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罗云初嘴唇颤抖，轻轻喊了她一声。
唐静仪听到声音转过头，见是她一愣，意外惊讶道：“云初，你怎么上来了？”
罗云初握着手，目光紧紧地看着她，心里紧张又惶恐。
已经是十一月了，但在温暖的南方，天气还并不怎么冷。唐静仪穿着简单的睡衣，一件普通的棉衣外套，站在楼顶的围墙处，脚下踩着两个灰色的大砖块。
楼顶有几个单杆落地晾衣杆，应该是有住户拿被子衣服上来晾晒，但又怕杆子被风吹倒，所以搬了几个大砖块上来压住杆子的脚架脚撑。
唐静仪脚下的大砖块就是这么来的。
楼顶的围墙只有半人高，唐静仪又站在两个大砖块上面，等于围墙现在只有她的三分之一高，轻易就可以抬腿跨到围墙上去。
“我起来上洗手间，看到你房门没关，找了下你又不在屋子里面，所以就出来看看。”罗云初冷汗涔涔，一边试图走近唐静仪，一边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妈，你怎么上来楼顶了？”
唐静仪没有回答，双手握紧了围墙。
罗云初一惊，忙停下脚步，朝她远一点的位置走了过去，并转移话题道：“我还从来没这个时候上过楼顶呢，看看和白天有什么不同。”
她在距离唐静仪五、六个身位的地方停下，双手搭在围墙上，好像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色，实则眼角余光一直紧张地看着唐静仪。
唐静仪看了她一会，慢慢松开手，又沉默了会，说：“我睡不着，起来走一走。”
一般人睡不着都是到楼下小区或者马路边上走一走的，哪有人会上来楼顶？而且还搬了大砖块在围墙边上站着，分明就是要……
罗云初不敢再往下想，恐惧害怕到了极点。
她深吸口气，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脑海飞速转动，和唐静仪扯了些有的没的。待她神色慢慢放松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防备紧绷，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询问道：“妈，我们出来也挺久的了，要不回去吧？”
唐静仪瞬间又不说话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围墙。
罗云初顿时急了：“妈……”
却冷不防听到她问：“云初，你真的想我和你爸离婚吗？”
罗云初一愣，下意识想说“当然”，可是话到嘴边，她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唐静仪的想法，万一说的不对，影响刺激到了唐静仪……
罗云初想了想，谨慎斟酌道：“妈，从我的角度，我是觉得爸实在太过分了，你应该和他离婚，可你要是不想离的话……”
“我想离。”
罗云初：“……”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唐静仪。
唐静仪望着楼顶外的夜色，一字一句，说的更加清楚仔细明白：“我想和你爸离婚，可是……”
她一顿，闭上眼，难堪无力道：“云初，我害怕……我不敢离……”
“妈……”罗云初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凌晨四、五点的天，正是最黑最暗的时候。尤其是冬季，天空如同泼了墨一般，黑暗漫无边际。
似乎是压抑沉默了太久，一旦开了口，便再也无法停止，唐静仪轻声哽咽道：“小时候家里穷，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姐姐，从小就要帮父母干活，照顾忍让弟弟妹妹。家里没钱，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我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也很好，可是没办法，为了家里还是不得不辍学出去工作。”
“年纪小，没有学历，又什么都不懂不会，自然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有时候还会被人欺负、辱骂、扣钱……”
“好在隔壁邻居家的一个姐姐心善，后来介绍我进大商场当了一名售货员。”
“也是在这里，我认识了你爸。”
说到这，唐静仪笑了笑。
“你爸过来买东西，刚好是我在介绍售卖，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我们聊了一下，他买了东西就走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来了，又问了我一些问题，买了些东西和我聊了会天便走了。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
“我开始有些奇怪，后来有些害怕，便和同事换了班，想要避开他。没想到他和同事打听，换了时间来商场还是找到了我。大概是看出了我紧张害怕，他着急慌张地解释说他没有恶意，不是坏人，只是想要和我当朋友，让我不用害怕……”
“这其实就是喜欢我的意思了。”
“我有些惊讶，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反而是你爸说开以后，胆子变大了。他会约我出去玩，关心我生活里的事，借故给我送吃送礼物的，下雨天送我上下班，听说我身体不舒服了，会着急紧张地送我去医院，陪我照顾我……慢慢的，我便忍不住动心了，和他在一起。”
“你爸很高兴，可是他家里人却很不高兴。我和你爸的差距……你也知道，所以我也理解他家里人。”
“他们不让你爸和我在一起，非要他和我分手，没想到你爸不同意，还要和我结婚。他家里人骂他、劝他、还把他赶出过家里，可是你爸就是不松口，一定要和我结婚。”
