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008年3月11日 嫌疑人

下午一点左右,邱元元在广播电台附近的Twenty Pub请简东平吃饭。一见面,她就发现简东平神情倦怠,精神萎靡,刚坐下,他就打了个哈欠。

“怎么啦?昨晚没睡好?”她问他。

“嗯,半夜在看足球赛,凌晨才睡的。”他揉揉眼睛,忽然朝她一笑,道“你昨晚一定也没睡好吧?”

她白了他一眼,招手叫来服务员。

“给我一杯冰摩卡,一份意式海鲜饭。你呢?”她问简东平。

“给我英式鲑鱼套餐,我要杯黑咖啡。”他道。

“好,再来一份甜甜圈。”她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服务员应声而去。

简东平拉拉她的袖子,轻声问:

“昨晚怎么样?”。

“关你什么事?”她又白了他一眼。

“随便问问嘛,不肯说就算了。”简东平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嘀咕道。“还以为你很豪放的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真想劈头盖脸把简东平大骂一顿,但又一想,如果不是眼前这个朋友,她和陆劲还不知道能在哪里安身呢。所以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他。

“好吧,说就说。你听好了。”她道。

简东平抬起头很认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他很美。”她道。

“很美?”他好像没听懂她的话。

她掏出烟盒,问:“可以吗?”

“请便。”

她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塞在嘴里,然后用酒吧的火柴“喳”地一下点着了。

“很美是什么意思?”简东平喝了一口放在面前的矿泉水,一边微笑,一边压低嗓门问道,“你指的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身材?”

她瞥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烟后,说:

“他的眼泪。”

简东平作出很惊骇的表情往后退了一下,问道:“他哭了?陆老师哭了?”

“是的,他好激动,因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说到最后半句时,她眼前浮现出昨天夜里陆劲把手盖在眼睛上的模样,他一定最初是不想让她看到他流泪的,他一定拼命在忍,但这次再也忍不住了,想到他当时的心情,想到他再也无法控制的悲伤,她禁不住狠狠吸了口烟,随后在内心深处叹息道,啊,是的,他真美,美得让人心碎。

简东平好像有点听傻了,过了会儿,他说:“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他棒极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在我眼里,他是最棒的男人,他从没让我失望过。”她回头朝他微微一笑,接着郑重地说,“谢谢你,给了我们一个地方。James,我欠你的情。”

他望着她,原本充满讥笑的眼神变得温柔而深沉起来。

“元元,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我知道。”她吸了口烟,朝空中吐了个圈。

服务员送来了两人点的海鲜饭、英式鲑鱼饭,冰摩卡、黑咖啡和一份甜甜圈。

“甜甜圈好甜,我以前不爱吃这么甜的东西,不过这几天,我想试试这种味道。”她把香烟掐灭在烟缸里,咬了口甜甜圈,接着皱起眉头笑道,“噢,果真好甜!”

“你别让我吃啊,我可不吃那么甜的东西。”简东平忙说。

“我还不舍得呢,等会儿让他们打个包,我晚上带回去给他吃。”她笑着说,一边喝了口冰摩卡,道,“你知道吗?刚刚我爸去我们那里了。”

简东平差点咬到勺子。

“你说什么?邱源来过?我不是说你!元元,你怎么能让你老爸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你们得马上搬走,你老爸是肯定会去报警的,我知道,他恨不得活吞了陆劲。”简东平有点着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慌乱,她连忙安慰道:

“你别急,James。我走的时候,他说要跟陆劲谈一谈,我刚刚分别接到了两人的电话。”

“你爸怎么说?”

“为什么你只关心我爸怎么说?”

“废话。陆劲能说出什么新鲜话来,顶多跟你保证不会离开你罢了。他才不会把他们到底说过什么告诉你呢。不过,其实你也只关心这个,我没说错吧?”

被James猜对了,陆劲跟邱源聊了大约45分钟后,他在住处打电话给她,说:

“元元,你爸走了,我们谈了很多事。”

“他一定让你离开我,是不是?”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心里紧张地砰砰跳。

“对,他是说了,不过元元,我先答应了你。”他说到这里,口气变得轻快起来,“我还威胁你老爸,如果他再来烦我,我就真的叫他爸了。”接着他说,他要出去买个手机,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虽然他说得含含糊糊,但她大致明白他是不会离开她了,那已经让她很满足,所以她也没追问父亲到底跟他谈了些什么。

“好了,那你爸说了什么?这很关键。”简东平问道。

“我爸说,他很不希望我跟陆劲在一起,但我是成年人了,这既然是我的选择,他会尊重我。他还说,陆劲告诉了他一些事,让他很意外,所以,他暂时不会报警,他得好好想想。”她回想着父亲电话里的语调,“我爸好像受了打击,他心情不好,我听得出来,不过,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失败了,他没能把我从陆劲身边拉开。”

“陆劲跟他说了一些事,让他觉得很意外。那会是什么事?会不会跟钟乔有关?”简东平沉吟。

“我觉得应该是的,我晚上回去问问陆劲就知道了。”

“他会跟你说吗?”

“他当然会跟我说。我是他传奇人生中的红颜知己,他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啊?”她笑着舀了一口海鲜饭送到嘴里,心想,也许过几天等他状态好了,我还能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呢!最好生个儿子,跟他长得很像,还跟他一样聪明,又有艺术气质,到时候好好培养他。告诉他,你爸其实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真正犯罪的是他,但警察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才抓了你爸当替罪羊,其实你爸是被冤枉的。虽然这个谎撒得有点大,但为了孩子的成长,谁能说她做得不对呢?

