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2日 上海
今天林海醒得很早,不到清晨6点,就悄悄走下了阁楼。玛格丽特依然睡在床上,被子刚好盖住脖颈,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也许昨晚已经洗过头了。
他缓缓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清晨的光线射在她眼皮上,白皙的皮肤如玻璃般剔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睡美人的传说。
能唤醒她的只是一个吻吗?
林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赶紧扼制住自己心里的念头,让它快点断绝吧。
眼前的玛格丽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呢?她的肉身在四百多年前就老去了,变成了一堆枯骨躺在法兰西的泥土里。可是,如果说现在她只是一个幽灵的话,又如何解释她的吃饭睡觉等行为呢?
也许,她的灵魂早在1574年的4月30日,随着心爱的拉莫尔的人头落地而死了,剩下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伴随着她的丈夫在数年后走向了死亡。但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依然是爱她的,不愿意见到爱女变成没有灵魂的人,于是王太后通过掌握魔法的诺查丹玛斯的力量,重新召回了玛格丽特的灵魂,并将她囚禁在了卢浮宫的密室里。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在1574年4月30日就已经死了,至少在精神上彻底死亡了,但她随后又在诺查丹玛斯魔法的召唤下复活了,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不与那个行尸走肉的玛格丽特发生冲突,真正具有灵魂的她只能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而这个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玛格丽特》这幅油画。
正如人生具有无数种可能性的分岔,对于玛格丽特的人生来说,她在1574年4月30日之后具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变成彻底“死心”的玛格丽特王后,第二种是被永远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是她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只是我们平常人看不到,或者只有通过油画才能发现。而此时此刻林海所见到的她,就是这个第二种可能性里的玛格丽特。
如果从外部世界来看,玛格丽特确实是被囚禁在了油画里,但从玛格丽特自身来看,她又是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在这个神秘的油画(密室)的空间里,时间是永远停滞的,这让林海想起了光速旅行的时间理论——当太空中光速旅行的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发现地球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而飞船上仅仅用去了几小时,地球上他的子孙都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而他自己仍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恐怕也是人间虽然已过去了四百多年,但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依然保持着美丽青春的原因。
在玛格丽特的油画(密室)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可以相互见到的窗口,这个窗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油画的画框,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就是密室里的镜子。她可以从密室的镜子里见到我们这些欣赏油画的人,而我们欣赏油画的人也可以从画框里见到玛格丽特本人。通过这面画框(镜子),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与我们现实世界的人可以互相窥视。
至于玛格丽特为什么能离开油画(密室),从她的镜子里跨出画框,从她那个世界进入四百多年后的人间世界?林海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终于醒来了,她睁开翡翠色的眼睛,嘴里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林海听不清她说的话,不禁把头低下来靠近了她:“你在说什么?”
但她立刻抿住了嘴,摇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忽然,林海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前,他识相地退到了老屋的外间,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餐了。
当他带着吃的东西回来时,玛格丽特已经梳洗完毕了,头发似乎被挽了起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工具,很随意地做成了一个发型。
在吃早点的时候,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刚才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因为——”林海踌躇了好一会儿,总算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你非常迷人。”
虽然,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这句话,但玛格丽特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男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她的回答一下子让林海呆住了。没错,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美艳动人,裙下拜倒过无数王公贵族,不知流传过多少风流韵事,刚才那句话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林海心里一沉,只感到自惭形秽,虽然他在学校里,也是个许多女生暗暗喜欢的小帅哥,但他只要一想起16世纪的法国宫廷,想起那部叫《玛戈王后》的法国电影,就会感到无地自容,在那个宏大而浪漫的历史舞台上,玛格丽特是动人的女主角,而林海根本连群众演员都挨不上边。
忽然有一只手抬起了林海的下巴,那是玛格丽特温柔的手,她的手指如水晶般冰凉,轻轻地托在他的颏下,让这个中国少年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她口中的呼吸吹到了林海的脸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某些往事——天哪,我差不多都要忘记那些人了,我那几位哥哥、吉斯公爵,还有……”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眶颤抖了几下,似乎有什么古老的液体要涌出来了。这让林海很意外,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吧?
