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IT MUSIC
2006年11月16日 星期四
苏格兰诗歌图书馆位于修士门的一个狭窄巷子里。那里有无数个看上去很像的巷子。结果,雷布思和克拉克却错过了这个地方,到了国会大厦和荷里路德宫。他们只好慢慢开车上坡往回返,结果又错过了。
“这里没地方停车。”克拉克抱怨道。今天早上他们是开她的车去的。因此,两人都等着雷布思去找克莱顿出口。
“我估计出口就在前面,”他说着,伸长脖子,“我们先停到路边,下去看看再说。”
克拉克锁上车门,不过没关危险警告灯,然后把后视镜转到朝里的位置,免得蹭到。“假如交警给我开罚单的话,你得替我掏钱。”她这样警告雷布思。
“交警要敢这样,咱们就去起诉他。”
诗歌图书馆是一座现代建筑,坐落在一大片住宅群当中。前台坐着一名工作人员,冲他们微笑着。雷布思向那名工作人员出示委任证后,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
“几天前一个晚上,这里举办了一场诗歌朗诵会——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对吗?”
“哦,没错,”她说,“朗诵会开得非常棒。他的一些书我们这里有卖。”
“当时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爱丁堡吗?有没有家人或其他人陪他来呢?”
只见那名女工作人员眼睛一眯,用手拽拽身上的羊毛衫,“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克拉克回话了,“托多罗夫先生昨晚可能遭人暗害了。”
“天哪,”图书管理员倒吸一口气,“那他现在……”
“已经奄奄一息了,”雷布思告诉她,“我们需要见见他的亲人,或者能认出他的人。”
“亚历山大是作为PEN以及爱丁堡大学的嘉宾来这里的。他在爱丁堡待了有几个月了……”图书管理员的声音颤抖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PEN指的是什么?”
“作家协会……非常热衷于人权。”
“那他住在哪里呢?”
“爱丁堡大学给他在巴克勒奇提供了一套公寓住房。”
“他有家人吗?比如爱人什么的……”
女管理员摇摇头。“我估计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记得他俩还没孩子——幸亏没生。”
雷布思稍稍沉思了一刻,“那么谁组织的那场朗诵会呢?是爱丁堡大学,还是领事馆呢……”
“是斯嘉丽·克罗威尔组织的。”
“他的翻译吗?”克拉克问道。女管理员点点头。
“斯嘉丽在学校俄语系工作。”管理员说着便开始翻看桌子上的小纸片,“我记得这里有她的电话,不过得找找……多恐怖的事啊,真让人不安。”
“朗诵会现场没出现什么乱子吗?”雷布思问道,尽量让自己的问题显得随意一些。
“乱子?”她意识到雷布思不会进一步解释,于是摇摇头,“当时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他使用了大量的隐喻和节奏……尽管当时是用俄语朗读的,大家还是感受到了那种激情。”她沉思了片刻,似乎沉醉在回忆中。紧接着,她叹了口气,说:“亚历山大当时很乐意给大家的书签名。”
“你的意思是——”克拉克注意到,“他并不是一直都很乐意签名的喽?”
“亚历山大·托多罗夫是位诗人,非常了不起的诗人。”似乎这句话能够解释一切。“啊,找到了。”她拿起一张纸,但是似乎有些不乐意转手。于是,克拉克把号码存在自己手机通讯录里,并感激她能大费周折地帮助他们。
雷布思往四周看了看,“演出确切在哪儿举行的?”
“楼上。当时到场的观众有70多人。”
“有人录制整场演出了吗?”
“录制?”
“留给后人看。”
“你问这个干什么?”
雷布思耸耸肩,没吱声。
“好像有录音,”女管理员说,“当时录音室有人来录了。”
克拉克拿出笔记本。“能告诉我录音师叫什么名字吗?”她问道。
“阿比盖尔·托马斯,”管理员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哦,你是问我录音师的名字吧?查理什么的……”阿比盖尔·托马斯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半天,然后睁大眼睛,“查尔斯·里奥丹。他在利斯开了一家工作室。”
“谢谢你,托马斯小姐。”雷布思说,然后又问,“你觉得我们还应该联系一下其他什么人吗?”
“你们可以去和PEN那边的人谈谈。”
“朗诵会当晚领事馆没来人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
“确定吗?”
“亚历山大对俄国当前的状况持反对意见,而且敢于直言不讳。几个星期前,他还参加了《问答时间》座谈节目。”
“那是个电视节目吧?”克拉克问道,“我有时也看那个节目。”
“这么说当时他的英语水平相当高?”雷布思猜测道。
“那得看他了,”管理员诡秘一笑,说道,“假如他不同意你的观点,似乎一下子就不会讲英语了。”
“听你这么一说,他确实很有个性。”雷布思承认道。他看到靠近楼梯处放了张桌子,上面摆着托多罗夫的一小堆作品。“这些是要卖的吗?”他问道。
“没错。你想买一本吗?”
“这里面有没有哪本书凑巧有他的亲笔签名?”他看到她点点头。“如果有的话,我想买6本。”管理员站起身来去拿书时,他伸进夹克里掏钱包。他发觉克拉克好像在盯着自己看,于是跟她咕哝了点什么。
好像是在说“eBay”什么的。
克拉克的车没收到罚单,但是旁边有些想通过的摩托车手,摆出一副臭脸。雷布思把装书的袋子扔到汽车后座上。“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跟斯嘉丽打声招呼再去找她呢?”
“这样比较好。”克拉克表示同意,拨号后把手机举在耳边。“我想问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怎样在eBay上卖书啊?”
“我可以学啊。”雷布思说。紧接着他说:“告诉她我们想在托多罗夫公寓跟她见个面,免得他本来好端端的,我们却把长得像他的人扔在太平间。”他说着,拳头贴在嘴边,强忍住哈欠。
“困了吗?”克拉克问。
“和你一样有点困。”他告诉她。
克拉克打通了爱丁堡大学的电话总机,说要找斯嘉丽·克罗威尔,于是人家帮她接通了。
“是克罗威尔小姐吗?”对方一阵沉默,“不好意思,克罗威尔博士。”她眼球一转,想请雷布思帮忙。
“问问她能不能帮我治治痛风病。”他小声言语。克拉克一边告诉了斯嘉丽医生那个坏消息,一边捶了他肩膀一下。
两分钟后,他们出发去巴克勒奇。那是一个6层高的格鲁吉亚式街区,对面是现代化(比巴克勒奇难看得多)大学高层建筑,其中有一座塔尤其出名。据说爱丁堡大多数人都希望它有朝一日能破败不堪。那座塔或许也感受到了人们的这种反对情绪,便开始自我消残,时不时会有大片的漆层脱落下来。
“你从来没在这里上过学吗?”雷布思问道。当时,克拉克正开着车颠簸在石板路上。
“是的,”她说着,硬是挤进一个停车位,“你呢?”