“喂,元元,你想什么呢?”简东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走神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觉得也是时候该切入正题了,于是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海鲜饭,然后说,“James,我今天已经给那10个人打过电话了。”

简东平马上精神一振。

“对,你上次说过,你说凶手很可能是公安系统的人,你的嘉宾中有10个。你不是说给他们做调查表的吗?怎么又改成打电话了?”

“因为前几天,我接到一个要求我接受调查的广告电话,我发现当你拿到一张文字形式的调查表的时候,会花更多的时间想答案。而相同的选择题,当你在电话里听到时,情况就不同,接受调查的人,都往往急于挂电话,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去细想对方为什么这么问,所以用电话做调查,我觉得可以得到更真实的答案。我不想让他们有更多时间考虑问题背后的意图。”她放下了海鲜饭。

“有点道理,”简东平表示同意,又问道,“你是怎么调查的?”

“喂,你好,我是广播电台《疑案迷踪》节目的主持人秋河,我们现在想对参加过节目的嘉宾作一次简短的电话访问,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的。……这就是我的开场白。”她很为此得意,想到了那几个人不同的反应,她就想笑,“其实我只想知道,他们中谁曾经接触过死囚,谁有机会知道囚犯物品的去向,谁知道陆劲的案子?谁曾经接触过陆劲?我把我想知道的,全部穿插在12道选择题里,然后就一个个问他们。知道吗?我还给他们准备了礼品呢。”

“是什么?”

“沙宣洗发水,怎么样?”

“哈哈,不错。以后你就可以借着送礼品,去跟你的嫌疑人聊天了。”

“那叫回访。”她纠正道。

“好吧,有什么收获?10个人中,有几个值得怀疑?”简东平很感兴趣。

“一共有4个,其中一个还跟你昨天谈到的护士是同一个人呢。”

“容丽?容丽曾经参加过你们的节目?”简东平很吃惊。

“对,第5期,她是小菲请来的嘉宾,也是她做的节目,那段时间,我们台里派我出去学习了,所以我不知道有她。”她从包里拿出她的黑皮封面备忘录,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页说,“她是监狱对口那家医院的外科住院部护士长,现年46岁。她人好像不错,挺和气的,也很健谈,我已经跟她约好明天见面了。”

“噢,效率真高。另外几个是谁?”简东平吃了一口煎鲑鱼。

“第二个是李亚安,40岁,唐山县精神病院的院长,他是个犯罪心理专家,曾经受警方的邀请多次到监狱跟犯人谈心。根据调查表,他在监狱跟陆劲见过面,他没否认,还说,‘不少囚犯都有迄待解决的心理问题,如果不及时干预的话,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这是他的原话,我都抄下来了。因为他马上要去开会,所以我们没有多谈。”

“下一个呢?”

“第三个是宋正义,也是40岁,他是个外科医生,是容丽的同事,好像就是经容丽的介绍,他才来参加那次节目的,我问过小菲了,据说他是个不太合作的嘉宾,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他承认自己给陆劲看过病。”她说到这里,心里又难过起来,给宋正义打电话时,对方很冷淡地告诉她,他曾经多次到监狱给因为各种原因受伤的囚犯看病,死囚陆劲也在其中。她当时忍不住问,他是个连环杀人犯,别的囚犯也敢碰他?宋正义听了她的话后在电话那头格格笑起来,他说,“如果你看到他的样子,你就知道,他在那里,什么都不是。”这句话让她的心痛了半天,她又想了“踢”这个字,想到这个字,她都不敢详细打听他受了哪些伤了,她知道他一定有过一些相当难熬的日子。

“你怎么啦?”简东平推推她的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噢,没什么。”她喝了口冰摩卡,让精神振作起来,然后继续说下去,“第四个是舒云亮,C区警署的副局长,他是我的嘉宾。我给他打电话时,他说正要出去,接电话急匆匆的,所以我说,为了节省时间,我把题目说得快点,他也同意了。我让他在三个杀人凶手中选择他认为罪行最严重的,他选择了陆劲,后来我举出陆劲当年犯罪时用的一个手法,让他在几个案件中选择,他选对了,他说‘就是陆劲干的!’口气非常有敌意。所以,他接触过陆劲,对陆劲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很了解。”

“我也觉得小和尚是他。”她禁不住绽开笑颜,真想看看他当年青涩的模样,她自顾自笑了会儿,发现简东平在看自己,连忙说,“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哪有在杀人现场附近到处打听被害人姓名的凶手?”

“对,我也这么想。”

“当时我看这封信的时候,只觉得这件案子很平淡,上门抢劫案,光看这四个字引不起别人的兴趣,而且被抢的东西他也没说明,如果对方抢走了一颗慈禧太后的夜明珠,那还有点意思,其实我们一般都选情杀案和碎尸案,这样做起节目来才带劲,听众也爱听。”

“这可以理解。”简东平笑着又抿了一口黑咖啡,“不过,我倒从这封信里看出一件有趣的事。”

“是什么?”

“这个钟平说起来跟他哥哥不熟,但其实他知道的东西很多,知道他哥的现金放在哪里,知道他哥的账本和记事本放在哪里,还知道附近的人都怎么称呼他哥,这说明他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跟他哥平时没有往来,我怀疑他经常去钟乔的住处。还有一点,”简东平讨论起案情来,总是精神百倍,而且总希望听他说话的人求他说下去。她决定成全他。

“还有一点?是什么?快说啊,James。”她露出很想听的神情。

她的恳求似乎让简东平很满足。

“还有一点是,他之所以那么关心这个案子,应该是有目的的。我猜,钟乔不止吹嘘过他的财产,一定还亮出过一些什么来。你看这句话,他明显没说出他真正想说的。”简东平指着信纸上的那句“就算他把钱包跟账本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也没道理,把账本一起带走吧。我想,凶手是觉得有用才把账本带走的。”

“他隐瞒了什么?”这句话,邱元元一开始倒没注意。

“他是想说,凶手之所以会带走账本,是因为那里面记录着有用的东西,也许是钟乔真正财产的所在,而这一点他不想说出来。他到处打听钟乔死时的状况,甚至在警察结婚当天还盯着人家办案,这一切都说明,他迫切想把凶手找出来,但不是为了他哥能够含冤得雪,而是为了能够获得他哥其余的财产。也许,他手里握了点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能够继承这些财产。谁知道呢。”简东平吃了一大口鲑鱼,最后说,“我跟钟平聊过,我觉得他不是个老实的人。他有自己的小脑筋,而且脑筋转得还挺快。”

“但他应该不会是一号歹徒吧?”

