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S客机比规定时间迟十二分钟飞离羽田机场。在强烈的照明灯光中,浮观出用以接送旅客的平台,一下子变得刷白了,人们也变得没有色彩之分,都在挥动着手,根本分辨不出各自的脸面。送行的人们也只能眺望着机身中几何图形的圆形舷窗的点线,无法估计出被送别人的面孔在哪儿。导游门田在登机前向大家说过,为便于与航空公司交涉,得占坐中后部座位。有关送行的人们眼光差不多都看着机翼后面,多少也有点安慰吧。
门田和悦子并排坐在看得见三十个团员背后的座席。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坐在窗边的人都把脸紧贴在玻璃上,隔着座位通道的人则伸长了被安全带缚住了的身体,望着送行的人群。门田冷眼相向,他担任导游何止见过几十次这样的场面!尽管如此,他还是凝注着眼神,想要从团员的动作、表情及一些举止中,攫摸出她们的性格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即使有的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动作,未引起旁人的注意,但终究表现出来的是自己的动机,能被窥察到本色的性格。把这些若加仔细分门别类,可以分为单纯,狡猾,感伤、乏趣、自尊、追随、细心、昂奋、狼狈等不拘其数的类型。门田基本上能够直观地正确判断出来,将印象记录在头脑之中,不断加深而至旅行结束。
当然,也有与预想不一致的人。对这些人要有戒备,但这毕竟是例外的。意外之事到处都会有的。
他相当自信地把这些看法嗫嗫低声地告诉了邻座的悦子。从现在起,她已成为同事了。
“嗳哟!是吗?”悦子把小脸冲向前面,向着边挥手绢边晃手的,不知在凝视着什么而低俯着脸的团员们匆匆投去一瞥。
“我是怎么也猜不出。要能把各个团员的面孔和名字对得起来,就已经够受的了……”她的膝头上放着团员名册。
“那很自然就会知晓的。”
“可是,要熟识得快,得互相之间亲近才行。我和人家说话恐怕都挺不容易。”
门田没有答话,这个女人还算是江木奈歧子的代理人,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简直无法猜测。这么委婉地说话说不定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考虑今后的相处共事,恐怕不能用迂回的暗示,而得取不加掩饰的直截了当的方式。没有细腻感的女人是缺乏感受力的,所以也一定受不了稍许的冲击。
门田的头脑中这么考虑着,眼睛注视着团员的动作。但由于掺入了悦子的事,因而对各自性格的直观分析毕竟变得迟钝了。
飞机上升着,不多时下面就出现了东京的夜景。冷冷清清的灯光在黑暗中时断时续,很快就到达了札幌的上空。
飞机沿水平方向飞行,身穿餐馆制服的瑞典乘务员推着装饮料瓶的手推车经过通道,打听乘客喜欢喝点什么,日本的女服务员随后跟着。男人多饮苏格兰威士忌酒,妇女团体游客喝红茶、可口可乐或果子汁。门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日本女服务员分送菜肴,没与邻座交谈多余的话。团员们各自闷坐在座椅上。要是混杂了男性,在初期具有礼仪的秩序中,事事都可以看到活泼的交流气氛。
“大家怎么都这么安静呢?”悦子说。
“是啊,飞机马上就要爬高飞行了……”门田心头就象被猫抓似的揣摩着。作为导游,她对女游客的举止有着各种各样的经验。若要表现这样的本性,得在国外经过两三天,也就是从伦敦到爱丁堡的途中。
在男女混合的团体中,夫妻或情人间是有区别的,相互之间有微妙的联系,多为心理方面。但也不是不能猜测发展了秘密的深切关系。然而,这样的情况,一般说来不会使导游为难而产生纠葛。看来男女混合编团在精神方面是安定的,很自然地镇定了烦燥情绪。