林海取出手绢塞给她,却被她摇着头拒绝了。玛格丽特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泪珠却缓缓流了下来。
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玛格丽特流泪,她是那样的楚楚可人,她究竟是在为谁而伤心?林海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他不想再打扰玛格丽特了,便把午饭放在桌子上,轻声说:“现在我去学校,下午再回来看你。”
林海离开老屋,心里忽然有些酸涩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大学,正好遇上几个室友,问他这些天到哪儿去了,林海只能敷衍着说,去郊区照顾爸爸了。
上午有两节大课,都是林海不喜欢的,如梦游般听了三个小时,便赶去食堂吃中午饭了。
午饭后他回到寝室里,打开那台很久没用过的电脑,上网进入Google搜索引擎。他搜索的关键字是“诺查丹玛斯”。
是的,林海要查一下玛格丽特所说的这个幽灵,这个施展了某种手段让玛格丽特囚禁在油画(密室)中的人,这个以神秘的预言家而闻名于历史的人。
他搜索了许多中文网站,还进入了法国的网站搜索,得到了更多的法文资料,诺查丹玛斯——这个16世纪法国的神秘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诺查丹玛斯本名米歇尔·德·诺斯特拉达穆斯,“诺查丹玛斯”是其拉丁语风格的名字。1503年12月14日,诺查丹玛斯出生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据说其祖上曾经做过宫廷医生。
诺查丹玛斯从小就有非凡的才能,年轻时成为一名医生,因为受到宗教法庭的惩罚,他有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开始显露出预言能力——有个贵族指着两头小猪,请诺查丹玛斯预言其命运。诺查丹玛斯预言黑色的猪将成为盘中餐,白色的猪将被狼吃掉。事主下令杀掉白猪做晚餐,没想到一条狼趁人不备偷吃了白猪肉,仆人只得杀了黑猪做成菜肴。事主说白猪已在餐桌上了,诺查丹玛斯则坚持说是黑猪,最后叫来仆人才发现了真相。
1555年,诺查丹玛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预言集《诸世纪》,时间跨度是从他生活的时代直至世界末日。他原计划写一千首诗,编成十部预言集,但第七部没有完稿。《诸世纪》诗集以晦涩的中古文体写成,有法语、普罗旺斯方言、拉丁语、意大利语以及希腊语,时间顺序被故意打乱,书中所隐藏的秘密,只有专家才能解读。
《诸世纪》出版后,诺查丹玛斯的名字震动了整个欧洲,特别在宫廷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其中一句预言了国王之死。1556年,凯萨琳王后在巴黎召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后询问了暗示国王之死的四行诗。1559年,国王果然驾崩,事实验证了预言。于是在凯萨琳王后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深信不疑。
1564年,凯萨琳王太后率王室巡游全国,在普罗旺斯再次会见了诺杏丹玛斯。王太后的随从中有一名少年,诺查丹玛斯想要看他身上的痣,但被少年拒绝了。次日,诺查丹玛斯趁少年熟睡时,偷看了一眼便预言:“这少年未来将成为法兰西国王。”当时谁都不相信,因为这少年是纳瓦尔的亨利,王太后的几个儿子都健在,根本轮不到他继承王位。但多年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竞真的应验,当初的那个少年成为了玛格丽特的丈夫,在政治敌人全部死光之后,终于登上法国的王位,他就是亨利四世。
1566年,诺查丹玛斯离开人世,当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正如他本人的预言:“僵硬地躺在椅子与床之间。”
看到这里林海深呼吸了一口,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美术馆里那恐怖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诺查丹玛斯,一个可怕的魔法幽灵。
但根据历史记载,诺查丹玛斯在1566年就死了,到玛格丽特被囚禁的1574年,他已经了有八年了。林海只想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1574年的诺查丹玛斯已经是一个幽灵了;第二种可能:1566年死去的只是诺查丹玛斯的替身,真正的魔法师诺查丹玛斯并没有死(或者说他的生命已变成另一种特殊的形式),他被凯萨琳王太后秘密召入了巴黎的王宫,成为了王太后对付政治敌人的重要工具。
或许,诺查丹玛斯是不是幽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黑暗里永生不死,在油画(密室)中的某个隐蔽角落里,陪伴玛格丽特度过了四百多个年头。
而现在玛格丽特已经逃出了油画(密室)的囚笼,诺查丹玛斯负有看守她的责任,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也许他很快就会追过来了,在黑暗中响起那可怕的脚步声……
林海的后背心已经冒冷汗了,他关闭了有关诺查丹玛斯的一切网页,不敢再去想那位巫师般的大预言家了。
沉默了大半分钟,林海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
很惭愧,那个人就是我。
对,林海想到了身在巴黎的我,他立刻查出了我的E-mail地址,在键盘上给我敲了一封电子邮件。
