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误伤事故后已经过去了一周,10月16日那天早晨,早奈美一个人出院回到了家里。虽然主治医生劝说:应该至少再多住二三天,治疗一下炎症,再进行一些步行的练习,可是最后约定即使回到家里以后,也要来医院治疗。就这样,早奈美才得到了出院的允许。由于真渊一直没有来过医院,所以早奈美感到心神不定。
早奈美做过手术后,真渊第一次在医院露面,是9日的下午夕阳已经照进病房的那个时候。他说受到了警方的调查,刚刚被放回来。厚岸镇警察署就在镇立医院的附近。
“因为我把猎枪借给了中泽,所以我也成了同案犯。大概已经把有关的材料送到了检查院,但是我的人身自由还没有被剥夺啊!”真渊的凹陷下去的眼睛流露出微些苦笑,“中泽还在接受调查。因为犯了过失伤害罪和违反了取缔枪枝刀剑法及取缔火药法等各种法律条文,所以还要被警方拘留一段时间吧?”
“过失?……要定为过失伤害吗?”早奈美对自己的听觉和判断力失去了自信,木然地反问。于是真渊以平静得出奇的耐心嘱咐的声调说:“当然不是过失了。我也知道,芦苇滩上特别滑啊!中泽为了不让野鸭飞掉,慌忙站立起来,这时脚下一滑,手就不受支配了。因为我先前已经对警方的人这样说过大概的情况,所以好像中泽也没有做什么辩解。”
早奈美在被霰弹击中的那一瞬间因休克而丧失了意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正在用汽车把她送往医院的途中。早奈美躺在座席上,真渊从上边抱着她的上半身。她感到从腰往下不是痛,而是麻痹和沉重。取出霰弹的手术,是在局部麻醉下进行的。真渊在手术室照看着她了。他感到时间很长,实际上花费了两个半小时。后来听医生说:有六颗弹粒进入了肌肉中,在X光透视下一边寻找着,一边取出了那六颗弹粒。
手术结束后,在把早奈美送进病房的路上,她就累得睡着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中泽已经坐在她的床边。她问:真渊为什么不见了?中泽说:“现在警方的人来了,正在和真渊谈话。他们谈过后,我也必须去和他们谈一谈。”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把中泽叫出去。他在走出病房的时候,看起来他已经想好了:自己一点都不作辩解,不论问什么罪,都认可。“也许总有一天,说不定你会明白。我根本没有杀害先生的想法。”
于是,真渊让警方接受了中泽的“过失”吧?又以中泽承认了这一说法而结束了这次的调查吧……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早奈美不能理解这个说法,是否是因为自己现在还处于一种木然的精神状态呢?她自己也判断不清。
“即使是那样,可是,子弹飞过来的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不是你站在我的前面,代我挨了子弹的话,那么我将从正面受到枪击,也许就丧失了这条性命吧!”真渊在毛毯的下边用自己的温暖的两手紧紧地握着早奈美的手,说,“谢谢!”
他盯着早奈美的眼睛,长时间地一动也没有动。丈夫的这般温柔以及他那充满无尽爱情的眼神,早奈美已经想不起来以前在什么时候也曾经看到过。尽管如此,可是她认为:中泽的出现、那可怕的日记、甚至还有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或者是一场空想。她又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生了真渊的孩子,正处在产褥期。
他在早奈美的身边陪伴了一会儿,看到她可能由于服用了镇痛药而有些想睡的样子,便伏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不要再担心什么了!好好地休息吧!”然后,真渊在她的唇上作了一次长吻后,悄然地走出了病房。
早奈美大约浅睡了一个小时,就被厚岸镇警察署的刑警叫醒。警方听取了真渊讲的“过失”的情况,而后中泽又向警方认定了真渊的说法,这样,警方认为中泽的行为适用于“过失伤害罪”,于是再次来到病房向早奈美通告了这一情况。
“我们还在对中泽继续进行调查,为了慎重,还向多治见那边的警察署发出了调查他身份的照会,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认为中泽还没有取得短猎枪的执照,他今后也不再想打猎了。他的行为已经相当于过失伤害。也许你会知道,单纯的过失伤害,是亲告罪。如果被害人不提出控告,那么将不问罪。我们就是来这里询问太太的意向的。”
刑警说:如果现在不能立刻决定,也可以保留回答,但是早奈美当场就回答说:“不是恶意的过失啊!我不打算控告中泽。”
刑警告诉她说:已经对中泽执行了逮捕,至少要被关在警察署四十八小时,以后的处理还不知道。刑警说完就回去了。
过了一夜的第十天,早奈美的伤痛已经大大地减轻,感到整只脚都发炎了,身体也发烧。因为没有食欲,所以必须进行输液。
真渊带着日常用品、水果和酸奶酪等来到病房,陪在早奈美的身边。他虽然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可是却没多说话。早奈美自己也没有听他讲那么多话的力气。
从第四天的早晨起,早奈美感到身体的情况明显地好转了。她能从床上下来,乘着轮椅去走廊了。这一天,真渊也来了,照顾她吃饭,为她推轮椅。真渊说:“中泽已经被交到钏路地方检查院了,可是他人好像还被拘留在厚岸警察署。我想只是他的材料被送到了检查院,而人将会得到释放吧?发出去的那份身份调查照会,已经有了答复,可是结果还有不明确的地方。也许认为他有逃跑的可能。”
真渊只讲了这样一些中泽的事,看来好像不太愿意说那么多。早奈美明白了因为中泽还被关在警察署,所以才没有露面,她也不便向真渊打听那么多。
“出窑的工作,还没有开始吧?我记得是11日出窑。”
“我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情啊!我已经向东京的百货公司和其他的有关人士简单地讲了事故的事,希望他们推迟来这里的时间。我也已经进到窑里看了一遍。我感到凭着我现有的力量,已经做出了最好的作品啊!”然后,真渊像早奈美做完手术后那次一样紧紧地握起了坐在轮椅上的早奈美的手,并频繁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能干到这个程度,也是托了你的福啊!谢谢你啦!据医生说,大概从明天开始将进行拄着拐杖的走路练习,再过二三天就能出院了吧?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也就不担心了。早奈美,好好地休息,一定能完全治愈啊!”他紧紧地拥抱着早奈美,作了一个长吻。然后,他又凝视了一会儿早奈美,突然转过身走出了病房。
她瞬间感到真渊就像一个完全不再回到这里的人似的,但是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预感。
正像真渊说的那样,从第十四天起,早奈美开始拄着拐杖练习步行了。她一活动起身子,立刻感到自己依然健康。可是,从那时以后,真渊就没有在任何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过病房。就是在下午,真渊也没有来过。
过了下午四点以后,早奈美吃过医院的配得过早的晚饭,然后在护士办公室的前边用红色公用电话往自己的家里打了电话,只听到叫铃在响,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接电话。七时,她又往家里打了一次电话,这次仍然像下午一样没有人接。
中泽仍然被拘留在警察署吗?可是真渊去了哪里呢?
