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泽从被捕的那天起过了十天,也就是在10月18日的傍晚,被从厚岸镇警察署的代用监狱释放,暂时回到了真渊的家里。警方以他违反了取缔枪支刀剑管理法等共三条罪名出具了罚款二十万日元的简单命令,让他在两周后把钱送到钏路简易法院。
早奈美从出院后到中泽回来的这两天里一个人一直在考虑着两件事:一,是否按照真渊在日记中所希望的那样,再等几天才报告警方对他进行侦查呢?二,是否让即将回来的中泽看真渊写的最后这一篇日记呢?还是现在立刻把它烧掉呢?……读了这篇日记的中泽,将把这篇日记作为最好的证据,会立即控告真渊吧?
17日的下午,厚岸镇警察署的田边警部给真渊打来电话的时候,早奈美说:他为了商量个人作品展览会的事而去了东京。
早奈美在拿不出主意的情况下过着日子。考虑到真渊的处境,她想按照真渊希望的那样做。真渊不也是在做了种种考虑之后而才像钟摆那样最后摆向了一边,结果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他将会多么讨厌警方的手把他带回来呢!如果事态真地变成了这样,岂不将会使他更加痛苦吗?
就早奈美来说,关于杀害池见的真相,她应该怎么接受被真渊长期欺骗的这个事实才好呢?现在她还不能理出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回到家里的中泽,样子几乎一点都没有变,甚至没有消瘦下来的迹象。早奈美让他看了日记。她下定决心要正常而公道地做一切的事情。
读完日记后,中泽考虑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以平静的声音说:“什么都不要让警方知道,就原原本本地按照先生希望的那样做吧!”
“什么都……?连7年前的事,难道也可以不向警方报告了吗?”
“啊!……确实,我是带着弄清父亲失踪的真相的目的进入了你们家里的。因为我的母亲一直到她临死之前都在怀疑真渊和你,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可是……既然他已经下了判决自己的决心,我感到就没有资格再去妨碍他那样做了。”
“那么……也可以不提出侦查申请了吗?”
“那就按照你想的做吧!”
早奈美一边考虑按照真渊希望的那样,等两天再说,一边仍然拿不定主意。实际上,却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20日的下午,田边警部打电话联系就来到早奈美的家里,问:现在真渊在哪里?早奈美回答:一点都不知道。这时,田边警部让她立刻给东京和札幌的有关人士打了电话,可是谁也不知道真渊的去向。不论是预定举行个人展览会的东京的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还是其他在出窑后立刻赶来的至朋好友,都一致地说:真渊只给他们打过电话,通知他们说:因为发生了猎枪的事故,出窑暂时延期,什么时候能来,请等电话联系!他们说的几乎都是这样。
田边对中泽提醒说:最近不要离开这个家,然后回去了。
第二天,东京高井户警察署的小田木警部助理等两人,在田边警部的陪同下来到真渊家。小田木是一个给人印象好的大个头的年轻刑警,详细地询问了发生在别寒边牛川的事故情况。
小田木比昨天的田边还固执地让早奈美列举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真渊的朋友的姓名,和与他一起来的小林刑警一起又用电话一一地问了一遍,结果和昨天一样。当他们问清了这些情况后,立刻往高井户警察署打了电话,报告了现在的情况,并请求尽快侦查真渊的去向。
接着,小田木在起居室里与早奈美相对而坐,开始询问一些细微的问题。与此同时,小林刑警把中泽带进了真渊的书斋里,大概也让他讲了一些情况。
“池见敦人失踪的当时,他身上的领带夹、袖扣,还有装着名片的钱包,是从真渊的以前的那个家里被偷出来的,这一点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那些东西,表明了池见离开你的公寓以后,也就是他失踪以后,有可能去过真渊的家。而且,真渊在那以后有十七个小时是不能证明不在现场的时间,他在这段时间里能往返一趟厚岸,这一点,已经调查完毕。”小田木口气锐利地问早奈美:有没有真渊杀害了池见,并在厚岸把尸体烧掉的迹象呢?有没有听说这样类似的事情呢?可是,早奈美根本不作任何考虑,只是摇头。
“那个叫中泽的男人,实际上是清川彻,是池见认可的儿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我不知道。”
“真渊已经发觉了这件事吧?”