雷布思哼哼一声。“我是个恐龙级人物。那个年代,就算你没有学位证书,没戴过学士服也照样可以成为侦探。”
“青铜器时代恐龙不早绝种了吗?”
“我没上过大学,所以对这方面知识不是很了解。等我们到了那儿,有没有时间弄杯咖啡喝呢?”
“你是说在公寓里吗?”克拉克看到他点点头,“你会喝一位过世人的咖啡吗?”
“我又不是没喝过。”
“你别说,我还真信你这话。”克拉克从车里走出来,雷布思跟在她身后。“那人肯定是她。”
只见斯嘉丽站在台阶中央,已经打开了公寓正门。她轻轻挥挥手,克拉克和雷布思也冲她挥手示意——克拉克挥手是因为她觉得有必要这样做,雷布思挥手则是因为斯嘉丽长得太美了,一头赤褐色秀发呈大波浪状,一双黑色的双眸,曲线美的身材。她身穿一件绿色紧身迷你超短裙,黑色紧身衣,棕色马靴。那件小红帽上衣只到腰部。一阵风吹来,斯嘉丽将一缕头发从脸庞拂到脑后。这时,雷布思感觉自己仿佛在看吉百利巧克力广告。他发现斯嘉丽的睫毛妆有点花了,说明她得知托多罗夫的噩耗之后哭鼻子了。不过,她在介绍情况时还是相当有条理的。
他们跟随她爬了4层楼梯,来到顶层平台上。然后,她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公寓的门。雷布思在平台上喘了喘气,这时也跟了上来。公寓不是很大:一段窄小的走廊前方是起居室,不远处是一间小厨房,还有一间狭窄的浴室,一个独立卫生间,一间单人卧室。站在卧室里能看得到外面的草地。屋檐的天花板有点向下倾斜的样子。雷布思想,有没有可能托多罗夫突然在床上坐起身来,后脑勺重重一磕。尽管主人过世了,屋子显得很凄凉,不过倒也不算空。
“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克拉克说。当时,他们三人已经在起居室了。雷布思环视四周:废纸篓里塞满了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满了诗歌,破旧的沙发旁扔着一只白兰地酒瓶,一张折叠餐桌上放着一台电动打字机,墙壁上方贴着一张爱丁堡公交地图。没看到电脑、电视或者音箱设备,只有一台便携收音机,天线折断了。屋里到处都是书,有些是英文的,有些是俄文的,还有其他一些语言版本。沙发扶手上放着一本希腊词典。桌子上放着一些空罐子,是用来放小摆设的。壁炉台上放着一些请帖,已经是上个月的晚会请帖了。他们经过大厅地板上的电话机时,雷布思问她托多罗夫有没有手机。克罗威尔摇摇头,秀发飘逸。雷布思还想再问一个问题,但是已经大致猜出她也会类似作答,于是就没问。克拉克清了清嗓子,意思是让他别问了。
“他也没电脑吗?”他还是问了。
“他随时都可以用我办公室的那台电脑,”克罗威尔说,“不过他不太相信高科技。”
“你很了解他,对吧?”
“我是他的翻译。只要一得知有奖学金项目,我总是尽量帮他申请。”
“他来爱丁堡之前在哪儿呢?”
“在巴黎待了一段时间……之前在科隆……还在斯坦福、墨尔本、渥太华等地方待过……”她勉强笑了笑,“他护照上盖了那么多国家的章,因此很自豪。”
“说到这里,我想问问,”克拉克插话了,“他遭到袭击时口袋被掏空了——你知道他平常随身都带些什么东西吗?”
“笔记本和钢笔……还有一些钱。应该是这样……”
“带信用卡吗?”
“他有张提款卡。他应该是在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开的户。开户凭证应该就放在屋里某个地方。”她看了看她,“你说他遭抢劫了吗?”
“当然,还受到了袭击。”
“克罗威尔博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雷布思问道,“假如有人在街上惹了他,他会还手吗?”
“哦,我觉得他会的。他体格很健壮,爱喝酒,也爱与人争辩。”
“他脾气坏吗?”
“倒也不至于。”
“可是你刚说他爱与人争辩。”
“我的意思是他喜欢与人辩论。”克罗威尔确切地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诗歌图书馆。后来他往酒馆那边去了,而我想回家——圣诞节放假前,我得批改学生的作文。”
“他和谁一起去的酒馆呢?”
“观众席当时有几位当地的诗人——罗恩·巴特林、安德鲁·格雷戈……我想要是有人请客的话,阿比盖尔·托马斯估计也会去酒馆,亚历山大不怎么省钱。”
雷布思和克拉克对视了一下:他们得再去找图书管理员谈谈。雷布思故意咳嗽了一下,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克罗威尔博士,你愿不愿意去确认一下尸体呢?”
克罗威尔一听,脸唰地一下白了。
“因为和其他人相比,你对他更了解,”雷布思说,“除非我们能联系上他另一位近亲。”
但是,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没关系,我可以去。”
“我们现在就可以带你去那里,”克拉克告诉她,“你看看方便吗。”
克罗威尔缓缓点点头,两眼凝视着前方。雷布思对克拉克说,“去车站吧。”他说,“看看哈维斯和蒂贝特能不能过来调查一下这个地方——护照、现金卡,以及笔记本……假如找不到的话,说明有人把这些东西全部拿走了,或者扔掉了。”
“别忘了他那串钥匙啊。”
“多亏你提醒。”雷布思又扫视了一遍房间,“很难说这个地方翻修过没有——克罗威尔博士,你知道吗?”
