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岛枪岳 惊传山难(九月二日R报)
A银行丸之内分行职员岩濑秀雄(二十八岁、住:东京都新宿区喜久井街ΧΧ号),于八月三十日,与两位友伴同往北阿尔卑斯攀登鹿岛枪岳,因遇雾与雨,迷失方向,在北枪岳西边牛首山附近森林中受不住饥寒交迫,不幸于三十一日晚间冻毙。同行友伴曾遄赴冷小屋求救,适在该小屋过夜的M大登山社社员数名乃于次日凌晨急赴现场救援,可惜为时已晚。
下面一文是岩濑秀雄罹山难时同行的山友浦桥吾一,在山岳杂志‘山岭’十一月号上发表的“手记”。浦桥吾一与岩濑秀雄为A银行同事,二十五岁,为岩濑晚辈,文中另一名同伴江田昌利,三十二岁,亦为同事,任分行代理经理。这三名登山同好结伴,是于八月三十前往鹿岛枪岳攀登的。
浦桥吾一 于鹿岛枪岳丧友后恭撰
江田昌利先生鼓励我去爬鹿岛枪岳,是在七月末的时候。江田大哥念S大时就参加登山社,日本阿尔卑斯的主要山峰多半已经爬过了,也曾经远征过北海道和屋久岛的诸峰,是我们银行里有数的爬山家。前此接受了江田的指导,结果爱上了爬山的同事,为数不少。
“岩濑老弟告诉我他好想去爬爬。光两个人不太够味,所以希望你也能凑一脚。”
江田这么告诉我。有些人请假不方便,有些人对爬山兴趣缺缺,结果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大伙总是互相错开着请假,而我们三个人刚好不在同一个单位,于是那么偶然地得到了可以同时请假的机会。
然而我的爬山经验几乎还等于零,我只到过穗高岳的涸泽小屋一次,外加爬过一次富士山,完全属于初学。至于岩濑兄,除了八岳和甲斐驹岳之外,北阿尔卑斯的枪岳和穗高岳各爬过三次。换一种说法,他正是对爬山开始感觉兴趣起来的登山者。我觉得有这两位作伴,应该很不错吧,便同意了江田兄的劝诱。反正我请了假也没地方去,有人相邀,倒是值得庆幸的。
此后,我们三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商量。有时是下班后一块到咖啡店聊,有时利用礼拜天,我和岩濑一块去江田家谈。
“岩濑老弟说,这回希望能够从鹿岛枪岳纵走五龙。就像穗高岳,那儿是人不会太挤的路程,预定的三天两夜,时间上也恰到好处。”
听江田的口气,这一趟鹿岛枪岳之行,好像是岩濑兄首先提起的。唉唉,天有不测风云,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知的啊。
岩濑比起我,实在强壮多了,他那圆鼓鼓的脸上,不时都浮泛着鲜明的血色。我们这些吃银行饭的人,脸色苍白的软脚蟹角色居多,因此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在贷款部,经常须要在外头跑。每次从外回来,让大门敞开,大踏步进来的模样,加上那鲜明的脸色,着实给内勤的同事们忽然卷进一阵风般的新鲜印象。
岩濑和我,由于不在同一个单位,所以平常不算太亲近,但是自从谈起这一趟爬山行之后,忽然变得要好起来了。他也和我一样,独身,住公寓房间,个性开朗,为人爽快之至。他还好像喜欢喝几杯。这一趟鹿岛枪岳纵走,似乎也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由于请假的关系,我们一开始即决定行程为三天两夜。预定中是八月中旬实行的,后因江田兄有了点阻碍,最后才确定八月三十日出发。不管如何,江田是老手,像我这样的初学者,只有江田是赖,而在事前的种种准备工作方面,我也只有依靠他的指点。
岩濑比我有更多的经验,因而充满自信,而且也多少有所自负的模样。事后我不由地想,说不定他之所以不幸罹难,一部分也是来自他的这种自恃。我这么说,未免对死者不敬,然而,一个爬山者,不管经验如何丰富,都必须谦抑一如初学,这项训诫是必得恪遵不渝的。
这一点,江田兄自然也知之甚稔,凡事不忘提醒岩濑不可急躁。但是,人性似乎总是脆弱的,未能澈底贯彻此精神,遂发生了悲剧。总之,这也是不能责备任何人的宿命所致的吧。
这且不提。我们在江田宅做了最后的商议。岩濑由于住得和江田家比较近,好像常常到江田家去串门子,江田太太便开玩笑地告诉他说:
“岩濑先生,我看你呀,自我意识好像太强了些。可别太小看山啦,否则会吃到苦头的。”
一语成谶!唉唉,人命如朝露,真是不可测啊。岩濑倒一点也不在乎,和江田夫人一来一往聊得天花乱坠。我和江田老大只有在一旁陪笑的份。
经过这一次商议,最后定案的行程表是这样的:
八月二十九日 新宿站开:二十二时四十五分。
三十日 抵信浓大町。改搭巴士往大谷原。
大谷原→冷池→爷岳→冷小屋(住宿)。
三十一日 冷小屋→鹿岛枪→八峰→五龙岳→五龙小屋。
九月一日 五龙小屋→远见小屋→神城。 松本开:二十二时三十九分。
二日 四时四十五分抵新宿站。
这可算是很普通的行程了。还有,老成持重的江田兄,为了我,主张往程夜车购用三等卧铺票。