“那就要证明,他是不是钟乔的弟弟了。这事好复杂啊,他当时为什么大老远从安徽搬到S市来,我记得他是有正当工作的。而且,好像还是一份挺安稳的工作。”

邱元元一惊,难道钟平不是钟乔的弟弟?有这种可能吗?跟陆劲通信的一号歹徒是个快五十多岁的人?

“可是,你是怎么查到钟平的?也是通过警方的档案吧,那应该不会错吧。”她道。

“按理说不会错,不过,我再去查一遍,想办法搞一张钟平本人的照片来。”

“这又得你家凌戈出马了吧。”她开玩笑道。

简东平苦着脸点了点头。

“是啊,好麻烦,她最近在跟我闹别扭。”

“怎么啦?”

“她不希望我管你们的事,你们别看我的肉圆外表糊涂,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我得买份礼物给她,好好哄哄她。”

听到这句,她心里觉得很内疚,是啊,James帮了他们那么多忙,如果以后追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凌戈会为这个跟他闹别扭,只能说明她是在喜欢他,在为他担心。于是她说:

“其实,你送凌戈最好的礼物就是告诉她,你喜欢她。James,我知道你喜欢她,那干吗不告诉她?”

“我喜欢她吗?啊,有一点。我承认,她挺可爱的。”简东平漫不经心地说。

呵!还赖,邱元元最烦男人不爽快了。

“我要是凌戈,早不理你了。”她白了他一眼,不满地皱皱眉头。

简东平低头吃饭不说话。

“James,你……是不是因为……”

简东平继续低头吃饭。

“James,我觉得凌戈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干吗不给她一个干脆的?”看着他脸上漠然的神情,她继续说。

“我也希望能重新开始,但有时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我过惯了没有约束的生活,元元。”简东平低着头,边吃边说。

“James,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简东平笑了笑说:“元元,同样的话,我也可以跟你说,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你能做到吗?你还不是一样把毒品当雪糕?吃个没完没了?”

她不响。

“我不想带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跟凌戈走到一起,这对她不公平。所以,我想再等一等。”简东平低头沉吟了片刻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吊住她,对她更不公平?”她心里在骂,这死男人,幸亏我不是可怜的凌戈。

简东平用纸巾擦了下嘴,笑道:

“好了,我不会亏待她的,我跟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我在照顾她。”

她还想说什么,他马上说:“你还是别说了,等会儿陪我去给她买礼物吧,我这几天要好好拍她的马屁。我等会儿还准备到本市最有名的小龙虾店去排队给她买两斤香辣小龙虾回来,让她今晚好好搓一顿。我对她怎么样?还不够好?”

她无言以对。

两人一起走出公园。

“新衣服不错,哪儿来的?”岳程一边走,一边回头瞥了一眼陆劲的新衣服,揶揄道。

“她买的,大概是因为太喜欢我吧。”陆劲漠然地答道。

这句话很平常,元元的确很喜欢他,也愿意把这份喜欢表现出来,但陆劲似乎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谈起她和她的感情。岳程觉得,陆劲好像是隔着衣服在向他射击,不一定有危险,但有恶意,明显像在故意刺激他。这是他跟陆劲相处以来,这个人第一次表现出比较明显的攻击性,虽然这种攻击的级别很低,但还是让岳程听了极为刺耳。

“是啊,你鸟。”他冷冰冰地回应了一句。

陆劲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你一定很希望我早点死吧。”隔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看着岳程,问道。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岳程的脸好似被冰片刮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一时没接上口。

“我知道你希望破了案后能升官。”陆劲低头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的处境和你的……欲望。”最后那两个字,他好像是边叹息边说出来的。

岳程停下脚步,把烟扔在地上掐灭后扔进了垃圾箱。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道。

陆劲在他面前站定,望着他,一秒钟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我会帮你的。”

岳程没听懂,说他也不想细问了,因为陆劲忽然自顾自格格疯笑起来。

他带着厌恶的心情盯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等他笑完了,才问:“你怎么了,脑子昨晚被烧坏了?”

“脑子烧坏了?也许是的。”陆劲竟然朝他作了个鬼脸。

昨晚,他们一定上过床了。没错,一定是元元让他如此得意忘形的,一定是她让他笑得这么狂妄的。他很想告诉这个人,你为之得意的幸福,只不过是个气球,飞得再高,充得再大,也经不起小小的一根针。

对,只不过是个气球,是个气球。我看你能飞多高吧,陆劲,但愿你能让我长见识。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就听到陆劲说:“嘿,车来了。”

他看见陆劲已经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大新村1077号。

好安静。

他们下了出租车后,花了25分钟,从小区大门口一路摸索着走到童雨家,就好像是从车水马龙的城市喧嚣中,渐渐走进了一个只能听到风声、树叶的沙沙声、猫叫声和潺潺流水声的世外桃源。童雨的家坐落在A大学教工宿舍小区的最里面,是一栋年代久远的老式公房的底楼,带院子。院子的木门被漆成了红色,他们在小门的右上方发现了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个身材壮硕,扎着马尾巴大辫子的少妇,她半开着院门,充满警惕地望着他们问道:

“你们找谁?”