克罗威尔再次摇摇头,将一缕秀发从眼前拨开,“这个屋子基本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那就不需要请法医了,”雷布思告诉克拉克,“让哈维斯和蒂贝特来一趟就可以了。”克拉克一边点头,一边掏手机。雷布思没听到克罗威尔刚说的话。
“一个小时后,我还有辅导课。”她又说了一遍。
“我们会把你送回来的,时间足够了。”他向她保证,显得不怎么在意。他朝克拉克伸出手,说:“钥匙给我。”
“你说什么?”
“你守在这里等哈维斯和蒂贝特。我开车送克罗威尔博士去太平间。”
克拉克瞪了一眼雷布思,不过还是妥协了。
“完事后叫他们俩不管谁带你去牛门街。”雷布思说,希望能处理好这件事。
很快,死者的身份就确认了,尽管尸体大部分都盖着,免得病理医生的处理痕迹一览无余。克罗威尔靠在雷布思的肩膀上平静了一会儿,早已热泪盈眶了。雷布思后悔自己没带块干净的手帕来。还好克罗威尔自己从单肩包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擤了擤鼻子。盖茨教授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他身穿三件套西装,显得年轻了四五岁。他伸出双手,低着头,示以礼节。
“是亚历山大。”克罗威尔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你确定?”雷布思认为有必要弄清楚。
“我确定。”
盖茨抬起头开口说:“克罗威尔博士,要不要先喝一杯再去做一些协助工作?”
“就不多几张表格。”雷布思静静地说。克罗威尔微微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来到病理医生的办公室。办公室有点封闭,没有光线。从隔壁淋浴间飘来一股潮湿的味道。已经到白班时间了,可雷布思却没认出给他们端茶水的那个人。盖茨叫他凯文,吩咐他出去时把门带上,然后才打开桌子上的文件夹。
“顺便问一句,”他说,“托多罗夫先生对汽车感兴趣吗?”
“我觉得他连引擎是什么都不知道。”克罗威尔说,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他还让我帮他换过台灯灯泡呢。”
盖茨冲着她笑了笑,然后转向雷布思,“法医问死者有没有可能当过机械修理工。他夹克褶边和裤子膝盖部位有一些油渍。”
雷布思回想了一下案发现场。“可能地上原本就有油渍。”他承认道。
“国王马厩路,”病理医生补充道,“那里有大量的马厩被改造成了车库,对吧?”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克罗威尔,看她有什么反应。
“没事了,”她跟他说,“我不会再哭哭啼啼的了。”
“谁告诉你这些的?”雷布思问盖茨。
“雷·达夫。”
“雷可真了不起。”雷布思说。事实上,他非常清楚雷·达夫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棒的法医了。
“你为什么说他现在肯定在现场呢?”盖茨说,“查看油渍吗?”
雷布思点点头,把茶杯举到嘴边。
“现在我们总算搞清楚受害人就是亚历山大了。”克罗威尔一句话打破了沉寂,“那我需不需要对此保密呢?我是说,你们不想让媒体知道这件事吧?”
盖茨哼了一句,声音很响。“克罗威尔博士,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对新闻界保密的。洛锡安区和边界区警方很容易走漏风声——这栋楼里也一样。”他抬起头,朝门口看了看。“凯文,我说的对吗?”他问道。他们能听到门外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盖茨会意一笑,拿起响个不停的电话。
雷布思知道肯定是克拉克打来的,等着他们去接她……
雷布思把克罗威尔送回学校后,请克拉克去吃饭。他提出邀请时,克拉克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他摇摇头。于是,她说他肯定是想请她帮忙。
“谁知道我退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吃饭了呢。”他解释说。
他们来到西尼克尔森街上的一家小酒馆里,点了鹿肉派、薯条和豌豆。雷布思光吃这些东西就用掉了四分之一瓶HP沙司。他只准自己喝半品脱[1]德查尔酒,歇了四次才抽完一根烟,然后离开酒馆。他嘴里塞满了馅饼皮,一边吃一边给克拉克讲雷·达夫的事情,然后问托多罗夫公寓是否一切安好。
“你有没有发现科林对菲利达有好感呢?”克拉克若有所思地说。菲利达·哈维斯和科林·蒂贝特两位侦探和雷布思、克拉克四人一起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的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工作。最近,这四人刚开始在德里克·斯塔尔探长手下做事。斯塔尔正面临升迁,因此要暂时借调到费蒂斯大道警署工作一段时间。听说等雷布思一退休,克拉克就会接替他的位置,提升为探长,但克拉克却不愿意相信这个传言。
“你问这个干什么?”雷布思端起杯子,却发现早空了。
“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给人的感觉很惬意。”
雷布思盯着她,想看她有没有表现得很痛苦,很吃惊。“咱俩不也一样吗?”
“咱俩一般吧。”她笑着说,“不过我估计他们约过好几次会了——而且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觉得他俩现在正在死者床边甜蜜吗?”
克拉克一听这话,皱皱鼻子。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我只不过在想该怎样面对他俩目前这种状况。”
“你的意思是,我一离任你就得接管这个案子了吗?”雷布思放下叉子,瞪着她。
“是你想让所有案子都收场的。”她抱怨道。
“也许吧。不过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怨妇。”他又端起杯子,却发现自己已经喝完了。
“要不要来点咖啡啊?”她问道,听着像是在道歉。他摇摇头,拍拍自己的口袋。
“我只想抽根烟。”他找出一包烟,站起身来,“你自己要杯咖啡吧,我出去抽根烟。”
“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他思索了片刻,“我们分开行动效率会更高些——你再去会会那位管理员,我去一趟国王马厩路。”
“好的。”她说。显然她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雷布思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补充点什么。然后,他举着香烟冲她挥挥,走向门外。
“谢谢你请我吃午饭。”等到雷布思走远后,她说。
雷布思心里很清楚自己和克拉克为什么每次交谈不到5分钟就开始互相掐。这注定是个艰难时期,他要离任,而她即将得到晋升。他们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当朋友也这么久了,所以这注定会是个艰难的时期。
大家都觉得,这一路走来他俩肯定发生过性关系,但是两人谁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假如这样的话,那他们以后还怎么在一起工作呢?这是孤注一掷的事情。他俩都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不会允许其他任何事情影响到工作。他让她做出的唯一的承诺就是,在他离任前最后一周不要举办惊喜派对。格菲尔德广场警局上司曾提出给他举办一场派对,不过雷布思摇头谢绝了。
“你可是刑事调查局工作时间最长的员工了。”总督察麦克雷坚持说。
“倒是忍受我这么多年的那些人才应该授以勋章。”雷布思反驳说。
雷伯恩小巷尽头的案发现场仍然被警戒线围着。然而,有个当地人偷偷钻到蓝白相间的警戒带下,坚持认为爱丁堡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雷·达夫提醒雷布思,说那个人可能想破坏案发现场。但是,雷布思一看那个人的手势便知道那不是他的目的。达夫摇摇头,似乎很痛苦。这时,雷布思走了过来。
“盖茨猜到你会在这里。”雷布思说。达夫翻了个白眼。
“现在你可是在我地盘上呢。”
雷布思嘴角一抽。达夫蹲在法医装备旁边。那是一个从B&Q买来的红色硬塑料工具箱,上面开着无数个抽屉,呈折叠状。当时,达夫正一个一个关抽屉。
“我以为你现在会休息呢。”达夫说。
“没有,你不也还没休息吗?”
