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吓了安娜一跳,哈桑就站在门外!
五月末的夜晚已十分燥热,可见今夏又将酷热难耐。为了透透风,安娜此前曾把门敞开了的,也许风吹来又关上了,只是她并未注意到;但走到门口时却发现门开着。
安娜不禁双眼大睁:仅仅三月不见,哈桑就已蓄起了胡须,一身墨绿色制服,腰间系着一根军用皮带,枪套里那把枪好大!
“哈桑!你……变化……好大。”
“我加入了革命卫队。”
上个月,霍梅尼组建了伊朗革命卫队,参军的都是革命分子。他们不属于伊朗的正规军,也不属于伊朗的警察编制。只因左翼人士组成的游击队不满于霍梅尼及其建立的伊斯兰共和国,就成了革命卫队的重点打击对象。
听到这个消息,安娜捂住了嘴;其实她并非特别诧异,因为哈桑很早就显露出这种苗头了。不过安娜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哈桑挺直身板,自豪地说:“这是革命的必然结果。平民百姓终将享有公正的待遇。”
安娜心头一紧——她对于说话带火药味的人向来很警惕,但此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门开大了一些,才说:“进来吧。努里在楼上,我去喊他。”
哈桑站着没动。
“快进来啊。”
“安娜,我不能进去。”
“为什么?”
“我不能和女人独处,尤其是已婚妇女。”
安娜有些恼火:“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努里就在楼上。”
哈桑仍然犹豫不决。
安娜紧抓着门框,说:“看来你也成了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是吗?”
哈桑盯着安娜说:“是又怎样?”语气中带着挑衅。
安娜也紧盯着哈桑,不甘示弱地说:“哈桑,你本来会成为医生,救死扶伤,这是多么高尚的事业。”
“成为最棒的穆斯林,帮助人们接受伊斯兰教的洗礼更为高尚。”
安娜正准备回应,楼上传来努里的声音:“哈桑来了?”
“嗯,是他。”安娜回答道。
“快下来。”
“让他上来。”
“他不肯。”安娜仍旧抓着门框。
努里走到楼梯顶端,一脸好奇;看到哈桑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天哪,哈桑,怎么回事呀?”
哈桑重复了他对安娜说的话。
努里皱起眉头,忽然哈哈大笑:“太逗了,哈桑,这玩笑不错!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没开玩笑。”
“可,这肯定……”努里看到哈桑一脸骄傲和不屑,便没有再说下去。安娜和努里对视了几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努里说:“明白了。”
“真的吗,努里?不见得吧。你先去了美国,留学归来就有一份现成的要职。你从来都不用为生计操心,也不用想着挣钱养家。你也从不会因为没有完成医院的销售额而被上司克扣工资。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看了一眼安娜:“她也不会懂的。”
努里避开哈桑的目光:“我不知道你过得那么糟,哈桑;你一直一声不吭。我要是知道,肯定会帮你的,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从来都没问过。”
“对,是我不好。”努里指指屋里:“进来吧。我们聊聊。”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微微点点头。
哈桑注意到了他俩的眼神交流,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屋。他们三人在客厅坐下,气氛有些尴尬。
“喝点什么吗,哈桑?”安娜问。
哈桑摇摇头。
“我挺难过,哈桑。”努里开口道。
“你和我……我们曾经怀揣同样的理想。还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商讨救亡图存的日子吗?没错,我们都曾反对沙阿,可我们的目标是建立民主政府,而非伊斯兰共和国。你难道忘了吗?”
哈桑摆摆手说:“那只是年少幼稚,闲聊而已。是时候成熟起来了,尤其是经历了全民公决以后。”三月末,伊朗举行了全民公决,以决定是否建立伊斯兰共和国。
“可我们的理想呢?”
“我们该肃清沙阿的罪孽,消除西方的影响!伊朗人民需要一个强硬的领袖。民主这个概念太虚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安娜轻声问道。
哈桑愣了一下:“民主是滋生腐败、贪婪和帝国主义的土壤。它的危害潜移默化,已经悄悄渗透到电影、音乐、服饰甚至食物中了;伊斯兰教法却能净化社会风气,还能遏制敌人。”
“谁是敌人?”努里问。
哈桑有些不快:“就是那些反对伊斯兰共和国的杜德党。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受他们的影响很大,他们是这次动乱的罪魁祸首。”
安娜在伊朗-美国人协会里听那些伊朗青年说过德黑兰大学左派游行的事。可她并不清楚伊共有多危险。也许哈桑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发动的革命蒙蔽了双眼。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比如60年代的政治激进主义、法国大革命以及俄国的十月革命。
“你不觉得那些大学生有一定道理吗?”努里坚持道。
“现在的当权派并非当初领导人们反抗沙阿的人。新政府里尽是一群胡子拉碴的文盲——当然,你除外。那些人根本不懂治国理政之道。他们只会煽动群众,报复他人。”
安娜想起拉蕾常常唱起的摇滚乐里的一句歌词,大意是谁上台都一样,换汤不换药。
哈桑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去:“权力集团确实改变了,但这是大势所趋。”
“那可不一定。”努里说。
“别太天真了,努里。”哈桑说。
“而且,你最好小心点。”
“我?”努里坐直身子。
“为什么?你什么意思,哈桑?”
“大家都知道你以前是马克思主义者;如果继续以此标榜自己,你可能也会成为革命的敌人。”安娜听出哈桑的话里带着警告。
努里脸色一沉:“你在威胁我吗?”
“我只是提醒你。其实你也可以考虑留胡子。”
安娜觉得一阵反胃,于是站起身,说道:“抱歉,我不太舒服,先上楼了。努里,厨房里有吃的;哈桑,你们自便。”
虽然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但安娜和努里紧抱着蜷缩在床上,仿佛又回到了芝加哥某个严冬的夜晚,紧紧依偎,不愿分开。
“你在想什么?”安娜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我好紧张。”
努里用手背轻轻拂过安娜的脸颊,说:“别担心,有我呢。”
安娜又往努里怀里挪了挪:“他变了。”
“是啊,可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安娜凝望着窗外。
窗外月华如水。
“我离开后他说了些什么?”
努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跟我有关吗?”
“怎么这样问?”
“我都听到了,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努里没作声。
“努里……”
努里清清嗓子,才说:“嗯,他确实提到了你。”
“他说什么了?”
“他觉得你过于心直口快。”
安娜觉得口中一阵发酸。
“他说女人不应该顶撞男人,尤其在谈论政治和宗教问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