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田昌利背着背包,从新宿站的地下道上到月台。
人们多已穿上厚厚的大衣,像江田这种爬山装束的人,显得特别惹眼。每逢登山季,从地下道到梯子,登山客就像什么家畜般地群聚着坐在那儿,如今这种景象不复可见。
时钟指着下午十点二十分。开往长野的平快,长长地靠在月台边。江田沿列车一面看车内一面往前头走去。每个车厢都有人站着。
“江田先生,这里。”
有人从车窗伸出手摆着。是槙田二郎,上身是一件夹克,脸上拥满笑。江田点点头,踩上踏板上了车。
槙田二郎坐在窗边,浮着微笑迎接了江田。
“来迟了。”
江田卸下背包寒暄。
“那里,真是太辛苦了。”
槙田一本正经地客套,并伸手帮江田把背包塞进网架上。旁边是槙田的古旧背包。江田在一瞥里还看到上面有一束花,用白色尼龙卷着。
槙田二郎在对面替江田占了一个位子。为了不让别人占去,座席上放了一本书。江田看看那封皮,禁不住微微一愣。是‘山岭’十一月号呢。正是刊载了浦桥吾一那篇“丧友手记”的那一期。
槙田二郎把这本杂志捡起来,放在自己座席旁边,江田于是便坐下去了。
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只见槙田微微一笑。
“这班火车,真暌违多年了。还是一样地拥挤。”
仍然是那种温驯的口吻。
席位都坐满,另外还有十二、三个人站着。不过比起登山季期间,连甬道都塞满人的情形好多了。这槙田二郎,真地这么久没有上过山了吗?江田在内心里怀疑着。
看看槙田那宽阔的肩膀,那一身爬山装束,确实适合极了。并且,在江田身富经验的眼光里看来,他那若无其事但却无懈可击的服装,显示着他是不折不扣地爬山老手。这一点,和卷成一个圆筒塞在他身边的那本‘山岭’杂志,同样地使江田感到非同寻常。
“来一点如何?可以睡得更好呢。”
槙田二郎伸过小瓶威士忌。
一只小杯子给塞在江田手里。
“在火车上,我总是不容易睡着。您呢?”
槙田一面为江田斟酒一面加了这么一句。
“我还好,可以睡。”
江田说着盯了对方一眼。槙田二郎仍在嘴边挂着柔和的微笑。
“那好极了。如果不能睡好,第二天就够受了。尤其要爬山的时候。”
在江田啜饮的当儿,槙田若无其事地把眼光投向窗外。
“对对。听说那一次,我表弟还搭了卧铺。您照顾得好周到哇。”
剩下的酒几乎使江田呛住。交还了酒杯再看看槙田,他脸上表情平静极了。
“那是因为同往的浦桥是初学,所以不得不如此。”
江田小心翼翼地应对。
“确实需要如此。因为三等车厢那么挤,根本无法睡。秀雄一定很舒服吧。”
槙田的口吻含满感谢之意。
自从槙田二郎开始提车上的睡眠,江田就觉得他另有用意,偷偷地查看着他的表情,但似乎不像有特别的意思,唇边仍旧是那种温驯的笑。
那么用‘山岭’来替江田占位子,这又是什么含意呢?江田琢磨着。用背包,或者普通的周刊也可以。他之所以特地用刊登浦桥吾一那篇山难手记的杂志,是故意想让江田看到的吗?如果是,那他之所以大老远地跑到表弟罹难现场,又是如何居心呢?
不,这些未免想过了头吧,江田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浦桥吾一的文章详细地记录了岩濑秀雄罹难的经过。而这篇文章,槙田必定已看过不少次。这次他之所以把杂志带来,应该是很自然的。
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的神经有点焦躁了。
“开车了。”
槙田二郎看着车窗外说。
江田在微微醉意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车子的摆动传达到身上。他不时地感受到对面槙田二郎的存在。由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江田并没有睡熟。
槙田二郎忽然起身了。江田睁开眼睛,用手指头刮了刮蒙蒙一片的车窗玻璃。刮过的地方好像开了洞,映现了窗外景色。在漆黑一团里,黑黝黝的山容往后流逝,偶尔有寂寞的灯火远远地亮着。
又过了一个车站。在一瞬间里,看到“潮津”的站名。
好久好久,都不见槙田二郎回到座位。起初以为是上厕所,但似乎不应该去这么久。车速慢下来,在大月停靠后,槙田二郎才回来。“零时二十五分啦。”
看到江田醒着,槙田这么说。接着又窥了一眼江田。
“好像是因为暖房设备吧,有点渴了。要我去买点果汁吗?”