达夫一听大笑起来,“确实。”
“这活儿有意思吗?”雷布思问道。
达夫合上箱子,提着站起身来。“我一直溜达到路的尽头,查验了一路上所有的车库。问题是,假如他是在那边遭到袭击的,我们应该能在路上看到血迹。”他跺跺脚,强调这一点。
“然后呢?”
“约翰,可我在其他地方发现了血迹。”他招呼雷布思跟上来,沿着国王马厩路左侧走,“你看到了吗?”
雷布思仔细盯着路面看,终于看到有一行血迹。滴滴血迹之间有一些空隙,虽然已经暗淡无色了,却还是可以辨认出。“我们昨晚怎么没发现呢?”
达夫耸耸肩。他的车停在马路边。他打开车门,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那堆工具放进去。
“你顺着血迹走了多远?”雷布思问。
“我刚打算去呢,结果你来了。”
“那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俩开始往前走,眼睛一直盯着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迹。“你打算调去SCRU吗?”达夫问道。
“你觉得他们那边想要我吗?”SCRU是重案组,由三名离休侦探组成,主要负责处理悬案。
“你听说我们上周得出的那个结果了吗?”达夫问,“从出汗的指纹里提取DNA。这种东西对破解悬案很有用处。这一成果意味着我们可以辨别DNA多序列了。”
“我好没面子,竟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达夫咯咯笑了,“世界在不断变化,约翰。我们大多数人都跟不上变化的脚步。”
“你是说我应该相信那堆废纸喽?”
达夫耸耸肩。他们走了大约有100码路,来到一个多层停车场入口处。那里设有两个栏杆,司机可以选择任何一个通过。你只要付了费,拿到票,将票塞进一个投放口,栏杆就会自动升起。
“你认出死者了吗?”达夫问,一边四处环视,想重新找到那条血迹。
“他是俄国的一位诗人。”
“他当时自己开着车吗?”
“雷,他连灯泡都不会换。”
“约翰,关于停车场……这附近地面上经常会发现一些汽油。”
雷布思注意到两个栏杆边上都装有对讲机。他按下一个键等着。过了一小会儿,扬声器里传来讲话声。
“有事吗?”
“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想问方向,还是怎么了……先生,听着,这是个停车场。我们这里只管停车。”雷布思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你能看到我。”他说。是的,高处一个角落里装有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摄像头,直对着出口。雷布思冲它挥挥手。
“你的车子出问题了吗?”那边问道。
“我是警察,”雷布思回答,“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你在哪里?”
“二楼,”那边终于答话了,“是不是因为我那次撞车了呢?”
“倒也不一定——你不会恰好把哪个人撞死了吧?”
“天哪,当然没有。”
“那就没问题。我们马上就去找你。”雷布思离开栏杆,朝雷·达夫走去。只见他仰面朝天躺着,在一辆停着的宝马车下面瞅着什么。
“我对这些车子没什么兴趣。”达夫发觉雷布思在自己身后,说。
“有什么发现吗?”
“这下面有血迹……不少呢。依我看,那条血迹到这里就停了。”
雷布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汽车仪表板上有张票,表明这辆车是那天早上11点钟进入这个停车场的。
“旁边还有辆车,”达夫说,“看看下面有东西没。”
雷布思绕着那辆雷克萨斯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没办法,他只好跪下看。有一小截细绳,也可能是电线。他将一只手伸到汽车下面,用指尖夹住细绳,终于把它拽出来了。他站起身来,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那根摇晃的线。
那是一条银项链。
“雷,”他说,“赶紧去拿你的工具箱。”
克拉克认为没必要再去拜访图书管理员了,于是在托多罗夫公寓给她打了个电话。与此同时,哈维斯和蒂贝特也开始了搜查。克拉克还没来得及拨通诗歌图书馆的电话,就见哈维斯从卧室走出来了,手里挥动着死者的护照。
“这是在床垫角落找到的,”哈维斯说,“我第一个查看的就是那个地方。”
克拉克点点头,来到走廊处,生怕被其他人听到。
“托马斯小姐吗?”她对着手机话筒说,“我是克拉克侦探。真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3分钟后,她回到起居室,从托马斯那里问到了几个人的名字:是的,托多罗夫朗诵会结束后,托马斯的确陪他去了酒馆,不过她只在第一个酒馆待了会儿。她很清楚托多罗夫光去一家酒吧是不会罢休的,至少要踏遍另外四到五家才行。
“我猜他是和里奥丹先生一起去的。”她告诉克拉克。
“那个录音师吗?”