“请问这里是童雨家吗?”岳程问道。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因为没有警察证,他还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被允许进入这个院子,并被允许提问。

“对,她以前住过这里。你们是谁?”听了他的提问,少妇冷漠地答了一句,丝毫也没有要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我们是……”岳程正想说,他们是童雨的朋友,却听听到陆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是C区警署刑事科的,因为有件案子牵涉到童雨,所以想问几个问题。”陆劲的声音响亮而自信,把岳程吓了一跳,等他回头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陆劲拿出一本警察证来递给那个女人,“这是我的证件。”陆劲说。

岳程很想把那证件夺过来好好看看,但那少妇抢在了他前头。

那个少妇拿着警察证,把上面的名字念出了声。

“岳——程。是你吗?”她问的是陆劲。

“上面有警员编号,你可以自己打电话去C区警署问,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不过这可能会浪费你一些电话费,因为查询号码需要转几个电话。”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少妇没有进屋去打电话,而是把那张警察证拿到面前又研究了一番,最后她终于把它还给了陆劲。

岳程趁机瞄了一眼这张以假乱真的警察证,发现在那上面,自己的名字上面赫然贴着陆劲的照片。妈的!他的肺都快气炸了,但这时那女人把门打开了。

“那就在院子里说吧,我儿子在睡觉,你们进去会吵醒他的。”她让步了,但态度仍然有些抵触。

他们走进院子,发现这是个几乎有40平方的大院子,但显然这户家人不擅长园艺,院子虽大,却没有种上任何像样的植物,角落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

“你们想知道什么?”少妇在院子里站定后,问他们。

“你是谁?你是童雨的什么人?” 岳程问道。

少妇朝陆劲那边看了一眼,好像在问,这个人是谁?陆劲立刻解答了她的疑问。

“他是我的助手,请你回答他的问题。”他说。

岳程忍不住回头瞪了陆劲一眼,后者假装没看见。

“我叫李小丹,童雨是我的表妹。”少妇说。

“这里是童雨家,你怎么会在这里?”岳程毫不客气地问道。

“童雨死后,我姨妈,就是童雨的妈妈身体不好,我来照顾她,后来,就一直留在这里了。”少妇若无其事地从衣服上拉掉一个线头。

岳程却大吃一惊。

“蔡淑芬死了?”岳程知道童雨的母亲叫蔡淑芬,但罗小兵没告诉过他,蔡淑芬的死讯,也许还没来得及查。

“是啊,童雨死后第二年,姨妈就去世了,她心情不好,自杀的。”李小丹的声音轻了下来,好像在说一件令她蒙羞的事。

“自杀?你说具体点好吗?”岳程拿出了笔记本。

“其实这些我对警察早就说过了。”李小丹用胖胖的手,撩了下额前的头发说,“有一天,她让我去大卖场买东西,我回来时就发现她开煤气死了。我知道的就这些。”

“有遗书吗?”

李小丹摇摇头说:“她是文盲,不认识字。”

“文盲?”这再次让岳程感到非常吃惊。

“应该算是半文盲,她只上到小学两年级就辍学了,认的字不多。”李小丹好像觉得岳程有些少见多怪。

“她让你去超市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岳程问道。

“她那天是很反常,本来是个很吝啬的人,那天却拿了200元,让我到大卖场去好些东西。我后来想,她明显是想支走我。”

“她让你买什么?”

“她让我买点好菜,还说想吃一种什么现烤的饼干,只有那个卖场有卖。”

“那么童雨的爸爸童正华呢?”岳程知道,童雨和她的母亲之所以能住在这里,是因为童正华在A大学的后勤处上班才,所以童正华应该是这里的户主。

没想到李小丹说:“他?他早就过世了。”

“什么时候?”陆劲插嘴问道。

“都好些年了,童雨出院没多久,他就心肌梗塞死了。事情很突然的,有一天,他去菜场买菜,后来就突然倒在地上死了。警察说是心肌梗塞,我也不清楚。以前也没听说过他有心脏病,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他爱喝酒,对自己的身体向来不管不顾的。”李小丹低着头剥起了自己的手指甲来。

岳程和陆劲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是哪一年来这里的?”岳程问道。

“我不是刚刚说了?童雨死后没多久我就来了,2002年的年初吧,正好那时候,我跟我老公没地方住,姨妈又一个人,我们就来了。”李小丹扬起脸,那表情仿佛在说,我什么时候来关你这臭警察什么事?很明显,她就是为了姨妈的房子才搬来的。

“好,能谈谈童雨的事吗?”岳程

“她的事我不清楚,她是个神经病,要打人的,我们看到她吓都吓死了,要不是她死了,童雨在这里,我是绝对不会来住的。”

“她进精神病院之前有没有男朋友?”