“说不定,也许他对真渊说了,可是我却没有听说过。不管怎么样,中泽一心想成为真渊的徒弟,学习陶瓷器的制造,所以才来到了我们这里。那个中泽的姓名是他工作时用的艺名吧?”
“可是,那么,事到如今为什么真渊失踪了呢?你怎么认为呢?”
“我不知道他是失踪了还是怎么了。”
“不,我认为:他按照自己的意志隐匿起来的可能性很大。”小田木以热爱本职工作的刑警特有的那种坚定的语调说。然后,他对内容相同的问题,换一个方式又反复地问了多次,可是早奈美始终装作不知道。
那么,中泽不会对小林刑警都说出来吗?——这个恐惧,不断地威胁着早奈美的心。他虽然对早奈美说过“按照先生希望的那样”,可是……
但是,不久,小林刑警和中泽他们两人从书斋里走出来。早奈美看到他们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放了心,无意中向中泽投去了感谢的目光。
小田木对早奈美强硬地说:希望她提出侦查真渊的申请报告。因为决定采取不向传播媒介和社会扩大的“非公开”的形式,所以早奈美也就答应了那样做。
他们进一步地在征得的早奈美的谅解后全面地查看了他的家和工作房。但是似乎没有什么收获,看样子他们十分着急。晚上,他们都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时前,小田木等人又来了,问真渊和其他的人有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什么也没有。”早奈美摇着头。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会儿。
“那么,今天,我们先暂时返回东京。对真渊的侦查,我们高井户警察署将单独进行,可是不管有了什么情况,就是有了一点情况,只要你知道了,就请立即向厚岸镇警察署,或者我们那边报告。一定要这样做哟!——喔,希望不要发生大事,祝真渊先生能平安地回来!”最后,小田木也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早奈美。可是在他那血气方刚的脸上却鲜明地留有虽然把嫌疑犯追到了边缘,可是只差一步就让他逃掉了的那种懊悔。
在同一个早晨,函馆的玉木和东京的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都相继打来了电话。因为他们都受到了警方的询问,所以已经知道了真渊去向不明的事。幸运的是还没有传播媒介的记者来采访。早奈美首先告诉他们:关于出窑的事,没有听到真渊说什么。他们两人都说今天要乘飞机来这里,然后放下了电话。
下午三时到四时这一段时间,他们都先后到达。
加上中泽,他们三个男人一起进了龙窑,从里边拿出了盘子和罐子等一些作品。早奈美看了之后感到:虽然这些作品看不出过去那样的微妙的造型和彩绘,可是那些灰釉的盘子和冲水用的罐子等,都做得情趣盎然。中泽拿在手里的那一件作品,大概是他自己的作品,比真渊的作品要大一些,彩绘图案也很大胆。
“这种程度的话,我认为都是相当漂亮的作品啊!”戴着银边眼镜的有着老绅士风貌的美术部长满意地笑着说,“可是,现在先生不在家,我们现在也不能决定什么吧!喔,幸好,到举行展览会日期还有一个月左右,会场嘛,我们先占着,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他看了一下其余二人,最后又注视着早奈美说:“万一先生到那个时候还回不来的话,那么我们再商量……喔,作为我的想法,就让我选出一些这种程度的作品,按照预定举办展览会吧!当然先生也是为这个展览会烧制了这些作品,再说让这些作品睡大觉也是个浪费啊!”
真渊已经在日记中写明这些事,就按照美术部长的意向做;早奈美想像着:他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希望着举办这次最后的个人作品展览会吧!
如果龙窑的内部被外人翻乱了就糟了,所以玉木和中泽两人又用砖头把龙窑的侧口堵死了,还在上边放了木柴封死。
美术部长看过了龙窑后,入住了厚岸的旅馆。玉木就地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他对早奈美说了一通饱含感情的安慰和鼓励的话,又对中泽说:在真渊回来之前要好好地为他看家等等,然后也回去了。玉木既不怀疑也不能深刻理解别人的话,对真渊说的要让中泽继承这个工作房的事仍然深信不疑。
这天早晨,天空异常晴朗,大海的颜色看起来天气越冷就越蓝。海边的风刮得很勐烈,在滚动着白色的波浪的海面上,清清楚楚地浮现着小岛和大黑岛。在屹立在岸边的双见岩的周围,有二十多只大黑背鸥盘旋着,发出了尖锐而凄凉的呜叫。
玉木回去以后,家中又恢复了几天以前的平静。
早奈美和中泽在起居室里,面对着阳台坐在相距不远的两把椅子上。他们一声不响地听着海鸥的叫声和摇动着玻璃窗户的风声。
真渊现在在哪里呢……还是像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的那样,已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呢?早奈美的思维也在围绕着真渊转着。
他坦白的那7年前的真实情况和对早奈美的欺骗,令早奈美非常痛心。这完全像在已经受伤后但还不知道自己受伤,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伤害竟把整个的身体都腐烂了似地,让早奈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如果他就这样成为一个一去不归的人,那么他在我的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呢?可是,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真渊去了哪里呢?……”早奈美无意识地嗫嚅着。
过了一会儿,中泽反问道:“先生真的不再回来了吗?”他的心情,也许和早奈美一样在同一个地方兜着圈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达到了复仇的目的了吧?”
