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天空蓝得像把多层玻璃叠在一块儿。空气冷得彷佛什么药物剌痛了脸颊。
站在冷岳山口一看,蒙上白雪的立山与剑峰就在指呼之间。黑部的深谷,像条巨沟横在下面。
“哇,久违啦。”槙田二郎面对山谷述说起来。“那座山,真是爬了不少次呢。有时从这边出到越中,有时走相反方向。大家都还在念书,充满朝气。刚才的土岐真吉就是大伙当中之一。”
槙田二郎无限怀念似地谈起了昔日老友。
“那个家伙,终于成了山的俘虏啦。从大学出来以后,原来也有了个好差使。可是,一会儿是叔叔死了,一会儿是谁过世了,就请个假去爬,结果差使给丢了。不晓得如今在干些什么活儿。他普通的人生是报销了,尤其老婆跑了以后,再也没有顾忌,可以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爬。我猜那家伙,这样反倒遂了心愿吧。”
槙田二郎说了这些,这才想起来似地说:
“像我们这种薪水阶级,总是缚手缚脚的。秀雄那一次也是这样吧?”
“是的。那一次是两夜三天的计划。在小屋住两夜,请的假是三天。”
江田应了一声。
“上班的人,通常都是采这种强行军方式。有时,这便成了出事的原因了。江田兄,这回的一夜两天,未免太强人所难了。真难为了您,抱歉之至。”
槙田二郎说着深深地鞠躬。
“不不,我得到了意外的爬山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呢。”
江田也欠欠身。日程上的限制,有时也形成山难的原因,槙田这番话,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两人在靴子上加了钉鞋底,在积雪约达四十公分厚的山径上前进。南枪与北枪两岳在右侧辉耀着纯白的山顶,其下面的北俣本谷的白色冰壁,以陡峻角度往下泻落。虽然还是降下未久的新雪,可是已经呈现着隆冬的荒凉冷漠。
“槙田兄,我曾经上下过那个北俣的谷。”
江田边走边说出了自己的经验。
“什么时候?”
槙田问。
“夏天和冬天都有。”
“真的。老实告诉您,我也在雪季下过一次。”
槙田二郎口吻谦虚地说。江田便反问:
“什么时候呢?”
“初春季节吧。也很多年了。”
江田昌利缄默下来。
抵达冷小屋是四点差十五分。
“从大谷原到这里,几乎花了八个钟头。”
槙田数了数时间说。不用说,这个时间刚好和江田带岩濑秀雄来的那一次相符。江田早已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如果是夏季,普通情形只要七个钟头,是不是?”
槙田二郎又问问江田的意见。
“差不多吧。”
江田点点头。
“这是说,我们多花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是因为秀雄跟不上,是吗?”
“另外还有一个初学的浦桥。岩濑老弟也好像很累,所以路上的休息时间多花了些时候。”
“秀雄那个孩子,为什么会累成那个样子呢?如果是搭了拥挤的三等车厢,那就还可以懂,但明明在卧铺里熟睡了。”
槙田二郎自语似地说。江田默然不答。不必或不该答时,还是不要响吧,他想。
说到睡觉,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冷小屋里并排躺下来。槙田二郎抱着登山靴钻进睡袋里。光这一件事,江田就晓得槙田懂得有关登山的一切事。
江田迟迟未能入眠。过了好一会儿,槙田开口了。
“江田兄,您还醒着是吗?”
江田在漆闇里睁开了眼睛。
“嗯?”
“我也睡不着,聊聊好吗?”
“请别客气。”
江田虽然这么答,心口却兀自咚咚跳将起来。
“你们那一次出事,是八月三十一日是不是?我查过天气预报,是松本测候所在一个礼拜前公布的长期预报。”槙田二郎以静静的口吻开始说:“根据这个预报,更以后的事虽然无法知道,不过由于高压不太强,所以当时的好天气可能不会持久,大约从三十一日、一日前后起,低压可能出现,所以预料天气将转坏。并且,这个气压谷很可能极深,所以天气转劣情形恐怕会很严重。这样的天气预报,一个礼拜前就出来了。江田兄,您没听到这项预报吗?”
