表,道:“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件案子的。好吧,我们抓紧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四点前我得走。”

“你说。”陆劲继续低头忙活。“喂,你能不能停一停?”

“我今天要交的份额还没做到一半呢。”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让你停你就停!”岳程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他最讨厌他在说正经事时,别人在忙别的。

陆劲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停了下来。

“好吧。容丽的死,最后确定是意外吗?”陆劲一边问,一边起身从他的床边翻出一叠复印件来,岳程一看便知,那是回监狱前,陆劲要求让他带进去的有关“一号歹徒”案的资料。

“你要这个干吗?”当时他问陆劲,他觉得案子既然已经结束,陆劲就应该尽快适应监狱生活才是。

“消遣,纯粹是消遣。”陆劲如此回答。

你大概是想借此忘掉元元吧!这句话岳程当时差点脱口而出,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他把那叠复印件塞给陆劲,并跟监狱的领导打了招呼,说明这是警方要求陆劲协助研究的案卷。

“看上去像是意外。”岳程道,他对容丽的死始终抱有怀疑。

“看上去?”陆劲扬了下眉毛。

“很像意外,我只能这么说。”岳程道。

“她就是‘一号歹徒’,这点应该没错吧?”

岳程点了点头。

“对,就是她。她死了以后,我们发现可以证明这点的证据简直多如牛毛。首先,我们在她家发现了你多年来写给她的信,”岳程从包里掏出一叠复印件来放在桌上,“看,就是这些,”陆劲感兴趣地把身体凑了过来,他连忙又把手压在那上面,“先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说。”陆劲朝木头椅背上一靠。

“我们在这些信上找到了大量的重叠指纹,虽然很模糊,但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九是她一个人的。也就是说,这些信除了邮差以外,可能就她一个人碰过。第二,”岳程拿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道,“我们在她的银行保险柜里找到一本笔记本,上面记有那个荷兰银行的账号、密码和相关资料。我们查过了,她在2005年年底曾经去过一次欧洲,出境记录显示,她到过荷兰。我们跟荷兰警方取得了联系,已经查明,那就是容丽的账户。当然,她是用别的名字开的账户,帮她办理和给她做担保的是当地的一个导游,她们就是在那次欧洲之旅中认识的。为了开设这个账户,容丽给了她一些好处。容丽有出国的打算,她很可能想用这个账户来转移财产。”

“2005年年底?她去欧洲玩了多久?时间是哪几天?”陆劲问道。

这家伙还真是反应快,岳程笑道:“这等会儿再说。”

“好吧,请继续。”

“第三,据她的堂兄交代,容丽是想吞掉金小慧的那15万,她跟她堂兄已经商量好了,到时候二八分账,容丽拿八,他拿二。他们的计划是,两个月后,先给金小慧1万元作为投资回报,让她尝点甜头,然后就说这个项目被药监局查了,被迫停产,这属于不可抗力,到时候金小慧只能自认倒霉。容丽的堂兄还说,金小慧被害前像有反悔的意思。”

“如果金小慧反悔了,而容丽不打算把钱还给她,那这就成了最好的杀人动机。还有其他的吗?”陆劲接着又问。

“她的开销很大,各种各样的开销都有。打个比方,她的电话簿显示她叫男按摩师上门服务,至少有十五次。我们找到了那个为她提供服务的所谓男按摩师,他说,容丽每次都会付给他一千至两千元。按摩哪会那么贵?其中肯定有猫腻,但这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所以我也就不多管了。”岳程又喝了口水,“我感兴趣的是,这人给我们提供的一条线索。他最后一次去容丽家做按摩是在3月8日晚上十点,他说他在给容丽按摩的时候,容丽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是男是女,他不清楚,但是他听到容丽问对方,那东西我写得怎么样?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容丽哈哈大笑,说,‘除了我,谁还能写出这么精彩的东西?’后来这个按摩师问容丽在笑什么,容丽笑着说,她在玩一个谋杀游戏。这个男人还说,他是清晨七点离开容丽家的。3月8日,容丽整晚都跟他在一起。”

“3月8日晚上十点。”陆劲眼睛一亮。

“对。”

“很有意思。”

“还有更有趣的,他就是那个去容丽家抢花瓶的民工,容丽给了他500元,他后来把花瓶和花都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了。垃圾早被处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找到,但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那个年轻的男按摩师诚惶诚恐的脸再度出现在岳程的眼前,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面容英俊、肌肉发达的年轻男人,他真不明白,竟然会有男人愿意干这个。

这时候,他听到陆劲在问他:“你们找过宋正义了吗?”