其中,出于好意的人会引起其他同性的嫉妒。当然使大家相互间不满的不正常言论举动的人也是有的,对这种类型也有处理的办法。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暖昧的风传,在旅行期间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旋涡,但导游在不超越团体的规则,对游客的恋爱是不加干涉的。好在既然那种关系被大家认定的话,吹毛求疵的流言蜚语就消失了。不同的是当事者集嘲笑与轻蔑于一身,他们的优越感为自己解了围。作为优越感,是自己的冷静、超然,认定那些对手不过都是傻瓜,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次旅行没有男子,亦即两性分配的精神方面的安定要素从开始就缺少。这将会出现什么样的行动者呢?传统的道德观和秩序日臻被抛到九天之外的女性,在国外旅行中较之男性有着成倍的解放感。男子在国内能够零星地体会到些许解放感,但女性则没有那种机会,这次完全能避开那始终重如磐石般的压抑。妇女旅游团在二十五天里,从欧洲开始向南延伸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这些妇女无论年龄、职业、环境都有着千差万别。应该清楚的是,她们要比男子更阴险、残忍,品德更恶劣。对于土方悦子来说,她还不明白那些。大家为什么那么安静呢?只是佩服那样的礼仪举止,而可能在这些人当中谁能知道旅馆的夜归者或拂晓的潜入者,在佯扮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飞机里面,女服务员撤走食具后,便是饭后的小憩。团员中吸烟的人颇为不少,并开始和邻座交谈起来,大概是在互通姓名致意寒暄。无人看望窗外的景物,有的人在读着带来的杂志。
这时,门田从公文手提包里取出“入境证”来。数了三十张把一半交给了悦子,看着她在笔记本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她又拿着各地名胜游览指南讲义反复思考着。即便如此,她也难以矫饰出“讲师”的样子来。
“这是丹麦的入境证,还有一半没有分送给游客。”
“我想象着就要出现象女乘务员送食品那样的表情。”悦子并没有特别不满的神气,合上笔记本,晃荡着腰肢显得很得意。
“我听说游客中有人不会英语无法填写,正好劳您代笔了。”门田开始把这些杂事硬推给土方悦子。
“您累吗,用不到四个小时就可以飞抵安科雷季。请稍许抓紧些,在到达卡斯托尔布机场前填好入境证。到时必须要交验海关。登机地点东京,目的地哥本哈根。永久住址写现住址就可以了。另外姓名等不要写花体草书,应该端端正正地写印刷体,这样便于辨认。”
土方悦子赞成似的首肯同意,向右边的游客一个个地分发着入境证。
“团长。”有人叫道。游客称导游为团长。门田对着说话的地方看去。
“现在飞到哪儿啦?”
是个高大的女人。在浅茶色的西装上佩带着写有“星野加根子”的名牌。
门田撂着旁边漆黑的舷窗。飞机好象进入了云层之中,看看手表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不够四个小时了吧?赶紧填写完就可以舒坦地睡觉了。现在不睡,等一下要疲倦的。”
邻座戴眼镜的竹田郁子微仰起脸,对门田嫣然一笑。她是学校的教师。
“绝对不要做有损于游客的事。这就是接待游客的秘诀。难以启齿的事就要带有幽默感说话,比如客人长得瘦,你讲她苗条,她就接受得了。”门田低声说着,事实上这就是把她当作“雇员”,对她进行启蒙教育。
三个女乘务员走过来逐一熄灭客席上的灯。舱内变得昏暗起来。旅游团的女客在椅子上晃动着脑袋。由于大部分都是初次出国旅行,大家都挺起胸睡不着。在后面听得到外国人粗响的鼾声。
悦子打开头顶的读书灯,又翻开笔记本用圆珠笔记录着。机体摇晃着,只好搁下来暂时不写。旁边的门田,感到刺眼的是她拿着讲义备忘录装腔作势的,很不痛快。
“在写什么呢?”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不和蔼了。
“哟,请原谅,灯光搅扰您了吧?快要好了。”
“没什么,写什么呀?”
“在羽田,家属和熟人委托注意的团员们名字得记下来。要是没有备忘录就会忘记的。”
“那么一点名字还不简单吗?”
“不是吧,委托的事还真不少哪。有些甚至本人还不知道,有五、六个人吧。多田真理子不知怎么的,建设公司的经理说得将她的行动写在信里送寄高轮的公司。出了一百美金,算是酬谢的礼金。要知道,受人之托就得践约,不能失信。”
——门田睁眼醒来,撩开窗帘时,看见在微熹的苍色之中,荒凉的海湾和覆盖着积雪的山峦。远远望去是麦金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