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下午好。”
“下午好。”学生们齐声答道。
安娜微笑着。这是她从事教学的第三周。15个学生,多数都是女孩。就外语学习而言,这些孩子的英语真的很棒。安娜在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学过拉丁语和法语,而她们的英语比安娜当时的拉丁语和法语好得多。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尽管她要求课堂上不要说波斯语,但自开课以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学会了不少波斯语词句。
教室比较简陋;墙是用煤渣砌成的,地面上铺着油毡,还有一块小黑板和几张板凳。尽管这里一年中只有三个月供暖,但教室里一年到头总是很闷热,令人昏昏欲睡,似乎暖气片在其余的九个月中也在工作。
安娜用手背擦了下前额。
“今天我想换种方式上课。”此前,她一直都按照夏洛给她的大纲行事;而且,最初两周夏洛几乎都要到班上来,观察她如何组织教学。显然,安娜已经通过了审核,因为夏洛现在让她独自承担教学任务,见到她时会对她满意地一笑,有时还会开开玩笑。
伊美协会俨然成了安娜的庇护所。新政府尚未建立起权威,局势也还很不稳定,多数伊朗人不知道哪个派系会最终取得胜利。游行和罢工仍在进行,并且由于舆论的放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民主及其相关的事情,并且充满希望。人人都在讨论大变革。同时,也有人警告说,如果革命不成功,情况将会变得很糟糕。还有人担忧伊斯兰共和国会给伊朗经济和国际地位带来不利影响。安娜非常庆幸:在如此混乱的时期,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事情可做。
为了跟上时代步伐,安娜复印了几份《独立宣言》分发给学生,问谁愿朗读。米里亚姆立刻举起了手。这女孩精力充沛,黑头发,一双淘气的大眼睛,笑起来一脸顽皮的样子。
“你来吧,米里亚姆。”
“人类历史发展之进程中,若一民族须解除与另一民族之政治纽带,并以天道……”
米里亚姆断断续续地读着。她读出了大多数单词,但口音很重,令人难以分辨。
“很好。米里亚姆。谁想接着读?”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孩举起了手;他戴着眼镜,看上去颇有学者风度。
“祖宾。”
“吾人断定下述真理不言而喻……”他的英语比米里亚姆流利,安娜猜想他可能是看美国电影学的。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之若干权利不可剥夺,含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之权利。”
“很好,祖宾。”安娜在他读完后说。
“暂时读到这儿。”她四下看了看。
“那么,你们是怎么理解的?”
没人应声。
“哎呀,没事儿。这些文字是美国的国父们在两百多年前写的。现在人们还在背诵呢。这就说明它仍和许多美国人息息相关。但你们怎么看?你们觉得这些文字对于当今社会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女孩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贾莱?”
“沙阿破坏了这些东西。”
安娜点点头。
“结果呢?”
“于是人民推翻了沙阿,建立了新政府。”一个男孩补充道。
“不对。”祖宾插嘴道。
“不是所有人。只有那些不愿再被他统治的人。”
学生们自由交谈起来。安娜听到他们英语和波斯语混在一起。
“但我们现在自由了。”……“支持君主制的人错了”……“沙阿的支持者”……“反革命”。
学生们表现出来的希望和恐惧,正像安娜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那样。
祖宾摇摇头,用波斯语大声说了些什么。安娜听不太懂他说的,但他激起了更多讨论。祖宾开始用英语说话。
“我是无足轻重,革不革命无所谓,”他对安娜说,“但有些人,比如国王的那些大臣和富人们,他们根本不想革命。”
祖宾应该是想说“我是平头百姓”,安娜想。尽管他用词不当,但他敢于提出这个问题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很有勇气的。
“好了,同学们。”
学生们仍议论纷纷。
“同学们!”她提高了声音。这下班上安静了。
“那么,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改革,情况会怎样呢?如果只有一部分人想要改革,改革还应该继续吗?”
没人回答,学生们好像都很困惑。
“这不是在套你们的话。”她补充道。
“这个问题应该提出来。”
一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缓缓举起手。
“我父母说霍梅尼会开始恐怖统治,就像法国大革命那样;我父亲说我们要搬去加拿大。”
另一个学生大声说:“我父母说霍梅尼拯救了伊朗;他是伊朗的救世主。”
学生们又争论起来,这次更为激烈。安娜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决定结束这场讨论。
“我欣赏每个人的观点,但我们显然无法在今天就解决伊朗未来的问题。不过,我要说一件事。几周以前,我们还没法像今天这样讨论问题。这只会发生在拥有言论和集会自由的民主体制下。我们应该为此而感恩。”但愿自己没有说错。
“现在,让我们回到宣言的文字上,因为里面有些部分写得很具体,也很优美。”
她带着孩子们学完了序言。学生们问了“天道”和“不可剥夺”是什么意思。她也尽了最大努力去回答;但她已经发现,教英语不只是教单词、字母和发音,也包括政治、社会和文化。为了让学生们独立思考,她尽力过滤掉自己的个人看法,但她知道学生们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她的影响;于是,她不禁对自己从前的老师产生了新的敬意。
忽然,安娜的一名学生跑进教室,是迪娜!安娜认为她是班上最聪明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她今天没来上课,直到现在才出现。
“军队投降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革命成功了!”
拉蕾终于拿到了驾照。第二天下午,她坐在奔驰车里等着安娜下课。她们约好要去集市上购物。努里的父母根本不想让她们出门,更别提独自行动了。但拉蕾一直我行我素,她不顾父母的担忧,还向安娜保证一切都没问题。
拉蕾开着车穿梭在德黑兰的街道上。车流像蜗牛般缓缓前行,最终停了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警察、交通执勤者或是军队。十分钟后,拉蕾气愤地捶着方向盘说:“荒唐。”
“也许我们应该回家。”安娜说。
“或许应该让你的司机开车带我们去。你听说了军队的事吧?巴赫蒂亚尔应该躲起来了,部分地区已经陷入了反政府派的手中。”
拉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恐怕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混乱秩序。那个司机?他上周就辞职了!”