到了深夜,好像家里仍然无人。早奈美度过了一个睡眠很浅的夜晚,15日又往自己的家里打了电话,结果仍然无人接。傍晚,她得到了主治医生的出院许可。这时,她不拄着拐杖也能行走了。
16日的早晨,早奈美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个人回了家。
这天早晨,晴空万里,海上没有一点海雾的影子。到11月的初雪之前,这一段时期都将是这样爽朗的天气。
房门被锁着,但是早奈美带着家里的门钥匙。去打猎的那一天早晨,是早奈美最后把房门锁上的。那天清晨是那样地寒冷,回想起来感到是那样地遥远——
早奈美不知为何毫不迟疑地径直地向真渊的书斋走去。
柠檬黄色的窗帘映得经过整理的房间异常整洁,在桌子上放着一册笔记本。原来是真渊的那本白色封面的日记本。
她感到这一切正像自己所预期的那样。
日记,仅写到10月8日晚上做好了狩猎的准备就完了。
在下一页,有一篇长长的记述。在这篇记述的前边没有写姓名,她刚刚开始读了一点这篇记述,想起来了真渊意识到早奈美要读而才写的那些日记。正是过去那些像对妻子倾诉自己的心声似的日记,对真渊来说,才是没有掺一点假的真实的记述吧?
那是难忘的7月29日上午十时左右吧?应该去厚岸购物的早奈美跑进了工作房,告诉我她在道有公路上遇到了一个受伤的人。还说已经来了两名警官。
我回到家里,看到了这个自称从多治见来拜访我的青年。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终于又被难以逃脱的命运捉住了,同时油然产生了一种冰冷的可怕的还带有一点肃然起敬的感情。并且我凭着直觉感到早奈美也怀有同样的感情吧?因为我知道她在心灵的深处不断地期待着有什么从海雾的那边降临到这里。
因为中泽带有佐久间玄祥的介绍信,所以我直接给佐久间打了电话,想确定一下实情。这时候,我还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很自然地让他看了工作房,还让他一点一点地帮助我噼了木柴,和了粘土等。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挠骨神经麻痹正在慢慢地恶化,而中泽也确实在我的工作中起作用,帮助了我。
到了8月中旬,我为了准备烧窑而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越来越不灵便。拇指和食指的麻痹确实在进行着,大的作品已经不能制作了。就是进行细微的造型和涂彩也有困难了。被称作陶工的命根子的手指功能一旦丧失,那么身心也就随着垮掉,我被置于了绝望的自暴自弃的精神状态。
虽然我情况是这样,但是我尽量小心行动不要让早奈美发觉我的这种变化。我在她的面前避免使用右手。理由是出自不要让她为我担心的考虑,然而这是一个谎言。我好像在哪些方面已经开始对她作出了防备的姿态。我要对她这个比我年小二十三岁的妻子隐瞒自己的肉体的衰弱和年老的征兆,也许这是真正的动物的防卫本能在起作用。这和中泽与早奈美之间产生的那种男女之间的微妙的感情不无关系吧?我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
8月21日的黄昏,我们驾驶着汽车一起去爱冠岬兜了一次风。
在海角的尖端,涌起了海雾。海雾立刻就把我们三个人笼罩起来了。我们在乳白色的海雾中不知仁立了多长时间,当风把视野吹开的瞬间,我发觉中泽正在从距我极近的距离上凝视着我。我感到在中泽的视线中好像蕴藏着一股杀气,在他的脸上有着某人的面影。
是谁的面影呢?——我并没有费多么长的时间就很快地想出了那个人。因为我还记得池见敦人曾经讲给我听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非婚生子啊!他是旅馆的一个女服务员为我生的孩子,现在我正让他在多治见的职业高中读窑业专业。说不定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像样的陶艺家呢!”池见一边习惯地在他的鼻子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边眯着眼睛对那个孩子满怀期待地讲述着。恐怕这件事早奈美还没有听说过吧?池见怀着野心想在将来和早奈美结婚,可是却只字不提他有一个非婚生的儿子之类的事。
因此,早奈美没有怀疑中泽的身份吧?可是在我的心中,这个疑惑却马上膨胀起来了。我一边想打消这个疑惑,可是又在一种焦虑的驱使下想尽快地查明这个事实。
第二天中午,我作出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的样子从工作房回到了家里,偷偷地进入了借给中泽住的房间。我把中泽带来的所有物品都整个地检查了一遍,结果只找出了一件写了他的真实性名的东西。这就是他的汽车驾驶执照。
姓名:清川彻。1961年8月16日生。原籍和现在住址都是多治见市内,发证时间是今年的7月10日。至于池见的非婚生子的姓名,我确实已经记不得了,可是从年龄和原籍来推测,对他的怀疑逐渐加深了。
第二天的8月23日,我当机立断去了札幌。我对他们说函馆的玉木先生偶尔来札幌,想去看一看他,而主要的目的是去大学的医院看病和委托一家有信用的私人侦探公司调查清川彻的身份。因此我就一个人去了。当然也不能否定自己对只把中泽和早奈美两人留在家中的不安,可是确实疏忽了,因为我的脑袋全被那些急需办理的事情占满了。