“我没听到。”
江田说着吞了一口口水。
“原来如此。如果您听到了,也许便把出发的日期延后了。当然,这种长期预报,其实也不太可靠。”
早晨,江田昌利和槙田二郎不期而同地在六点醒过来。用高山炉煮了饭做了汤,七点钟左右出发。
七点钟左右出发也许不必介意吧,因为向南枪岳进发的登山客,多半在这个时刻上路。然而,江田总觉得,这是槙田二郎刻意地选浦桥吾一在手记里记载下来的时刻,使两者在时间上完全互相吻合。
其实这一点江田一早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他料定槙田会在七点离开小屋,一直看着他的样子。果然槙田二郎在六点从睡袋爬出来后,一切都为了能够在七点出发而准备着。
这一来,往后槙田会怎样行动,江田已经心里有数了。槙田二郎是把制图用纸摊在‘山岭’的那篇文章上,准备复制,照原样拷贝出来的。江田既然明白了对方的企图,恐惧便也加深,只好开始寻找声辩的藉口了。
这个早上,两人交谈得很少,只是默默地向南枪岳,踩着有规律的步伐爬上去。乍看他们成了合作无间的一对,以熟练老到的技术,在尝试着冬山的纵走。
从布引岳前面开始积雪增多,穿上雪靴还是陷到膝上。不过过了布引后,柔软的新雪减少,雪质变硬,差不多已经是冰了。从黑部那一侧卷上来的强风,把雪也卷走,露出黑黝黝的夏径。两人脱下雪靴,改穿冰靴。
今晨天气仍属上乘。空气澄清如冰。回首一看,刚刚爬越过来的布引和爷岳的棱线弯曲着,远远可以望见璀璨的常念、枪、穗高诸峰。松本一带的盆地上,云雾像海般地沉淀着。
冰靴刮着冰,发出清脆响声,彷佛移着步子的脚在响着。
“这种声音,真是暌违已久了。好过瘾。觉得真正上到冬山上来了。”
槙田二郎的话从后头传过来。那种口吻,确实是欣悦的。
江田没有回答,槙田便又喊了一声。
“江田兄。”
江田只好站住,回过了头。
槙田二郎正在左瞧右看。
“上次和秀雄一块来,好像没看到什么,是吗?”
“对。那天一早起就是阴天。好遗憾。”
江田回答毕,马上想起昨晚槙田向他提的天气长期预报的事。
“原来如此。那大町的汽笛声,也是在这附近听到的吧?”
“对对,浦桥的文章里提到的,就是在这里。”
江田觉得有些无聊。
“那么是东风罗,所以才可以听到。那是天气就要转变的预兆吧。”
槙田二郎突地又加了这么一句。
江田一愣。听槙田二郎的说法,不无在责备天气要变坏了,还前进的意思。或者,也可能只是在炫耀博识也不一定。江田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解释槙田的真意。
不久他们抵达了南枪岳山顶。熟悉的那座石标上,雾雨结成冰,活似一座灯塔。两人都卸下了背包休息。槙田二郎依然把花束绑在背包上,多么珍贵似的。
“九点了。”
槙田二郎看了一眼表说。江田只是默默地眺望着前面。他紧张起来了,心里兀自叨念着:要来的,快来啦。
北枪岳的山顶,微呈着圆形,耸立在前方。到那儿的岭脊路,半路上绕左的纵走路,还有再前面的八峰坳地一带,全是白皑皑一片。更远的妙高、户隐诸峰的棱线,把蓝天区分开来,沉陷的谷间底,姬河描着微光的一条线。
“这样的景色,那天也没有看到是不是?”
槙田二郎说着站到身边来,又说:
“好可惜呢。听说您表示:不能从这儿看到的山,在北阿尔卑斯只能算是个冒牌货,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啊。因为每一座都可以从这儿一览无遗。可惜秀雄没有能饱览这样的风光,他一定很失望吧。是从这儿,渐渐开始有了雾的,是不是?”
槙田说着看了一眼江田昌利。
“是的。从这南枪下去,过了北枪不久就开始有雾了。”江田伸出手指了指,“我觉得有点危险,本来想折返,可是岩濑老弟一定要前进,非常坚持,所以我就只好听他的了。我这么说,并不是有意责备他。其实,我也很明白他的想法。只不过是我被他的热心打动了,没有能坚持下去,这才是出错的原因。”
“我懂我懂。”
槙田二郎连连点头,口吻里满含着同情之意。
“您的立场,我当然了解。在一名领队,妥协固然是禁忌,可是人情上有时不免退缩。是我表弟的血气之勇误了事。江田兄,我很明白的,是他连累了您。”
“不不,请别这么说啦。那种心情,刚刚开始觉得登山有趣的人,都是这样的。”
“刚开始觉得有趣的人……是的,的确如此。”
槙田重复了那句话,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同感。风又冷又强,使得他的眼睛多么寒冷似地细眯着。
“那么雨是大约从哪里才开始下的呢?”
槙田又问道。
“过了北枪大约有五十公尺了吧。就是那个附近。”
江田伸手指了指。
“嗯,那时是十点二十分,是不是?”
槙田说得丝毫不差。
“是。”
“天气呢?您觉得可能好转?”
“有这个希望。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期待,所以我才愿意继续前进。”
江田回答得很肯定。
“那是一定的罗。然后,什么时候才确实觉得不行了?”
