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穷,沈知涯不是没有被戳过脊梁,可是他这样被人毫不顾忌地在有好感的姑娘面前嫌弃,还是头一回。
那一刻,沈知涯只感觉深深的无力,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配有。
可笑的是,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底气。
江寄月从瓷碗里抓了把石榴子递给婶母,道:“婶母吃。”
那石榴子通红,但因为果肉晶莹,所以像红宝石一样。石榴子果肉少,难剥,吃起来费时,总是忙着干活的大人很少吃,婶母尝了几粒道:“我都想不起上回吃石榴是什么时候了。”
江寄月道:“叔叔不给剥吗?”
“他啊,”婶母撇撇嘴角,很是嫌弃,“从地里回来倒头就睡,话都讲不了几句,还给我剥石榴呢。”
“可是知涯会给我剥石榴。”江寄月道,“他没有钱,但愿意对我好。”
婶母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江寄月为什么会给她递了把石榴。
江寄月道:“何况知涯还年轻,爹爹说他是读书的苗子,日后或许科考中了也不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以后会比十里八乡的后生都会有出息的。”
沈知涯也是发怔。
他其实学得没有那么好,只是江左杨不想他辍学,所以才经常鼓励他。
可是科考么,那是太远的事了,好多人考一辈子都可能连童生都不是,他家穷,没有那么的精力和时间让他浪费。
他其实已经想弃学了。
可是江寄月望过来的含着鼓励的目光,让沈知涯无法把弃学说出口。
婶母一番好心被堵了回去,有些讪讪:“对你好有什么用,贫贱夫妻百事哀。”
江寄月笑吟吟:“婶母,千万莫欺少年穷啊。”
后来等婶母走了,沈知涯鼓起勇气问道:“阿月,你当真不介意我的家境吗?”
“你放心,爹说了,只要我喜欢,乞丐都让我嫁。”江寄月道,“再说了,我们俩有手有脚的,只要勤快点,能穷到哪里去?知涯,要有信心。”
沈知涯微赧。
他自卑惯了,学不来江寄月的乐观开朗。
江寄月道:“对了,知涯,爹爹说借你们点银子,去买两头猪养着,年节卖掉赚了银子再还回来就好了,你下山前别忘了跟爹爹去拿银子。”
沈知涯错愕:“先生怎么愿意借银子给我?”
沈父死前有好几个月都在求医问药,沈家不仅把家底掏空,还欠了好多债,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口薄田,又要应付肚子,又要缴税,一年下来,什么都省不下来,何谈还债?
这样的情况下,江左杨竟然还愿意主动解囊借他银两?
江寄月道:“爹爹是真不愿你退学,所以知涯,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很快,猪买回来,养起来了,年底卖掉,赚了一笔钱,沈知涯还了江左杨银子后,又去买了头猪养着。
日子一点点好过起来,他觉得在江寄月面前也有了不少的底气。
忽然有一天,江寄月来见他时迟了大半个时辰,沈知涯不敢走开,便一直在树下等着,终于看到她出现。
沈知涯道:“路上遇见什么事了,怎么来迟了?”
他那时,都不舍得埋怨她让自己苦苦久等。
江寄月道:“我今日是早早下了山,预备先在溪里捕两条鱼给你带回去,谁想到荀引鹤上山迷了路,刚巧遇上了我,我便把他带了上去,这一来一回,别说鱼了,连见你都迟了。”
沈知涯觉得有些梦幻:“你说……谁?”
“荀引鹤啊。”江寄月似乎很奇怪,“怎么了?”
沈知涯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可是清河荀家,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状元郎?他可是……名儒啊!”
沈知涯那瞬间其实想说的是,那可是权倾朝野的清河荀家,荀引鹤是真正的世家公子,他们这等平民今生能见一眼都是三生有幸,这样的他,又怎会来偏僻的香积山?
可是等短暂的激动过去,沈知涯才意识到,江寄月太平静了,他疑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清河荀家吗?”
他才刚想介绍一下清河荀家是如何赫赫有名到连他一个乡野村夫都知道,却听江寄月道:“我知道啊,但又如何?”
简简单单四个字,如盆冷水浇下,他瞬间意识到了他与江寄月的差距。
江寄月道:“他是来找爹爹辩学的,既是如此,就是学者,是客人,香积山尽心招待就是,其他那些什么荀家的,和我们有关系吗?”