诊断的结果,对我来说等于是一个绝望的宣告。今年的4月曾经用两周的时间给我做了精密检查的那位外科教授,这次在做完检查后说:现在和那个时候相比,感到没有多大的变化。4月那时的状况是:我的挠骨神经麻痹是外因加上糖尿病而引起的神经变性的结果,麻痹已经不可逆转。
“挠骨神经麻痹的原因,在医学上还没有完全研究清楚啊:因此在治疗上也没有办法……我想重要的是注意不要再进一步恶化——”
虽然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可是又加上了一个无望治好的结论。而且我自己感到麻痹正在一步一步地发展着。
从医院出来后,我去了总公司在东京的这家全国规模的私人侦探公司设在札幌的分公司,按照预定委托他们调查清川彻的身份。调查报告将以信函的方式寄来,但是不使用公司的信封,寄信人可以随便写一个姓名。我们就这样定下来了。
我从札幌乘了最后一班飞机,在天黑以后才到了家。回到家里后,我只看了中泽和早奈美他们一眼,就立刻感觉出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在他们两人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虽然我还不能测知他们究竟陷入了多么深的程度,但是他们今天的关系明显地与到昨天为止的关系不同了。那也就是我与早奈美之间发生的决定性的质变。
我当时考虑了要赶走中泽的事。我决定不问有无其事,立刻赶走中泽,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继续和早奈美过着原来的生活——可是,结果那个选择是否正确,至今我仍然不知道。
总之,有几个理由使我迷惑了,作为结果,我选择了另外的途径。再等待一些时候,将会知道“中泽一弘”是一个什么人。我有一种冲动,想在那时把他的真面目在早奈美的面前揭露出来。其中,最大的理由——如果自己因为手指不方便而渐渐地不能工作了的话,那么,很快就会在我们夫妻之间出现可怕的寂寞和令人发狂的怠倦吧?那时,我将会给予年轻的早奈美什么呢?原来她是为着我而才牺牲了自己的人生的。对于作出了这样牺牲的早奈美,我究竟能为她做什么呢?潜伏在我的心中的嗬责和对那不久将来的恐惧第一次使我踌躇了。
产生赎罪的决心,还是后来的事情。
我改变了赶走中泽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开始悄悄地注意地监视他们两人行动了。但是,这实际上把我置于了火一般的嫉妒和苦恼之中了。
第一封由侦探公司伪装成私人信件寄来的调查信,在8月28日收到了。这是因为我急着要他们先把清川彻的身份告诉我。
我的怀疑,通过这次调查证明我猜中了。调查信告诉了我:清川彻是池见敦人与从前在多治见附近的一家旅馆工作的女服务员清川永美子生的并认定的孩子。这封信只报告了这些内容,信末的附记说更详细的身份调查报告,将很快送到。
仅这份简单的报告,已经使我产生了好像池见的亡灵出现在我的眼前的那种恐惧,吓得我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在乱作一团的恐惧过去以后,我要努力正确地把握现状。
中泽——也许应该正确地把他称为清川彻——他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我这里的呢?他有意图地闯进我的家本身,难道就不值得怀疑吗?他说自己遭到了强盗的袭击,受了伤,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部被夺走,这纯粹是谎言。在他之前,曾经发生了两起认为是同一个犯人制造的案件——一个来这里旅游的女子受到了威胁;一个钓鱼的人东西被抢走,但是他们的受害程度都很轻——这个多次作案的犯人至今还没有被抓到。
那么,这一连串的案件都是中泽所为吗?一定他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受害是现实的而才作了那样的安排,然后他横卧在早奈美的汽车前向她求救。
虽然他的衣物被抢得光,但是竟那样巧地把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佐久间玄祥的介绍信给留下来了。佐久间玄祥的介绍信也是伪造的吧?看起来很像样的毛笔字,还有他的落款,这些都是假的。可是,我查了一下美术年鉴,按照那上边登载的佐久间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电话。先出来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而后换成了佐久间。听起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感到他有七十多岁。于是我立刻想到这个接电话的人也是假佐久间玄祥吧?尽管这样,但是中泽和佐久间玄样之间确实有着什么关系,这一点好像是事实。我还必须等待那份详细的身份调查报告。
暂且不管那些,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他为什么,抱着什么目的潜入到我的身边来呢?
“复仇”这个词,不管我是否愿意接受,立刻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中泽对自己父亲的失踪有怀疑,认为我们掌握着这个谜语的谜底,为了弄清失踪的真相而来到我们这里的吧?