“已经把他请到局里来过了。他承认自己殴打虐待过金小慧,也承认接到元元的电话后很紧张,他赴约是为了把金小慧的信拿回来,他担心对方真的把他的丑事捅出去。”说到这儿,岳程很想谈谈自己听完元元和宋正义两人的叙述后他心里的想法。我他妈当时真想跳起来把宋正义的脖子拧断!他居然敢打人!还敢咬人!我真想让他的嘴尝尝电警棍的滋味!妈的!我就差把自己铐在椅子上了,不然我怕真的上去揍他,手痒啊!但他看了一眼陆劲后,决定把这几句话咽回去。谈案子就谈案子,谈什么元元!这不明摆着让他分心吗?

“虐待金小慧这点他是承认了,但关于3月10日,也就是金小慧被害那天他的行踪他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他说那天他开车去W市了。”岳程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劲说,“他没有通过测谎,虽然测谎器的结果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还是很说明问题的,我们还会再找他的,我肯定他隐瞒了不少事。”

“那你有没有找过李亚安?我想知道,容丽死后,他会不会修改3月10日那天,他和他太太的证词。”

“如你所料,他改了。他说那天容丽没有去过他家。”

“他为什么撒谎?”

“他说容丽长期以来一直用一盘他们之间发生关系的录像带威胁他,并胁迫他让他与之长期保持关系,这一次容丽答应,如果他帮她向警方撒谎,她就把那盘录像带还给他。容丽是还给他了,就在她出事的前一天,为了证明他的话,李亚安还把那盘录像带放给我看了……”岳程稍微回忆了一下那盘录像带里的内容,就觉得脸上发烧,为了不让陆劲看出他的尴尬,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并换了个坐姿,“我问李亚安,他太太为什么也跟着撒谎?他说,我们那天去他家之前,他向他太太坦白了这件事,郑小优听说可以要回那盘录像带,她丈夫从此可以不必再受容丽的胁迫,马上就同意做伪证了。”

“蛮合理。”陆劲点点头。

“对。我也觉得。”

“这么说,金小慧死的那天,容丽就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了。”

“对。”岳程吐了口烟,道,“我认为就是容丽杀的金小慧。本来下毒就很符合女性犯罪的特征。”

“她有动机,而且我了解她,为了钱,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其实她做的大部分案子都跟钱有关。”陆劲道,接着又明知故问,“你应该已经可以确定容丽是谁了吧。”

“她就是‘一号歹徒’。”

“对,是她,”陆劲正视他的眼睛,“但人并不全是她杀的。我没说错吧?”

“罗秀娟的被害时间是3月8日晚上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之间,而容丽十点后就一直在家。很明显,人不是她杀的,但根据那个男按摩师回忆的那个电话,我觉得她应该也不是与此毫无关系,她可能只是起草了那张留条。”

“我同意。”陆劲笑着说:“其实,我刚刚有句话,你可能没注意……”

“你说她杀人都是为了钱。”岳程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对,曾红军、赵天文、金小慧。最开始那个瘫在床上的老头钟明辉,还有小孩钟明辉、钟平等等,说穿了都是为了钱或是为了那笔宝藏。可是,名单上还有些人,跟宝藏无关,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钱,比如这个罗秀娟,再比如那个2004年去世的朱巧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被杀。”

“还有那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奚小云。”陆劲提醒道,但马上又一脸疑惑,“不过。她口袋里有巧克力……”

