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阿黄一大早电话响个不停,接完一个又来一个。
姜筠戴着耳机在工位修图,鼠标上下移动,拉动参数曲线,今天要出图,时间比较紧,她要赶在下班前把修好的图片发到群里。
早上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大脑几乎要停止思考,她只能尽量清空杂念让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工作,阿黄中途找她搭话,她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
临近午休时间,赵胖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怎么了?”
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姜筠立刻把耳机摘了下来。
“听说你早上又迟到了?必须扣钱啊,这回你说啥都不管用了。”
“扣吧,爱扣多少扣多少。”
姜筠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又把耳机戴上了。
“好家伙,现在说话都这么硬气了?”赵胖原本想和她开玩笑,结果姜筠根本不理他,他觉得没劲,又和她说起正事,“对了,下个月3号安排你出差,没问题吧。”
姜筠眼睛没离开过屏幕:“去哪儿?”
“去北塗-瑶甘大环线。”
西北那边的线路。
姜筠鼠标顿了顿,抬头看他:“这么远?”
“本来定了去夏威夷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改了,我那会还纳闷呢,国外的线路竟然也有人找上咱们,我们这口碑已经这么扩散了?我还有点不敢接呢,阿黄那口塑料英语你也是知道的,到时候不得你来当翻译?”
想到阿黄的英语,姜筠忍不住跟着笑了,又问:“是多少人的团?”
“一对情侣,可能要去度假旅行吧,我也疑惑他是怎么找上咱们的,出手很大方,看来是不差钱的主儿,酒店、住宿全都要最好的,问他预算多少,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有预算,你听听人家这口气,是真不怕咱坑他的钱啊。”
赵胖双手摊开,作无奈状。
“什么时候找过来的?”她问。
“就这两天。”
视线从屏幕前移开,姜筠忽然想到了什么,给叶弨发消息。
【下个月瑶甘大环线,是你推荐的朋友?】
果然,没一会,叶弨回了过来。
【是啊,她联系你们了?我还让她一定要找一个姓姜的摄影师呢。】
姜筠看完消息笑笑,在键盘上打字。
【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是该谢谢他。
她最近很需要钱,越多越好,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温礼昂生活,但最近她竟然想要搬出来。
从温礼昂的公寓里搬出来,自己一个人生活。
虽然这个想法只有一个雏形,但她惊讶于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她太依赖温礼昂了,温礼昂也对她太好了,好到她除了工作以外任何琐事都不用她操心,他事无巨细地关心、照料她,就连生病发烧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但这个念头现在还只有一个雏形,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离开他,重新生活。
这天晚上下了班,姜筠从出租车下来,她手里提着从超市买的水果,一边在公司群里投票周五团建聚餐的地点。
走到小区门外,有人经过时撞了她一下,她才从屏幕前抬起头,但下一秒,她脚步突兀地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往前。
晚霞下,情人亲密相拥,覃仪双手紧紧环在温礼昂的腰间,头靠在他肩膀处,极尽缠绵。
姜筠定定地看了几眼。
右手掌心被超市的塑料袋勒出红痕,她却攥得更紧了。
这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
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愁零花钱不够用,因为她总能收到双份的零花钱,温礼昂每次都会把他的那份也上交给她;
餐桌上如果有她喜欢吃的菜,温礼昂都不会动筷,每次都等她吃饱后,他才会开始夹菜;
高一,她模拟考数学考砸了,大题来不及写,担心被邹淑玢骂,温礼昂看到她哭,说他有办法,结果他的办法就是把英语的阅读理解全部做错,硬生生丢了四十分,因为成绩下滑太多,邹淑玢被他班主任请到学校来,这下邹淑玢果然没空管教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温礼昂身上,这就是他说的要替她分担一点;
高二暑假,家里停水了,爸妈都不在家,她要洗头发,温礼昂去超市买了大瓶的矿泉水倒在塑料盆里,帮她洗头,宽大的手掌沾满了泡沫,抹在她发间,指腹温柔地拂过她的头发,心里酥酥麻麻的……
她还想到了早上停车场那堆满的西梅汁,七零八落的,塞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里,还有那天晚上温礼昂在厨房给她做舒芙蕾的背影;
今天早上,她原本很想问他一句,温礼昂,你是不是和覃仪分手了?因为最近她都没看到覃仪出现。
如果他说分手了的话,她还想再问他一句:那你喜欢我吗?
如果喜欢我,为什么拒绝我?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把那些西梅汁都扔了?