于是,他认识了早奈美,并且爱上了她。不,他为了从早奈美那里问出秘密来而诱惑了她,而早奈美则中了他的甜言蜜语的圈套。我宁可相信自己的这个想像。可是,在中泽的那双看着早奈美的眼睛中正在燃烧着坚定不移的爱恋的火焰。为了回报中泽的爱恋,早奈美那边也出现了变化……轻柔而富有感情的声音、开始变得润滑的皮肤、在眉间和嘴边生出的青春痘,所有的这一切不是都明确地说明了两人的那样可怜的恋情。早奈美本来是一个单纯的女人,不论中泽多么难以对付,但是在处理意料之外的事态时,她仍然显得过于年轻吧?
中泽一早一晚地都在从早奈美的嘴里听到了关于池见失踪的“真相”吧?不,也许他已经全都听过了吧?中泽已经知道:对池见直接下手的人是早奈美。后来,是我为她把一切都处理了。
于是,中泽要怎么做呢?
在经过了一番左右为难的思考之后,他终于决定只原谅早奈美,而把复仇的目标对准了我一个人吧?而且,他以复仇的名义还能从我的手里夺走早奈美。就像我以前从那个没有抵抗能力的池见的手里夺来了早奈美一样——
不,对中泽来说,也许选择的途径是很多的。但是,下一步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无法预测。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究竞有多少人性?根据想像,在下一个瞬间不论发生了什么样血腥的惨剧,都不是不可思议的。我现在就被迫站在了这个惨剧的边缘。
那么,我自己应该怎么对付这种状态呢?暂且远远地躲避一下这个危险,需要有一段时间考虑一下自己应该选择什么行动。
我已经设想好了“新的日记”。
我在这20多年里一天不漏地写了日记。我让早奈美读我的日记,大概是从3年前开始的吧?她也知道我是作为向妻子倾诉自己的心声而才写着日记的。
我,是想通过让早奈美读我的日记,甚至让中泽读我的日记,控制他们的心理,从他们的反应探察他们的内心活动,结果是为了自己能获得“延期偿付”的时间——这就是我的企图,可是我从前写的她仅仅以读一读为前提的日记已经起不到我所希望的作用吧:我为了能让他们相信这才是我的真实的内心世界,因此我才伪造了“纯粹只为自己写的日记”。
我给木匠桥口打了电话,委托他在7月改修厨房的时候在我的书斋里做一个暗格。我对桥口说:在10月烧窑的时候,因为有年轻的帮工进出我家,所以需要有一个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并且还和桥口说定:因为妻子讨厌这种作法,所以要对她保守秘密。
在木匠来这里做工的那个前后,我把日记变成了一个不冷不热的工作记录。那个时候,中泽和早奈美每天晚上都背着我在阳台或者在海边交流他们的爱情。随着我不断地窥视着他们两人的作爱行为,我怎么还能像以往那样继续写我的虚心坦诚的日记呢!
不久,我不再写日记了。
过了两天以后,我在另一本白色封皮的笔记本上开始写新的日记了。虽然我声称这本日记是“纯粹只为我自己”,而实际上是有其深意的,日记的内容全都是以让早奈美和中泽阅读为目的而写的。
但是,虽说如此——事实是非常奇妙的,我却真的在日记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吐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意。这些真实的内心活动,反而证实了我的心就像那吊得长长的钟摆似地反复地从一端摆向另一端。
我在日记中写道:“我要把中泽干掉。我恨这个人,真可恨……”
我又在第二天的日记中写道:“我一边看着专心转动着转盘的中泽,一边感到今天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中。这时,我突然想:把我的整个工作房都让给这个青年怎么样呢?我想把我自己的现在的状态——肉体和精神的衰煺、右手指还在发展着的挠骨神经麻痹等,部全盘地告诉他,也把我至今为止掌握的全部技艺都传授给他,让他作为我的继承人怎么样呢?而且,如果他们两人真那样希望一起生活的话,那么我可以让他们结婚。”
这,不是我的虚假的真心。恐伯我从这个时候起,在内心深处产生了向池见赎罪的意识吧!中泽在工作间里工作的真挚态度、踏踏实实的工作精神、那种让人感到才能奔放的工作姿态等,大概就是这些激发我产生了向池见赎罪的意识吧?仅就工作方面来说,中泽真是一个让我打内心里佩服的好青年。但是要完全排除他是池见敦人的遗子这一点!
侦探公司寄来的第二封信,9月13日收到了。调查员走遍了清川彻在多治见的住址附近的所有地方,收集丁关于他的从过去到现在的各种情况。
清川彻,1978年5月,三年级时从歧阜县多治见工业高中的窑业专业煺学,单身一人去了美国。
他到了美国后不久,便连续7年音信不通。今年的5月,他突然回国,一直守护到母亲永美子去世。根据彻的舅舅清川正治对周围的人讲的情况,彻在美国走遍了各地的窑场,后来又去了英国,在帕纳德设置在昆沃尔岬角的窑场继续学习着窑业知识。据说在这个海港小镇,聚集着许多画家和陶艺家,人数仅次于伦敦。他在这里知道了母亲生病的情况,而后相隔7年回到了日本。
关于和佐久间玄样的关系,玄祥的孙子是彻的小时候的朋友,在高中时代是同班同学。他根本就不懂陶艺,但是待人态度和蔼,现在好像在他的祖父和父亲的工作房附近建造的一座现代陶瓷展览馆里担任着营业部长。
清川彻从7月下旬起又不见身影了,据他的舅舅清川正治说,他又去各地的朋友的窑场拜访朋友,学习技艺了……
在读完调查报告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晕眩。中泽老老实实地工作,是理所应当的。他这小子把多年的经验隐藏起来,一个劲地装成迷上了我的作品但又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的样子,就这样闯进了我的家。还有他的那个同班同学,恐怕就是玄祥的孙子,他在我打去电话的时候,不知对女事务员说了什么,而把电话转给了他,并在电话前边扮演了祖父的角色。
池见敦人的失踪,仍然有一个谜。永美子一定在临死前留下了话,说真渊和早奈美把池见敦人失踪的真相掩盖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每天都在过着蜜月一般的生活。中泽在周密地调查了我的所有情况后,经过严密而慎重地布置,潜入了我的家里。他储存着危险的复仇意图,隐藏起对抗的意识,以冷静的好奇心观看着我的工作情况吧!