“走在那个岭脊的时候。”
江田指了指另一个地点,又说明:
“雾越来越浓,风和雨也都在加剧。我于是下定决心,不论如何都非断然回返不可。岩濑老弟主张如果在这儿折返,一来一回,便是六个小时的损失,而前进则不过三、四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坳地小屋,相差太大太大了。这话当然有道理,可是想到万一的场合,我便提不起勇气了。特别是队里有个初学的浦桥,所以我便压抑了岩濑的反对折返了。”
“是适切的措施。”槙田表示了同意,“然后,在浓雾和雨里回返到这儿。当时是十二点五分左右……”
“大约如此。”
江田应了一声。槙田每个阶段都要提时间,这又成了一项压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说:
“因为当时根本就像是走在云堆里,不但北枪的山顶看不到,连这南枪的石标也非挨到旁边便无法看到。天气还一路恶化。”
“完全符合。”
槙田说。完全符合?江田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时槙田从口袋里掏出了小簿子打开。
“这里有当天天气的记录。是在松本测候所查出来的。”
他开始读。
“自八月三十一日夜间至九月一日上午,低气压入日本海,向北东移,适从鹿岛枪岳通过。由于从低压中心延伸到南西的锋面停滞于本州附近,因而形成天气不可能好转之型态。雨量在中部地方山区约五六十公厘,风速十公尺,气温二千公尺以上高山白天约五度,黎明时分当在冰点下约三度。”
江田胸口微微颤抖起来。什么时候,槙田二郎居然把这些也调查出来了?昨晚说的长期预报,还有现在这些记录,这一趟到岩濑秀雄罹难地点的爬山之行,他分明有了周延的准备。
收下小簿子的槙田二郎那温驯的侧脸,好像无言地宣告着:还有好多好多早就调查过的资料呢。
“差不多该请您领我到出事地点啦。”
槙田二郎说着,拂了拂背包上的雪挑到肩上。这时,他仍未忘记用手来抚抚花束。江田彷佛又看到岩濑真佐子那白晳的手指。
江田还是只有被迫领头走上通往牛首山的岭脊小径——这儿只能说是“被迫”,因为他感受到紧随在后头的槙田二郎似乎是在“命令”。他还被迫意识到盯在背上的、槙田二郎刺人的眼光。
“原来在这岭脊上,怪不得会错以为是在回返冷小屋的路上呢。”
槙田二郎的嗓音还是温柔而且亲切的。接着又感叹地说:
“那座牛首山山顶,那种圆圆的感觉,还有高度,和布引真个是一模一样,这岭脊路也和那边的纵走路一样,宽大而且有碎岩,也有一样的灌木丛。太相像了。如果是在雾里,的确会弄错。”
“是的。”
江田先应了一声,可是他实在弄不清楚槙田真心这么说的,或者只是虚情假意,但也只好说明自己的行动了。
“我相信已经过了布引,正在照原路回去。这时,只要浓雾稍稍淡了一点,让我看到任何一座山的任何部分,我便可以马上发现错误。无奈浓雾和雨就像一堵厚墙,连这条路都只能看到前面两公尺左右罢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是在向黑部溪谷突出的支棱上,一路往西的方向前进着。”
“而且天也暗下来了。”
“对,所以运气才愈发地坏了。因为我发现到出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江田察觉到槙田二郎是在装着善意,诱导他说下去。他是在要我说得更多吗?江田这么想着,警觉地停止了说话。
槙田二郎也缄默了片刻。两人让冰靴的铁钉一脚脚戳进结成冰的硬雪,越过了缓缓的牛首山顶。眼前,雪白的立山与剑岳以逼人的魄力耸峙着。
岭脊路进入了灌木带。低矮的黑色灌木,有一半埋在雪里。来到此处,雪又深了,每一步都踩到膝头深。
“我那个宝贝表弟,到这儿就累得无法动弹了?”
槙田二郎又问。
“是的。我早知道他疲劳,但没想到有那么严重。他几乎已经寸步难移了。我想,是迷路给了他打击。都是我的过错。”
江田低下头,表示歉疚之意。
“不不,是没办法的事,每个山难,都奇异地有多种恶劣条件凑合在一起。”
槙田二郎还是那么静穆地说着。
“而且我表弟好像一开始就让下巴突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会不会身体不好?”
这话后半,槙田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都是我注意不周到。”
江田无意再把这件事谈下去。他觉得,诸如“每个山难都奇异地凑合着恶劣条件”啦,岩濑秀雄“是不是身体不好”啦,说者也许无心,可是认真起来,可能会像蔓草那样没完没了。
两人又落入缄默走了一段。灌木带仍在继续,不久就会来到上次迷进去的兽径。槙田好像放弃了刚才的话题,可是不久又喊:
“江田兄。”
“呃?”
江田内心里摆好了架势:要说便说吧,不管你想说什么。
“请问您去过山中温泉吗?”
“这,有,有,以前去过一次……”
江田结巴起来了。心口猛跳,嘴唇也发白。
“秀雄也去过呢。是今年的六月。是因为秀雄冻死了,所以才反射般地想起了他去过温泉的事。真讽刺,天气转热了才去洗温泉的人,三个月后居然为了冻死而去登山。”
江田缄默不答。他根本就答不出话来。
他的缄默不语,直到抵达岩濑秀雄罹难殉山的地点,槙田二郎把系在背包上的花束解下来,安放在雪上双手合十默祷之间,还一直继续着。
那里黑黝黝的灌木丛稀疏了些,白雪微微隆起着。恰似岩濑秀雄裸露的尸骸上,积着一堆雪一般。
江田昌利装着默祷的样子,察看着槙田二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