“对的。”
“此外没别人了吗?比如其他诗人。”
“就我们三人。我也跟你说过,我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与此同时,科林·蒂贝特也已经翻遍了桌子抽屉和厨房橱柜,正在移沙发,想看看下面除了灰尘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克拉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又是一本《阿斯塔波沃布鲁斯》。她花了几分钟在里面查找托尔斯泰勋爵的信息,并得知他在一次铁路脱轨中丧生了,丢下了不愿和他一起过节俭日子的妻子。这让克拉克进一步明白了诗集最后一首诗《秘典终曲》的用意,其中重复谈到“一种冷酷的异族清洗死亡”。她发现托多罗夫这本诗集里几乎没有一首诗是完整的——整本集子里都有铅笔勾画的痕迹。她翻了翻废纸篓,抚平了其中一张遗弃的纸。
无形的城市噪音
苦苦哀号的空气
搅和在一起,犹如
那张纸其他地方到处画满了标点符号。桌上放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空的。有一本基勒·苏杜克斯的书,从头到尾都看完了。还有一些钢笔、铅笔以及没用过的书法用品,包括说明书。她走到墙边,站在爱丁堡公车地图前面,看了看从国王马厩路到巴克勒奇的线路。他可能选择的路线有十几条。或许他当时正在逛酒吧,有些迷路。他当时应该不是往家走。他很可能离开公寓,穿过乔治广场,到达烛匠街,漫步在街道陡坡上,然后去了格拉斯广场。那里有许多酒馆,而且距离国王马厩路只有一步之遥……她手机响了,是雷布思打来的。
“菲尔找到了托多罗夫的护照。”她告诉他。
“我也刚找到他的项链,就在多层停车场地上。”
“你是说他在那里遇害,然后被扔在路上的吗?”
“一路都有血迹,看来是这样。”
“也有可能他挣扎着走了那么远,然后倒下了。”
“那也是一种可能,”雷布思似乎是在让步,“问题是他去停车场干什么呢。你还在他公寓吗?”
“我正准备离开呢。”
“先别急,先把汽车钥匙和驾照添到搜查清单上。问问斯嘉丽·克罗威尔,托多罗夫有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我估计她会说没有,但是不管怎样问问吧……”
“多层停车场没有发现被遗弃的车辆吗?”
“问得好,克拉克。我会派人去查的。晚点再和你联系。”电话挂了。她勉强笑了一下,好几个月以来,她头一次听到雷布思这么激动。她老是想这起案子结束后雷布思会去干什么。
答案:很可能会窃听她——每天给她打电话,想知道她处理的一切案子。
克拉克打通了克罗威尔的手机。克罗威尔忘记关机了。
“不好意思,”克拉克道歉,“你是不是正在上课呢?”
“我得把学生打发走。”
“我明白。或许你今天应该关门休息一天。你肯定受了惊吓。”
“关门后我干什么呢?我男朋友在伦敦,我自己一个人在公寓。”
“你可以给朋友打打电话。”克拉克抬起头,见哈维斯回来了。但是,这次,他却耸了耸肩:没找到笔记本、钥匙,也没发现什么现金卡。蒂贝特也是一无所获,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阿斯塔波沃布鲁斯》里的一首诗眉头紧锁着。“不管怎样,”克拉克继续说,“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亚历山大有车没。”
“没有。”
“他会开车吗?”
“我不大清楚。当然,就算他会开,我也肯定不会坐他的车。”
克拉克冲着公交地图点点头——这就充分证明托多罗夫会乘公车。“谢谢。”她说。
“你跟阿比盖尔·托马斯谈过了吗?”克罗威尔突然问道。
“她和他一起去酒馆了。”
“我也觉得她应该去了。”
“不过她只在第一个酒馆待了会儿。”
“哦,是吗?”
“听你的语气好像你不相信她似的,克罗威尔博士。”
“阿比盖尔·托马斯就连读亚历山大的诗歌时都会脸红……想象一下,她如果在那种低级酒吧紧挨着他坐在角落桌前,会有什么感觉。”
“哦,谢谢你帮我们这个忙……”然而,克拉克说这话时那边电话已经挂了。她盯着手机,这才意识到另外两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哈维斯和蒂贝特。
“西沃恩,我觉得这里找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了。”哈维斯大声说,而她的同伴则咯咯笑着表示同意。他比她矮30厘米,脑瓜也比她笨多了。不过,他知道最好还是让她来替他俩说话。
“我们先回现场好吗?”克拉克建议道。他俩都点头称赞。“好的,”她同意了,“不过还得再侦查一遍——这次我们主要找汽车钥匙,或者其他任何能表明死者可能需要找个停车场的东西。”说完,她从蒂贝特手里接过那本书,和他交换了一下位置,坐下来想看看自己是否忽视掉了《秘典终曲》里面的一些东西。
犯罪现场工作人员尽力想把那辆宝马车推到一边,但是没能成功。于是他们决定用千斤顶把它顶起,或者找个起重机把车举起。停车场其他地方嗡嗡声不断。许多警察穿着白色套服,排成一行,跪在地上匍匐前进,查看地上是否还有别的什么线索。托德·古德耶尔也在其中,跟雷布思点头打了个招呼。有人在拍摄照片和视频,外面还有一个小分队,查看停车场到车道的路线。犯罪现场操作人员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羞愧,因为他们知道本应该在案发当晚发现血迹的。每次只要雷·达夫一转身,他们就给他一张臭脸。
那辆宝马车车主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和几个购物袋。托德·古德耶尔接到命令,站起身来,去向她作了个说明。
“我们很快就完事了。”泰姆·班克斯强调说。因为他希望这支小分队能马上行动,去宝马车下查找证据。
雷布思站在停车场保安人员旁边。保安刚刚对停车场其他楼层进行了巡查。他叫乔·威尔斯,身上穿的那身制服像是为其他人定制的,不合身。他已经说过,要想从许多辆车里辨认出被遗弃的车子相当困难。
“这里的大门白天黑夜都开着吗?”雷布思问。
威尔斯摇摇头,“11点就关了。”
“关门的时候你不去看看有没有车被丢在这里吗?”
威尔斯一听,耸耸肩,显得很不好意思。雷布思猜得出他对这份工作不是很满意。
“我们每两周会做一次车牌牌照检查。”他说。
“意思是,被盗的车子可能在这里停14天才会被你们发觉吗?”
“这是规定。”雷布思觉得这个保安就像个醉鬼:灰色的胡须,头发也脏兮兮的,双眼充满血色。除了白班需要的茶水和咖啡之外,控制室里肯定还藏着瓶酒什么的。
“你们平时怎么轮班啊?”
“早7点到下午3点,或者下午3点到第二天上午11点。我更愿意上早班。一周上5天班,休息2天;还有几个人专门上周末班。”
雷布思看了看手表——离换班还有20分钟。
“你同事很快就要来接班了——还是昨晚在这里的那个人吗?”