“已经査明了,这女孩可能是赵天文的私生女。赵天文跟奚小云的母亲以前谈过恋爱,这女人是下岗工人,丈夫去世后,欠下一笔债,又要供女儿上学,经济条件很困难。她跟赵天文一起喝过一次茶,赵天文听说她的困境后当场给了她两千块钱。大概,她就此看出了赵天文的经济实力,于是……我猜她可能是故意的,她跟女儿说起了赵天文,还说自己不能确定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哈,这样,奚小云当然就去找赵天文了,赵天文虽然没认她,但给过她几千块钱。两个月后,赵天文死了。之后过了大概三个月,奚小云也死了。这个女人对女儿的死一无所知,因为奚小云平时很有主见,做什么从来都不会告诉她。”

他的故亊让陆劲很惊讶。

“哈,还有这种事!那赵天文的死,搞不好跟奚小云也有关系。容丽没理由弄死一个身强力壮,又有钱的丈夫。”陆劲猜测。

“我的猜测是,奚小云一定知道些什么,她想让容丽用钱封她的嘴,但‘一号歹徒’先生怎会轻易被人要挟?所以,是贪心害了这个小姑娘。”岳程吐了一口烟,道,“关于被害人身上的巧克力,我特别查了一下所有被害人的现场资料,别跟我瞪眼睛……我当然不可能把所有资料都复印给你,只能给你一部分。”

陆劲无奈地笑了笑说:“好,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我把所有被害人分为两类,一类人是身边有巧克力或其他甜食的,另一类是没这些东西的。我发现,巧克力组的被害人都跟容丽和宝藏有点关系,而另一类人跟容丽几乎都没关系,而且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

“你的结论是什么?”

岳程没回答他,继续说道:“你刚刚问,容丽2005年年底去欧洲玩了几天,我现在告诉你,根据她的出入境记录,她在欧洲逗留的时间,正好有个号称被‘一号歹徒’谋杀的被害人。”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陆劲又问了一遍。

“‘一号歹徒’的被害人名单是两个凶手做的,他们故意把被害人混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迷惑警方的视线。妈的,他们做到了!这张名单是‘一号歹徒’发给报社,然后转给我们的。”

陆劲微笑。

“那你对容丽的死怎么看?”他问道。

“如果有两个凶手的话,那容丽的死就可疑了,”岳程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我记得你说她躲的地方,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楼梯。”

“对,她有可能找她的同伙来接她,那人也许骗她说是开车来的,但其实我后来看过停车场的录像,那段时间没有车进入。所以,那人很有可能是从门诊部进入大厅,然后乘电梯下到停车场,再躲过摄像头,走进楼梯的。他站在楼梯的下面一层叫容丽快点下来,容丽匆忙跑下去,他就乘机用什么东西绊倒了她。”

陆劲的眼睛里露出了欣赏的神情。“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岳程。”

岳程并不稀罕被陆劲称赞,但听到这句,他心里还是觉得挺舒服。

“可惜,没人看见这个人。”他皱起眉头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绊的她,如果用腿的话,出于本能反应,她的手应该会抓到一些这个男人衣服上的纤维,但现在什么都没发现:还有一点,她是怎么通知那个帮凶的?”

“不是打电话,就是那人本来就在这医院,或者离医院很近,否则接到电话后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陆劲说。

“她死前扒了人家一件外套,根据那个被害人的回忆,她的外套口袋里有块一元硬币。可我们发现容丽的尸体时,硬币不见了。”

“那她打的应该是医院的投币电话。”

“我们査了,在那段时间,只査到一个外地手机。”岳程深深地吸了口烟,“他们有单线联系方式,陆劲。”

陆劲笑着安慰道:“别灰心,他总会露出破绽的。那几个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吗?”