江田虽然谦辞,但是槙田二郎还是下去了,在月台上买了两瓶回来。块头虽大,心地倒以乎很细腻呢。
江田被塞了一瓶,只好喝下了大约半瓶。槙田二郎多么好喝似地喝干了。
“威士忌,如何?”
槙田二郎又问。
“不用啦。”
江田摇了摇头。
“您好像睡得很好。”
槙田露出充满善意的微笑,收回小瓶子,衔了一枝香烟。两人一起抽了一会儿,江田只是一口一口地喷着,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手指头刮过的车窗玻璃,又被热气蒙上了。周遭有打鼾声纷纷传出来。暖气使得江田不知不觉地又迷糊起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江田又在恍恍惚惚里感觉到槙田再次倏然起身离席而去。他闭着眼等他回来。
等了好久仍不见回座。江田睁开眼一看,对面空席上搁着那本杂志。就是那本“山岭”。
江田看了一会儿起皱的书皮,却无意取过来一阅。
抬起眼,看到槙田二郎的背包上面的那束用白色尼龙包起来的花。大朵的菊花聚在一堆,重甸甸地把头伸出来。那是要扔在岩濑秀雄出事现场的。花瓣因车子的摆动而颤动着。
江田想起了把这束花附托给槙田二郎的岩濑真佐子那白净的脸。在M会馆里站着,凝望着他的样子,历历如在眼前。眼睛和嘴巴跟岩濑秀雄肖似,却是完全女性化的。
槙田二郎仍未回来。江田想到一件事,不禁为之一愣,连忙起身。他一连穿过了两节车厢。蜷伏在甬道上的乘客,十分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当他打开了最后一节车厢门时,看到毛玻璃门上的字迹:三等卧铺车。江田再前进了两三步,打开了那扇车厢门。
槙田二郎背向他站在那儿。正如所料。江田又为之心口一震。
槙田二郎在甬道窗边,像个随车人员那样地站着。这时回过头来,看到江田,立即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出静穆的笑。那样子,彷佛早就料到江田会跟上来似的。
“原来是这样的,一定可以好好睡一觉啦。”
槙田往那垂挂着帘幕的一格格铺位瞥了一眼又说:
“像我这样不容易在车上睡着的人,有了卧铺票,一定也可以熟睡吧。”
从帘幕里头,有鼾声露出来。
槙田二郎告诉江田见识过卧铺,一切都可以了解了,这才满意地拍了几下江田肩头,悄悄地退出来。
江田渐渐地领会了一些槙田二郎的行动的意义。
他在内心里感受到恐惧与某种防备。
两人在大町下了车。槙田二郎把花束绑在背包上。那样子,不无像个古代武士的优雅。背包的另一处,系的却是朴拙的高山水壶。
槙田二郎的服装和装备,全都古旧而且脏污,却也有着生手所没有的完备,这一点,江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模样,简直就是个中老手,无懈可击。江田受到了压迫。两人在向导公会会长那儿借来了冷小屋的钥匙,然后向山里进发。
这个时期和夏间不同,巴士停驶了,只好叫了计程车。槙田二郎怕损伤了花,小心翼翼地把背包塞进车上。从枯槁的森林里,可以远望到鹿岛枪岳,一片粉妆玉琢。南枪的突起和北枪的隆起,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晴空一碧,正是朝阳初升之际,雪光灿然。
然而,随着车子挨近山麓,山顶渐渐往林梢沉下去了。路上,除了驶着牛车的农人之外,连一个登山者的影子也看不到。
在车上,槙田二郎仍用一贯的温驯的腔调搭话。从江田上班的银行,到社会上的景气等,一件接一件地问,也谈了些自己在电力公司的种种。
“打算什么时候回仙台去?”
江田也问。
“从山上下来,打算再在东京待一两天就回去了。”
槙田二郎抽起香烟答。
“偶尔也爬爬山吗?”
“只爬过两次冬季的藏王岳而已。有了工作,时间就有限了。”
“这座鹿岛枪岳,以前上过不少次吧?”
江田存心试探一下。
“没有。只有念松本高校时上过。不过也只有三次吧。好久好久以前啦。”
这回该是诚实的吧。江田不由敬佩起来。
车子驶过了鹿岛部落,路况愈来愈差了。
“很冒昧地请问您,公子千金共有几位?”