这是由于普通三等车厢都会因为大批登山客而客满,抢不到座位,为避免睡眠不足,不得不尔。他是担心我经验不足,怕我不能有充足的睡眠,以致增加疲劳感,熬不过山路的崎岖吃力。江田老大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地才买到了三张卧铺票。这一点,岩濑倒不十分同意,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初学的我,因此毕竟还是首肯了。其实这三张卧铺票钱也是老大帮我们张罗的,岩濑内心也十分感激他。
二十九号终于来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在新宿站集合。岩濑兄期盼多时,所以看来最为兴奋。每逢登山季,搭乘这班夜车的一身爬山装束的登山客,都会把月台到地下道石阶上挤得满满的,排成两列长龙,人人坐在地板上。今晚亦不例外,人们等久了,无聊加上长时间排队,脸上已然显现着疲色。
相形之下,我们这一伙悠闲多了。我们不必早到,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卧铺上。委实是太奢侈了。我为此几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三个人在车上喝干了一小瓶威士忌。老大睡下铺,岩濑在其上,我的卧铺在隔三个铺的下铺。岩濑依然开心地闲聊着。
我酒量有限,在微醉里早早入眠。
不料过了不久起来如厕,却在正面出入口的玻璃门上看到一个人影。我觉得这个人很像是岩濑,启门一看,果然是他。他站在与二等车厢之间的踏台上,茫茫然地看着外面。在漆闇里,他抽的香烟火光一明一灭的。
“还没睡啊。”我问了一声。
他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
“嗯,有点醉了,出来吹吹风。”
说罢又把脸转回去了。黑夜在流逝,有星点的夜空里,微黝的山块也在流动着。
我好困,而且觉得他也许宁愿独自个儿站着,便不再打扰他,自顾回到卧铺。江田老大的卧铺挂着帘幕,传出微微鼾声。靠甬道上微弱的灯光看看表,已过凌晨一时了。
“盐山……盐山……”
只听到站务人员的喊声,我便又落入睡梦里。
我被摇醒,一看,江田已束装好站在那儿。他说下一站就是松本了,我只好连忙起身穿鞋子。这一路都是在睡眠里,所以毫无距离感。看看窗外,平原在薄明里疾走着。
岩濑也起来了,口衔香烟,好像仍旧有点茫茫然的样子。
到达松本站,大糸线的电车开车铃已经在响。我们夹杂在乘客们当中跑过去。
电车里挤满爬山装束的人们和背包。我们都站到大町,不过人家都是在拥挤的三等车厢蹲了一整晚,比较起来我们是在卧铺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的。我们确实奢侈多了。
在这么挤的车上,我们各站一方,江田老大一手吊着吊环看书,而岩濑好像坐在背包上。
大清早,在大町站前等候巴士的,清一色都是登山客,其中女性也不少。秋色已浓的这盆地上小镇,晨风冷冽。使得女性身上的红色,格外使人觉得温暖。
巴士约一个小时路程,依然站着捱过去。背包像块块岩石,填塞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想是因为逢周六,尽管登山季节告终,人还是这么多。这一程,我们仍然各站各的。
在苹果园和桑园跑了好一段路之后,巴士开入山峡中去了。阳光开始辉耀,远方山顶上的云,首先发出了光辉。上好的天气。路越来越窄,开始爬坡了。过了屋顶上用石头压住的鹿岛部落后,从此不再有人家,极目尽是森林。
抵达终点站大谷原,人们这才从昨夜来的车厢被解放出来。大伙鱼贯地下了车,在那儿伸伸懒腰。河上无水,河原全是累累石块,但见一只帐篷孤零零地匍伏在那儿,有个人头从里头伸出来望着我们这边。
这些从车上下来的登山客,有一半为了早点,散到河原的石堆上去了,其余一半开始往山的方向进发。
“咱们也在这儿吃个早点吧。”
江田老大说。
“好哇。”
我应了一声,岩濑也点头同意。这时,岩濑空茫茫地目送着在白色石堆上,渐渐离去的黑色登山客。
江田从背包取出了昨晚在新宿买的寿司。我好饿,吃了不少。江田问:
“昨晚睡得好吗?”
我回答说睡得非常好。岩濑正在准备用高山炊具煮开水,没有搭腔。我曾经看到他很晚还站在车厢外,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回铺安眠。
在此待了约莫四十分钟,周遭的人们渐渐开始启程了,我们便也背起了背包。背上将近二十公斤的重量,这时才使我深深感觉到就要踏上征途了。横越没有水的河原时,由江田老大领先,我次之,岩濑殿后。这个次序,直到最后都未改变。河岸上,好像是谁的恶作剧般地竖着好几个石头堆积成的“石标”。我听到江田独语般地低语:
“好可爱哟。”
过了一道小小水坝,小径一直往上游与森林中延伸过去。坡度还不算陡。也许是因为如此吧。我觉得江田老大的步子跨得相当快。
“咱们休息一下好吗?”
我听到岩濑这么低语,便向前面的江田转告。
“要休息了?”
江田回过头看了一眼岩濑,卸下了背包。从这儿,也可以下到河边。
“浦桥老弟是第一遭,还是休息休息吧。到西俣出合,刚好半路了。”
老大体贴初学的我。其他几个小组人马从我们头上走过去了,从森林里传来了歌声。岩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河道吸烟。
“岩濑兄好像有点无精打采是不是?”