威尔斯点点头,“他叫加里。”
“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跟他说过话,对吗?”
威尔斯耸耸肩,“我对加里就了解这么多:住在山顿,喜欢哈茨队,妻子特别性感。”
“慢慢来吧,”雷布思嘟哝着,然后说,“我们去看看你们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吧。”
“看那个干什么?”保安一看到雷布思瞪眼,目光马上变得很呆滞。
“去看看录像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雷布思一看威尔斯脸上的表情,就猜到接下来他会说什么了,只听到他反问的语气吐出一个词来。
“录像带……”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返回到出口处的坡路上。威尔斯的屋子很小,窗户脏兮兮的,有台收音机开着。有5个闪烁的黑白大屏幕,第6个屏幕是空的。
“那是最顶层的摄像头,”威尔斯解释说,“出问题了。”
雷布思开始研究那5个屏幕。画面很模糊,他连一个牌照画面都看不到。楼下的人物图像也不够清晰。“就这破玩意有什么用啊?”他忍不住问道。
“我们老板觉得这能给客户安全感。”
“纯粹是摆设。太平间里那个不幸的家伙就可以证实这一点。”雷布思转身背对着屏幕。
“其中一个摄像头平常就对着那个位置,”威尔斯说,“但是,现在它换了个角度……”
“你们不保留任何录像带吗?”
“一个月前摄像头存储满了。”威尔斯朝着监控器下面满是灰尘的地方点头示意。“并不是说我们懒得保留。老板只对那些想逃票的人感兴趣。这套装置倒是非常安全可靠。逃票现象不常见。”威尔斯突然想起了什么,“顶层和车道之间有一些台阶。去年我们有名船夫在那里被人袭击了。”
“是吗?”
“当时我就说过,他们应该在楼梯井上也装上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但是那之前没出过什么事。”
“至少你努力过了。”
“也不知道我费那个劲干什么……不管怎样,我已经快丢饭碗了。他们会找个骑摩托车的人换掉我们所有人,让他在6个停车场来回巡视。”
雷布思四处环视着那个狭窄的屋子。他只看到水壶、杯子、几本破旧不堪的平装书和杂志,还有台收音机——这些东西都在监控器对面的工作台上放着。他猜大多数时间这些保安都不会盯着屏幕看。为什么呢?工资那么低,老板又不在跟前,也没有工作保障。每天只有一两个人会按响对讲机,不是丢了票就是没零钱。还有一架子CD唱片。雷布思还依稀记得乐队名称:恺撒酋长乐队(Kaiser Chiefs)、剃刀光芒乐队(Razorlight)、杀手乐队(Killers)、鼓击乐团(Strokes)、白色条纹乐队(White Stripes)……
“你们没有CD播放器。”他说。
“这些都是加里的,”威尔斯解释说,“他自己有一个小播放器。”
“有耳机吗?”雷布思看着威尔斯猜测道。威尔斯点点头。“太棒了。”他嘟哝着,“去年你在这里工作吗,威尔斯先生?”
“到下个月我已经在这里工作满3年了。”
“你同事呢?”
“8个月或者9个月。我曾试过和他换班,但是应付不来。我喜欢下午和晚上闲着。”
“最好再来点酒什么的,对吧?”雷布思开玩笑说。威尔斯一听,脸一沉,意思是让雷布思继续说。“威尔斯先生,你以前遇到过麻烦吗?”
“你什么意思?”
“警察找过你麻烦吗?”
威尔斯假装挠挠头皮。“很久以前了,”最后他说道,“老板当时也知道。”
“是因为打架吗?”
“偷盗,”威尔斯纠正他,“但那是20年前的事情了。”
“你的车呢?你提到自己撞过车,对吗?”
然而,此刻威尔斯正透过窗户往外瞥。“加里来了。”只见一辆浅色的小汽车停在了屋外,司机下车后把车锁上了。
门突然打开了。“乔,楼上出什么事了?”这个名叫加里的保安没穿制服。雷布思猜外套应该在他的手提袋里装着,里面还有个三明治盒子。他比威尔斯年轻好几岁,也比他瘦很多,高出他半英尺。他把两张报纸扔在工作台上,却没办法走进房间——雷布思站在那里,容不下他们三个人。只见加里脱下外套:里面穿着纯白色衬衣,没打领带——或许是个别针领带,被塞进了口袋或者什么地方。
“我是雷布思侦探,”雷布思告诉他,“昨晚有个人被毒打了。”
“就在咱们这里的地下停车场。”威尔斯补充道。
“死了吗?”加里问道,一副吃惊的样子。威尔斯作出杀人的手势,还伴有声音。“天哪,里普尔知道吗?”
威尔斯摇摇头,见雷布思不太明白。“我们这样称呼其中一位老板,”他说,“她是我们见过的唯一一位老板,经常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上面带着尖尖的帽子。”
原来这个名字是这样来的啊。雷布思点头表示明白了。“我需要你作个陈词。”他跟加里说。威尔斯突然很想离开那里,拿起那堆零碎东西,把它们一并装进自己的超市购物袋里。
“加里,是你值班的时候出的事,”他发出啧啧声,“里普尔会不高兴的。”
“真想不到哇。”加里走出屋子,腾地方让威尔斯出来。雷布思也出来了,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完了再谈。”他对离去的威尔斯说。威尔斯挥挥手,没有回头。雷布思将注意力转向加里。加里骨瘦如柴,肩部前曲,似乎意识到自己个子太高了,很是不自在。他脸很长,下巴方方的,颧骨分明,满头黑发。雷布思差点失声说出来:你应该加入某个乐队,去台上表演,而不应该继续干这份毫无前途的工作。然而,加里可能不是这么认为的。长相不错刚好解释了他那位“极其性感的妻子”。雷布思看不出乔·威尔斯的标准到底是高还是低……
雷布思和加里谈了20分钟,什么新线索都没得到。他只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信息:全名加里·沃什;住在山顿一所公寓里;干这份工作9个月了;之前曾试过开出租车,但是不喜欢上夜班;前一天晚上什么怪事也没看到,也没听到。
“11点钟你们在干什么?”雷布思问。
“我们把停车场大门关了——进出口处的金属窗板都放了下来。”
“那就没有人能进来,也出不去了,对吗?”沃什点点头。“你有没有查看有人被锁在里面没有?”他点点头。“地下停车场当时停着车没有?”