安娜惊讶地向后靠去:“为什么?”
“他说他要参加革命。”拉蕾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不用挣钱了吗?”
“谁管他!”
安娜抿了抿嘴。大约一周前,霍梅尼指名迈赫迪·巴扎尔甘担任临时政府总理。军队的投降协定基本同意了这一决策,但大部分职能部门仍处于瘫痪状态。一些地区组织起权力机构,称为“革命委员会”,开始接手街道治安和燃油分配之类的任务。
拉蕾继续说:“每个人都认为霍梅尼能帮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等着吧,他们的希望肯定会落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见见新老板,和旧老板一样’?”
安娜摇摇头。
“说的是谁?就是他。”拉蕾冷冷地说。
黄昏时分,她俩才到达集市。外面寒冷刺骨,迎面射来的车灯十分晃眼。集市看上去比记忆中更脏更乱,似乎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人清理了。拉蕾领着安娜,穿过一排排摊位。摊贩们冷冷地盯着她俩。曾经的喧闹消失了,活泼的音乐和商人们热情的招呼声也没有了。甚至连空气也不那么好闻了,好像那些香料和食物都腐烂了一般。
拉蕾停在一处铺子前,这儿好像有些眼熟,但此刻十分简陋,除了一个几乎光秃秃的柜台,再没有任何装点。地上堆着一叠纸和塑料袋。一个老人缩在柜台后,他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套一件彩色菱形图样的破旧毛线背心。老人戴着头巾,脸上的胡茬说明他正在蓄胡子。她俩走近时,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报纸,头都没抬,似乎并不期待顾客。安娜这才想起这是卖酒的,拉蕾几个月前还在这里买过酒。
拉蕾走到那人面前。虽然那人不愿看她,但安娜仍能看出他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们。
“我要一瓶威士忌。”拉蕾用波斯语说。
安娜吓了一跳。她知道拉蕾喝红酒,偶尔也喝啤酒,可威士忌是烈性酒呀!也许是她在舞厅学会的。安娜不喜欢鸡尾酒和马丁尼酒,以及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饮品。那种味道过于成熟,让她想起加里·格兰特的一部电影。影片中,他和凯瑟琳·赫本优雅地举起鸡尾酒杯,轻轻在嘴唇上一点。对于单纯而笨拙的安娜来说,这可是个高难度动作。
拉蕾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这一回那个男人抬起头来。
“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拉蕾的脸红了,声音尖锐起来。她转向安娜,用英语说道:“只要他想卖,就会一卡车一卡车地卖。我见过他那么干。”
“不卖酒了。再也不卖了。”那人耸耸肩。
“为什么?”拉蕾换回波斯语。
“你上周还卖酒给我男朋友呢。”
“你难道不读《古兰经》吗?喝酒和赌博都是撒旦干的事。”虽然他用波斯语回答,但安娜还是大致听懂了。他回头看了看,说:“买酒可是重罪,是堕落的根源之一。”
拉蕾的瞪着眼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斯兰教法禁止贩卖酒水。”
拉蕾抱起胳膊:“不过是阿亚图拉回来了而已,这不代表伊朗就要实行伊斯兰教法。”
那人神秘地笑了:“等着吧,很快了。这是天意。”
拉蕾指着地上的一堆袋子说:“我想要苏格兰威士忌;我知道你有。”
“下周再来吧。我会进些香料和糖果、酸奶甜甜圈、果仁蜜饼之类的商品。你会喜欢的。”
拉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里亚尔:“大爷!”她轻蔑地说。
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肩上挂着一支枪的男人走了过来。安娜知道军队的制服是棕色而不是绿色,而且他还戴着红帽子。军人走近她俩后放慢了脚步。安娜轻轻推了下拉蕾。
“怎么了?”拉蕾不耐烦地问。她还拿着那叠钱。
安娜指了指那军人。
拉蕾正在气头上,她转身看到了那名军人,冲他瞪着眼。
军人看了看她俩,又看看那名商人,最后目光又回到她俩身上。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怪笑,似乎他掌管着这些货摊、店铺甚至整个集市的命运。
“女人不能买酒!真主不允许。”
安娜惊讶地向后退去:他说的是英语!
“新时代就要来临;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那就成了异教徒。”
安娜心里一紧,她立刻用胳膊碰了碰拉蕾:“走吧,拉蕾。下次再来。”
“不!”拉蕾昂起下巴,盯着军人。
“这儿不施行伊斯兰教法。天意如此,永远不会。”
军人凶神恶煞地瞪着拉蕾。安娜僵住了。他打算做什么?他似乎看穿了安娜的心思,绕过去走向拉蕾,好像要逮捕她。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军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他正了正步枪的带子,再次瞪了她俩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开了。
安娜松了一口气。拉蕾转向老人,把那叠钞票扔在柜台上。
“看到了吧?快给我一瓶尊尼获加,黑牌的。”
老人看了一眼那叠钞票,然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军人不见了,没人在看他。他抓过钱,揣在腰带里,钻进柜台下面。安娜听见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那人正在用纸包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钻了出来,递给拉蕾一个很重的塑料袋。
“快走吧。”
拉蕾提着袋子和安娜走回车里。她打开车前门,把袋子放进去,然后拍拍钱包。
“别忘了,安娜。在伊朗,这玩意儿比法律管用。”
但愿如此!安娜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