我望着岩濑向江田老大说。
“八成是因为出发前太兴奋的缘故吧。在卧铺上躺了一个晚上,体力应该是很充沛才是。”江田说:“我夜半里醒来一次,他在上铺打着鼾声睡得不错。”
听到这话,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我回去车厢内不久之后回去的。江田老大的话一点也没错,我自己就丝毫没有倦意。
“走啦。”
老大宣布上路。岩濑默然从岩石上下来。我们于是又走进山毛榉、栂树、枞树的林中小径。溪流离开了山径,只有水声从崖下传来。这一段路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小径是濡湿的。
不久,溪谷突如其来地裂开,展现了天空。河流就在那儿,眼前并跨着一道吊桥。正面河谷呈V字形,南枪岳和北枪岳的东脊高高地突出其中。
阳光把山襞的色调分得一清二楚,白色云雾从山裾不住地往上腾升,使山容时隐时显。
“这儿得好好休息一下啦。这以后才不得了呢。”
江田老大向我和岩濑说。
我们踱到溪岸上,捡了石头坐下来,原本在附近休息的一对年轻男女,便也趁这个时候起身出发了。他们往正对面的陡急斜坡小径上爬去。
我们在西俣出合休息了大约四十分钟。
在这四十分钟间,塞住V字形溪谷正面的北枪岳东脊,由于不停歇的雾涌云腾,不时地在亦隐亦显着,而当我们就要结束休息时,整个的景观便也告稳定。只有薄薄的一层雾气,就像余烟那样地在岩脊上往上头冉冉爬升着。
日头已高,山影往下滑落。位于南枪岳与北枪岳中间的雪溪,辉耀着银白之色。
“今天天气好极了。走,咱们上路啦。”
江田老大仰起头说。
在休息的当中,我们喝了冰冷的溪水,也把水壶灌满。那是上头的雪溪溶化的水,只要把脚浸上两分钟,皮肤便泛红发疼。
“这以后没有水了,必须把水壶装满才行。”
老大提醒了我们。那儿的一块石头上,居然也有人留下了一行字迹,要人们补满水壶里的水。
那水就像冰,喝下去爽快之极。岩濑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几杯,多么可口似的,使我几乎觉得那样子会不会喝得太多了些。
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这挂着吊桥的河原上,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这以后会很够瞧的。首先是陡坡。看不到风景,一路苦爬,是一点味道也没有的一段。不过只要这一段熬过去,出到高千穗平,就可以看到最好的风光了。”
江田老大又为我们说明。
“到高千穗平,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三个小时吧。”
江田已经迈开了步子,边走边回答我。
这三个小时路程,比我想像中更苦。小径在树林带弯来曲去,好像无涯无涘。不消五分钟,汗就开始冒。
除了密密层层的树木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也了无变化。树海静止不动。一步一步地往上登,只有这无尽的反覆,才是唯一使人觉得我们的动作是有目的的。
走在前头的江田老大步伐平稳,确实有着老于此道的踏实。山靴的运作有着一丝不乱的韵律,而且似乎绰有余裕。而他那顶阿尔卑斯软帽,还会时不时地回转过来瞧瞧跟在后头的我和岩濑。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到在我后头的岩濑,落后很远了。他那件咖啡色衬衣,在好远的下方树林里缓缓地动着。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发现到某种喜欢的植物,让步伐延缓下来。
“岩濑好像累了。在这儿休息休息吧。”
江田站住说。岩濑这时才吃力地赶上来。他的嘴巴张着,下巴不停地淌着汗水。
“岩濑老弟,把背包卸下来吧。咱们在这儿好好地休息一下。”
江田老大对他体谅地说。
岩濑依言让背包从肩头上滑落,然后把整个人掷一般地往草地上躺下去。那儿坡度很陡,所以他的姿势好像仍然站立着。接着,他举起水壶对着嘴,咕噜咕噜地喝起水来。
我们就这样待了二十分钟那么久。只有江田一个人还背着背包坐了一会,就又走入树林里窸窸窣窣地在那儿走来走去。有三个年轻汉子上来了,避开我们身边,继续往上头走去。
“先走啦。”
这些陌生人向我们打了招呼。
“我们也可以了吧。”
江田老大盯着岩濑说。岩濑点点头,起身抓起了背包。
单调而又艰辛的步行又告开始。走呀走的,树林好像无限地继续着。不过林相倒有了些许变化。枞树减少,栂树增多,树也越来越矮。
可是,殿尾的岩濑仍然落后。我们一路上休息了五、六次,而每次岩濑都卸下背包,横躺下来,擦拭涨红的脸上的淋淋汗水。他的水壶,喝第四次的时候就见了底。这以后,江田只好把自己的水壶交给他。
岩濑兄爬山的经验比我多多了。看到他累成那样子,使我深感意外,想来他可能是不善于爬这种无际陡坡上的山径吧。江田老大用心地招呼他,为他小心翼翼。抵达高千穗平,费时达四小时,主要就是因为如此。
高千穗平以后不但坡路缓,可以省力些,而要补偿过去这一段般地,眺望开阔了,颇能令人愉悦。右边是南枪北枪两岳连绵,末尾是东岭脊的陡急斜面倾泻入谷里。左边有爷岳的棱线。每个山顶都有灿亮的阳光,浮雕出一起一伏的明暗。
岩濑好像徐徐地恢复了活力。我们还是排成纵队,沿有矮松的赤岩上小径前进。吃了千辛万苦始脱离的树林带沉到溪谷里去了,阳光遍洒在上面。从上头往下看那好像热得直喘着大气般的一大片苍翠,给人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愉快。
江田老大指指东岭脊,告诉我们那是第一岩峰,那是第二岩峰,还谈起他以前爬它们的情形。我们爬呀爬的,周遭的眺望也随之而显现,我这才感到确实是来爬山了,心情便也更觉愉快了。
