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铃木先生之所以了解玫瑰旅游团的三十名团员人数,可以推定在我们组团时他回日本‘探过亲’。铃木先生批评《朝阳新闻》四月十日刊出的江木先生的文章里有几处错误。这份报纸的副刊是否到过阿姆斯特丹还是个疑问。要是铃木先生回过国,就能理解他有读到这份报纸的机会。四月十日的报纸,是在玫瑰旅行的团员名册确定以后出版的。正好是江木先生辞去讲师推荐我之后不久。
“团员的人数以及我的名字叫土方悦子的事,是铃木先生‘探亲’之时和先生见面时听说的。既然作为已知的情况,一方面没向门田先生打听团员的人数,一方面又不留神脱口叫出我的姓名而显得失态。
“我认为江木先生和铃木先生以前是认识的,那是在江木先生撰写的旅行记在北欧旅游之时。因为托尔珀尔珊小姐虽然作为江木先生的向导兼翻译在丹麦陪同旅行,但这种旅行不会只是两个女人。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存在,那就是铃木先生。因为铃木先生是托尔珀尔珊小姐的情人……也许江木先生和翻译托尔珀尔珊小姐在一起,没有铃木先生。江木先生来到丹麦,在哥本哈根和铃木先生邂逅相遇,结成了亲密的关系,亦未必是过于臆测。
“反正这是任何人也不清楚的事。这篇旅行记故意隐瞒了这个问题。江木先生不提及托尔珀尔珊小姐的名字,只是模糊地记叙了‘和翻译一同旅行’,而隐瞒了另一个人。另外读者们也不清楚江木先生的旅行是如何组成的。旅行记隐匿了托尔珀尔珊小姐的名字,我认为是出于一种防御的心理。在哥本哈根的小酒店里,托尔珀尔珊小姐刚要对门田先生直接谈些什么,就被铃木先生制止住了的事,谅未也能推测刚才的事情。
“据门田先生说,铃木先生看了江木先生写的《朝阳新闻》的随笔,激烈地抨击了在那篇旅行记中至少有五处错误。还说这种错误在《白夜之国 一个女人的旅行》中也是通病。为什么他要对江木先生的著述施以强烈的批评呢?为什么要在门田先生面前吐露出这样的话呢?一般来说,江木先生作为讲师参加门田先生的团体,出于礼仪是不能这么批评的。扪心自问,谁都会这么考虑的。相反的是,铃木先生在门田先生面前指责挑剔江木先生的著作,意图是不让门田先生察知他和江木先生之间的关系。我想这件事也是帮助自己推测的有力材料……”
江木奈歧子站了起来。
她的脸在炫目的人工光线下,变成发青的白瓷色,眼圈呈露出黑晕,贴近瞳仁的眼球玻璃体内暴出丝丝血管,看来就象小说里形容的红酸浆果般的烂红。
“休兹探长,”江木奈歧子对着正面的苏格兰派遣的侦缉官员说的话尾震栗着愤怒。她竭力抑制着自己失掉理智的慌乱,虽然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刚才土方悦子的陈述,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这是对我的恶意中伤,重大的中伤。”
出于她可怕的压力,臼井二秘在惊惶失措的瞬间就译了出来。
“江木奈歧子,”休兹探长也被土方悦子的陈述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他并排就座的人们也有同感。伊恩哥尔顿警长显出恍惚莫测的状态。休兹探长随着抗议者的发言,即席质问:
“你是否打算全面否定土方悦子的陈述内容?”
“不,探长,承认其中一部分是事实。”江木奈歧子待日语翻译刚结束,就用焦躁的声调回答。
可是这一回答,引出了大家呻吟般的叹息声。
“承认哪一方面是事实呢?”
“我的本名是坪内文子,笔名是江木奈歧子,这是事实。不过,笔名当然不是化名。”
“土方悦子说的是否完全是事实?”
“很少。其中很细微的一部分。可是笔名的事,当然和犯罪毫无关系。”
“你和这位日本《体育文化新闻》及其它日本周刊杂志通迅员铃木道夫先生认识吗?”
江木奈歧子用证人般的态度仔细端详着铃木的脸。
“不,不认识。现在第一次在这儿看到他。”她明确地回答探长。
“铃木先生,对吗?”探长问络腮胡子铃木。他的表情可能被那浓密的胡须掩蔽住了,看起来变化不大。
“我也是今天在这个席座上第一次遇到江木奈歧子。”
探长继续对铃木先生讯问:“你是否认识土方悦子提到的、门田先生在哥本哈根小酒店里遇到和你在一起的托尔珀尔珊小姐?”
“那是我的女友。”
“你是否知道几年前江木奈歧子在丹麦旅行时,托尔珀尔珊小姐担任江木先生的翻译兼向导之事?”