但这一刻,很多话不必再问出口。
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小丑,她忐忑了一天的问题,答案早就摆在眼前了,是她不愿意相信。
姜筠在附近的商场一直逛到打烊才离开,她推着购物车买了好多东西,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就这样放了进来。
付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婴儿纸尿裤和一些男士用品,幸好在扫条形码前,她猛然惊醒,放到了一边。
回到公寓,客厅一片漆黑,温礼昂还没回来,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玄关处。
打开书房的电脑,姜筠开始搜索公司附近的房源,刚才那一幕坚定了她内心的想法,不用再犹豫了,她总得适应离开温礼昂的生活,就算不是现在,以后迟早有一天她也得适应。
她和陶影说了她的想法,陶影给她分享了几个租房的视频,她打开看了眼。
温礼昂接近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没系领带,领口纽扣解开了两颗,有种闲适的随意,他好像换了一件衣服,不是刚才在小区门口看见的那件藏青色手工衬衫。
书房还亮着灯,他径直走了进来,淡淡的红酒味氤氲着室内的空气。
原是想打声招呼就离开,可耳边听到姜筠电脑里传来中介推销的声音,他便驻足久了些。
等视频播放结束,他才开口问姜筠。
“在看房子?”
“嗯。”
她很专心,甚至没看他,只应了声。
“想要换个地方住?喜欢哪个地段的?”
姜筠没说话。
“是不是这里住腻了?”温礼昂俯身,右手撑在她椅背,身上的酒味离得更近了,衬衫的布料就贴在她手臂,“这里离你公司还是太远了?”
这小区在金融街附近,离姜筠刚毕业选择的那家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可没多久,姜筠就辞了职,去了朋友开的旅行社上班,路程远了不少。
温礼昂已经在大脑里筛选以旅行社为圆心的小区,却听到她说:“不是,我要租房。”
“……租房?”
温礼昂错愕,眉头微皱,低头看她。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
紧接着又听到他说:“我下个月搬出去住。”
室内变得安静,几乎落针可闻,温礼昂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右手揉着太阳穴,指腹刮蹭着镜框的框架,他心情烦躁的时候常会这样。
迷茫,困惑,不解,心脏处似有重物压迫,让人喘不过气。
好半天,他才问:“为什么?”
“覃仪平时过来,我在这也不方便。”
姜筠说着点开了另一个租房的帖子,她已经计划好了,等出差回来,她就搬走,她起码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找房子。
温礼昂沉默了几秒,唇线紧抿。
“没什么不方便的,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这个必要。”
他又问:“还是,你有其他原因?”
空气如同凝固,低气压笼罩在上方,姜筠视线仍未离开屏幕,她闷声应道:“嗯,有。”
温礼昂眉心拧紧,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他看到视频里“情侣合住”的标签,大脑懵了一下。
“你要搬出去和他同居?”
虽然问出口时,他自己先否定了。
但他需要排除这个可能。
除了这个原因,其他的他都能接受。
可姜筠没说话。
一分一秒过去了,她仍未否认。
“你要搬出去,和他住在这不到五十平的房子?这3500块租金的房子就是你要的未来了?”
温礼昂按在沙发上的手逐渐攥紧,闷窒感太强烈,他下意识想扯松领带,可手放在颈间,他才记起今天没系。
姜筠还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温礼昂看着她安静的侧脸,脑海里想起了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用“不愉快”来形容还是太轻了,那段记忆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在无数个日夜反复折磨着他,一遍又一遍。
“太快了,我不同意,”温礼昂摇头,按住了姜筠握在鼠标上的手,屏幕里的鼠标就这么停在那,“我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但你们认识的时间太短,我不希望你收到伤害,等你们相处时间久一点,再考虑这件事,阿筠,不管怎么样,这次你得听我的。”
“上次不听你的,又怎么样了?我损失什么了?”他话里的独断专横让她反感,姜筠反驳,“温礼昂,你是我的谁?需要你管我?”
温礼昂的情绪被点燃,他摘下眼镜直视她,一字一句地回道:“我是你哥。”
姜筠真的被气笑了。
“好,”姜筠频频点头,笑得苦涩,“哥,我能不能求你,求你别管我了。”
她在称呼上加重了读音。
温礼昂愣了愣。
“真的,求你,求你离我远一点,最好以后都不要联系我,”姜筠话语已经变得不耐烦,重复的话说了太多遍,她都觉得厌烦,“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对你不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喜欢,是我想睡你的那种喜欢,你既然拒绝了我,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以关心我的名义出现在我周围,我们的关系,一年见一次就够了,要不是春节实在没办法避免,最好五年、十年都不用见!”