在赤岩岭脊上的小径,渐渐地成了斜攀,不久即出到一个鞍部。
“这儿就是冷乘越了。前面,小屋马上到了。”
江田回过头鼓励般地告诉我们。另一道棱线,在这儿与我们这一道汇合,所形成的主棱,也就是信浓与越中两地的地界。
站在这个鞍部上一看,黑部的深谷往下沉陷,对面则是立山与剑峰的连绵高峰。真个是雄浑巍峨,令人不可逼视。右边是我们一直瞧着过来的南枪与北枪两岳,阳光移动,有时会在大冷泽北俣的斜面上出现巨翼一般的影子。南边是爷岳的峰顶,看去倒不算挺高。
我们在这个棱线上前进,不久进入一个小树林带。穿过树林带,小屋突如其来地在前面出现。在已经开始斜的阳光下,小屋灿然有光。它使我们在隔了这许久之后,又目睹了人工建造的东西,心口为之一松。自从在山裾下开始了第一步攀爬之后,到这个小屋,我们已然花费了八个小时之久。
那儿有一小方一坪大的浑浊水池。江田老大笑着说:“地图上写的冷池就是这个。原以为地图上既然有记载,那它一定不小,而且应该是像常见的山湖,又深又清澈,原来这完全是错觉。”
这张地图是五万分之一的“大町地图”。纵走鹿岛枪、五龙岳,有这么一张即足。江田老大认为多余的地图根本不必而且累赘,所以我们都听他,只带了这么一份。
小屋里有个五十上下,身体结实的老头迎接了我们。一进去,但见铺了木板的宽大统铺上,堆着几堆包包之类。客人只有三、四个人。老头说,今晚要在此住宿的人,目前也都出去山里溜达了。
“要不要试试爷岳?来回两个小时尽够了。”
江田交互地看看岩濑和我说。岩濑摇摇头简短地应了一句:
“我还是免了吧。”
我觉得他看去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也颇有倦意,所以决定不去。
“嗯,都快四点了,是迟了一点啦。”
江田看看表惋惜地说。太阳更斜了,带着一抹橙黄,剑岳增加了一份黝黑。云降到黑部溪谷里去了,越来越厚。我想起了在预定里,我们是应该三点就来到这儿的。
“我们比预定整整晚了一个小时。”
“嗯。”江田沉沉地说:“你是第一次,不能怪谁,可是岩濑也这样子,实在不应该再动了。”
江田脸上,分明挂着大出意表的神色。
晚上,我们在小屋的棉被上随便躺下来。到了这歇息的时间,方才发现到,原来小屋已告人满为患了,板床上几乎连落脚的空隙都没有。
我一直不能入眠。背上有跳蚤在爬,而且也不时有交谈声。人人都在谈着爬山的趣事。
夜渐深,交谈声放低到像耳语,但这种嗓音却也更叫人觉得刺耳。似乎也有来自关西方面的人,那种粘粘的大阪腔,越发地令人焦躁。
我翻了个身,顺便瞟了一眼身旁的岩濑,我看到他睁着眼,在昏黄的灯盏光下盯着天花板。我想,他也是被交谈声扰的睡不着的吧。
江田老大早已打着鼾熟睡了。那样子,就好像多么习惯于这种山小屋之夜似的。
次晨,七点稍过我们就从冷小屋出发。岩濑装着很有活力的样子。但是,我自己分明感觉到昨天的疲累,成了一种疼痛感留在我的腰腿之间。
这天一早起天空就微微阴沉着,有淡淡的阳光洒下来。不算挺好的天气。昨天那么清晰的每一座山,都被铅灰色的层层云海给锁住了。甚至连风似乎也湿湿的。
在灌木带里前行约一个小时,来到有大小石头累累的岩场。
蓦地里,我听到汽笛声。我一惊,站住了。
“是大町的工厂响的。”
江田老大说。确实像是从遥远的下面传来的,可是大町的噪音竟然会传到高度相差二千几百公尺的这里,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起了外国电影的一幕,攀登勃朗峰顶的登山者耳畔响着山麓村落里教堂的钟声,觉得罗曼蒂克极了。
剑峰、立山连峰被黑黝黝一片的云遮住,无法看见。而这情形还一直继续到最后。
离开小屋后大约两个小时,我们抵达了有一座好大的石标的南枪岳顶上。那儿形成一个小小的平台,可惜四下眺望都被云层封锁住,什么也看不见。
“这种天气,唉唉,好可惜。”
江田老大瞪着云说。然后又改口:
“这儿可以看到所有的北阿尔卑斯的山的。从这儿看不到的山,通常叫‘冒牌货’呢。好遗憾啦。”
岩濑茫茫然地坐着。
我发现到大约从这个时候起,风变得强劲些了。它好像当着人家的面扫过来,而且还是含湿的。雾像白烟,从谷间升上来,往我们这边流过来。
“不行。天气要变了。”
江田老大说着蹙起了眉尖。
无妨,照预定前进吧。这么提议的是岩濑。在他脸上,充溢着一种精气,和昨天判若两人。
可是过了北枪岳以后,白色的雾好像越来越浓了。视野变得更窄。前面是急陡的下坡,才不过二十公尺远就已经白蒙蒙一片。因为风十分强劲,雾激烈地打旋卷动,疾驰而去。
“危险呢。”
江田老大驻足说。这岭脊上的小径,两旁往陡峻的山谷滑落,尤其北壁那边有疾风卷上来。
雾在风里摆荡,时不时地形成瞬间的裂隙。这时,岩壁就会在眼前露出一部分,但却是在脚下好深的地方。当白色的雪溪在远远的下方显露出来时,我陡地感到一阵恐怖。我彷佛看到自己被风扫倒,在云雾猛地在打旋的陡削岩壁上往下滚落。
“咱们回去。”
江田提议。岩濑居然对我们的领队表示了反对。
“不会有问题的。我们还是前进吧。都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折返呢?”
他的口吻坚定有力,意态昂然,甚至还似乎含着嘲笑意味。他是完全恢复从东京出发前的那种气势了。
“看,那边,他们也在走。江田大哥,我们还是去吧。前面小屋,比折返近多了。”
岩濑又加了这么一句。
实际上,离开冷小屋之后,我们已走了三个小时。而前面小屋,了不起只有三十分钟步程。折返须要三个小时,而且这一来一回的六个小时,完全白费了。如果前行,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这种时间上的绝对性比重,使我禁不住地附和了岩濑的主张,打动了江田老大的心。
“那就……再走走吧。”江田虽然这么表示,但仍然极为慎重:“不过万一天气再坏下去,那时一定要死心,往回走。行吗?”