“有,要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她也不会发疯。”

“是怎么回事,请你具体说说。”

李小丹大概累了,她叹了口气,以妥协的口吻说:“算了,你们还是进来吧,也不知道你们要问多少话。总不能一直站在外面吧。”

她一边说,一边拉开纱门,让他们进去。

他们在一间杂乱无章,飘散着浓重奶味的房间里坐定后,李小丹侃侃而谈起来。

“她原先是个男朋友,比她大好多岁,童雨17岁时认识他的,那个男人那时候好像已经上班,我没见过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几岁,但听我姨夫话里的意思,那个男人至少应该比童雨大10岁。反正我姨夫坚决反对他们谈恋爱,但童雨那时候是铁了心要跟这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跟爸妈吵了很多次。原来她在学校里功课好得呱呱叫,也算是尖子学生,但自从遇上了这个男人,她的功课就一落千丈。”

“她是怎么会发疯的?”岳程问道。

“她跟父母一直吵啊吵的,后来就搬出去跟那个男人同居了,但没过多久,那个男人就把她甩了。我姨夫去找了她好几次,她不肯回来,到后来,她自己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了,是我姨妈带她去医院打的胎,从那以后,她就变得神经兮兮的,再也不肯回学校念书了。到后来更不对头了,见了她父母就打,拿东西砸他们,骂很多难听的话。我姨夫觉得不对,就带她去看病了。”李小丹拿起毛线织了起来,岳程发现她在织一件小孩的毛衣。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她得了精神分裂症。但童雨坚决不肯住院,她说自己没病,当然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她根本不肯吃药,也不肯住院。精神病院的人来了,她就逃了出去,有一次还威胁说,如果把她送精神病院,她就杀了父母,她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僵持了两个月,童雨好像突然又变得正常起来了,没一开始那么疯了,也不打人了,就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

“那后来她怎么会同意进精神病院治疗的?是不是被强制送去的?”

“没有强制,后来是她自己跟她爸说的,她说她觉得自己是有病,想到精神病院治疗一下。我姨夫后来跟人打听,正好他认识一个人,家里也有精神病人,就住在那家医院,说那家医院的医生很有水平,姨夫就带她去了。”

岳程想到的却是另一点,他记得当时精神病院的李院长跟他说过,童雨的父亲曾经告诉主治医生,童雨是因为被人强奸后才发疯的,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童雨除了被抛弃外,还曾经遭受过什么打击吗?”谨慎起见,他还是打算问一句。

李小丹低头笑了笑,说:“这种事叫我怎么说呢。”

听起来好像有重大的隐情。

“你尽管说,反正童雨和她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岳程连忙鼓励道。

“这倒也是,反正你们也是警察,我也是在配合你们的工作。”李小丹的目光对准了陆劲,好像在等待他的确定。

“完全正确。很感谢你的配合。”陆劲说。

这混蛋!装得很挺像!岳程在心里骂了一句。

李小丹被说服了。她道:“这是后来姨妈跟我说的。她说童雨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那个男人的,所以那个男人才会抛弃童雨。原来有一天晚上,她发现那男人跟过去的女朋友出去吃饭了,等那个男人回来她就跟他大吵了一场,还离家出走,跑到一个什么酒吧去喝酒,结果大概是被坏男人瞄上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公园的长凳上,衣衫不整的,没过多久,她就怀孕了。她也不知道肚子里是谁的孩子。”

“这是童雨自己对你姨妈说的?”

“她不是那时候发疯吗?在打人骂人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我姨妈也是断断续续听了,把整件事情拼起来的。童雨好像把自己的倒霉事都怪在父母头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精神病人跟普通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李小丹轻蔑地撇撇嘴。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

“她都骂她父母什么?”片刻之后,陆劲打破了沉默。

“她骂她爸是老流氓,贱男人,骂她妈是贱女人,大笨蛋。我就知道这些,我没亲耳听到,这些都是以前的邻居告诉我的,我姨妈可从来没跟我说起过童雨骂过她什么。”

“听说,是你姨妈去认的尸?我说是童雨。”陆劲道。

“对啊,是我陪我姨妈一起去的呢,那天我正好在她家做客。”

“噢?童雨离开家时,你有没有看到?”岳程马上问。

“我当然看到了。她离开家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你们知道,像她这种精神病人,有时候是很正常的。那天早晨她就很正常。她穿了条新的翻毛领棉袄,我还跟她开玩笑呢,童雨,怎么打扮得那么好看啊,她笑眯眯的,说要去图书馆借几本书看,还说要去逛逛市中心最高级的商场。谁知道,后来警察就来了电话,我跟我姨妈赶到那里时,真是吓死人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尸体?”

“说实话,听说是烧死的,我就瞄了一眼,没仔细看,是我姨妈一个人去认的尸,她没说话,就一个劲地对警察点头,说,是她是她。然后就昏过去了。”李小丹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姨妈虽然文化不高,但很坚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得过子宫癌,被摘除了子宫,能活到那个岁数也不容易。”

“她什么时候被摘除的子宫?”陆劲问。

“很年轻,我不知道她几岁得的病,反正是结婚前。”李小丹说,完全没留意自己的话让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多么震惊。

“如果她在结婚前就被摘除了子宫,那她怎么怀孕?童雨是不是她亲生的?”岳程急急地问道。

“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呢,你们还是警察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童雨是收养的。”李小丹皱起眉头说。

罗小兵真的什么都没调查,这种事档案上肯定有。

“她的亲生父母是谁?”陆劲紧接着问。

李小丹摇摇头。

“那我就不清楚了。这种事我姨妈从来没说过,但是她对童雨一向比较冷淡也是事实,她本来就不大喜欢小孩,再说也不是亲生的嘛。童雨小时候稍不听话,我姨妈就给她一顿打,所以童雨跟我姨妈的关系不太好,跟她爸的关系要好一些。我姨夫是个好好先生。”

“童雨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这又不是好事,当然不可能拿出来说。”李小丹好像猜出了他们的下一个问题,她赶在他们提问之前说道,“她临死前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我想没人会跟她提起这事,我姨夫姨妈不会说,邻居根本不知道,说实话,要不是你们今天问起,我早把这事忘了。我一直把童雨当作我姨妈亲生的。”

“童雨的亲生父母没来找过她吗?”岳程问。

“我哪知道?”李小丹嗤笑道,“难道她亲生父母来了,还通知我来看?”