“达到了第一个目的,总之,我的第一个目的是必须查清被隐藏起来的真实情况。我背叛了双亲,在外边过了一段随心所欲的流浪生活。在那个期间,父亲像谜一样地失踪了。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我,如今,对父亲,或者对母亲,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吧!有一个时期,自己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激情驱使下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离家出走了,可是在我的意识的深处,仍然烙下了向和蔼的父亲任性的种种记忆……”
“7年前,好像在和母亲音信不通的情况下,你走遍了美国和英国吧?”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不再回日本啊!可是,在更换护照的时候需要户口,那时,我曾想给母亲写信,可是,结果,我从美国直接向多治见市政府提出了申请,然后办成了手续。”
“签证是怎么办理的呢?”
“一个美国人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牧师。我请他作了我的保证人,因而才使签证延长了。回过头来看一看,那些事情似乎难以相信,可是我能变得以直率的心情怀念故乡和双亲,竟然已经过去了7个年头的时间啊!”
“你能赶在母亲去世之前回来,真是上帝保佑啊!……”
中泽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说:“让我去国外,看一看这广阔的世界,打开陶艺的眼界,这是父亲的主意,回来以后听母亲这样说的。正因为我背叛了双亲,所以对父亲这样失踪,我问心有愧啊!也许已经迟了,可是我不弄清父亲的去向,就什么都不干了。”
“真佩服你在进行了慎重的布置后,闯进了我们这个家!在你来之前,曾发生了一个旅游的女孩和一个钓鱼的人受害的事件,这两件事,都是你干的吧?”
——中泽轻轻地点了点头。
“越是过去有着秘密的人,就越谨小慎微。而且,我还在别处听说:先生绝对不收徒弟。因此,我想到:如果我不横下一条心来干那些事情,就不会让我进你们的家门……”
“你的伤,是你自己造成的吧?”
“喂,怎么说呢?听人家说:腰部的挫伤是最难从外面看出来的了。”
“那样干了以后,你终于达到了目的,弄清了真实的情况啊!”
“不,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中泽紧蹙着双眉,对早奈美说,“真渊先生把父亲的遗体运到了这个厚岸,用原先的那个燃气窑烧掉了,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清楚了。可是,烧后还应该留有骨灰啊?”
“骨……”早奈美感到出乎意料之外。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遗骨的事。能够想到遗骨的事的,还是中泽这个池见的亲生骨肉啊!
“可是……在一千三百多度的高温中烧掉了的话,骨头都熔化了吧?”
“也许有一部分熔化了,化成了玻璃,可是不会什么也不留吧?真渊怎么处理了那些骨灰的呢?”
“在刑警们搜查这个家和工作房的时候,我也注意了,可是并没有见到像遗骨的东西。”
“如果有那些骨灰的话,我想在这以前早就应该发现了啊!”
“那么,消失到哪里了呢?”中泽把上半身伸向了早奈美那边,好像要把她收进眼底似地凝视着她。当不能从早奈美的反应中看出什么来的时候,中泽再次开口说:“你知道叫作骨瓷的这种瓷器吗?”
“是英国的高级瓷器……”
“在本国不能出产适合烧制瓷器的粘土的英国,十八世纪的中叶,开发了把烧成粉的动物骨头混入陶土中制作瓷器的独特的方法。骨瓷的骨,当然是骨头的骨了。用骨粉能烧成结实的重量轻的质地雪白的瓷器。威基伍德瓷和皇室多尔顿瓷等这些高级瓷器,都是这种骨瓷。现在,日本的一些厂家也在生产。据说用于骨瓷的骨粉,是碾碎的牛骨头,可是详细的制造方法,都作为企业的秘密。因此,那些骨头也许是其他动物的骨头,当然,也没有不能使用人的骨头的道理吧!”