岩濑顺从地点头。那个样子,好像无言地说:只要走,总会有办法的。
雨滴打中了脸颊。
“得穿上防水外套啦。”
江田说。我们卸下背包,披上了风雨外套。
掀开表,十点二十分。表上也打中了雨水。
我们仍然由江田前导,依次为我,岩濑。在刻刻变浓的雾里,沿岭脊尾向北推进。岩场上的山径是牢靠的,可是二十公尺的视野仅剩下十公尺。左右两侧全是白蒙蒙一片,只有风从下方卷上来。
这样的风也不再能把雾吹裂,雾就有这么浓了,右边属信州的绝壁,左边陷入黑部溪谷的岩壁,都完全被遮住。从著名的北壁连绵到角根里的陡急斜面,明知在脚下,却完全看不见,这又使行走在断崖上的我们,无形中感觉更是高处不胜寒。
我们放缓了速度。我觉得走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雾仍在前面流,在其中时黑时白交互映现,变幻莫测。
雨更大了。在我惊呼出来以前,前面江田老大鼓鼓的背包站住了。
“该折返了。”
江田回过头说。看到岩濑挨近,又加了一句:
“再前进就危险。”
我内心表示同意,但在后面的岩濑反对了。
“快了。再二十分不到可以到小屋的。还是去吧。”
“这种天气,太危险了。雨也还可能变大。千万不能莽撞,死心吧。”
“不会有问题的,江田先生。才二十分,再挺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岩濑还是不肯退让。
“不行。路越来越不好走,太危险。”
八峰坳曾经被认为是无法通行的,我的眼前自然地浮现了那恐怖的凹陷。据说,那儿的岩壁上装了铁丝,可是想像到自己爬在那儿听任风吹雨打,双腿几乎僵住了。
“可是折回去更不得了。还得走三个小时啊。”
岩濑还坚持。
“只要安全,三个小时有什么关系。比危险的二十分钟更可靠,你知道,生命发生危险,都是在一秒两秒之间啊。”
江田还想说服他。
“有那么严重吗?我倒不以为有那么危险。”
“听我的。我们还有浦桥老弟啊。还是不要冒险好。”江田说到这儿,语气忽然强烈起来了,把身体完全地转过来。“不能再迟疑了。这儿也不保险,走,我先走,咱们回去。”
事实上,这时风和雨都加剧,确实已是刻不容缓。江田老大口吻改为命令式的。那往回路启步的背影,石头般充实着领导人的责任感。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朝北枪走。不用说,三十分钟前才踩在脚下的北枪岳峰顶不见了,连可能在哪儿都无法猜测。白墙益显厚重,我们彷佛走在云堆中。方位倒转过来,左边不停地感觉到北壁的绝崖深谷。这时,我感受到新的悸怖。
“小心脚下,千万不要失足啊。”
江田老大前倾着腰身,从前面提醒。我们像盲人那样地拄着冰杖。浓雾把我们整个地罩住,只留下双脚为中心的方圆几公尺空隙。雨和风都倒转了方向,从背后敲击我们。殿在后头的岩濑完全默不作声。
我开始颤抖。不止是因为恐怖,还由于从肩头起往下冰冷下来之故。雨渗透了外套,打湿了衬衣,碰到肌肤了。
我让上下牙齿碰撞着,移了五、六步,这时江田回过了头。
“冷吗?”
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状况。
我应了一声是,他便又说:
“我们来换上厚衬衣吧。”
口气仍是命令的,接着他自己先把背包卸下来。
我们弯着腰身,脱下了湿淋淋的衬衣。我们从背包搜出毛衬衣和毛衣穿上。我们就在加剧的雨势中做了这件事。
我们循原路前进。不时有似曾相识的地点出现。从一些岩石和矮松的形状,想起来确实曾经路过的。也明白了这条路是岭脊尾上的。来时视野宽阔多了,如今则寸步难辨。
最明显的是来时的岩场,当时是从南枪下来时踩踏过的,记忆犹新。今则咖啡色的大小石头上,岩块上,草上,都是倾注的雨,窄窄的路上水流奔驰。
马上就到南枪岳顶了,我想。可是峰顶、石标、全都埋在浓雾里,根本看不见。
“江田先生,南枪岳近了,是不是?”
我好像要证实一下般地喊。
“对。马上到。”
江田的身子还是前倾着。从他那顶阿尔卑斯软帽,水滴不住地淌下。
我为了把这个消息告知岩濑,回过了头。可是在浓雾里,根本没有他的身影。我们等了一会儿。这段时间意外地长。过了片刻,他才从白茫茫一片里现身,步子好疲乏的样子。彷佛无言地抗议着折返。
“岩濑兄,南枪岳近了呢。”
我安抚似地说。岩濑的头好像在雨里点了一下。那种模样,也好像为这趟倒霉的登山行愤愤不平。不用说的,我们也未能碰到别的登山队。
我们终于爬上顶点的平台上。风更强,雨也成为横扫,白雾在近旁处打旋。错不了,这儿正是南枪岳顶的小小平台。然而,我们仍未能看到休息时看到的两公尺高的石标。
我凭记忆找了找。我看到几步远的地方,石标像雾里的塔一般,淡淡地竖在那儿。
石标确实在。没错,这儿正是南枪岳顶。
我看看表。十二点过五分。来时,从冷小屋到这儿费时两个钟头。回程是下坡,也许可以省些时间。不,这样的雨,也许也要那么久吧,我想。
“咱们振作起来吧。”
江田老大看到我走近就这么说。岩濑和他站在一起。
“再挺一阵吧。好想抽支烟,可是没办法。唉唉,真要我的老命。”
江田在雨里苦笑了一下又说:
“爬了这么一大段上坡路,脚须要稍稍改变一下动作才行。”
我和岩濑跟在江田后头,在那儿半是原地踏步半是缓慢地绕了几圈。然后,在江田一声令下,开始下破片岩的下坡路。
从冷小屋到南枪岳之间,我们是经过布引岳的。那是靠黑部溪谷那侧的坡上小径。信州侧这边是直壁峭立,而黑部这边却是和缓的斜坡。
我们就循这条原路折回。路幅也好,斜度也好,都犹在记忆里。虽然还不算乱石岩场,不过破片岩与矮松的岭脊上,这回左边应该是大冷泽的巨大岩壁。不用说,白雾隐去了那急陡的谷地。
雨仍在下,雾也依旧罩满空间。只有风有一点不一样了,好像忽然变小。
我们默默移步。领头的江田,步伐依然正确,维持着一贯的律动。我努力着想效法他。外套湿透了,下半身好像刚刚涉水过了河一般。一股冻冷感自股间升起。我微微感觉出小腿正在一点点地僵直。我和江田之间的距离也渐渐拉远了。
回头看看,岩濑落后得更远。他柱着冰杖,上身晃荡着。我到了这个时候,才第一次领悟到他累了。累了好久了。还以为他心中愤愤不平,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疲累困顿的。
“江田大哥。”我向前喊了一声:“岩濑兄好像很累了。”
江田站住,从我肩头上往后看过去。接着,他挨过来,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到岩濑旁边。
“喂,你还好吗?”