那瞬间,江寄月的坦荡脱俗,像是天边劈下的一道蛇形闪电,撕裂了沈知涯的内心,让他看清了里面一团团交杂的欲望。
当真是丑陋至极。
可是,沈知涯没有办法把自己从那种嫉妒中挣脱出来。
他见到了荀引鹤,如谪仙般站在凉亭处,山风把他宽大的袍袖吹绽了起来,如云朵般,那瞬间,沈知涯只能想到一句诗词——他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他见到了慕名而来的听众,香积山从所未有的热闹,沈知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对荀引鹤的敬佩夸赞。
荀引鹤生来有那么多东西,根本不会在意一只蝼蚁的艳羡,可是沈知涯却真真切切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真不公平啊,如果荀引鹤是他一般的出生,就根本不会拥有这些名与利,所谓的神童,少年状元郎,天下半师,只会是田野间一条丧家犬。
嫉妒在扭曲他的心,就连江寄月问他为何不去听辩学,沈知涯都没有勇气和她说真话。
他怕一说,江寄月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所以沈知涯道:“我是想去的,可是早起要打猪草,还要喂猪,等再跑上山,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江寄月道:“这样啊,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留好位置的,明天你忙完直接过来就是。”
不,他并不想去,可是他想不到其他拒绝的理由,在江寄月的眼里,他是那么好学,勤奋,上进,这样的人是不会拒绝倾听一次驰名天下的辩学的。
于是沈知涯点了头。
果然次日,江寄月便真给他留了个位置,离荀引鹤很近,近到他能闻到荀引鹤身上的檀木香。
于是沈知涯更是自惭形秽了,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有,却不会拥有这般清雅的香味。
他浑浊如这尘世,荀引鹤却高雅似岭上雪。
沈知涯真的好嫉妒荀引鹤。
后来荀引鹤下了山,江寄月却发现沈知涯阴沉了不少,他开始更加用功地学习,问他为什么,都说要考进士,要进京。
江寄月惊讶他为何突然想通了,沈知涯苦笑:“没有见过荀引鹤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原来有人是这样生活的,我也想让娘过上富足的生活。”
江寄月便没有多问。
后来江家出事,意外的是,沈知涯竟然松了口气。
长久以来,他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江寄月,虽然她不在乎名也不在乎利,可越是如此,沈知涯越无法面对她。
他什么都没有,根本配不上他,偏偏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沈知涯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留住她。
可是江家出事了就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的变成了江寄月,而他摇身一变,却成为了施舍的那方。
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让沈知涯心里那根从未直起过的脊梁骨突然挺直了。
他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总是克制不住地向埋怨‘都是因为江家拖累’这些话,他看着在他的责备下,从来开朗的江寄月一点点沉默下去,眼睛里的光一点散了,变成了从前那个卑微无助的自己,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沈知涯再也不是婶母口中不行的人,相反,她们都热心地建议江寄月一定要笼络住他,用各种各样女人的花招讨好他。
真是畅快舒心啊!
可是,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
荀引鹤的话像是一记棒槌,击散了他所有的美梦,把那个无能又自卑的他重新裸/露在江寄月的面前,她又会怎样看自己呢?
沈知涯想都不敢想。
于是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出来。
这不同寻常的哭声倒是把一个闲逛的人吸引了过来:“这不是状元郎吗?怎么竟在街上哭?”
何进的声音。
沈知涯糗大了,但还不及他反应,何进就一把搂着他的肩膀:“什么难过的事,喝一坛酒就没了。”
说着,也不顾沈知涯的推拒,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把他架进了酒楼中,叫店小二速速点好菜上桌来。
沈知涯面色沉重地坐着,他是情之所至所以难以自禁,却未料到会被别人看到,也不知道后面会说出些多难听的话,他又是从相府才出来的……
这般想着,就听何进道:“沈兄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当街痛哭?”
沈知涯不快地皱了皱眉,他与何进关系并不近,何时有这般亲昵的称呼,何况何进快长他二十岁了,这个‘兄’字简直是充满着诡异的讨好,明晃晃得像是个陷阱提示。
他道:“让何相公见效了,因刚与拙荆争吵了几句,才会如此失了体面,拙荆生了气跑回家去了,我正要回去哄她,告辞。”
沈知涯就要退出去,便听何进慢悠悠道:“吏部的文书快要下来了,沈兄不好奇自己究竟得了什么好差事吗?”
沈知涯的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回缩了,何进看在眼里,起身扶开椅子,重新拉沈知涯入座。
沈知涯落了座,才如梦初醒:“看来何相公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他又不是吏部的干事,他又何从知晓?
沈知涯正要问,眼前就推过何进的一杯酒:“先喝酒,边喝边谈!”
沈知涯没了办法,只好先喝,就这样连喝三杯,酒度数高,小腹如火烧般,烧得脑子也晕晕的,但到底还记挂着事:“何相公,这酒我也喝了,可否能告知我详情了?”
何进道:“沈兄待我确实真诚,烧刀子都连喝三大杯了,我再瞒着沈兄也不地道,便直说了,沈兄要被外放到祁县做县令了。”
祁县?
沈知涯心凉得酒都醒了大半。
何进道:“沈兄也知道,祁县地贫人蛮,匪患又多,不仅不好管,还容易搭上性命,沈兄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进不了翰林院便罢,怎么能外放到这种穷乡僻壤吃苦呢?”
一番话几乎说到了沈知涯的心坎里去,可是他想到荀引鹤,那点酒就都全醒了。
他苦笑道:“大约是因为我没有门路吧,罢,罢,只得去吃苦。”
何进话锋却一转道:“谁说没有门路的?眼下便有一条门路,就看沈兄愿不愿走了。”
沈知涯不信:“我能有什么门路,还是我不知道的?”
何进笑得意味深长:“自然是尊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