早奈美屏了一会儿气息,用微微颤动的声音反问:“你是说:真渊把池见的……把池见的遗骨混进了他烧制的瓷器里……”
“在很长的时期里,如果每次混一点的话,就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吧?这种方法,确实有啊!”
又过了一会儿,早奈美横着有力地摇了摇头。不知不觉地泪水涌了出来:“没有那样的事啊!真渊不做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情,不论是对池见,还是对真渊投入了一生的陶艺、事业,都是一种脱离正轨的亵渎吧?
中泽好像受到了早奈美的激动的声音的压制而把视线转向了大海的远方。
“当然,没有证据。例如,也许把骨灰撒进了那片大海……如果池见先生真地就这样消失了的话,那么就成了一个永久的不解之谜了吧!”
中泽有些疲劳的样子,低下了头,左右地摇动着。
他们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一直听着海风的唿啸。有个大豁口的悬崖的两侧树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黄了。微弱的阳光照射在用圆木建造的这栋房子的阳台上,让人感到冬季已经降临了北海道。
“总而言之,游戏已经结束了。”突然,中泽用被解放了的声音说,“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危险的游戏。”他吸了一口气,抬起了脸,把与以前不同的目光投向了早奈美。
“早奈美!能和我一起去东京吗?然后让我们两人开始新的生活吧!”他一下子挺直了身体,而后又向着早奈美弯下了身子,用自己的两手握住了她的手,说,“真渊先生为了让我们走向新的人生而煺了出去。这是他,对父亲和你的偿还。你也从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你要过适合你的生活的时刻已经到来了呀!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再学习一段时间以后,希望什么时候能找到一块这样安静的土地,在上边修建自己的瓷窑。你也可以再回到女演员的道路上去,以后你仍然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喔,你能和我一起生活吗?”
中泽明朗地微笑着凝视着早奈美,在他的脸上既有自信也有恐惧。中泽还年轻。早奈美反复地思索着:他虽然自己说已经二十六岁,而清川彻的实际年龄才二十四岁。
“是啊!游戏结束了。已经到了从真渊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了。”早奈美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中泽的前额的发际,“可是嘛!……不论去哪里,我都不能战胜真渊啊!他,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心中一直怀有这个期待。”
“还能回来?”中泽紧锁着两道粗眉,咬着嘴唇。
“不,恐怕他已经很壮丽地把自己消灭了吧?在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地方。他这个人背负着罪债,并且已经不能工作,决不愿把自己这个枝残叶败的人暴露于世。这不就是他的人生美学吗?”
“大概是吧!他原来就打算那样做吧?可是,我听起来,这件事不知为什么仍然感到是个谎言。”
“你是说:真渊写的是谎言?”
“不,不是这样……人,不会那么想得通吧?例如,野生的象,当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到了的时候,就离开伙伴,去到一处自己的尸体不能被发现的深山里消声匿迹吧?可是,人,和象不同啊!”
“我嘛,不能不有所期待,他这个人,不会履行他的煺场美学,还会再回到这里。我期待着他这个心理上的弱点。只要存在着这个可能性,在这个期间,我就不会离开这个家。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么,我一定不站在他的前边遮挡他了吧?”
从大海上刮来的勐烈的海风,不停地摇动着玻璃窗。现在正处于夏天已经离去,冬雪还没有来临的晴空万里的短暂的秋季。在那冷冷的藏青色的海面上散布着白色的波浪的大海的远方,尾羽岬展露着茶褐色的陆地。早奈美在想:从这个房间能够看到厚岸湾对岸的那个尾羽岬,可是这样的日子今后还能有多少天呢?但是不久,随着岁月的流逝,海雾的季节还会再来。白色的海雾,最初不知在什么时候笼罩了大海的水平线,从海面上推过来,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似地从阳台流进房间里来。
“我要等到海雾再来一次的那个时候!”
早奈美慢慢地自言自语着。游戏已经结束了。中泽也可以再继续自己的旅行了。那么,我,明年还将每天在这里观望着海雾,等待着那个从海雾的那边来访的人吧?