江田把一手搁在岩濑肩上,窥伺一般地看了看。
“我没事。”
岩濑微挺了一下腰身。看他那身架和口气,他依然是个比我更有爬山经验的人物。
“那就好。不过老弟,把背包放下来吧,我帮你提。”
岩濑对这项善意的提议,摇头拒绝。
“你不用客气的。好吧,那咱们振作下去。再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布引了。”
江田说罢往我这边投来关切的一瞥,这才沉重地整了整背包的位置,回到领头的位子去了。
我们向那个方位走了好久好久。风雨都小了许多,可是雾依然沉厚。
我毫不怀疑这条路是通往布引岳的。这种坡度的起伏,这种破片岩,还有矮松,确实记忆犹新。我们确实是在冷小屋、布引岳、南枪岳这条路上往回折返。
岩濑在后踽踽而走,仍然落后。他的姿势更不稳了。腰身屈曲,十几近二十公斤的背包显得那么沉重,柱着冰杖,走路有点像游泳的样子。我虽然也同样有倦意,但他似乎比我累一倍以上。
江田老大把速度放缓了。他在顾虑着我们两个的迟缓步调,也不时地回头视察我们,等候我们。
“喂,到布引啦。马上就到小屋啦。”
江田大声喊着给我们声援。
布引岳顶坡度甚缓。正像来时那样,我们好像跨过小丘那样地爬过了它。
看看表,两点十八分。照时间上来看,这也正是我们走过布引的时候。
缓缓的下坡路上,仍然是乱石和矮松。这条后立山的纵走路,根据我来时的记忆,不久就会进入灌木带。
不错,我们来到灌木带了。走在约略等同身高的低矮林中,我觉得放心不少,勇气也渐增。穿过这一带,我们会抵达冷小屋的。
雨还在下。是没有先前那么大,不过毛衣和毛衬衣都冰冷澈骨,只有背脊因有背包而乾着。
江田老大笔直地前进。根据到此为止的情形来说,我承认做为我们这三个人的登山队领队,他是无懈可击的。不愧是多年老手,这一刻仍然维持着从小屋出发时的正确步伐。那背着背包,轻轻地让冰杖点着地面移步的背影,与平时在银行里核对桌上帐册的他,是根本无法想像到的,看来是那么沉稳傲岸。
岩濑还是无法跟上来。他的疲乏是那么清晰。整个身子不停地摆荡摇晃。那样子,只能说他是一步一挣扎地前进。
“快啦,岩濑兄。应该可以看到小屋啦。振作啊。”
我这么叫了一声。我虽然在山里的经验方面比他差多了,可是反倒成了鼓励他的立场。他竟累成那个样子,而那步伐,根本就是把全身依靠在当拐杖的冰杖上面。
然而,灌木林带似乎无止无尽。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太累,所以才觉得路格外遥远。真的,这一段路太远太远了,灌木带应该早就走完,出到冷小屋才是。
看看表,过了三点。奇怪呀。四周的暮色,好像开始变浓了。
走在前头的江田老大,忽然把速度减慢了。看那样子,分明不是为了等待后面的人,而是有了疑虑。
“怪啦。”
江田站住,清清楚楚地这么自语。
“怎么回事?”
我赶上来问。
江田没有马上回答,却把面孔转过来转过去,往四下端详又端详。不用说,眼前只有雨和雾,除了眼前的矮小的黑黝黝林子以外,什么也没有。
“路有点不对劲呀。”江田老大低声说:“不过没关系,再走走吧。”
说罢又以原先的步伐前进。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一无恐惧。我不以为走错了路。进入这灌木带以前,我依然记着来时的一些特征,的确是我们走过的。首先,我们确实爬过了布引岳的和缓山顶。路确实只此一条。
雨还在下个不停,周遭更暗了,这是因为在浓雾的上头,我们所看不见的太阳正在西坠之故。
在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还是深信这条路是通往冷小屋的。因为山坡的倾斜度和灌木带的样子,都太相像了。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使我们迟迟未能出到冷小屋罢了,我这么想着吃力地迈步。
而这段时间,同时也是岩濑的疲劳急遽增加的时间。他远远落在后头,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一般,蹒跚地移步。那是一个丧失了登山意志的落伍者的姿态。
“岩濑兄,快啦快啦,振作起来。”
我向下巴突出,一喘一步的他鼓励着。我自己确实不怀疑只要走过这灌木带,马上可以来到小屋,同时靠这想法来忍受浑身疲困。
我觉得,岩濑的疲乏度实在不同寻常。就他的登山经验言,应属中级程度,却比初级程度的我弱了好多倍。难道他平时炫耀的爬山经验是胡扯的?抑有特殊的恶劣条件发生在他身上?这一点,我是无从判断。
江田老大折返到岩濑身边,伸出了手说:
“老弟,你的背包,让我帮你背吧。”
岩濑没有一句谦辞,默默地让肩上的背包滑落。一脸的茫然,呈现着已经把登山家的面子一股脑放弃的意态。
江田在自己将近二十公斤的背包上头叠上了岩濑的同样背包,成了一名脚夫般地前进。岩濑明明已是一身轻快,却仍然踉踉跄跄地从后跟上。
雨停了,寒风却增强。在浓雾里,暮色更浓了。
“糟啦!”