温礼昂心里咯噔了一声,抬眼,对上她倔强坚韧的眼神。
“你知道吗,其实删掉你微信也没用,我看到以前我发的朋友圈,我都还能记得哪一条被你点赞过、评论过,甚至连你评论过什么我都记得。
我有多少个夜晚搜索你的微信号,就为了看你朋友圈里的背景和签名有没有变过,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当面让我把微信加回去吗,只要你给我一个台阶,我好像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哪怕这么想你,我都忍住了,因为你有女朋友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喜欢你了。温礼昂,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呢,你连消失在我的生活里都做不到吗,我刚看到你们在楼下拥抱,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难道我就不值得被别人真心喜欢吗?”
她的眼泪明明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硬是没让一滴泪掉下来。
心脏如抽搐般疼痛,温礼昂的话到了嘴边:“我和覃仪——”
他很想解释,解释那只是个误会,可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他犹豫了,正是他犹豫的这一秒,姜筠的耐心用完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姜筠起身离开了书房。
电脑页面还停留在那个帖子“两居室/情侣可住/南北通透/接受养宠物/租金可面议”。
百叶窗透了风进来,书架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炽灯晃眼,他站在原地,竟注视了好一阵,直到眼睛刺痛,酸涩难抵。
无由来地,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被重新打捞,浮上心头。
忘了有多少年,他没有再想起那个天花板缠满蜘蛛网、空气里弥漫着海鲜腥臭味的地方。
一眨眼,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下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他伏在舅舅家满是油渍的餐桌前写作业,突然木门被推开,上面生了锈的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舅舅半躬着腰走进来,领着两个人,他一边让对方仔细门口的台阶,一边堆起夸张的笑脸。
“我就知道这孩子肯定在写作业,他就没让我们操心过,可自觉了,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班里最好的,又勤奋,又能吃苦,老师每次开会都表扬他的。”
写作业的笔就此停顿了下来,圆珠笔在白色的纸上洇出大片的黑。
温礼昂知道,这两个人又是来“看”他的。
这些天来了好几波人,陌生的,熟悉的,操着南方口音的,北方口音的,同样的话,他听舅舅说了无数遍。
他就像商店货架上卖不出的滞销品,被反复来回地介绍,一遍又一遍。
进了门,舅舅朝他走过来,装出和蔼的模样,伸手去摸他的脑袋,粗糙的指腹刮着他的脸,手贴近的那一刻,温礼昂以为他要打自己,下意识地往后闪躲。
没想到这个细节被对面穿着黑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看在眼里,因为他看到男人眉头皱了皱,神色严肃了许多。
“现在素英出了这样的事,乡亲邻里都让我来照顾他,但我这家庭条件,你们也看到了,我自己都揭不开锅,甭谈送他上学了,我一年除了禁渔期在家,其他时间都在海上飘着,也没时间照顾他。
素英以前总念叨你,说当年厂里那批人就你嫁得最好,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联系你们的,你们别担心,等他爸从牢里出来,会把他接回去的,欠你们的恩,他会还的。”
这话像屋檐上的雨,滴落在地面。
邹淑玢从进门就一直在看着他,她收起手里的伞,半蹲在他面前,语气很轻:“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啦,现在在上五年级了?我记得你是1月份出生的对不对,那比我们筠筠还大了半岁呢。”
这些天,他被当成商品一样上下打量,可只有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和心疼。
两个月前,他父亲因为强/奸妇女被判了五年刑期,而母亲在父亲入狱的第三个夜晚当着他的面嘴角含笑服下农药自杀。
自那以后,他每次出门都被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可只有这对中年夫妻,他们看着他,就像未曾听说过那些传闻一样。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姜永晟的目光落在他手腕处的伤口,把带来的那箱牛奶放在地板上,“没事,以后我和你邹阿姨会照顾你的。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还不愁吃喝,你爸爸不在身边的这段日子,我们一定把你当成自己家孩子一样。”
那天傍晚,他们带他坐了高铁,温礼昂仍记得登上列车那时他的心情,新奇又紧张,那是他第一次坐高铁,在此之前,他甚至连火车都未曾见过。
姜永晟大约看出了他的紧张,从头到尾都牢牢牵着他的手,连座位都让他坐在中间。
在那个家,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早上会有人煮好牛奶喊他起床,会有人开车送他去学校,下课了可以和同学一起打篮球,可以去图书馆看书,会带他逛商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球鞋……
原来,这才像一个家。
一个明亮、温暖、充满欢笑的地方。
没多久就是他的生日,蜡烛燃起,闭上眼睛许愿前,他看向慈爱的姜父姜母,又看向那时比他矮了半截的姜筠。
这是他在姜家过的第一个生日。
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许下了第一个愿望:
希望他父亲就这么死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