“这个我不记得了。”
“你总是把车停在屋子旁边吗?”
“对的。”
“那你每次开车离开时都会经过地下车场出口,对吗?”保安加里点点头。“你什么都没看到吗?”
“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地上应该会有血迹的。”
加里耸耸肩。
“你喜欢音乐吧,沃什先生。”
“是的,喜欢。”
“靠着椅子,双脚跷起,戴上耳机,闭上眼睛……真像个保安。”
雷布思又盯着监控器看了一会儿,没发现加里正瞪着自己。地下停车场装有两个监控器,其中一个装在出口栏杆上,另一个则装在远处的角落里。要是刚好带个能拍照的手机就最好不过了。
“不好意思,我也帮不上您多大忙。”沃什说着,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同情,“死者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俄国一位诗人,名叫托多罗夫。”
沃什思索了片刻,“我从来都不读诗歌。”
“去参加诗歌俱乐部吧,”雷布思告诉他,“记住,一大堆人排队要加入呢……”
CR工作室就在离宪法大道不远处一间改造过的仓库顶层。克拉克和查尔斯·里奥丹握手时,发现他的手又短又粗,湿乎乎的,似乎还在她手掌心残留了点汗水,擦都擦不掉。他右手戴着几个戒指,左手手腕上松松垮垮地戴着一块厚厚的金表。克拉克注意到里奥丹那件淡紫色衬衣的腋下也有一些汗渍。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卷卷的黑色体毛。看得出,他总是很忙。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前有位接待员,一位工程师正在控制台上摁按钮,眼睛直盯着大屏幕。克拉克猜上面显示的就是声波。
“我们这里称得上是个声音王国。”里奥丹说。
“真了不起。”克拉克表示认可。她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两间独立的小屋,但是看不到里面有人。“在这个屋子里组建乐队稍微拥挤了点。”
“足够容得下歌手兼作词家,”里奥丹说,“一个人,一把吉他之类的。不过,我们用的都是口语,比如电台广告、有声读物,以及电视配音……”
真是个专业王国。克拉克禁不住这样想。她问里奥丹可不可以找个办公室谈谈。但是,里奥丹却伸开双臂,意思是就这么大地方。
真是个专业小王国。
“哦,”她开口了,“我给你打电话时已经告诉你了——”
“我知道!”里奥丹大声说,“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死了!”
接待员和工程师一听这话连眼睑都没眨一下;很明显,里奥丹挂断电话后就立即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了。
“我们一直在调查托多罗夫遭遇不幸前去过哪些地方。”克拉克为了增强说服力,还打开了笔记本,“他离世前的那天晚上曾和你一起喝了几杯,对吧?”
“亲爱的,那之后我还见过他。”里奥丹说这话的语气不免让人觉得他是在吹嘘。他刚才一直戴着太阳镜,现在却摘下来了,露出一双深色的大眼睛。“我请他吃了咖喱菜。”
“昨晚吗?”克拉克看着他,只见他点点头。“在哪里?”
“西梅特兰街。我们在干草市场附近喝了几杯啤酒。他那天去格拉斯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吗?”
“就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他想弄明白两个城市之间有什么差别,说不准那些差别能解释清楚美国的一些问题呢——真够倒霉的!我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却还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里奥丹缓缓摇摇头,“他确实曾试着跟我解释过这个问题——他那套有关我们的理论——不过我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克拉克注意到接待员和工程师对视了一下,于是猜到从他俩那里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信息来。
“也就是说他那一整天都在格拉斯哥,”她重复说,“你们什么时候碰面的?”
“8点左右。他一直等到过了上下班高峰才出发,因为那样就能买到廉价票。他一下火车我俩就见面了,之后逛了几个酒馆。那天,他见到我之前肯定就喝过酒了。”
“他醉了吗?”
“只不过话有些多。说实话,亚历山大一喝点酒,脑瓜就会更灵活。这个家伙,只要你和他一起喝酒,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轻信他。”
“吃完咖喱菜后呢?”
“没干什么。我当时得回家,他说他比之前更渴了。我没猜错的话他肯定去了马瑟店。”
“在昆斯费里街上吗?”
“不过他也很可能溜达去了加里东尼亚宾馆。”
他和托多罗夫在王子街西头分手。那里离国王马厩路不算近。
“当时几点钟?”
“10点左右。”
“苏格兰诗歌图书馆工作人员告诉我,说你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录制了托多罗夫先生的诗歌诵读会。”
“没错。我给许多诗人都录制过。”
“查理什么都干。”工程师补充道。里奥丹一听大笑,有些勉强。
“他指的是我那些小活计……我最近正在给爱丁堡制作声景,其中包含诗歌朗诵会,酒吧的聊天,街上的噪音,日出时的利斯河,足球场拥挤的人群,王子街上的车辆,波托贝洛的沙滩,艾米达吉散步的狗……这些东西录完足足有上百小时。”
“甚至上千小时。”工程师纠正了他的话。
克拉克尽量不转移话题,“你之前见过托多罗夫先生吗?”
“我在一家咖啡馆为他录制过一场演出。”
“哪场?”
里奥丹耸耸肩,“那次他是为一家书店演出的,书店叫‘文字的力量’。”
克拉克当天下午就看到过那家书店,就在她和雷布思用午餐的酒馆对面。她还记得托多罗夫诗歌里有一句话——任何事物都不相关联——她再次意识到托多罗夫错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3周之前。那天晚上我们也一起喝酒了。”
克拉克用钢笔敲打着笔记本,“那家饭店的收据你还留着吗?”
“有可能还留着。”里奥丹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钱包。
“今年我可是第一次看到你的钱包哦。”工程师说,逗得接待员哈哈大笑。只见她嘴里噙着一支钢笔玩呢。克拉克马上明白这两人肯定是一对,不过不知道他们的老板知不知道。里奥丹一下子拿出好多张收据。
“你倒提醒我了,”里奥丹嘟哝着,“我差点忘了把这东西交给你……啊,在这里。”他递给克拉克,“我想问问你要这个干什么,不介意吧?”