槙田二郎随着车颠着身子问。
“没有。一个也没有。”
江田微笑地答。
“真的?那太太一定很寂寞吧。”
槙田二郎万分同情地说。江田却觉得心田有些不平静起来,偷偷地窥了一下槙田二郎的面孔,却是一片闲聊时的平凡。他提起了妻子,好像不是另有用意。
前面突地展现了一片河原,鹿岛枪岳的白色山容也在很近的地方显现。计程车停了。这儿已是大冷泽的入口。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四下阒无人影。河原上尽是累累白石,看来冷然森然。
“咱们在这儿用早点吗?”
槙田二郎客客气气地提议。
“好哇。”江田应了一声。
从背包里取出了便当。槙田二郎还是那么勤快地准备了高山炉子,煮了开水,冲了一杯红茶给江田。
“劳驾了。谢谢。”
江田顺从地接下来。杯子的热气立即传到手上。
“多少个年头了呢。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这座山了。”
槙田二郎用眼光指指耸峙在对面的鹿岛枪岳。由于阳光直射下来,新雪分成截然的明亮部分与阴暗部分,形成一幅立体画。
“江田先生,您爬过不少次了吧?”
“也不算挺多的,旁的山也常常去。”
江田还是尽可能保守地回答。
“那是一定的。这儿全是令人垂涎的山。”
槙田说得多么羡慕似的。这时的他,似乎回到学生时代的心情了。江田想像到躲在东北的枯燥乡下的他的日常生活。
槙田二郎看看表。
“过了四十分钟了。该动身了。”
两人起身了。
江田领先,槙田二郎跟在后头。
走在林中小径的时候,江田蓦然领悟到槙田二郎若无其事地说的“过了四十分钟了。该动身了。”这句话的含意。
那是和岩濑秀雄他们一起,在同一个地点休息过的时间。
江田觉得移着的步子差一点滑了一跤。
在西俣出合,雪积了有五、六公分厚。
“休息吗?”
槙田二郎从后头说。
江田昌利听到这句提议的瞬间,马上直感到他在这儿,也会不多不少地休息四十分钟。带岩濑秀雄和浦桥吾一来的那一次,也正好休息了这么久。
“呀,有桥了。”槙田看着架在溪上的吊桥问:“什么时候架的?”
“去年。”
槙田二郎不懂这一点,倒使江田略为放下心。槙田还看了看附近几个路标说:
“鹿岛枪岳比以前进步多了。”
似乎是在和他的学生时代比较着。看样子,他确实有十几个年头没上过这儿了。
V形溪谷正面,南枪岳与鹿岛东岭脊覆盖着雪,鲜明如画,片片薄云,从棱线下面飞掠过去。
槙田二郎把脚跨在溪流里的岩石上,弯下腰身,在水壶里灌满了水。原来他也晓得此去将不再有水。不过这一点是常识,无何可虞。只是他那加水的样子,好像也在模仿着岩濑秀雄的动作,这倒不无使人担心之处。
江田看看表。
“咱们上路了吧?”
咄嗟间,槙田二郎从旁开了口。刚好过了四十分钟。江田微颤着指头,抓起了背包。
槙田二郎在实验着什么,这一点够分明了。他必定背熟了‘山岭’上的浦桥吾一所写的记录。也就是说,他有意地在查察行程里,那一段走了多少时间,路上休息了多少次,花了多少分钟。那本‘山岭’就在他的行囊里头。看他的样子,已把细节统统记在脑子里,到了根本不必取出杂志来翻阅的地步。
既然明白了人家的心意,那就非有适当的因应措施不可,江田昌利想。槙田二郎究竟从那篇文章读出了什么,然后打算使出怎样的计谋呢?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江田都自认是现役的爬山家,以为自己比对方略胜一筹的。
赤岩岭脊的艰难上坡路,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树林带里,全是烦人的树干和枝桠。这里看不到的风景,是一段枯燥的路程,这一点不论夏冬,初无二致。
“等等。”后面的槙田二郎喊话了。“在这儿休息一下好吗?”
江田停止了前进,回过头看看槙田拂开了小径上的雪,在树根上坐下来。接着,他卸下了背包,从口袋里搜出了香烟。
“听说秀雄在这里喝了好多的水,是不是?”