他的周到和难以对付,令我头痛。我感到很可怕。由于害怕,所以我打心里憎恨中泽。
这家伙一定要杀了我吧!他要报杀父之仇,还要把早奈美变成自己的东西。早奈美现在也在期待着他这样做。我的这个摆锤,又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摆去。我对这个曾想让他继承我的工作房的男人,忽然产生了杀意。如果不杀死他,我一定要被他杀死。首先,我要为自己设置确实的“延期偿付”。我要诓骗敌人,将计就计,先发制人!
可是,我期待着早奈美还能偷读我的新日记,而事实正像我所预料的一样。我的原来的日记已经变得空洞无物了。肯定早奈美对原来的日记产生了怀疑。而我正想让她注意到我正在书斋里写着新的日记。可是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发觉了我在写新的日记了。
不久,她去了厚岸的美容院。她说在美容院的前边偶然遇到了桥口,因此顺便把工程账单带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我立即给桥口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坦白了自己把暗格的事告诉了早奈美的情况。正像我考虑的那样,我知道了早奈美开始偷读我的新日记了。
这时,我已经在我的日记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伏线。我在日记上写着:我发觉了早奈美和中泽正在谋划杀害我的事——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有百分之几的这种可能性。)
在第二天9月16日的日记中,我宣言了。
“他们预定的行动日期,或者也许是10月25日。从而,我的预定行动日期,必须在他们之前。烧窑是10月6日和7日这两天。还要冷却两天、出窑、作品的挑选、箱子的订购、拍摄照片等等,这一切都结束,客人也都回去,整个的工作告一段落,恐怕要在10月15日前后吧!
“我这个人不喜欢在第二天。10月17日。如果再等下去,是危险的。我必须在那一天把中泽和早奈美同时消灭!”
他们读了我的日记,要把我的日记解释为:我和他们约定了在10月17日以前对他们自己来说是安全的,“延期偿付”期间。他们两人一定开始偷偷地商量了在我的“延期偿付”结束之前,必须先发制人击毙我。
就是中泽,也一定会不制造任何事端地等到烧完窑,等到这次龙窑的作品出来。因此在10月17日前的某一天,恐怕是在10月15日之前,就成为了我自己的“延期偿付”的期间。
我要在那个期间沉着地考虑好最确实的最安全的手段——能同时把他们两人消灭,而又能看起来认为是一个事故的手段。
在9月21日的日记中,我写了要让他们放松警惕,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延期偿付”的事情。
“我想出了一个妙计。要把中泽介绍给他们。中泽一弘是一个出类拔粹的具有才能的年轻人,是我看中的最后一个徒弟,甚至可以把他叫作我的接班人。今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将在这里和我一起工作……和我有着长期交往的百货公司的部长和画廊的经营者们,打那以后将会特别地关注中泽,一定会给他发展的机会。”
我凭着这段日记认为:从10月12日到14日这个期间,在外地的客人到来,把中泽介绍给他们之前,他绝对不会对我下手吧!在这些活动结束之后,到我预定行动的10月17日以前,他们可能把这段时间看作是他们自己的行动机会吧?
我仍然要先下手。在出窑之后,客人们到来之前,要把危险的敌人中泽杀掉,同时也要把背叛了我而与中泽私通的早奈美埋葬!
我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平时,我一边在考虑着实际的行动手段,一边为烧龙窑而拼命地工作着。我已经预感到:从我的身体条件来看,也许这是烧最后一次的龙窑了。
可是,多么富有讽刺意味吧!随着我拼命地工作,那行动的手段在渐渐地改变着我的心,并使我的决心变得虚弱了。也许是因为过于拼命地工作和劳累,我的右手的麻痹在逐渐地恶化。医生说过:不可过于疲劳,也不许着凉,这些都是陶艺工作难以避免的。陶土是冷的,还要加水和泥,最后要做成陶胚。
几乎没有令我满意的作品,从装窑以前起,我就已经预感到:这次将以残酷的失败而告终!
与我相比,中泽的工作情况显得精力充沛富有生气。他的制作大胆,并显示出了他的横溢的才华,造型有趣,彩绘生动。
在工作间里工作着的中泽,总是规规矩矩,谦虚谨慎。我考虑着:这个人和早奈美谋划着要杀害我等,这是我自己的一种妄想吧?我已经怀疑自己的理性。于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把池见敦人的面影叠加在他的身上。而且,难道我还要罪上加罪吗?当把中泽和早奈美消灭以后,究竞能给我留下什么呢?那只能给我这个不能再工作的人添加地狱一般的无为与孤独,只能受到比过去的这7年更加沉重的嗬责吧?
虽然如此,即使杀了中泽一人,也不能再恢复以前的生活了。已经在爱着他的早奈美,是决不会原谅我的罪行的。她将一直憎恨我,结果我将失去一切吧?