江田老大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又说:
“好像走错路了。”
我一惊,连忙挨过去。不错,前面小径忽然变小,消失在前面陡坡上的灌木丛当中。从冷小屋来时,确实没有过这样的地形。
“可是……”我犹半信半疑地:“可是我们确实爬过布引的,是不是?那条乱石小径,还有矮松,都是从冷小屋通过来的岭脊路啊。我们一直地在那条路上走的。”
“对,确实爬过了布引没错。就只有这条路,不可能弄错的。”
江田不解似地侧侧头,又说:
“再走一段看看吧。”
江田自语似地说着,又迈起了步子。不过步伐缓下来了,好像在一面察看一面移步。
约莫前进了三十公尺远,小径忽地向左方拐过去。
“还是这边吧。以为有点不对劲吧。是这边呢。”
看老大的步伐,好像又恢复了自信。挡住前面的雾墙更加地发黑了,脚边也更黝暗。
然而,密密麻麻的灌木带却依然不肯放开我们,彷佛在嘲笑我们似地连绵着。只有小径在其中模糊地伸延过去。
“糟啦。”
江田老大又嚷起来。
“怎么啦?”
我赶上来问。江田指指前方。小径在那儿消失了。
“原来这是兽径呀。”
“兽径?”
“就是一些栖息在这一带的动物,好比羚羊啦,熊啦,还有其他,它们自自然然地踩出来小径。常常叫人误以为是人走出来的。喂喂,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我好不容易地才看出来这么回答。
“哇,这么晚了。一直觉得奇怪,原来是从南枪岳就把路走错了。”
“哦,从南枪岳就走错了?可是我们不是爬过了布引吗?”
“以为是布引罢了。那座山是牛首山。因为雾太浓,认错了。”
“是牛首山吗?”
“对。和布引岳很相像。高度差不多,形状也是。而且从南枪岳这边伸过来的岭脊坡度和缓,又很宽,所以容易认错路,加上有破片岩,长着矮松,简直一模一样。老弟,咱们脚下是黑部溪谷了呢。”
我几乎吓呆了。
从冷小屋到南枪、北枪、八峰坳地、五龙岳这所谓国境主棱线的纵走路,是南北走向,而从南枪岳,有支棱往西凸出,其末端成为断崖,落进黑部溪谷。怪不得我们出不到冷小屋,因为我们从南枪岳一路往西走向分歧的棱线。牛首山即在支棱半路上。只因浓雾把视界整个封闭了,使老手江田老大竟然也误认牛首山为布引岳。
“老弟,有地图吗?”
“地图吗?有的。”
我把摺叠在塑胶套子里的地图搜出来。江田把两付背包卸下来,掏出手电筒照亮了地图。
“这个不行,是‘大町’的,没用。须要隔邻‘立山’部分的。这一带非有‘立山’的,便找不到。”
江田老大焦灼地说。
“可是,”我回答:“你告诉我不必带‘立山’的,所以我照你的话,只带了‘大町’的。”
江田万分失望地说:
“是啊。通常到五龙岳,只要‘大町’的便够了,牛首山属于‘立山’部分。这真是失算了,该把两张都带来才是,唉唉,祸不单行。岩濑,你也没带吧?”
“大概是吧。”
“没办法,只有回头走,再出到南枪。真是对不起你们了。虽然是因为浓雾,不过都是我认错了路。抱歉啦,真是对不起你们。”
“不不,是没办法的。”
我阻止江田老大自责下去。在这种恶劣天气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不管是怎样的高手,这种过错是常见的。
“这么黑了。咱们马上折返。”
江田又背起了两人份的背包,就要启步。
一看,岩濑仍坐在地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样子。他再也起不来了。到了这个时候,江田老大和我才知道他已经陷入严重的状态里。
“岩濑老弟,你怎么啦?振作起来呀。”
江田抓住了他的双肩,使劲摇了摇。岩濑已经筋疲力尽,坐得像个幼儿。我不得不明白,他再也无法移动一步了。
“糟糕!”
江田老大把手电筒光对准他面孔,嚷叫了一声。在小小的光圈里,他一脸的茫然,人整个地虚脱了,胴体还在激烈地颤抖。
江田把背上的背包摔下来,开始拍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背。
“浦桥老弟,你去找找,看看有没有可以让他休息的平坦的地方。”
我靠手电筒踩进灌木丛里,不多久便找着了灌木少的大约一坪大的地点。这时,我也因为恐惧和寒冷,浑身震颤起来。雨虽然停了,可是湿透的衣服贴紧身子,阵阵澈骨的寒意随之而逼迫过来。
我告诉江田找到地方了,他就把岩濑扛起来,移到那个平地上。岩濑那么软趴趴地躺下去了。
“喂喂,岩濑老弟,你不能睡啊,一睡就会死。”
四周已经一团漆黑,非靠手电筒光便不能看到彼此的脸,可是听到“会死”这个字眼,我的脸激烈地颤动了一下。
“浦桥老弟,我这就去冷小屋找人救援。把岩濑交给你啦。”
连老大也在喘着大气。他又加了一句:
“在我回来以前不要动。千万不可以动,好吗!”他的口气几乎是吼叫的。“如果岩濑想走动,你必须阻止他,绝对不可以移动。我会很快地把救援队带来,那以前你一定要坚持。你也不能睡,同时不要让他睡。懂了吗!”