槙田把烟吐在冷峻的空气里说。
“对。会很渴的,因为是夏天。”
江田回答。
“可是,也好像喝得太多了。”
槙田在烟里眯着眼睛说了这些,接着又说:
“他好像很累了。看看浦桥写的文章,秀雄那个家伙好像一开始就不对。在卧铺上睡了一个晚上还那个样子,真是没用的东西啊。”
这话好像是在骂他的表弟,不过马上又突地想起来似地问江田:
“他究竟有没有睡好呢?根据那篇文章所写,您在夜半里醒过来了,睡在上铺的他正在打鼾。”
“不错。我夜半醒过来的时候,确实是那样。”
“原来如此。”槙田想了一会儿,看看表又说:“我们走啦。”
槙田说罢背起了背包。这时大约已经休息了二十分钟。正好也是岩濑秀雄休息的时间。
又爬了一段路,槙田说:
“江田先生。”
又来了,江田昌利想。果然又要求休息。和岩濑秀雄所为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时槙田二郎的呼吸一丝不乱。
“江田先生。”
又过了一会儿,槙田的喊声又起。江田在内心里斥责了一声:去你的,不管你想怎么样,都吓唬不了我的。
但是,槙田这回倒没有说要休息,步履沉稳地挨过来,头也没抬起就说:
“卸下背包休息太多次太久,原来反倒更容易疲倦啊。”
江田心口一震。这槙田二郎原来懂得这一点,而且正在实验呢。
“会吗?”
江田昌利不理睬,只这么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一定吧,不过看在你的份上,我并不反对这说法。其实,他心中颇不平静。
江田告诉自己:千万别小看槙田,否则你可能一败涂地呢。这个对手懂得不少,得重新估量才成。
这时,从上头传来了声音。从枯槁的树林里,有个黑色的东西时隐时现地移过来。意外地,竟然是个登山者下来了。
那人外表脏污而粗陋,活像一个流浪者,但领在前头的江田很快地就看出是个很有经验的登山者。那张长满胡子的脸却是陌生的。
“你好。”
对方打了一声招呼就相错而过。可是更意外的是这人居然向后头的槙田二郎喊起话来。
“哇,这不是槙田二郎吗?”
槙田二郎的高昂嗓音也从后头传过来。
“是你呀。”
江田回过头一看,两人正在互拍着肩膀。
“真稀奇,会在这里看到你。”
是槙田。
“在山里碰上是稀奇,那在哪儿才不稀奇嘛。”
那个人的粗嗓子又喊。
“对呀。你是山人,一点也没变。”
“以为你被派到东北,一定在藏王山走来走去吧,不料也会跑到这儿来。”
“是因为我表弟山难死了,就在这个夏天里。我正要去吊祭。”
“在哪儿?”
“牛首山那边。走错了路,冻死了。”
“我也听说过了。”山人说:“原来是你的表弟。”
“刚开始觉得山里有趣起来的当口,所以自以为是吧。我们也都有过那样的日子。”
“嗯。咱们都有过喜欢冒险的日子。可是最近的登山热真不得了,一些年轻的小伙子,根本像是不要命的。看着就叫人捏一把汗。咱们年轻时不敢干的,都干起来了。不不,我不是故意说你表弟。不过你说要上去吊祭,倒是有心人啦。我死了,也为我上一趟吧。”
“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死也一定是在麻烦的谷里吧,是不是?”
“大概吧。我要在人家不敢碰的地方死给人看。”
山人得意忘形地哄笑着。
“好吧。那就保重啦。”
“保重。”
山人举起了一只手,就像在哪个街角分手般,头也不回地就沿小径下去了。
“那个家伙,两只脚板都只剩半截,害冻伤切掉的。”
槙田二郎向茫然站在原地的江田说。看到江田不响,槙田便又加了一句:
“穿登山靴,当然看不到,不过他在平地上走路时一跛一跛的。”
“叫什么名字?”
“土岐真吉。念松本高校时,我和他都在山岳社。”
江田瞪圆了眼睛。土岐真吉这个名字,在老一辈的登山家之间是带有传奇性的。也是积雪季里爬上北阿尔卑斯的前驱性人物之一。江田早就在一些登山杂志和传闻里看过、听过这个名号,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其人。
槙田二郎竟和这样的人物一伙过。
江田昌利一直觉得自己对槙田二郎而言,有着一份“现役”的优越感,而这优越感就在这一瞬间,完完全全地被粉碎了。
在他眼里,槙田二郎忽然膨胀了,不禁为之悚然而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