“那是托尔珀尔珊小姐以后无意中告诉我的。”
“土方小姐推测你也参加了那次旅行。”
“愚蠢的推测。我当时到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周游了约一个月。根本没有在哥本哈根或是丹麦。”
“你在四月十日前后回过一次日本吗?”
“回过国。”
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杂嘈声。铃木显然说过假话,但有当时的通航护照和民航乘客名册作证,他只好承认了这一点。
“可你在哥本哈根遇到门田先生时,不是说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国吗?”
“那仅仅是寒喧的措词。也是为了表现对日本的乡愁,对从日本来的旅行者感情方面的安慰。”
“你在东京会见过江木奈歧子吗?”
“没有遇到过。就如刚才所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也没有事需要见面。”
“你回国的理由呢?”
“我接到家里的通知,说是在日本西部广岛县的母亲病重。探亲完毕,就以特约通讯员身份和东京的日本体育文化新闻社及几家周刊杂志社各处商洽工作。”
“你哪一天从日本出发回哥本哈根?”
“四月十三日乘SAS客机,十四日到达哥本哈根。”
“你是否在东京读到了《朝阳新闻》副刊登载的江木奈歧子的随笔?”
“想起来了,确实是在东京读到的。”
“莱本湖发生日本妇女被杀案时,你是否住在附近的金罗斯旅馆?”
“是住在那儿。可是,案发当夜我和女友恰罗尔·布琳哈沫一起在那个旅馆。她可以提供我不在现场的证明。”
参考人席里不期发生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铃木除了承认当时回过一次国外,全部否定了土方悦子的推测。休兹探长暂时中止了对他的提问。他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
休兹探长和旁边的助理探长悄悄地商量了一会儿,又将视线投向土方悦子。
“土方悦子小姐,你推测莱本湖的凶杀案是江木奈歧子唆使当时回国的朋友铃木道夫先生实施谋杀。可是,江木和铃木即使在丹麦旅行之中坠入情网,但铃木先生仅仅受情人委托,怎么就会有施行两起重大杀人案的心境呢?如此看来,我认为动机不强,没有说服力。”
“你说得对。这一点我也反复考虑过。现在我想起来门田先生告诉我的话。在哥本哈根的小酒店里,铃木先生这么对门田先生说:‘我准备结束这种在欧洲流浪的不安定的独身生活,那希望的脚步声现在已由远及近了。’门田先生问及是不是指回日本结婚的事,铃木先生说,‘不,不一定说是结婚,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翻译门田记起铃木在小酒店里说过的话,作证般地向休兹探长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席话和铃木先生当时的回国,谅来是有联系的。我认为江木先生将铃木先生急遽地叫回日本,约定和他在日本同居。以同居之事,用江木先生之力大肆渲染,从而得以约束将来。
“当然,从年龄上来说,江木先生比铃木先生大十三、四岁。但那不是结婚而是同居。这在文人之中不乏其例,亦称作事实婚姻。铃木先生对门田先生说的结婚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可能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铃木先生似乎变得飘飘然,终于能从欧洲的无根之草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要是将他在欧洲长时期的生活体验写出来的话,再借助于江木先生的声援,向报社和杂志社半介绍半推销,我想会轰动一番的。铃木先生‘探亲’回到哥本哈根后不久,就遇到了门田先生,过于兴奋,流露出‘希望的脚步声’这句话。这倒不是交易抵押,而是铃木先生承揽杀人。况且,江木先生要是为了梶原澄子和藤野由美两人堕落的话,铃木先生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的脚步声’也变成终了的幻听。杀害这两个人的事,对铃木先生本人也是‘为了自己一个人’。他并不是受嘱托杀人,而已成为江木先生的同犯。”
土方悦子的发言,犹如在大家头上炸开的雷鸣,摧击得参考人席和新闻记者席的人们弯腰俯首。
“审判席”也紧张起来。休兹探长又慌慌张张地和助理探长凑在一起,让伊恩哥尔顿警长和日本警视厅派驻法国的桐原参赞也来商议。
“令人吃惊的推论,土方小姐……”休兹探长那贵族式的面庞上泛出潮红,回到了正面的位置,“你的推测有什么根据呢?要是没有证据,光靠本人证明是不能成立的。只能说那纯粹是臆测罢了。”
“是我的推测,现在还无法证明。”土方悦子喃喃而语,耷拉着头。
“是的,土方小姐。是你的大胆推测,不是臆测。那个杀人的基点,据你的推测,江木奈歧子和藤野由美当时都住在驻有美军的千岁空军基地附近,从事那样的职业——噢,土方小姐,本职特意使用了‘职业’这个词,那是我国文豪使用的词儿。”
“我知道,那词出于巴那托·肖乌《沃兰夫人的职业》一剧。”土方悦子小声说道。
“土方小姐,你很熟悉英国文学哪。不过,虽然推测江木奈歧子从事过那种职业,但此事关系重大,要是单靠推察,臆测想象,就会给江木奈歧子带来极大的侮辱。江木奈歧子要是对你提出控告,也奈何不得。土方小姐,你能够提供方才推定的证明吗?”