对,总而言之,我明白过来了,自己正处在不应该失掉一切的命运之中。结算清单终于来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与其罪上加罪,苟且生活在炼狱之中,不如以大家都希望的形式让自己煺场,这样做可能更加明智吧?
对所谓“好死”的憧憬,正与在我的心中刚刚萌生的赎罪的愿望结合在一起,并在徐缓地而确实地替换着原来的杀意。
一个面对衰煺和挫折的人,他真正希望的究竞是什么呢?
如果问到底的话,那恐怕就是自己在所爱的人的记忆中永远以一个理想的人物形象继续活下去。加之,我希望偿还自己过去犯下的可怕的罪行,并得到安宁。人大概都希望在自己死后,能以一个良好的印象让大家时常想起他。
这样做的一个确实可行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谢罪意识放置在对方的心中吧?因为我对他犯了罪,所以我终生也难以忘记池见敦人和从他那里领受的恩义,这个事实就证明了那个想法。
自从开始烧龙窑以后,我就曾几次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看到了池见的亡灵。他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新的决心。所谓新的决心,就是由自己“要杀”,转变为自己“挨杀”。
如果我把自己的“延期偿付”的期间度过去,那么下边,就是中泽和早奈美消灭我了吧?因为他们相信我将在10月17日把他们杀掉。
他们把我杀掉,也要做成一个事故的样子。他们在逃脱了警方的追查后,就将开始两个人的新生活。但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将永远不能忘记我了。特别是早奈美,她能终生从杀害我的、以怨报德的可怕的嗬责中逃脱吗?因为我帮助她处理了受到杀害的池见的后事,并且把她从自杀中救活,又让她生活在现在这个宁静而优美的自然环境中,使她感受到了生的乐趣,可是她竟然不在乎地把我杀了。她的自责,一定会使她忘记我的坏处与缺点,只能让她想起我给予她的那一切,我将以我自己希望的良好形象让她永久地记忆着我。
中泽也许会说:“如果我们不干掉先生,那么我们就要被先生杀掉。”可是那样的说法,都是没有任何根据的,都是软弱无力的。早奈美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她不背叛我,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她与中泽的私通使我发疯了,诱发了我杀害他们的想法。
10月3日,在临近烧窑的前三天,玉木带着两名徒弟和将在明年春天认作养女的那个姑娘来了。我把中泽作为我的继承人向他们作了介绍。这件事和当天晚上的日记,实际上都是对早奈美和中泽的挑战。今后,如果我有了什么不自然的死,当怀疑到中泽的时候,玉木将会为我作证吧?他将会说:真渊和中泽两人的关系非常好。中泽根本不会希望真渊死。我在挑逗着他们,告诉他们:在那以后我预定行动的10月17日到来之前,你们任何时候行动都可以。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奇怪的是恐惧正从我的心中逐渐地淡薄。我反而处于了一种奇妙的兴奋之中,就像把生命当作赌注玩着一种危险的游戏似的。
烧窑按照预定的计划顺利地完成了。
海雾的季节过去了。冰冷的大颗粒的雨在连续地下着。在中泽驾驶着汽车把玉木的两名徒弟送到钏路而离开家以后,在突然恢复了寂静的家中,只剩下了我和早奈美两人。这时——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越受到了最后的诱惑的驱使。我非常想对早奈美说:让我们停下这场危险的游戏吧!我要把中泽的真面目告诉她,要向他们两人坦白7年前的我的罪行。如果他们想告发我,这也可以。还有,如果他们两人希望一起生活的话,两人也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去别处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他们一定会真的离开这里。他们将像两只卸下脚镣的小乌一样展翅飞翔,干净利落地与过去一刀两断吧!我骗了早奈美7年,而现在的她又背叛了我,我们正好打成了平手。正因为我把一切都坦白了,所以她也不会有任何顾虑地把我忘记吧!
这个想像,又使我心中的忌妒和憎恨重新沸腾起来了。我可以从现在就煺场了。因为那个时刻早晚总是要来的。可是,到了如今,我不能忍受我一个人背负罪责,并作为一个丑恶的人而被过去埋葬;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在爱情和事业上令人满意的人而被早奈美和我认识的许多的人记忆着的话。如果让我大胆地说一句的话,那就是我的煺场的美学。
在这个连续下着雨的晚上,作为排解等待龙窑冷却的焦急心情,我想起了狩猎。在前年和大前年,我们都出去了一天。这是忘记龙窑的最好的方法。中泽非常敏感地理解了我内心的想法。我们一边紧张地防备着对方,一边探索着对方的心理,慢慢地谈论着这次打猎的安排。总之,我不得不这样决定下来。
“明天,咱们就去打一打看吗?”我最后这样说。在这一瞬间,中泽推测了我的内心活动,而接着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他自己决定的内容。他判断:我打算在猎场把他们两人击毙,并伪装成事故。于是,他下了决心要在我向他们射击以前把我击毙。
他们终于上了我挑逗他们的圈套。
那天晚上,我是在老天赐予的平静中上床睡觉的。但是,我却想了很多。如果我遭到了池见敦人的遗子中泽的枪击,我就能多少偿还一些自己的罪过了。另一方面,因为早奈美直到最后还不知道7年前的真相,所以她仍然在相信:我巧妙地隐瞒了她的杀人罪行,并且还在继续庇护着她吧!可是,她自己背叛了丈夫,她的背叛行为使丈夫发狂了,作为背叛的结果,还要杀死丈夫。我要把她的这双重罪过植入她的心里,要让她一生都痛苦地记忆着我,追念着我。我对自己的选择一点都不后悔。只在这一天的晚上,我握着早奈美的手睡着了。明天,我将要离开她的手,并把她交给中泽吧!