“说实话，我其实也有点没想到。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爸喜欢我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可是他家里有钱，他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难看，想要再找一个好看的、条件比我好的应该不难。我以为他会犹豫，或者听他家里人的，没想到他很坚持，还是要和我结婚在一起。”
“他和家里人吵了很久，他家里人没办法，最后还是松口同意了，让他和我结婚。”
“我那时候才二十岁，你爸也才二十二岁，我其实不想结婚那么早，你外公外婆他们却劝我，要结，赶紧结。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结婚找个好老公，你爸家里有钱，他能喜欢我，不嫌弃我是我天大的运气，要赶紧趁现在年轻漂亮嫁给他。否则他改变心意了，或者喜欢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又或者再过两、三，三、四年，我年纪大了，不年轻不好看了，到时候就是想嫁都嫁不了了。”
罗云初震惊：“再过两、三年，就算三、四年，你顶多也就二十四岁，怎么就年纪大了，不年轻不好看了？！”
唐静仪：“那时候和现在不同，在农村山区，尤其是在当时的人看来，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岁就老了，不好嫁人了，找不到好人家好老公了，所以结婚都很早。尤其是辍学不读书不去外面工作的，可能十五、六岁就结婚了。”
“那时候结婚也简单，没有什么相处了解的，就是周围的邻居亲戚长辈介绍，双方见一面，觉得合适了，就可以商量结婚的事了。最快的可能就第一天见面，第二天互相去对方家里走走，第三天就结婚了。”
“我是因为在外面工作，你外公外婆也想留我多赚点钱给家里，上门说亲的也没什么好人家，所以才一直拖着。但我年龄已经算是偏大的了，和我同龄的很多孩子都一两个了。”
罗云初：“！！！！！”
震惊无语。
唐静仪：“我被他们劝得忐忑犹豫，而且那时候家里缺钱，你阿姨舅舅他们要上学，你爸也确实对我很好，我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的人。所以我最后还是听他们的，和你爸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家里人很高兴，周围的人也都羡慕我，说我嫁了个有钱的好老公，以后就幸福了，生活无忧了，开心享福了。”
“我其实也很高兴，以为这是我和你爸幸福的开始，却没想到……婚后会有那么多的事。”
唐静仪闭了闭眼，罗云初也忍不住垂眸抿唇。
什么事……她们都知道。
“你爸家里人并没有因为结婚了就喜欢我、接纳我，他们依旧觉得我配不上你爸，配不上他们家。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做得不对，可结果……还是出了事。”
“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开始所有人都很高兴，就连你爸家里人都对我好了几分，让我小心注意身体，多吃点营养补品，可生产的时候……”
唐静仪一顿，握紧手：“你出生了，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一眼，为你的出生而高兴，就被人告知难产身体出了问题，以后很难再怀孕生孩子了。”
“而你是个女孩子。”
“在我们这里，只生了女孩子是不行的。”
“所以，除了你爸，其他人都不信、不接受，说女孩子不行，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再生个儿子出来，没有儿子是不行的。你爷爷奶奶更是当场要你爸和我离婚。”
“你爸没有听他们的，说也许是医生诊错了，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也许还能再怀上……”
“之后，我不断跑医院，检查治疗吃药，听说哪里的医院好、哪里的医生行就去哪里。还有各种偏方土法、鬼怪神佛……每个说有用的、能生儿子的，我都试了、都做了，可是没有用。”
“我依然怀不了孕，生不了儿子。”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周围人见了都会关心我，有意无意地问我怎么样了，肚子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好消息。怎么还是没有用，怎么还是没有怀孕，怎么还是没有生儿子……”
“我压力很大，我快崩溃了，我每天都在希望祈祷，又每天都在失望惶恐。我不想再听到这些问题，也不想再回答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生、可以生，偏偏就我不可以？”
“你爸家里人都在劝他和我离婚，那时我们还住在一起，没有分开住，他们对我脸色越来越难看，说话越来越难听，连带着对你……也是。”
“无数次我都想，要不听他们的，和你爸离婚算了。可是我家里人都不同意。他们劝我，说我这样的情况，离婚还能再嫁给谁？不管嫁给谁都是一样的，都是要怀孕生孩子的。你爸不嫌弃我，那么久没和我离婚已经很好了，我要是离婚就是不识好歹，傻笨自找罪受。况且还有你，我离婚了你怎么办？你爸家里人都不喜欢你，我又养不活你。再坚持再忍忍，说不定身体就好了，能怀孕了，能生出儿子了……”
“于是，我又放弃了，退缩了，害怕了，而且……”
她转头看着罗云初：“我的确不舍得你，放心不下你。”
罗云初怔然：“妈……”
唐静仪又转过头，望着漆黑暗沉的天空：“幸好，你爸确实很好，对我们很好。他家里人欺负为难我们时，他会生气怒骂护着我们，不让我们受欺负委屈。在他家里人越来越过分时，他想办法在外面买了房子，带我们搬出罗家大宅，和他家里人分开住。”