“要是能够证明的话,杀人动机就明显了。至于作案经过,只要审问铃木就行了。铃木的答辩里,相当部分是暖昧的。可是我们得掌握杀人动机。本职对你所述的动机原因寄予极大的关心。尽管如此,尚需要得到有根据的证明。单靠情况证据是无法定案的。要是没有确凿的实证,即物证,人证,就不能产生法律效力。你能够提供物证人证吗?”
满场如同在夜阑更深的荒野之中般的静寂。土方悦子刚才被伊恩哥尔顿警长视为杀人犯,她凭着对本身事件推理才摆脱掉,而由于这个推理,再度陷入了困境。
“说起来我是死心了,”土方悦子咬着嘴唇扬脸对着探长,“我迄今虽然没有充分地听过江木先生的英语,但还是有机会多少听到过。她的发音和措词,那不是英语而是美国语。而且先生专门翻译美国小说,对俗语的翻译技巧特别娴熟。俗语往往易被译者误译,但先生的翻译手法实在高明正确。就是熟知美国文学的文艺评论家佐田戆一郎先生,也对江木先生的俗语译法赞口不绝。在GI语里俚俗之语相当多。我由江木先生的美国语连想到俗语和GI语,GI语和基地周围、基地和日本的《沃兰夫人的职业》。”
江木奈歧子的“门生”,遂即说出不逞之辞,满场又掀起一场大波。
“只好算是假设,”休兹探长皱眉耸肩说,“那不过是情况证据。其说服力也极弱。是吗,土方小姐?据你的推理,江木奈歧子在旅游团的名册中发现了曾经在千岁和她相同职业女性的名字,以及为那些特殊女性诊疗的妇科医生妻子的名字,恐会暴露自己以前的经历,而取消了原计划的旅游团讲师之职。是吗?”
“是的。”她小声回答。
“不过,江木奈歧子取消讲师不就能达到自己目的了吗?她要是不参加旅游团,藤野由美或梶原澄子永远就看不到她,因此就确保了她的安全。难道有唆使铃木杀害那两个妇女的必要吗?更没有必要招来杀身之祸。”休兹探长不容置辩地指责着。用拳头一个劲儿地叩打着桌子。
“休兹探长,话虽这么说,”土方悦子难堪地说,“江木先生陷入了被害妄想。好象不是通常的精神状态。我接触过江木先生,屡屡有此感觉。先生有着一种强烈的强迫观念,总是觉得自己被谁拽曳到现在的境地,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敌人,即使看到我们也多少有点不正常。先生为了躲避那种错乱状态,时常服用精神安定剂一类的镇静药。”
门田翻译的词句噎在喉咙口,他从土方悦子的话里,回忆起去江木奈歧子家里责问她违约之时,她熟练地吞下镇静药的记忆历历在目。
“被害妄想,恐怕是不断左思右想而致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强迫观念特征吧?”
她的回答使休兹探长的面部表情僵直了。
“那末是否可以认为,江木奈歧子的手提包或旅行箱里,至今还放有镇静剂呢,土方小姐?能不能找得到呢?”
“不,可能找不到吧?我想这次是不会带来的。”
“为什么呢?”
“已经没有必要了,探长。因为强迫观念的对象藤野由美和梶原澄子已被除去了。先生静心安神地追从我们来到这儿。我认为先生暂时是用不着服用镇静药的。”
“可是……尽管如此,也不过是情况判断,没有有力的证明。”
时间一秒秒地在笼罩着沉闷紧张而又恐怖的静寂中过去了。土方悦子的脑袋已经伏倒了,她那纤细的身体现在就象扑在地板上似的倾斜着。被黑暗湮没了的阿依加及少妇峰似乎弯腰注视着这个窗里发生的悲剧的收场。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醉醺醺地晃悠着身体,从参考人席里站起来。门田和大家看过去,那是多田真理子。
她欢愉地轻轻摇晃着身子,对休兹探长嫣然一笑,要求发言。
江木奈歧子格外狐疑地注视着多田真理子的脸。就象从来没看见过似的。
“江木先生,在团员名册里还有一个曾经住在千岁町的‘基地之女’的名字。消除了藤野由美和梶原澄子可以安心这句话说得为时过早。还有一个人留在这儿,这个名字就是多田真理子。先生,你难道不记得她的名字和模样了吗?喂,我倒还记得起先生当时的样子……虽然时隔多年,我还叫得出你的名字是坪内文子。我就是多田真理子。现在在大阪经营俱乐部式的酒吧。”
多田真理子幼稚的“自我显示”,用格外天真烂漫的表情显示她现在的“发迹”,而那过去的不可告人的一部分身世,如同泡沫般地已经消逝了。这个“证人”的揭发,使全场为之绝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