我照江田老大的话,把三只背包倒空,把一只套在岩濑下身,另一只垫在他腰身下,最后一只套上我自己腰部以下。
这些都处理好,江田老大还反反覆覆地要我不可动,这才摇着他的手电筒光圈,在漆黑一团里连忙赶去。
从这一刻开始,闇夜成了巨大的生物逼迫过来。恐怖使我浑身膨胀。岩濑依然让恫体震颤不停。
江田老大赶到冷小屋去求救,然后救援队赶来,前后到底须要花多少时间,我实在无法明了。我茫茫然觉得不会太久。我的脑筋完全丧失了计算的能力,就好像在东京的某一个地点等人似的。
然而,夜渐渐地从我头上压下来了。它硕大无朋,而且有无限的量感。风在嘶吼。就好像夜在吼叫狂吠。平时以为充满诗意的夜,竟那么狂暴地猛袭而来。荒凉的夜,以几千几万倍的力道,攻击我的神经。
我把下肢伸进背包里,全身蜷缩着,闭上眼,捂住双耳。可是这深山里的夜,仍旧粗鲁地抓住我,使我起了一种错觉,好像正在被一步步地拖进无底的深谷里去。只要我稍稍放开耳朵,立即有像是万兽齐吼般的轰隆巨响,从四方八面齐鸣过来。
我不再有勇气看守着岩濑。我在山与夜与风卷在一起回旋奔腾的底下,像只虫般地屈曲着身子,苦苦地趴在那儿。在这样的孤绝里,几乎使我发疯的恐怖,往我身上猛袭而来。
渐渐地,那种冰冻的酷寒,从我的感觉远去,那么使人愉悦的倦怠扩展开来。好像会死呢,我这么想。好烦,死了算啦,当我差一点被拖进惰眠里的时候,陡地发现到迷迷糊糊的耳朵里起了一种莫名的响声。原来是岩濑兄的嗓音。
“喂,把门关上!”
岩濑在大声嚷叫。“快呀,快呀!不然,他们会闯进来啦!蠢货!”
他好像在向幻觉猛摆着手。当我听清楚了他的叫声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同时察觉到自己还不能死。于是我恢复了意识,恐怖感便又开始奔腾了。
岩濑静下来了,开始发出鼾声。我想到当他的鼾声停止时的严重性,禁不住地凝神细听起来。他在响着鼻子,这样的鼾声实在太异样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有几个人,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吵闹着。好像你一句我一嘴地谈着什么。这当口,我倒一点也不觉奇怪。我还认为他们几个人坐成圆圈闲聊着。并且他们那儿好像天亮了,照着熹微的晨光。
“哇!”
岩濑突地又大吼一声,霍然起身。我那渐趋衰退的神经,被这一吼震醒了,一瞬间那些人声和晨光顿时消失,在一片漆闇里,岩濑正要从背包脱身。
“喂喂,岩濑兄!”
我拚命地叫喊,可是根本就没有反应。他站起来了,雨衣也脱掉了,接着开始脱下面的夹克。那种模样,简直就像多么热似的。
又有奇异的吼声从他嘴里迸出来。几乎同时,踉踉跄跄地迈起了步子不见了。是在灌木树丛里使着劲跑开了。我这才第一次听到现实里,人所发出来的声响。有灌木的树枝折断的毕剥声,也有擦过树叶的沙沙声。太暗了,看不见他疾跑的身影。但是,这正是岩濑的死亡疾跑。
我更感恐怖。这一刻,我单独被留在那里。我拿起岩濑脱下来的背包,往头上套进去。我希望能够摒除身上的一切感觉。视觉、听觉、触觉,还有使人疯狂的思考力,只要这些感觉中之一还活着,我就可能像岩濑那样冲动起来拔腿往前冲过去。
江田老大为了找救援离去后过了多少时间,我根本无法思量。也许有一段工夫了,也可能才一下子。不管如何,我终于也开始看到自己置身东京那家常去的吃茶店,跟一个熟人交谈的场面……。
我被住宿在冷小屋的M大山岳社的救援队救回,是在次晨九点前后。后来才听说,江田老大抵达小屋是当晚八点左右。由于没法立刻组成救援队,只好等到黎明前约五点左右。据说,这等待的时间里,江田焦灼万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出事现场在牛首山西侧约六百公尺处,距冷小屋单程约三个小时脚程。
岩濑以一具冻死尸体被找到。他坠落在距我蜷缩着的地点约一百公尺西边的一所小小崖下。如果再下去约一百公尺,便有黑部溪谷的深崖张着大口等在那儿。
岩濑几乎全裸着。他奔跑的路上,掉着一件件衣服,有裤子、毛衣、衬衣、内衣等,活像故意遗留下来的路标似的。这就是疲劳与寒冷的极限下,因恐怖而发狂,最后冻毙的朋友的最后身躯。
我被安放在担架上给抬下山,而岩濑的遗体则由江田老大和M大山岳社的同仁搬下山,在鹿岛部落附近的山林中火化。
回顾这一桩山难,我不由不痛切地想到一个平凡的教训:爬山绝不可逞强。意思就是:如果天气转坏,那就不要冒险,干脆折返。
我们承领队江田先生的好意安排,避开了三等车厢的拥挤,购得了三等卧铺票。我们确乎是慎重其事的。然而,来到山里以后,再也守不住这种慎重态度了。约从北枪岳起雾渐浓,甚至雨也开始下了。这时,我们应该折返才是。但是到八峰坳地小屋只要三十分钟,而折返冷小屋却须时三个钟头。一来一往,总共须浪费六个小时。这三十分钟与六个小时的对比,使岩濑强行说服了江田老大,继续前进。
江田老大竟也拗不过他,打破了一贯的慎重态度。这件事,确实不能责备任何人。这是人性的弱点,是无可抗拒的。
谨此祝福长眠于山上的老友之灵:愿君安息。
刊露于山岳杂志“山岭”上的银行职员浦桥吾一的手记,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