陆劲笑了笑,没说话。

岳程不理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当时李院长说,童雨出院后,她的主治大夫曾经打电话去童雨家,了解她的服药情况,但是童雨搬家了。

“我想问一下,童雨住院前后有没有搬过家?”他问道。

“没有。他们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从95年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李小丹以强调的语气说。

这时候,另一个房间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李小丹连忙放下织了一半的毛线急匆匆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说,“噢,宝宝,妈妈来了,不哭,不哭。”

一走出李小丹家,陆劲就作了一个深呼吸说:“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啊,在里面我都快闷死了。”

身后的岳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又怎么啦?”他懒洋洋地问道。

“你行啊!陆劲!什么时候弄的假证件?!”岳程朝他瞪圆了眼睛。

他笑起来,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声道:

“嘘……你想被她听见?”

他们快步走出一段路,直到看不见童雨家的那栋老式公房后,岳程才气急败坏地从陆劲的口袋里抓出那本假证件看起来。

“印刷水平不错吧。”陆劲绕到岳程身后说道,“是我今天早晨出去做的,我之前记下了你的警号,很高兴能派上用场。”

岳程把那本证件丢还给他。

“你不要吗?”他把证件塞进裤兜。

“废话,上面又不是我的照片!”

“那可以去拍一张,门口就有拍宝丽来的,换张照片很容易。”

岳程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有警察自己给自己做假证件的?!”他怒吼了一句。

“随你的便吧,我只不过提个建议。”陆劲笑着说。

他现在很喜欢跟这个警察呆在一起,其实,从今天碰见岳程的第一秒钟开始,他就希望自己整天能跟这个人呆在一起,因为只有跟这个人在一起,他们才能谈点别的,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以不去想昨晚的事,不去想她。

元元,只要一想到她,他就会忍不住停下来发呆,就像现在这样,今天已经好几次了。

他发现自己呆立在一棵水杉树前。

“怎么?它是你家的吗?你看半天了。”岳程不耐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了岳程一眼。

“我今晚住在你家行吗?”他问道。

岳程似乎很意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用警察特有的目光审视着他,问道:

“为什么?你跟她怎么啦?”

陆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我……”岳程想说什么,但开了个头就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咬了咬嘴唇说,“当然,你要向我自首,我是欢迎的,不过……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别跟我说什么你觉悟提高了之类的屁话。好好回答,陆劲。好吗?为什么?”

陆劲知道,作为逃犯,他能自投罗网,岳程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但岳程是个稳重的人,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理由。

“我要跟她分手。”他静静地说。

“分手?”

“这样对她更好。”

岳程看看他,冷冰冰地问道:

“为什么昨天你没想到这个?”

他不说话。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吵架了?发现她没你想象得好?还是……”岳程问到一半,看了他两眼,才接着说:

“我不想与她为敌,她已经够讨厌我的了,你干吗要让我做这个恶人?再说,她会找来的,我知道她是什么人,一团火烧起来,什么都压不住。”

陆劲没想到这个一向把破案当作人生第一大目标的警察会这么回答,他感到沮丧。

“好吧,岳程,当我没说。”他径自向前走去。

岳程追上了他。

“如果她找来怎么办?”

“你跟她说,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岳程看着他,好像终于下了决心。

“好吧,我父母正好出去旅游了,家里就我一个,你来吧。”他说。

“那就麻烦你了。”

这时候,几只麻雀在陆劲头顶盘旋飞过,他忽然觉得心里一松,轻声道:“她会明白的,我的小鸟一向都很聪明。”

“现在去哪儿?”陆劲上了出租车后,问岳程。

“去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地方——唐山县精神病院。”岳程说。

“去见谁?”

“我刚刚在那里接电话,你不是在旁边吗?你可别跟我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岳程不耐烦地回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我们去见那家精神病院的院长李亚安。因为我们的人查到,金小慧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刚刚不是那个女人还给了我们一张童雨的照片吗?我们正好再去问一下,这个童雨跟当年住院的那个童雨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李院长认识童雨,对她还有印象,上次我问过他。”

“李亚安?”陆劲觉得这个名字好熟,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

“怎么,你认识?”岳程马上感觉到了。

“以前有个心理医生到里面去看过我,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陆劲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中年男人精明能干的模样,高级西装,老人头皮鞋,金表,打扮得很讲究,说话也很有技巧,让人忍不住想听下去。

但岳程的回答却是:

“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不过说话还算简洁。”

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但是,陆劲发现搞错的是岳程,站住他面前的赫然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李亚安。

同样的发型,同样锐利的眼睛,还有同样直截了当的开场白,陆劲第一眼看见李亚安,就非常肯定,这就是那个当年打破他心理防线,最终说服他活下来的心理医生。

“陆劲,你老了。”李亚安站在书架前转过身,首先看到了陆劲,陆劲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向旁边的岳程。

“你好,请问你是李院长吗?”岳程似乎很茫然。

李亚安点了点头道:“对,我是。”

“那我上次见过的那个……”

“对了,我听说有个警察曾经来过这里,难道就是你?”李亚安目光锐利地盯着岳程,。

“对,我叫岳程,C区警署刑事科的,对不起,上次我见到的那位院长好像年纪更大一些。”岳程似乎更想跟上次的那个老头说话,但陆劲却恰恰相反。

“你说的可能是我们这里的李正光院长,我是副院长。”李亚安的眼珠转了转。

“啊。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两位李院长。”岳程好像终于释然了,他上前像老熟人那样跟李亚安握了下手。

“按理说应该叫我李副院长才对,我不常在这里办公,在S市精神卫生中心,我有另外一个办公地点。请坐。”李亚安很潇洒地请他们两人在他宽大的原木办公桌对面坐下,随后,陆劲觉得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自己,“你怎么在这儿,可以解释一下吗?”他问的是陆劲,但是陆劲觉得这问题由岳程来回答更妥当,他回头看了一眼岳程,后者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劲现在正在协助我们办理一个案子。”岳程简短地解释道。

“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对不起,今天出来得匆忙,我的证件没带,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疑义的话,可以立即打电话去警署核实。”岳程沉着地说。

李亚安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岳程的解释。

“好吧,我相信你。其实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只不过没见过你本人,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李亚安问岳程。

“金小慧你认识吗?”