邮件的内容,就是他最近两天遭遇的事情,从前天晚上林海进入西洋美术馆,晕倒后被锁在厕所里,然后救出了画中的玛格丽特,再到现在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和困惑,全都写在了邮件里。
林海写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我在巴黎的进展。
下午只上了一堂课,他就离开学校,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屋。
打开老屋的房门,却没有见到玛格丽特,林海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里间依然没有她的踪影,而桌子上的午饭已经吃完了。
难道她已经被诺查丹玛斯抓走了?
不,林海紧紧捂着胸口,心脏几乎都要跳出嗓子了,他大声地叫了起来:“Margueritte!Margueritte!”
“我在上面。”
阁楼上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总算让林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赶紧爬上了阁楼,果然见到了玛格丽特,她正站在小木床上,把头探出了老虎窗。林海也爬到了老虎窗边上,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地问:“为什么到阁楼上来?”
“我想看看天空,我记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天空了。”
玛格丽特的眼睛盯着蓝天,不停地深呼吸,似乎就连屋顶上的瓦片也是芬芳的。
他们并排着站在窗口,狭窄的窗户里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脑袋,他们的头发几乎紧紧贴在一起。林海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你已经在油画里被关了四百多年了。”
“我想飞——我想获得自由,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林海点了点头,他能理解玛格丽特的忧伤,从小生在帝王家也自有烦恼,被关在密室里四百多年,更是人间所没有的痛苦。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整天关在这间老屋里,和被囚禁在油画里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是诺查丹玛斯吗?玛格丽特,看着我的眼睛。”
玛格丽特果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林海想要给她以安全感,诚恳地说:“我会保护你的,永远保护你!”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几分钟后,林海带着玛格丽特离开了,老屋。
这一回玛格丽特终于被人们发现了,但她用一块纱巾蒙着脸庞,所以没有人看出她是外国人,但她那身四百多年前的“奇装异服”,确实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林海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到了淮海路上。首先要去的当然是服装店了,每个女人都喜欢买衣服,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当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她就看中了一幅服装广告,那是个穿着牛仔裤的金发女郎。林海很快帮她买到了这套衣服,当玛格丽特走出试衣间,林海几乎已经认不出她了,那身宫廷服饰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格子棉布衬衫和牛仔裤。
玛格丽特很喜欢这身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看来这是女人的天性啊。这套衣服立刻激起了她购物的欲望,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从来不用考虑钱袋子的问题,便拉着林海冲进了商场里。这架势让林海心惊肉跳了起来,难道今天要成为她的ATM了吗?
幸好林海已经带好了信用卡,虽然只是个大学生,但法语是中国市场上稀缺的语种,法文翻译往往能赚到更多的钱,最近一年来林海常在外边打工,帮人家翻译法文合同,所以也积攒了不少外快。
对于来自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来说,上海就宛如一个外星球的天堂,幸好昨晚已经在电视里见识过了,但还是有许多东西看不明白,需要林海来为她解释。更要命的是,林海的信用卡里很快就烧掉了四位数,玛格丽特又买了好几套衣服和鞋子,当然也有女孩子的内衣,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成为一个21世纪的女人了。
然后他们拎着大包小包,跑到红房子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虽然林海并不喜欢西餐,但很适合玛格丽特的“法国胃”。
晚餐后她又拉着林海在淮海路上走了起来,这条路上的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她已经完全改变了形象,不会再有人盯着她看了。
这是上海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玛格丽特仰头看着这花花世界,周围时尚的小资男女们涌过,仿佛回到了梦幻般的“圣巴托罗缪之夜”。
就当林海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颤抖着说:“天哪,他来了。”
林海一下子没听明白:“谁来了?”