“他安慰我，和我说就算最后怀不了孕生不了儿子也没关系，我们有你也是一样的，他不介意，不在乎……”
“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我是那么的相信他……”
“这么多年，即使一直没能再怀孕生儿子，我也没有太担心。我看着他创办公司，看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下去，却万万没想到……”
唐静仪一顿，泪如雨下：“云初，我知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要离婚，不能答应他们把外面的孩子生下抱回来，不能再忍让退让，可是……阿红阿旭他们说的也没错，是我不能生，你爸他们想要儿子孙子没有错。这么多年，你爸对我已经够好的了，孩子生下抱回来你爸他们都高兴。如果离婚，以后怎么办呢？我应该听他们的，让他们把外面的孩子生下抱回来，可是……”
唐静仪又一顿，泣不成声：“我一想到那是你爸和别人生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我甚至想过，要是检查身体的时候我查出什么大问题就好了，这样就不用为难，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低着头，终于将她所有的悲伤苦痛都哭了出来。
“妈，”罗云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抱着她，轻声道，“不止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永远不可能当他们是我的亲弟弟。”
唐静仪愣愣抬头：“云初……”
罗云初同样泪光闪烁，可是神色坚定：“妈，生不了儿子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爸出轨，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还要把孩子生下抱回来的理由。”
“他可以和你说，和你离婚以后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生他想生的孩子，可是他没有说，没有离婚就出轨，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是他不对。你不必为他在自己身上找理由，认为是你的原因。”
“你有什么错呢？你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变，是爸变了。他以前对你好，对我们好，现在……他对我们不好了。”
唐静仪：“……”
“阿姨和舅舅说的也不对，什么孩子生下抱回来爸和爷爷奶奶他们高兴，对我们也好，养大了和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怎么可能没区别？那就不是你生的，不是你的孩子！爸和爷爷奶奶他们是高兴了，可是我们不高兴，我们不好！”
唐静仪：“……”
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底悄然划过，唐静仪慢慢停止了哭泣。
罗云初松开她，认真地望着她，再道：“妈，你之前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你和爸离婚，我回答少了，不够清楚，我要再回答你一次：是的，我想你和爸离婚。”
“我希望你开心、快乐，希望你不要再委屈为难自己，希望你不要再认为生不了儿子是你的错，希望你能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唐静仪心神一震：“可是……”
罗云初握住她的手，似乎明白她的顾虑：“妈，我上网查过了，离婚你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财产你和爸是一人一半的，所以你至少能拿到一半的钱。带着我你可能真的会辛苦，生活没那么好，那我可以跟着爸，这样你就不会……”
“不行！”唐静仪几乎是立刻反握住她的手，打断她道，“你必须得跟我，带着你我不辛苦，没有你我才会真的不开心快乐，生活不好。”
罗云初一愣，鼻子瞬间酸了，她吸了吸鼻子，说：“好，那我就跟着你。妈，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生活好的！”
唐静仪抱住她，没有说话。良久，她才轻声道：“……那我们以后可能会很辛苦，生活也不一定会有现在好。”
“没事，我都想过了，我们节省一点，然后我很多考试和竞赛都有奖学金，存起来学习应该不用花很多钱。等我上大学了，毕业了，我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实在不行的话……”
罗云初话锋一转，从她怀里钻出来，说：“妈，我们去卖烤红薯和糖炒板栗吧！”
唐静仪一愣：“卖烤红薯和糖炒板栗？”
“嗯。”罗云初点头，乐观地说，“上周五我放学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一个老奶奶推板车卖烤红薯和糖炒板栗，我和她买了一些，她还送给我一朵小红花。她年纪那么大了，都还能出来卖东西赚钱，我们肯定也可以。”
她说的有条有理，双眼闪闪发亮，显然是真的计划想过了。
唐静仪摸了摸她的头：“也不一定要卖烤红薯和糖炒板栗，你不是喜欢吃煎饼果子吗？要不我们卖你喜欢吃的煎饼果子吧！”
“啊，也行！”罗云初好像突然才想到，又兴奋地说，“或者章鱼小丸子也行，还有手抓饼、烤肉肠……”
……
黑暗的夜空，寂静的深夜，没有人知道楼顶里发生的这一切。
这是一天的至暗时刻。
也是光明即将到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