“认识,她是我的病人。她怎么啦?”李亚安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在一起。

“她被谋杀了。”岳程说。

李亚安怔住了,片刻之后,他问:

“金小慧被谋杀你们怎么会找到我?”

“因为我们查到你们之间有电话往来。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吗?”岳程问道。

“她是我的病人,她有心理问题需要帮助。”李亚安再度把目光投向陆劲,“我知道她也认识你。”

李亚安看人的目光向来都是冷冰冰的,说话方式则简单直接,几乎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作为一个把与人沟通作为职业的心理医生,陆劲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冬天的玻璃台面,虽然很冷,但距离却很近。你不一定喜欢他,但肯定会相信他。

2005年,陆劲在自己的单人牢房第一次看见李亚安的时候,他已经绝食三天了。当时他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监狱的管教为了让他吃口饭,曾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但他都置之不理,事实上,他也没力气说话了,他只觉得好烦,本想安静地离开人世,却老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到了第四天,他觉得身体明显比前一天更虚弱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已经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于是,他躺在床上,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但没想到,死神没来,来的却是戴劳力士金表的李亚安。

“呵,你就是那个本该死却没有死的杀人犯吗?”这就是李亚安的开场白。

他知道这个人不是管教,但他照例不搭理。

“为什么不说话?想省点力气多活两天?”没想到,这人说了这么一句。

他禁不住转过脸去看了一眼来人,一个梳着整齐分头的男人,年龄不大,有一张神情冷漠的脸。

“你是行刑官吗?”他听到自己问了一声,他期待这个人手里正好拿着一支装满毒液的注射器,如果现在能给他来一针他就解脱了。

“我是李亚安,犯罪心理学家,精神科大夫,警方让我来跟你谈谈。”李亚安说,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陆劲不说话,他知道在他死之前,总会有这号人出现的。

“听说你正在绝食。嫌饭菜味道不好吗?”李亚安翘起二郎腿,样子很悠闲。

陆劲不理他,这个人在诱他说话,这很明显。

接下去,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陆劲躺在床上,背着李亚安,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了过来。他闻到一股浓郁的现磨咖啡的香味,还有一股奶油味儿!这是他在咖啡馆和蛋糕房里经常闻到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在做梦吗?他这一生对蛋糕向来缺乏抵抗力,所以半是因为好奇,半是出于本能,他咽了一下口水后,终于把身体转了过来。他看见这个衣冠楚楚的李亚安正在装模作样地看报纸。

“喂,你当这里是你家客厅吗?”他实在忍不住了,说了话。

李亚安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头从报纸上抬起来扫了他一眼,说:

“请稍等。”

陆劲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在说什么?”他禁不住又问。

“请稍等。”李亚安又回答了一遍。

陆劲很生气,心想,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喜欢这样故弄玄虚?这个人究竟在让他等什么?有什么好等的?

“请你把话说清楚。”不知是因为太生气,还是因为闻到了咖啡的味道,他坐了起来,直视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心理医生。

“现在离下午三点还有两分钟,”李亚安继续低头看报纸。

陆劲仍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这时候,他发现李亚安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个小圆餐桌,上面有精美的餐具、正冒着热气的咖啡壶、三块巧克力松仁蛋糕,一份显然是刚做好不久的松饼,旁边的小盘子里还有两份法式土豆火腿鸡肉派,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了糖衣炮弹的意义。

“谁允许你在这里喝咖啡的?”他又咽了一下口水,问道,问完之后就觉得自己问得很傻,李亚安这么做肯定已经得到了监狱方面的同意。

李亚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报纸放下了。

“陆劲,我看过你的档案,我知道你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蛋糕。”他说。

没错,这是他的最爱,他后悔怎么会跟警察说。

“我不会吃的。你不用白费功夫。”他道。

他本打算趴下去,继续睡觉,但可能是因为想临死前再看两眼那几块可口的巧克力蛋糕,所以,他坐着没动。

“你别误会,这些东西不是为你准备的。”李亚安平静地说。

陆劲知道这是在胡扯,搞那么多花样,无非就是为了引他吃东西。虽然,咖啡和蛋糕的香气已经在瞬间攻破了他的大半防线,但他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主张。他没说话。

李亚安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啊,三点到了,我的午茶时间。”

接着李亚安就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起来。

“你是不是想让我打消绝食的念头?我说了这是白费功夫。”他当时很想冲上去掀翻对方的桌子,但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把美味可口的巧克力蛋糕弄到地上,而且他怕自己会一时失去控制,爬到地上去舔蛋糕屑,现在他的状况很可能会驱使他做出这种疯狂行径来。

李亚安津津有味地把一块蛋糕放入嘴里,然后一边品着滋味,一边说:“你尽管绝食好了,我说了,这是我的午后点心。”

“滚出去!”他终于发火了,但他太虚弱了,骂得有气无力的。

李亚安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道:

“陆劲,你要明白,这不是你的地方,这是监狱。只要国家允许,我在你的牢房干什么都行。更何况,我其实在帮你。”

“帮我?”