“他——诺查丹玛斯!”
这个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里,让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赶紧回头向四周张望,在这上海的夜色里,攒动着无数个人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根本就分辨不清楚。
林海颤抖着问:“他在哪里?”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群里。”
“可我看不到他!”
“诺查丹玛斯是永远不死的幽灵,你当然看不到他。”玛格丽特紧紧抓着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去,“快点,我们快点走。”
他们手拉着手,就像是两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地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周围响起好几句抱怨声。
玛格丽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诺查丹玛斯可能会伪装成某个普通人的面孔,所以你要小心身边每一个人。”
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黑夜的淮海路上时而灯光璀璨,时而又被阴影覆盖,在林海慌乱的视线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诺查丹玛斯,或者说每个人的眼睛后面,都可能隐藏着一双幽灵的目光。
不行,林海觉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碰到诺查丹玛斯,他拉着玛格丽特转到一条小马路上。这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光线也暗了不少,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影婆娑,夜色里发出沙沙的风声。
虽然脱离了人群,但林海的恐惧感并没有减弱,他觉得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暗藏着杀机。他着急地想要拦出租车,但这个时候空车很少,他们又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只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没走多远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回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晚上10点,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老屋。刚关上房门,玛格丽特就背靠在门后,大口地呼吸起来。林海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诺查丹玛斯来伤害你。”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扑到桌边喝了一大口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耐克鞋,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不,在我的眼睛里,你永远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
“林海……”
但她随即又沉默了,盯着林海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玛格丽特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捂着嘴巴说:“林海,我想你还是快点离开我吧。”
“为什么?”
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如此忧伤,就像油画里见到的那样。
“没有什么原因,你离开我吧,这是为了你好。”
“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还是你很讨厌我?”
玛格丽特立刻摇了摇头:“不,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帮助,是你把我从油画里解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永远感谢你。”
“你不说出原因,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里的气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说了出来:“林海,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的话,我想你可能会死的。”
“死?”林海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可怕的字眼,他摇了摇头,“你是说——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会死?”
“没错。我想诺查丹玛斯已经发现我们了,他一定会来抓走我的,到时候你恐怕会死于非命。”
林海的嘴唇有些发紫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不是第一次逃出来?什么意思?”
“过去我也曾经逃出过密室,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年轻的美术学院学生,他在半夜里闯进了巴黎圣路易博物馆,把我从油画里救了出来。”
玛格丽特的回答让林海非常惊讶,他怔了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我刚刚才回忆起来。因为诺查丹玛斯不允许我回忆,他总是强迫我忘记所有的往事,让我永远都守在密室里。”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头。林海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安慰着她说:“你说当年你被救了出来,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我已经在密室里忘记了时间,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年轻的大学生带我逃出了博物馆,他将我藏在巴黎一个楼顶的房间里,每天都来给我送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七天,他的脸每天都在消瘦,似乎有个幽灵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开顶楼的窗户,微笑着跳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后背一阵发毛,但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说:“如果你觉得回忆太痛苦,那就别再说下去了。”
“让我说下去吧,那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就这样死了,然后诺查丹玛斯就出现了,就是他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诺查丹玛斯将我带回了博物馆,重新把我关进那间密室里。他警告我说,所有帮助我逃出去的人,都会在几天内死去,谁都无法幸免。”
“这就是拯救你的代价?”
林海忽然摊开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像伤疤一样仍未褪色。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Aider mo”,然后摇着头轻声说:“谁救了你,谁就会死,那么说我就快死了——那谁来救救我呢?”