在猎场上,我也仍然在冷静地判断着情况。在我们潜伏在芦苇荡里,等待着野鸭的到来时,中泽总是在不停地移动着,并远离了我。我察觉了他正在确定狙击我的位置。要让他瞄准我,必须让早奈美离开我。这时,我对早奈美说:请你去为我取一些子弹!
在这之后,野鸭飞来了。于是,在最后的一瞬间,一个推翻了我的算计的出乎意料的事态展开了:早奈美挺身保护了我,并中弹倒下了。我只受了一点擦伤。
我对来厚岸医院调查这一情况的警方的警官证实了中泽的行为完全是一个事故。我断然不想让人们知道他有意识地狙击了我的这个不幸事件。如果万一被人们知道了真相,那么人们将会立刻认为这是一个三角关系的事件,接着就暴露了中泽的身份,同时,就要开始臆测在其背后的不愿让人知道的过去的事情。
在证明那是“事故”的时候,在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伤感的情绪,想到:如今我对中泽所能做到的这一点点事情,也就是对池见的偿还吧!
中泽和我都在警察署受到了调查,只有我先被放出来,一个人回了家,然后开始写这篇最后的日记。按照我的原来的计划,我打算一行日记也不写,就这样沉默地死去。可是,早奈美的行动,再一次捣毁了我的决心。不论我多么狡猾,可是我再也不能不公正地对待她了。我必须向她坦白:在这7年里我一直在骗她。这次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一定要为她拭去一直折磨着她的作为一个杀人犯的恐惧和痛苦。
我好像使用了几次“偿罪”和“赎罪”这两个词。对,就是我亲手杀死了池见敦人的。杀人犯不是早奈美,而是我。
7年前的那个晚上,早奈美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当我赶到她住的公寓的时候,见到早奈美蜷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在里边的寝室里,池见趴在床脚下。关于事情的经过,她已经在电话中告诉我了。
池见头部往外流着血,已经丧失意识。可是仔细地观察一下他的伤口,伤口并没有那么深,伤势也没有那么重。因为头部的伤总是出血多,所以看起来很重。他还在喘气。如果能立刻叫救护车进行抢救,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大事。可是与此相反,我亲手扼着池见的脖子,把他置于死地。
这仅仅发生在几秒钟里,而且我几乎一点都没有犹豫就断然地下了手。我一直爱着早奈美。一直想从池见的手里把早奈美夺过来。在有这个想法的同时,也开始在心里憎恨起在金钱上曾经给过我帮助的池见。
我在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就独立地在东大和市建窑烧制自己的作品。大约过了四五年,池见看上了我的作品,每当他来我这里的时候总要买很多。最初,我在修建工作房的时候,因为从银行借了很多的钱,所以还债的生活是很苦的。那时,我从他那里得到过一些小额的援助,在修建龙窑的时候,又向他借了五百万日元。那已经是大约15年前的事了,从征购土地到修建龙窑,大约就花了那么多的钱。
每当烧龙窑的时候,池见总是最先来到我这里,选取自己喜欢的作品,并且就用这些作品抵销了我借的那五百万日元。后来,我获得了几次作品奖,我的作品价钱也随着涨上去了。因此,约在3年的时间里,就把他借给我的钱全部还清了。池见也认可了,并把我的借条还给了我。
可是,从那以后,他仍然在作品出窑的日子最先到我这里来,喜欢哪一件就选哪一件,然后就拿回去了。他有时候给作品定个价钱,给一些钱,可是也有时候装出一副忘记了的样子。
他对我的工作内容也不断地提出一些指示性的意见,什么应该烧这样的东西了,什么那个不好了,非让我服从他的意见不可。一旦不听他的意见,他就要唠唠叨叨地说什么在我还没出名,经济上很贫困的那个时候,怎么照顾了我等等的一些话。当然,那时就是这个情况,池见是一个有支配欲的人,我怎么也不能和他对着干。可是反过来,我的抱怨情绪却逐渐地郁积在心里。
况且,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正是埋葬池见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具有诱惑力的好机会。池见头部负了裂伤,躺在那里。我还蒙骗自己的良心说:就是我自己不下手,也许他也没有救了。另一方面,早奈美已经烂醉如泥,又因这次打击而神智不清。在事前让她相信:是她杀死了池见,这比欺骗小孩还要容易吧!可是,如果我帮助她处理了那件事,那么她将一生都欠我的债。
当我确认了池见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后,回到了早奈美所在的起居室,温柔地对她说:“你通知我,可真是通知对了。下边的事,都交给我做吧!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呆着就行了……”
我先把池见的雪铁龙汽车驾驶到东京车站的八重州地下停车场扔在了那里。
我回到公寓后,把尸体装进袋子里,用我自己的汽车运到了有明的东京渡轮始发站。要把尸体运到厚岸去,这是在转移雪铁龙汽车时想到的一个处理办法。过去我曾在把我的汽车送去接受车辆检查时借用过徒弟的汽车使用,这次也打算这样做。如果利用渡轮的话,汽车的号码肯定要被渡轮公司记录下来,可是万一以后警方调查的话,假如是一辆与池见没有关系的汽车,一般说来是不会引起注意的。因为我自己有过两次乘渡轮来往于东京和钏路的经验,所以大体的情况我都知道。
我把在行李厢里装着他见尸体的汽车送上了那天午夜十一时由东京启航驶往钏路的渡轮上。我把发动机的钥匙交给了行李员,多付了一千五百日元后,就不需要我等到启航的时间了。因为我借用的这辆汽车,发动机和行李厢分别使用着两把不同的钥匙,所以用不着担心行李箱是否能被行李员的那把钥匙汀开。
