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语汇中,享乐主义指追求享乐生活、即使不说是堕落生活的一个不道德倾向。这当然是不确切的,伊壁鸠鲁是第一位研究乐趣的大理论家,他抱着一种极端的怀疑态度理解了什么是幸福生活:他认为不痛苦就是快乐。因而痛苦才是享乐主义的基本观念:懂得排除痛苦的人才是幸福的人;由于享乐带来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伊壁鸠鲁只嘱咐世人享受节制平凡的乐趣。伊壁鸠鲁的明智却有一种忧郁的深层含意:人被抛入悲惨世界,看到惟一明白可靠的价值是乐趣,虽则它多么微不足道,还总是他本人能够体验到的乐趣,如喝一口清水,看一眼天空(面对仁慈上帝的窗户),抚摩一下。
乐趣不论平凡还是不平凡,只属于感觉到的人,哲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享乐主义的私有性。可是以我看来,享乐主义的致命弱点不是私有性,而是具有极端的乌托邦特征(哦,但愿是我错了!):我确实怀疑享乐主义理想能不能实现;我担心的是他向我们嘱咐的生活与人类天性是格格不入的。
十八世纪通过它的艺术使乐趣摆脱了道德禁忌的浓雾,培养了一种所谓自由放荡的风气,弗拉戈纳尔和华托的画,萨德、小克雷比永或夏尔·杜克洛的小说对此都有所表现。我的青年朋友文森特就是因此欣赏那个世纪;若可能,他会把萨德侯爵的侧面像别在上衣翻领上作为标志。我也有他这种崇拜心理,但是我还要说(并不真正有人理解)这种艺术的真正伟大之处不是对享乐主义作了什么宣扬,而是对享乐主义作了分析。这个原因使我认为肖代洛·德·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可算作是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书中人物不做别的,就是寻欢作乐。可是读者渐渐明白,使他们心动的不是欢乐,而是征服;不是欢乐的欲望,而是胜利的欲望主宰全过程。起初看来像是一场欢乐淫荡的游戏,不可察觉地、不可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搏斗。但是搏斗跟享乐主义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伊壁鸠鲁写道:“智者从不进行任何与搏斗有关的行动。”
《危险的关系》用书信体形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由另一个方法任意替代的技巧方法。这种形式本身就很有说服力,它告诉我们,人物的经历,确是他们亲身体验后才说的,流传的,散播的,忏悔的,并且写下来的。在这个把一切都可说得沸沸扬扬的世界上,最容易动用而又最致命的武器就是散播。小说主角瓦尔蒙对被他引诱过的女人发出一封断交信,这把她毁了;信是他的女友德·梅尔特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念了让他听写下来的。不久又是这位梅尔特,出于报复,把瓦尔蒙的一封私信交给他的情敌;情敌向他挑衅提出决斗,瓦尔蒙因此死去。死后他与梅尔特两人的私信散播开来,而侯爵夫人受人指责和摈弃,在轻蔑中结束了生命。
小说中不存在两个人的特殊秘密;每个人都像处于一只大蚌壳中央,每句悄悄话都会引起共振,音量放大,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把海螺壳贴在耳朵上,可以听到上古时代的海水声。在拉克洛的世界里就是这样,每句话说出口以后,声音永远不灭。这就是十八世纪吗?这就是欢乐天堂吗?还是人并不意识到,自古以来就是生活在这样一只会共振的海螺壳里?无论怎么说,一只会共振的海螺壳可不是伊壁鸠鲁的世界。他告诫他的弟子说:“闭门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