“先生,因为上面会显示你拿到票据的时间。9点48分——和你刚刚告诉我的时间差不多。”克拉克说着把那张票据塞到笔记本后面。
“还有个问题你还没问呢,”里奥丹开玩笑似的说,“当时我和亚历山大为什么要见面?”
“好吧……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一张演出碟片,他似乎觉得那次演出很成功。”
克拉克又回想起了托多罗夫那间公寓,“他有没有要求什么固定格式?”
“我把它拷到CD上面了。”
“可他没有CD播放器。”
里奥丹耸耸肩,“其他好多人都有啊。”
这倒是真的。但是,她并没有找到这盘CD,很可能和其他东西被谁一起带走了。
“里奥丹先生,你能再为我拷贝一张吗?”克拉克问。
“有用吗?”
“说不好,不过我想认认真真地听一次他原原本本的表演。”
“主文件在工作室里。我明天可以给你拷贝一份。”
“我就住在格菲尔德广场,能不能派人帮我送到家呢?”
“完了我派人给你送去。”里奥丹答应了,一边扫了眼工程师和接待员。
“非常感谢。”克拉克说。
早在3月份,政府就开始命令禁止吸烟了。雷布思那会儿就预料到有些地方时日不长了,比如牛津酒吧——竭力想满足人们基本需求的传统酒吧:好几品脱啤酒,香烟,电视上播放着赛马节目,还有当地赌注经济登记人的热线。然而,他经常光顾的大多数地方尽管营业额急剧下跌,还在一直硬撑着。不过,那些烟民还是一如既往地硬着头皮,成群结队聚在外面,讲故事、聊天。今晚,大家像往常一样讨论着什么:有人正在谈论最近刚开张的一家西班牙风味小吃店呢;旁边那个女的想知道什么时候去宜家家居人最少;抽烟的那个人则强烈呼吁全面独立;而他那位带英式英语口音的邻居,则嘲笑说南部地区会欣然接受南北分裂——“去他妈的赡养费”。
“我们光有北海油田就足够了。”抽烟的那个人说。
“现在那个油田已经快开采光了。20年后,你照样得去讨饭。”
“20年后我们就成为挪威人了。”
“不是挪威人就是阿尔巴尼亚人。”
“问题是,”另一名烟民插话了,“假如工党丧失了在西敏寺的苏格兰席位,那么它在边境南部就再也无法当选了。”
“说的也是。”英国人说。
“宜家刚开门去好呢,还是快关门时去好呢?”那个女的还在问。
“没什么区别,”她邻居说,“只要你有品味,什么时候去都一样。”
雷布思掐灭烟,朝屋里走去。
酒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还有零钱。科林·蒂贝特突然从里屋冒出来帮忙。
“你可以把领带摘掉了,”雷布思开玩笑说,“我们现在又不是在办公室。”
蒂贝特笑了笑,没说什么。雷布思把零钱装起来,举起两杯酒。他看到哈维斯喝了好几品脱啤酒很高兴。蒂贝特喝的是橙汁,克拉克只喝白酒。他们选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克拉克拿出笔记本。哈维斯举杯向雷布思默默敬酒。他噌地一下靠在椅背上。
“没想到咱们能喝这么长时间。”雷布思饱含歉意。
“不过也没耽误你抽烟。”克拉克责备他。他没理会这句话。
“我们现在手头有些什么资料了?”他转移了话题。
哦,他们现在拿到了托多罗夫生前2到3小时的时间计划表,还找到他身上原本以为被偷走的许多东西,还发现了一个新的嫌疑地点,那就是停车场。
“有没有可能我们目前处理的并不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案,而是其中另有隐情呢?”科林·蒂贝特点上一支烟问道。
“不见得。”克拉克说。雷布思刚好和她对视了一下。只见他缓缓眨巴一下眼睛,表示赞同自己的看法。感觉不对劲,她也能感觉到,就是感觉不太对。雷布思的手机在桌子上放着,这时开始震动了,引得跟前那个酒杯也震个不停。他拿起手机,起身走了,可能是想找个信号比较好的地方,或者是为了远离酒吧的喧闹。里屋除了他们还有别人:有个小角落里坐着三名游客,一脸的茫然,似乎对墙上挂的各种人工制品和广告非常感兴趣。两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蜷缩在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电视开着,正播放着益智游戏。
“我们四人应该组成一组。”蒂贝特说。哈维斯问他这话什么意思。“圣诞前一周,总部会举办一场酒吧智力测试。”他解释道。
“等到那个时候,”克拉克提醒他,“我们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有听说晋升的消息吗?”哈维斯问她。克拉克却摇摇头。“让他们磨时间吧。”哈维斯补充说,转了转手中的餐刀。雷布思回来了。
“越来越奇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豪顿霍尔那边有新发现了。测试表明托多罗夫那天射精了,弄得内裤上全是。”
“或许他在格拉斯哥碰上桃花运了。”克拉克猜测道。
“也许吧。”雷布思表示同意。
“你是说他和那位录音师吗?”哈维斯问。
“托多罗夫是有妻室的人了。”克拉克说。
“不过诗人可真没准儿,”雷布思补充道,“当然,那很可能是在用完咖喱菜之后的事。”
“他遭受袭击之前任何时候都有这种可能。”克拉克和雷布思又对视了一下。
蒂贝特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或许还有种可能……你知道。”他清了清嗓子,脸唰地红了。
“你指的是哪种可能?”克拉克问道。
“你懂的。”蒂贝特重复道。
“我觉得科林指的是自慰。”哈维斯插话了。蒂贝特一听很是感激。
“约翰?”酒吧男招待发话了。雷布思转向他。“你肯定想看看这个。”他举着一张报纸。那是当天《新闻晚报》的终稿。标题是《诗人之死》,下面是大号字体,《敢说不的持不同政见的人!》。还有亚历山大·托多罗夫的一张存档照片。他站在王子街公园里,身后是阴沉沉的城堡,脖子上围着一条格子围巾,或许那是他来苏格兰的第一天——一个只有2个月时日的人。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雷布思说着拿起那张报纸。然后,他觉得饭桌前可能有人懂隐喻,就对他们说:“我这个说法算不算隐喻呢?”
[1]容量单位,主要于英国、美国及爱尔兰使用。英制1品脱≈0.5683升。