“舒云亮,他说他在家,没人能证明。对了,容丽在被我们抓到前,曾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承认了,他说他们只是在电话里确定了第二天的约会。这个电话好像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接着说。”陆劲好像对舒云亮不感兴趣。

“李亚安,他说吃完晚饭,就跟他老婆一起去了壁球场,他一个人打了场壁球,然后两人就去散步。壁球场的工作人员证明他们是八点一刻左右离开的,壁球场离容丽的出事地点很远,根据他们自己陈述的散步路线,我们没找到证人,所以不知道案发时,他们在哪儿。至于宋正义,他就在那家医院。”岳程看着陆劲笑道,“他好像是最有可能谋杀容丽的人。但是,有护士证明,当时他在急诊室处理伤口。”

陆劲没说话,也笑了。

“宋正义有不在场的证明,另外两个没有,但谁的嫌疑都不能排除,所以这事不好办。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案子后面还有人,所以需要继续调査。”岳程把烟掐灭在一张废纸上,“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向我的上司打了申请,他同意你继续协助我们,明天下午我来带你出去。”

他看见陆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

“情况我都已经跟你说明了,今天晚上,你就先看看这个吧。”他把桌上那叠他信件的复印件推到陆劲的面前,“也许你会从中发现什么。”

陆劲翻起了那堆复印件。

“对了,我后来想起个问题来。”岳程道。

“什么问题?”

“容丽如果有五年多时间是在鹿角镇度过的,那么那段时间,她给你的信应该是安徽的邮戳吧。难道你就没注意过?”

“是的,这是我的疏忽,我是没注意。”陆劲看了他一眼,说,“也许一开始我注意过邮戳,但通了几年信后,就不注意这个了,她也没说她去了外地,偶尔有一次,我看见了安微的邮戳,我问她,她说她在那边旅游。……再说,有段时间我怕我女朋友看到这些信,所以一收到信,就把信封扔了,把信纸藏了起来……总之,我真的没注意。”陆劲翻着那叠复印件问道,“你已经根据时间顺序理过了?”

“是的。”

“想得可真周到。”陆劲赞道。

岳程呵呵笑了。

忽然,陆劲从那堆信里抬起了头,表情很微妙。

“怎么了?”岳程问。

“少了好几封信。”陆劲把最后两页翻得哗哗响。

“什么?少了好几封?”岳程一惊。

“除非是遗失了,否则应该有这些信。因为她收到信后,给我回过信,还给我寄过照片,就是容丽的那几张,她还向我索要过她以前给我写过的所有信。”陆劲的眼珠转了转,慢悠悠地说,“少了最后几封信。”

岳程夺过那叠复印件,翻到最后一页问道:“在这之后,你给她写过信?”

“是的。”

“还记得内容吗?”

“我说了我的新地址,我如法炮制,给了她一个她找不到我,而我能收到信的地址。”陆劲笑了笑。

“如果这些信真的存在的话,按理说不会遗失,因为容丽把它们当宝贝,我们找到信的时候,它们被放在一个很精巧的珠宝盒子里面,外面还扎着蓝丝带……这样吧,我派人再去她家找一找。也许还有另一个首饰盒,我们没发现。”岳程慎重地说。

陆劲点了点头,笑着说:“我晚上再把这些信和那些资料看一遍,如果另有收获,我明天告诉你。”

呵,兴致还真高。这份兴致里,大概有一半是因为明天能再看见元元吧。对了,说起元元,岳程想起一件事来。

“来之前我去见过一次元元,”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来,丢在桌上,“这是元元买给你的奶油泡芙,硬要我带给你!我为这破玩意儿,在商场外面足足等了十分钟,麻烦你尽快把它吃了,这是现做的。”

“你干吗不早说?”陆劲望着那个纸袋,用桌上的一块抹布擦了下手,惋惜地说,“泡芙长时间塞在纸袋里,外皮会发软的,那样就会影响口感。”

“切!有得吃就不错了,穷讲究什么!”岳程没好气地说。

陆劲拿起纸袋,先把它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闻了会儿,然后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又咬了一大口,这个奶油泡芙,他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

“很好吃。”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盛泡芙的纸袋折成一个小方块,轻轻地放在桌子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