我在两天以后也就是27日早晨乘飞机飞往了钏路,十点十分左右,领出了在早晨八点钟到达钏路渡轮始发站的汽车。当时,我的汽车已经被放在了码头上了。好像在渡轮到达以后,来提取汽车的人很多。
那一天,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尸体隐藏到厚岸我的住房的地下室里。然后再把汽车送上渡轮,运回东京。
因为开始搜寻池见是在27日以后,所以警方不能抓到我被卷入这起犯罪案件的明显的迹象。尽管他的社会地位高,可是这起失踪事件的侦查也是有限度的。警方没有特别怀疑我的理由,也根本不会想到需要调查渡轮。
在事件发生以后的那半个月,我一步也没有离开东大和市。因为已经定下来要在11月10日烧龙窑,所以徒弟们每天都要出出进进地干得很迟,从4日起就住在了我的家里。
烧窑的工作结束后,我装作在等待窑冷却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去散心的样子,11月12日一个人去了厚岸。我乘飞机飞到了钏路,半夜才到了厚岸的家里。用以前就有的那个旧的燃气窑把池见的尸体烧了。第二天我又返回了东京。
我回到家里一看,这个东大和市的家,只一个晚上没有人住就失窃了。我吃了一惊。从池见的身上脱下来的衣服、钱包、名片夹和衣服饰物等,还都保存在我的家里。因为事发后的第三天我往返了一趟厚岸,回来后就天天忙着准备烧窑,在我第二次去厚岸的时候,因为徒弟们正在收拾龙窑,所以也没有时间处理池见的那些衣服等东西。
池见的西装,和我的西装都放在一个衣服盒子,又放在衣服箱子里,所以一件也没有被偷。钱包、名片夹和衣服饰物等都集中地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但是,这个抽屉被偷了。池见的那个装着十万多日元的钱包、镶着绿宝石的领带夹和袖扣都不见了。我的东西也被偷了,看来这个小偷很有经验,他只偷现金和金银珠宝。我当然没有向警方报告自己这次被偷的情况。剩下来的池见的名片夹和西装等我急急忙忙地用燃气窑烧掉了。
如果在那以后不久,小偷被警方抓住,收缴了池见的随身用品,并且小偷供出了那些东西是从我的家里偷出去的话,那么我也就无法逃脱了。我在那段时间里担心得魂不附体,可是幸运的是这个小偷竟逃之夭夭了,警方也没有来向我询问什么。
早奈美的状态却令人担心。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想见到任何的人。她也不再去剧团的排练场,虽然她在春季的公演中担任着重要的角色,可是她也推掉不干了。如果警方盯上了她,并对她进行严厉的审问,那么她就有把全部真相讲出来的危险。我看到了这一点,便常常去她的公寓拼命地安慰她,鼓励她,给她勇气。
在辞掉演出任务后的12月中旬,她吃了安眠药切开了手腕企图自杀,可是因为我看出了她要自杀的前兆,所以那天的半夜我到了她那里,做了应急处理。这件事,未必像她考虑的那样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偶然巧合。但是,我把这个事情作为一个好机会,邀请她去厚岸。不久、她产生了要把自己的今后的人生全部交付给我的想法。
我自己也赶紧把东大和市的房子和土地让出去,在第二年的3月搬到了厚岸。等到积雪溶化了以后,把那像仓库一样的旧房子和工作房都先后拆掉了,重新修建了新的住房和工作房。把以前的那个燃气窑也连影子都一点不留地处理掉了。接着,从东京请来工匠开始修建龙窑。
5月,早奈美也搬来了。我们结婚了。
这样,我把一切都弄到手了。从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处于安静而雄伟的大自然中的工作环境,现在终于把梦想变成了现实。在我的身边还有年轻的早奈美,我们将在这里不受任何人打扰地无忧无虑地每天享受充满细腻爱情的生活。
可是——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两个决不会消失的罪过占据着,这个意识逐渐地进入了我的精神世界。这双重的罪过就是:我亲手杀害池见敦人;我让早奈美把这个罪过当作了自己的,又把她的人生扭曲了。我必须向池见和早奈美两个人偿罪。我的本能在冷酷地预告着:总有一天,那份结算清单会转到我这里。我的余生也不一定会有一个好下场。
在我开始感到右手指的麻痹恶化的时候,中泽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我终于又被自己想避开而难以避开的命运捕捉到了。我完全在受着这种情感的支配。我感到我从最初就知道:自己面对着这个命运,无论自己怎么挣扎也不会取胜。
事实上,这样的结果,现在已经展现在我的面前了。终于,已经不能允许我在早奈美的记忆中占有我所希望的地位了。可是,我现在才正沉浸在可以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安宁之中.这次,我要把一切都公开。我不再欺骗任何人了。
昨天,我在龙窑里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我感到这次烧的作品比烧窑前预想的情况好得多。如果就我现在的体力和条件来说,也许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而创造的成果吧!下边,我要看我的多年的理解者东京的美术部长的意向了。
那么,如果说我还有一个愿望的话,那就是把我的7年前的罪行报告警方,促使他们侦查我。但是我希望你们过两天以后再这样做。在那个期间,我将凭着自己的意志,以谁也不知道的方法,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这至少是留给我的一个煺场的美学。
再见,早奈美!从今以后将没有任何的东西束缚你了。我只能把拥抱你的有限的爱留在你的身上了。
真渊洋造
1985年10月14日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