如果假设真渊再回来了的话,那个情景将是:那是一个海雾浓厚的日子,真渊突然从海雾的深处显现出来,对早奈美微笑着……
1985年10月26日下午一时多,桦山律师拜访了位于千代田区霞之关的东京家庭法院,提出了宣告池见敦人失踪的家庭法院审判申请报告。因为昨天10月25日,是池见敦人离开原来的住址,一直处于生死不明的状态经过了7年的日子。
7年后的同一天下午的五时——
在东京都的“小平灵园”的入口和道路两侧种植着高耸的山毛榉树,在宽阔的石子路中间整齐地叠放着带有光泽的石块,在石块的上边镶着一块刻有灵园名的青铜制的铜牌。有一个人影正通过这堆石块,向着已经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的灵园里边走去。他留着已经半白的长发,削瘦而有些驼背,身材很高,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肩上挎着一个皮包。
由这堆石块往里,道路多少变得狭窄了一些,但是仍然笔直。迎面竖立着一座白色的塔。在前边两侧的斜坡上立着看不到头的成片的石碑。这个男人以沉着的步伐大步地向前走着。因为已经过了扫墓的时间,所以路上闻寂无人,整个灵园鸦雀无声。几乎无风,傍晚的空气越来越冷。
他走过了白塔后,第一次停下了脚步,眺望着道路的前方。他又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在种着形状漂亮的樱树的地方向右拐去。
这边是一条坡度缓缓的石阶小路,两侧仍然是像白色森林般的无数的墓碑。在几个大的坟墓后边,又有几个小的墓碑并肩而立。
这个男人向路的左侧看了一眼,然后朝着一处被石栅栏围着的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的占地面积很大的坟墓走去。在繁茂的茶花和罗汉松的深处,竖立着一块沉重的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他面对着这块墓碑停下脚步,站立了一会儿,而后往上登了四五级石阶,向墓穴那边走去。
现在的亮度还能读出碑上的铭文。在石碑上刻着“池见家累代之墓”几个大字。
他好像在确认似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把挎在肩上的皮包放在了脚下。转到了石碑的后边,跪在了地上。从下边往上摸到第二层的那块石板,刚好有一条能放进手指的缝隙。他把手伸进去,一使劲便把这块石板拉开了。
在下边的那块墓基的石板上,开着一个半圆形的洞,洞穴呈、圆筒形,与墓碑下边挖出的骨灰罐存放处相连接。从下边的阴暗处,飘上来了潮湿的泥土和苔藓的气味,而且还有一种独特的寂寞的气味。这个男人把左手伸进了这个洞穴中。
他触模到了放在最前边的一个小罐子,凭着手感认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罐子,然后紧紧地压着盖子,从洞穴中取出来。他用两手捧着这只近似于白色的灰色罐子,放在了刚才拉开的那块石板上。他像非常怀念似地用手掌抚摸着这只罐子。乍一看,这只罐子和一般的罐子在形状上和色彩上都是一样的,可是他凭着盖子上的抓手和加在底座上的线条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烧制的罐子。7年前,他在厚岸的工作房里用燃气窑把池见敦人的尸体烧掉了。由于是高温,所以骨头剩得很少。
他把那些遗骨装在罐子里带回了东京,放进了池见家累代之墓的墓穴里。在处理池见敦人的遗骨的时候,他自然地想到了这里。这个罐子,如今还放在原来他放的那个位置上,这说明从那以后这个骨灰罐存放处还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池见的遗骨,还像那时一样,沉积在这只小小的罐子里。他看过了之后,又把这只骨灰罐放进了墓穴里。
他又把那块石板拉回到原来的位置,回到墓碑的前边,再次两膝着地,笔直而端正地跪坐着,面向着池见敦人的坟墓,合着两掌,深深地低下了头,一直这样长时间地没有动。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不论是坟墓,还是他自己,很快地就被逐渐加深的夜色笼罩起来了。风轻轻地刮起来,不知从哪里漂来了烧落叶的烟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有点疲劳的动作很快地站立起来。没有再回头,开始顺着先前走来的那条坡道往更下边走去。在那处像一个浅谷一样的斜坡的尽头,横着一片树林的黑色剪影。在那里也应该有灵园的出口。
身材高大的略有一点驼背的真渊洋造的背影,被带有晚秋气息的冷风吹拂着,渐渐地消失在夜色更浓的远处的树林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