最后那两个单词,仍然是“Aider moi”。
玛格丽特颤抖着低下了头,连说了好几遍:“Excusez-moi.”
这个词的意思是“对不起”,但林海摇了摇头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绝不会怨恨你的。这一切都因为我自己,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个正午,就在这间充满了过期颜料味的老屋里,少年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阁楼,看到了那幅玛格丽特的画像。
从那个阳光照射着灰尘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宿命。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惧了,他恢复了镇定说:“玛格丽特,你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的。”
然后,林海把自己十年前在老屋阁楼上所见的那一幕,告诉了玛格丽特。
她的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丝奇怪的东西:“你说在十年以前,就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你见到过我的画像?”
“是的,那幅画像很小,大概只有美术馆里那幅油画的三分之一,看起来就像个相框似的,但画像里肯定是你的面孔,我想那应该是临摹的吧。”
“为什么那幅画现在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
林海又想起了父亲对他说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是梦游吗?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觉吗?
但玛格丽特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就是那小阁楼。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运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后遇到你。”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轮回啊。”
玛格丽特忽然放低了声音:“林海,你看着我的眼睛——”
瞬间,林海像是中了咒语似的,直盯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他原以为那只是画里才会有的眼睛,人间哪来的这样的尤物呢?
她继续柔声说:“在你第一次进入美术馆,来到我的油画前面时,我就从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你——这是一面透明的镜子,可以看见外面那些欣赏油画的人。在你看着油画里的我的同时,我也在密室里看着镜中的你。其实在那个瞬间,我们是在互相凝视着对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内心的颤抖。”
“我听懂了:对我来说,你是画中人,而对你来说,我是镜中人。当画中人面对着镜中人,当我林海面对着你玛格丽特——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林海,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了。”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谁,我只能忧伤地看着镜子里的你。”
“这就是我在美术馆里见到你,发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如此忧伤的原因吧?”
“对,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见我,那么我就必须要向你求救,把我从密室里救出去。”
林海又一次摊开了左手,看着那行红色的“Aider moi”,这是因为她意念的力量吧,当一个人或幽灵渴望自由的时候,那是谁都无法阻拦的。他点了点头:“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让我夜不能寐,最终你把我召唤到了美术馆里,让我闯人密室来解救你。”
“是的,当那个美术馆的黑夜,你奇迹般地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了你目光里的欲望,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也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因为我知道镜子的秘密——只有某个来自人间的年轻男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才有可能把我从油画里带出去。以上任何一个条件都不能少,否则我就无法逃脱囚笼。”
“果然是一个奇迹。”
玛格丽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那是我们的前生,我就已经认识了你——在那一世里我们有过某种特殊的、刻骨铭心的关系。”
“前世?”
林海的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难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个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斩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头颅,却被深爱着他的女子所埋葬。
一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阴暗的天色中响彻着丧钟,四周高耸着古老的楼房,在这以断头台著称的广场上,他正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带走他即将落地的人头。
他才是“爱人的头颅”?
玛格丽特又仰头看着他说:“我让你害怕了吗?”
“不,你让我快疯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点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床上说,“我也很累了。”
林海点了点头说:“今晚诺查丹玛斯会找到这里吗?不,我不能让他进来伤害你。”
于是,他先去检查了一下房门,在门后插上了一根铁门闩,就算有人把锁撬开也休想进门。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户都关死了,再用木棍或铁条卡在窗后面以防万一,就差用木条把窗户封起来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门后顶住,这样诺查丹玛斯就进不来了吧?他默默地问自己,也许这只是心里自我安慰吧。
玛格丽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却更加忧伤了,仿佛是猎物落人了陷阱,只有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在互道了“Bonne nuit”(法语:晚安)之后,林海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匆匆爬上了阁楼。
但是,林海发现老虎窗还开着呢,他赶紧把老虎窗关紧了,插上了里面的插销,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旧报纸把窗玻璃堵了起来。
闭上眼睛,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发生的事,似乎诺查丹玛斯随时都会敲响他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