“你不是想死吗?我在帮你早点完成这个心愿。听说一个人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受到严重刺激,会血管爆裂而死。”李亚安的声音冷酷无情。

陆劲一直认为李亚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最后还是会给他吃蛋糕的,因为那些食物对李亚安一个人的胃来说,显然是太多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那天李亚安真的连蛋糕屑都没给他吃。他眼巴巴地看着李亚安把没吃完的蛋糕放进了一个纸袋,当时他失望地快晕倒了,但是,就在他重新趴到床上准备自杀的时候,他听到李亚安向他甩出了一句话。

“空了三天的胃,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如果你想吃点好的,就先喝一星期的粥吧,我下星期再来看你。”

他为这句话内心交战了好久,最终还是投降了。他后来把这种妥协归咎于他牢房里久久未能散去的咖啡味,就在李亚安离开的当天晚上,他终于吃了一碗粥。而在李亚安也很守信用,第二个星期果然如期到访,并为他带来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和一杯热咖啡。在那之后,他们总共进行了三次面谈,李亚安最终说服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陆劲跟李亚安虽然接触不多,但他对这位治疗方法独特的心理医生相当欣赏,甚至在内心还稍稍有些畏惧,因为他知道,李亚安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不仅具有洞悉他人内心的本事,而且做事相当有手腕。

“金小慧有什么心理问题?”岳程问李亚安。

“她的问题是过度看轻自己,说通俗点,就是自卑。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对男人缺乏吸引力,她很担心自己会终老一身。”李亚安说,目光朝陆劲溜了一眼,站起身来,走到橱柜边拿了两个一次性水杯出来。

“她跟你说过些什么吗?她有什么困扰?”岳程继续问。

李亚安走到饮水机前,打开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两包速溶咖啡来。

“她最主要的困扰是她最近新交的男朋友。”他冲了两杯咖啡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陆劲面前时,抱歉地说,“没有现磨的,只有速溶的。”

“谢谢。”陆劲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不必客气,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李亚安笑着拍了下他的肩。

“早知道今天要来看你,我会带土豆鸡肉派给你。”

李亚安曾经告诉过陆劲,他平生最喜欢的食物都跟土豆有关。

“哈,那我应该准备一瓶红酒才行。”李亚安笑道。

岳程可没兴趣听他们说废话,抽个空,马上插嘴问道:“李院长,金小慧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的男朋友有什么地方让她烦恼?”

“她的男朋友是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喜欢撒谎,有暴力倾向,而且一直跟他的前女友纠缠不清。他从来没跟女友结过婚,却对金小慧说,他曾经离过一次婚。这种行为很令人费解。”李亚安皱起了眉头,他喝了口茶说,“我不认识她的男朋友,但知道对方是个医生,比她大几岁,经济条件不错,自己在环线内有一套120平方的公寓,有辆帕萨特车,银行存款应该也不在少数。而且,在他不发脾气的时候,据说是个很风趣可爱的男人,总之,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岳程问道。

“就在两星期前,她打电话给我,说想跟我谈谈,我正好在市里,就跟她一起到思南路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想分手,但又怕分手之后再也没男人要她。她怕下一个男人会为此嫌弃她。她很犹豫,也很痛苦,想让我为她出出主意。”

“你有没有给她一些建议?”岳程道。

“我建议她分手。那个男人显然心理不健全,他曾经把她打得鼻青脸肿,还对她进行了性虐待。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总之,我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劝她尽早分手。我就说了这些。”李亚安摊了摊手,随后问陆劲,“她应该跟你说过不少吧,她把你给她写的信给我看过,哈哈,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成为你的牺牲品了,陆劲,你天生就有哄女人的高超技能。”

“过奖了,我只是给了她一点建议而已。其实给她回信,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陆劲不希望听到别人再提起他过去的历史,所以,他问道,“那她最后有没有听从你的建议?”

“她说要考虑一下。你见过她,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优柔寡断,妄自菲薄,她就是那种就算犯了错,也没勇气纠正的人。她的恋爱完全是一场闹剧。她被打伤后,我曾经到医院去看过她,她那时候就问我该怎么办,我劝她分手,她还很坚决地表示她会听我的,但是后来每隔两天,她的主意就会变一变。”李亚安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那么你最后一次接她的电话,是什么时候?”

李亚安的目光飘到屋顶的一个角落,又飘了回来。

“就是昨天上午。大概10点钟左右。”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打算分手,已经决定了。不过,这话我听过很多遍了,所以,我也只是听听而已。”李亚安笑了笑说。

“有关金小慧的经济状况,你知道些什么?”

“她经济独立,有自己的存款,但没房子,她一直想嫁一个有自己住房的男人。这方面,她又很现实。我们之间很少谈这方面的事,她几乎只跟我谈她的感情生活。”

这一点陆劲完全相信,金小慧给她的信里,也几乎说的全是她自己的感情。陆劲对此唯一的解释是,她真的为此非常非常烦恼。

“如果你想起别的,给我打电话好吗?”岳程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可以。”李亚安把岳程的电话号码放进了抽屉。

陆劲知道,接下去该轮到童雨了,果然,岳程拿出了那张刚刚李小丹给他们的童雨的照片。在这照片里,童雨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她跟李小丹两人站在小河边,手拉着手,微微笑着。

“我只有这一张照片。她以前的照片都让我姨妈都处理掉了。”李小丹说。

李亚安眯着眼睛对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它放下来。

“我对她没印象,如果她曾经在这里住过,那应该不是我的病人。我建议你们去找这里的护士问问,,我知道有的护士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她们应该最清楚,当然,你们还可以问问上次的李院长,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记人的本事一流,他现在就在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李亚安说。

10分钟后,他们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照片中的童雨就是在这家医院住过的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